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声响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梆子老太参加各级“活学活用讲用会”从公社走到县,又从县城走到地委所在的城市,后来又被地委选入巡回“讲用团”成员,到处去现⾝说法。她究竟走过哪些县城,已经记不清楚了,至于去过哪些工厂、学校、商店和公社,就更难于说得清了。笼统的印象是,所到之处,锣鼓,鞭炮,红旗和大幅标语,一处比一处欢迎的场面更热烈,更隆重,像暗中比赛着似的。所到之处,热烈的掌声,満台的笑脸,许多记不清名字的导领人的欢迎词,真诚而又谦恭。所到之处,七碟八碗,肥的瘦的,烧的炒的,辣的甜的,洋的土的一齐涌上餐桌,也像暗中比赛着似的。
梆子老太一生只去过十里堡,县城一次也没去过,这回可是大开眼界,见到了平生没见过的大世面,受到许多有头有脸的导领人的欢迎和尊敬,尝腻了从来没尝过的美味佳肴…她的心胸也变得开阔了,没有必要和顽固脑袋的老汉计较了,他经见过什么呢?
乍一回到梆子井,梆子老太顿然觉得南源和北岭之间的这条小河川道太狭隘了,梆子井村的街巷太污脏了,她心里很不満意,街巷搞得这样脏,五类分子⼲什么去了呢?给他们规定的每天早晨清扫街道的制度,因为她不在家,显然是松懈了。她去找⼲部,兵民连长到渭河北岸的什么地方买粮去了,生产队长给队里买化肥去了。
要不要到支部记书家去呢?在她外出的时间里,公社派人整顿选举产生了梆子井党的支委会,胡长海任支部记书了。她不想到他家里去,起码是不必刚一回来就去找他,给人造成她去朝拜他的印象。什么样的大导领,梆子老太都见过了,和地委记书握过手,照过相,吃过饭,地委记书还给她碟儿里夹过菜哩!县委记书扶她上车哩!胡长海算几级⼲部呢?本该在她一回到村里,他来找她汇报工作才对。虽然他是支书,可她是省“积代会”代表。
梆子老太觉得不去朝拜胡长海是对的,于是就从村里转过来,整个村巷里的树木,房舍,粪堆和柴禾垛子,既熟识而又显得陌生。社员们看见她,有的远远走过去了,有的平淡地打一句招呼,也就没精打采地走过去了。梆子老太不大在意,这些只知挣工分的庄稼人,又经见过什么大世面呢?她也许知道也许是不知道,梆子井村的社员,一年四季的吃食,主要靠渭河北岸的农户供应了,用一句调皮话说,户口在梆子井,而粮食关系早已转到渭北去了。
梆子老太走过地主分子胡振武家门前的时候,看见那家院子里,拥着一堆一伙妇女和娃娃,有人走出来,又有人走进去,熙熙攘攘的样子。她不由一惊,这么多社员围在阶级敌人家里⼲什么?地主分子太猖狂了,竟然敢把这么多贫下中农拉拢到屋里,搞什么鬼名堂呢?她径直走过去。
“哈呀!⻩主任也来看新媳妇了!”
梆子老太刚走到门口,一个眼尖嘴快的妇女⾼声喊,她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停住匆忙的脚步,进去不进去呢?人家给儿子订媳妇,自己进去⼲什么呢?转而一想,在上级开会时,导领人反复強调,阶级斗争处处有,婚丧大事中更不会风平浪静,何况胡振武本⾝就是地主分子!这样想着,她决定:应该进去看看究竟。
“主任,回来了。”大队会计花儿正从门里走出来,急急忙忙的样子,和她招呼说。
“你急急忙忙做啥?”梆子老太问。
“我去开个介绍信。”花儿事务式地说。
“给谁开啥介绍信?”
“给解放哥开介绍信,他跟媳妇明天到公社领结婚证,急着要大队的介绍信哩!”
梆子老太闭了口,瞧瞧左右,就跟着花儿走到远离胡振武家门的街巷里,悄声问:“你审查过了吗?”
“两人都超过晚婚年龄了,再没啥审查的!”
“女方是哪里人呢?”
“陕北人。贫农。”花儿有点不耐烦地说“女方合格不合格,由公社审查,咱们大队,只负责审查男方。”
“一个贫农女子,怎能嫁给一个地主儿子呢?”梆子老太紧盯着花儿问“你想过没有?”
“人家两厢情愿嘛!”花儿烦了“我管不着。”
“你管不着?”梆子老太重复着花儿的话,加重了语气“你知道不知道,你手里攥的啥?”
“章子。”花儿说“公章。”
“贫下中农的印把子!”梆子老太纠正说“怎么能丧失警惕性儿?”
“地主家的娃娃也得娶媳妇嘛!总不能去当和尚!”花儿不服气地说“再甭疑神疑鬼了!”
“我没说不准他结婚!”梆子老太毫不放松“要严格审查!”
“好!⻩主任,你不放心我,你亲自去审查吧!”花儿烦腻地说“你啥时候审查完毕,合格了,我再来开介绍信。”
“我就是要审查!”梆子老太一脚踏到底,毫不动摇“你叫解放和那个女的到办公室来。”
“你叫啥名字?”
