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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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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2)(本章免费)

  二孩妈把两只手伸出去,好像也不太明⽩这手伸出去要⼲吗。她一硬头⽪,抓住了小人儿的两只胳膊。她事先告诉自己这是个七分鬼三分人的东西,但手抓到那一双胳膊上,还是⽑骨悚然了一下:那完全是两子。她把小人儿拽起来,刚一撒手,她又跌回去了。保安团担保个个都全须全尾,怎么让张家摊上个残废?一定是腿上挨了‮弹子‬,打断了骨头。她站不直。

  两人把她抱到炕上,小人儿仍然躇着两条腿。二孩妈把她腿抹到腿,没见任何伤。二孩妈这才意识到,⾎都是经⾎。二孩妈踏实了,至少这小人儿是个女的。

  “去,拿点热⽔来给她喝,看能不能好些。”二孩很快把一碗茶递到⺟亲手里。二孩妈动作中的惧怕和嫌弃已经然无存,把小人儿的上⾝放在自己盘起的‮腿双‬上,将茶⽔慢慢往她嘴里喂。大部分茶从嘴角流出来,把一边腮帮上的泥疙疤润了,糊了二孩妈一手。她叫儿子赶紧去打盆⽔,拿条手巾。二孩把炕头温着的一铁壶⽔倒出半盆,又摘下脸盆架上的手巾。

  茶喂下去,二孩妈了手巾,一点点擦着那脸上的泥。她太懂得这把戏:⽇本刚占东三省的时候,有时一车⽪⽇本兵到镇北边的铜矿去,镇里年轻姑娘的⺟亲们就往女儿脸上抹煤灰抹河泥。

  渐渐擦洗出来的⽪⾁非常细嫰,两耳下面还有一层茸茸的胎⽑。一盆⽔成了泥汤,脸大致能看出模样了,要是胖起来,这脸是不难看的。

  二孩在一边看着⺟亲洗泥萝卜似的把一个脸蛋洗出来:两道宽宽的眉,一个鼓鼓的鼻子。因为太瘦,这脸看起来有点龇牙咧嘴。

  二孩妈说:“俊的,就别是残废。你说呢二孩?”

  二孩不理她,端起盆出去了。他把⽔泼在一边的沟里,怕当院泼了马上一结冰滑倒了小脚的⺟亲。二孩妈跟了出来,说是先打个蛋汤给她喝,饿伤的肠胃一两天受不了⼲粮。她又派给二孩一堆差:去镇上扯几尺布,她给她个棉袄。二孩两手抄进袄袖子,往门口走。⺟亲想起什么,颠着小脚,一溜踏着雪过来,把一张钞票塞进他的袖筒,一面说:“忘给你钱了!扯蓝底带红花的!”镇上杂货铺一共两种细花布,一种蓝底红花,一种红底蓝花。等二孩走到门口,二孩妈又说“还是红底的吧!红底蓝花!”

  “花那钱⼲什么?说不定是残废!”

  “残废不耽误生孩子。”二孩妈朝儿子挥挥手“红底蓝花的。啊?”

  “小环更不乐意了。”

  “有啥不乐意?生了孩子,就把她撵出去。”

  “咋撵哪?”

  “还用那口袋把她装到山上,一放。”二孩娘笑得咯咯的,一看就是逗着玩。

  二孩扯了布回来,见⺟亲和⽗亲都在堂屋门口,从门往屋里看。张站长听见二孩踏雪的脚步咕吱咕吱地进来,回头对他招招手,叫他过去。他走过去,⺟亲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他从门看见小小的⽇本婆站起来了,侧⾝朝他们,在照墙上巴掌大的镜子。她站立着,跟镇上的姑娘差不多⾼。二孩撤出⾝来,⺟亲的样子像⽩捡了便宜似的。

  “你看,她哪是残废?”她低声说“就是在那口袋里窝的。”

  张站长也低下嗓音说:“外面人要问,就说是买回来给咱们做饭的。”

  二孩妈对二孩摆摆下巴,叫他跟她去。二孩跟⺟亲进了伙房,看见一大碗⾼粱米饭上面堆着酸菜炒⾖腐。⺟亲说送进去的一碗蛋汤她眨眼就倒进肚子了,直怕她烫烂了嗓子。二孩妈嘱咐说:“你叫她慢点吃,锅里还多!”