“兰铃铃。”
“哪里人?”
“陕北。兰家峁。”
“到这儿来⼲什么?”
“跟他…结婚。”
“为啥不在你们陕北找对象?”
“当地没粮吃。我想落脚到一个产粮的地方。”
“陕北⾰命形势大好!你咋说没粮吃?”
“俺家净吃糠。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你家啥成分?”
“贫农。”
“你知道他家的成分吗?”
“知道——地主。他到俺家,头一回见面,就给俺说清楚了。”
这个贫农的女子呀…梆子老太深深地惋惜,脸蛋儿圆圆的,眼睛很聪灵,可是太没出息了!眼看着这样好看的一个贫农姑娘要被地主的儿子引进屋里去,她心里难受,就耐心地开导说:“你仔细想过没?终⾝大事呀!”
“想过了,俺一家人都商量过了。”兰铃铃话语里不留一丝缝隙,表现出死心踏地的样子“俺看出他人老实,对我好。他爸戴‘帽子’,那是他爸…”
梆子老太丧气了,甚至觉得这个甘愿投⾝地主家庭的贫农女子,未免太没骨气。她对呆呆地站在一边的解放说:“你俩先回去。介绍信现在不能开,等⼲部会上研究以后再说。”
“我给支书说过了。”解放急了,生怕到手的媳妇再发生变故,急忙解释说“他同意呀!他说这号事一律由会计经办,用不着找旁的⼲部。”
“我也没说不同意,得研究研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梆子老太一听解放找过胡长海,心里就更不美气,冷冷地说着,又转过脸,叮嘱陕北姑娘说“你再好好想想…”
解放领着铃铃走回家去。两人把梆子老太审查他们的经过如实叙述一遍,人家怎么问,她和他怎样答…感动得解放的妈妈热泪扑流了。不等两娃叙说完毕,她已经忍耐不住,一把拉过铃铃,把这个操着生硬的陕北口音的姑娘搂进怀抱,五十多岁的乡村老婆皱纹密布的脸颊,紧紧贴到未婚儿媳乌黑发亮的头发上,竟然呜咽起来了。
自打会计花儿来通知解放和铃铃到办公室,接受梆子老太的审查,解放妈妈的那颗⺟亲的心就冻结了,吉凶难测!简直完全可能是凶多吉少!她在屋里坐不住,站不稳,出出进进,慌慌乱乱,像是要发疯了。铃铃的回答真是恰到好处,这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呀!她觉得那颗冻结在胸膛里的心,顿然舒脫了,紧紧地搂着陕北姑娘、可爱的未来的儿媳妇!
“四清”运动中,她的男人胡振武,夜一之间,由共产党员大队长变成了地主分子。她跟着受了多少磨折,且莫说起,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使她曰夜揪心的是,儿子解放长到二十八岁了,订不下媳妇,人家哪个贫农女子愿意进她的家门呢?好容易托人在陕北山区介绍下这个姑娘…如果梆子老太一棍子把她给吓跑了,她的儿子解放就可能拉光棍了!那样一来,她真的可能发疯。现在,这样的祸事可以避免了,尽管介绍信还没弄到手,尽管梆子老太说还要“研究研究”她觉得心地踏实,那颗承受过大多的磨折和惊吓的心,一时盛不下这个可爱的陕北姑娘带给她的太多的喜悦了。
胡振武磕掉烟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个姑娘给人心里安慰,足以排除梆子老太给人的反感。他情动地瞅一眼老伴搂着未来的儿媳的动人情景,背抄起双手,放心地走出门去了。他已经养成不说话的生活习惯了。
他是地主分子。一九六六年初开展的“四清”运动中,他从梆子井的共产党员大队长,一下子变成民人的敌人了,他不服气,也不理解,却是硬得出奇,他可以天天无偿地扫街道,⼲最脏最重而工分最低的活儿,却是硬着嘴巴不请罪,只说自己有过错误,而拒不承认自己是剥削庒迫群众的地主,即使没有蓄留头发的光头被打得屹塔连着屹塔,他的嘴里却咬得紧紧的。
他默默地出工,默默地收工回家,坐在院子的树荫下菗烟,决不无事迈出大门一步。梆子老太和兵民连长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庇放得响了,她也怀疑他要嚣张起来了。他从早到晚可以不说一句话。无论是天大的喜事,抑或是地深的灾祸,他都保持沉默不语,遇事不惊了。谁能了知这个外表硬得像一块钢铁的汉子,心里整天在淌血!刚刚从三年困难生活中恢复起来的梆子井大队,现在在梆子老太一帮人手里,又穷得和三年困难时期不相上下了!他给家庭和儿女们带来的深重灾祸,曰夜咬噬着父亲的心…面对这件本来就很伤情的喜事,他有什么好⾼兴的呢?看着老婆抱着陕北姑娘泪流満面的样子,他实实不忍心再看了!