  “不是说不能吃⼲粮吗?”二孩说。

  “不吃⼲粮能?”⺟亲太⾼兴了,显然忘了她刚才的提醒“你就让她吃一口,喝一口⽔就行了。”

  “我会说⽇本话吗?”二孩说,但脚已经顺了⺟亲的意思往堂屋去了。

  他推开门时,眼睛只看见两条穿着黑棉的腿。那是⺟亲的棉。目光稍微往上升,就看见了一双手,手指头不长,孩子气未脫。二孩不再努力了,就让眼睛睁到这个程度,能虚虚地看见一段⾝和一双手。这段⾝往后移动一下,当然是退着往后走的。突然地,一个脑袋进到二孩半睁的眼睛里,并且是个脑瓜顶。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这是头一次受⽇本人一拜。没准受礼的并不是他,他手里的一大碗饭和酸菜炒⾖腐受了她这一拜。

  二孩一慌,半闭的眼睛睁开了,面前的脑瓜正好直起来。二孩脸红耳热,因为竟和对面这双眼接上了目光。这眼太大了。大眼贼似的。大概是瘦成了这副大眼贼的样子。二孩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嫌恶,把一大碗⾼粱饭放在炕桌上,转头就走。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一会儿也进来了,问他和她打了招呼没有。二孩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翻腾着樟木箱。刚才和小⽇本婆对上的那一眼不知怎么那么让他恼,让他觉得他对自己都说不清了。⽗⺟眉飞⾊舞,有一点兴妖作怪的⾼兴。⺟亲说,就算是纳一房妾,咱张家也纳得起。

  二孩统统以听不见作答。

  张站长叫儿子别怕,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小环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么样。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个张站长,小环腾出空马上有⻩花大闺女顶上。

  二孩终于翻出一副狗⽑耳套,⺟亲问他去哪里,他不回答。等他从炕上拿了小环坐车盖腿的那条小棉被。他们才明⽩儿子这就要去媳妇家。

  “雪下这么大,谁出远门?”张站长说“明天你妈和我去不就行了?”

  二孩扎绑腿的动作慢了不少。

  “四十里路,万一小环不让你过夜,你还得再赶四十里路回来。”

  “反正不能让小环落话把儿,说她不在家我和⽇本婆在家…”

  “那不叫话把儿啊。”张站长摊开两只巴掌。

  二孩看着⽗亲。

  “那叫实情啊!”张站长说“⽇本婆买来为⼲啥的?就是为生孩子的。当着她朱小环,背着她朱小环,这不都是实情吗?你他姥姥的二十岁一个大老爷们…好,行,你今儿就冒着大雪追到媳妇家去,让她夸你清⽩。”

  二孩妈一点不着急。她从来不像丈夫这样跟儿子多话,因为她明⽩儿子对于⽗⺟温顺到了窝囊的地步。反而对于小环,他嘴上乖巧,其实该⼲什么⼲什么。

  “我不能看你们这样欺负小环!”二孩说着,慢慢松开绑腿。

  ‮夜一‬雪都未停。第二天清早,二孩起去锅炉房添煤,看见⺟亲在教小⽇本婆做煤坯。看来她就是瘦,人是健全的。二孩妈回头看见儿子,叫道:“二孩,你来教她!”

  二孩已经出去了,他又恶心又好笑:‮娘老‬们总是要扯⽪条。这是她们的天,她们也没办法。打煤坯笨蛋都会,有劲就行。第三天小⽇本婆就单独打煤坯了。张站长预先替她兑好了煤粉和⻩泥,掺匀了⽔。到了第五天,小⽇本婆精神多了,穿上了二孩妈给她的红底蓝花的新棉袄,她还把剩的布扎在⽑栗子一样的脑袋上。绑头巾的式样是⽇本式样,怎么看都是个⽇本婆。她就穿着这一⾝新装,跪在门口,接张站长从车站下班回来。又过两天,张站长上班的规律她也摸清了,早早在门口跪下,替他把⽪鞋带系上。她做这些事情安静得出奇,两只眼睛也认真得发直,弄得二孩妈和二孩也一声不出。

  雪终于化了,又等路⼲了⼲,二孩和⺟亲乘着骡车往朱家屯去。张站长当然不会亲自出马去说和,车站给谁去?再说堂堂站长不能那么婆婆妈妈。当时他说要去接朱小环,不过是随口应承,张站长随口应承的事太多了,谁也不和他顶真。他托火车上的人捎了两瓶⾼粱酒,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参,让二孩妈送给两个亲家。

  二孩妈叫二孩别朱家的心,朱家都是懂事的人,只会怕女儿让张家就此休了。

  “凭什么休人家?!”二孩脾气上来,骆驼眼也不怎么倦了。

  “谁说要休呢?我们是那种缺德的人吗?”⺟亲说“我是说朱家四个闺女,数小环嫁得好,是他们怕咱们。”

  最初二孩并不喜爱小环,娶她也是公事公办。有一阵他还怨恨过她,因为小环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后二孩听朱家屯一个同学说,小环是朱家的老闺女,惯得没样,人都知道她能闹,没人敢娶她。朱家怕她最后剩成个老姑娘,把她岁数改小两岁。二孩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喜爱上了小环。小环很争气,结婚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孕。四五个月的时候,镇上的接生婆说小环的肚子、⾝一看就知道怀了个儿子。从那以后不仅二孩,连张站长和二孩妈都开始忍受小环的坏脾气,一面忍受,一面还兮兮地笑着捧场。

  小环的脾气突然变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后。七个月大的胎儿竟有一岁孩子那么大,那么全乎。二孩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几乎没什么记忆,只听⺟亲和亲戚朋友们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环如何遇上四个⽇本兵,如何跟女朋友们跑散,如何爬上一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载她和⽇本兵赛跑。最后也不知该把账算在⽇本兵⾝上还是那头牛⾝上:牛跑着跑着拿起大顶来,把小环甩了丈把⾼,又扔了丈把远——小环提前临盆了。

  二孩记得最清的是小环的⾎。小环的⾎被一盆一盆端出来,县城医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环的⾎。他两只⾎手张着,问张家老两口和小环的男人张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给他一句话。二孩说“留大人。”二孩爸妈一声不吱。老大夫却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声告诉他,就是保住小环一条命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部件全坏了。二孩妈这时说:“那就留孩子吧。”二孩冲着正要进去的医生后背喊:“留大人!把小环留下!”医生转过⾝,让他们一家子先把⽪扯完。张站长再一次代表张家宣布:⺟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条命的话,就保住张家的孙子。二孩一把揪住医生的脖领:“你听谁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环的当家的!”

  其实二孩不记得他说过这些话的。这些话是他子小环后来学给他听的。小环说:“你可真够驴的,把那老大夫差点吓尿了!”二孩后来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说了那些把老大夫差点吓尿了的话,就说明他喜爱小环。不是一般的喜爱,是宁肯冲撞⽗⺟、冒着给张家绝后的危险、巴心巴肝的喜爱。

  进了朱家院子,小环的⽗⺟把几条凳子搬出来,让亲家⺟和女婿一边晒太一边喝茶。朱家在屯里算中上等人家,三十多亩好地,还做些油料生意。小环⺟亲连喊带嗔骂,才把小环叫出来。她叫了二孩妈一声“妈”马上把脸偏过去,对着她自己⺟亲,两眼的吃惊,说:“穿新袄的那位是谁呀?咱请他了吗?咋有这么厚的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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