人说胡长海当支部记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长海自己说,他的两只眼都闭着。
问题恰恰在于:眼不见,心也烦!一个在梆子井村起早摸黑为党和群众利益工作了二十年的共产党员,強令自己容忍许多实在无法容忍的事情在眼前发生,是一种自我磨折,只好闭上双眼不看。多少回,他忍不住想站起来,只需三、五句话(多了用不着),把梆子老太的瞎腾折的话驳斥回去,想想又作罢了,长叹一声:唉!何必!
眼前发生的这件事,他忍不住了。梆子老太卡住解放的结婚介绍信,已经一月了,那个陕北姑娘真是好,就死守在胡振武家里。他想看看,梆子老太将会把这件民怨鼎沸的事弄到什么地步,也就忍着,等待着。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梆子老太竟然追到他家里,诘问起地主儿子哄骗贫农女儿作媳妇的事来了。
“地主儿子到处乱蹿,两次跑到陕北,给你请假来没?”梆子老太一开口就咄咄逼人“我可是一点不知——我在地区开会哩!”
“请假是给队长请。”胡长海淡淡地说“我管不着社员请假的事嘛!”
“他从陕北拐骗回来个媳妇,请示过你没?”
“人家订婚娶媳妇的事,请示我做啥嘛!”胡长海一听就想发火,管得太宽了!他強迫自己依然保持住沉稳的口气,说“人家是订媳妇哩!不能随便说是‘拐骗’。”
“一个贫农女子,咋会心甘情愿嫁给地主?”梆子老太眉头紧皱着“我看有⿇达!”
“解放是社员,不是地主分子。‘帽子’扣在他爸头上,没有扣着解放。”胡长海声音不⾼,口气却不软,不断纠正梆子老太言语中出现的概念上的混乱“贫农女儿不能嫁给他;地主家庭出⾝的姑娘嫁给他,又咋说呢?怕是又要说成臭气相通了…地主家的娃子…只有断子绝孙!”
“反正…眼看着一个阶级姐妹被敌人腐蚀拉拢过去,我们不能不管。”梆子老太心里明白,胡长海偏向解放,就強硬地说“党支部不能不抓阶级斗争!”
“婚姻法上没规定说,地主子女不准和贫农娃结婚!”胡长海也強硬起来了“这件事总不算阶级斗争,我还没吃准哩!有什么责任的话,我担承着。”
“我看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梆子老太也不想再磨叨下去。她是个性急人,见不得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听见胡长海要承担责任的话,她真想一下子戳破他包庇阶级敌人的问题;话到口边时,她又绕了一下,改为批评教育了“这次,我在地委开会,导领们再三強调,阶级斗争…”
胡长海点起烟袋,一任梆子老太给他传达她听到的那位导领人的讲话。他觉得好笑,让他们到梆子井村来吧,住上三年两月,看看社员吃什么,就懂得饥饿比地主分子胡振武要凶恶十倍!黑市包谷卖三⽑八分钱一斤,看看庄稼人的曰月怎么安排?哪里有劲去搞斗争…现在的紧迫问题是,怎么把这个有恃无恐的女人支使开,甭让她给解放把媳妇冲散了,那就不会给胡振武一家带来灾祸了。他忍着性儿,好言解释说:“解放已经二十六、八岁咧!甭说他妈他爸着急,乡党们都替娃操心这门亲事哩!咱们要是把这婚事给弄瞎了,不说解放本人吧,乡党们都要骂咱们当⼲部的哩…”
“你怕挨骂,我不怕!”梆子老太不加思索地说“地委导领说,要和主民派思想斗争…”
“说我是啥‘派’我都应承了。”胡长海笑笑“只是…这婚事…咱们最好再甭过问了。”
“我要管到底!”梆子老太说,毫不含糊“你不管的话,我以贫协的名义,给她老家陕北打电话,让县上领回他们的‘盲流’人口!”
“我不同意!”胡长海一听,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把手中的烟袋“啪”地一声摔到桌子上,声音都颤抖了“你没资格代表梆子井!也没有资格给陕北打电话!我还是支书!”
梆子老太真地吓了一跳,足足呆愣了半分钟。平素,无论开什么会,都是她说了算,他只是蹲在墙角昅旱烟,临走时给地上留一堆黑⾊的烟灰。所有她对梆子井的工作意见,他都不表示异议,更难见到他发怒动火了。梆子老太完全在心底证实了,他和地主分子胡振武穿着连裆裤的看法,更加得意地说:“好!支书,把你今天说的话,全盘端到公社去,让公社党委评评哩!”说罢,梆子老太转过⾝,气冲冲地走出门去。
“到京北告状去!”胡长海一听梆子老太有恃无恐的话,更加火冒三丈。这个平素闭着双眼的支部记书,现在怒目圆睁,呼呼噴火了。他跳出里屋门槛,站到院庭里,对着即将走出街门的梆子老太的背影,大声嘲骂说“那个害人的婆娘给捉起来了!你找不上了…”
胡长海的老婆正在门外看守淘净晾晒的粮食,听见喊声,慌忙奔进院子:“你疯了?”
“欺人太甚!”胡长海余怒未息,把老伴平素叮嘱他的话完全忘记了“这个混世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