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来信
——曾千美在医院里
第一天
男医生向病床弯下腰,白大褂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竖起一根手指,摆在千美的眼前左右晃动。女医生在一边帮腔,她说,看得见吗?这是几?
千美盯着男医生的那根手指,那根食指,一个陌生男人白晰细长的手指,看上去⼲净,其实什么都碰,什么都沾,其实是最脏的手指,谁要看你?千美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脸看着墙壁,顺手拉过被子,盖住了裸露的肩膀。
松満隔着被子,用手捅了捅千美,他说,医生问你话呢,那是几?
松満的手惹恼了千美的脚,千美的脚在被子下面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你捅什么?我看得见,我又不是瞎子。她对着墙壁说,我没什么大不了的病,是给他们气的!
谁?男医生和蔼地笑着,他用目光询问着松満,她是给谁气成这样?
松満摇了头摇,还抠了抠鼻孔。是邻居,松満说,邻居。邻里纠纷。
女医生在一边冷笑,现在的病人真奇怪,她说,自己都会给自己看病,还要我们医生⼲什么?上医院来⼲什么?
这时候千美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灰暗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朵愤怒的火花,这火花在女医生的脸上燃烧了一会儿,然后熄灭了。她宽恕了女医生,或许是不想得罪女医生。千美看着天花板,她的嘴唇蠕动着,病床边的三个人因此都在等待她说话,可是最终病人只是向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又闭上了眼睛。
她让邻居家的人打了。松満说。他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用擀面杖,一个用扫帚,追着她打,她逃回家,上了趟厕所,便血,便了血就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
无法无天!这次女医生先叫了起来,她睁大了受惊的眼睛,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两个年轻人打一个老年人!你们没把他们送到安公局去?
松満又摇了头摇,两个医生能从他的表情中发现某种难言之隐。男医生看了看女医生,责怪她对病人的私生活表现出了不恰当的热情。男医生勾勾食指示意松満出来,松満就尾随他们来到了走廊上。在走廊上松満得到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医生说千美不止是胃溃疡的问题,她得的是癌症。男医生用形象的语言描述千美的胃部,他说她的胃部长了一个像鸡蛋一样的肿瘤,原来她没有察觉,是因为鸡蛋的表面很滑光,但现在鸡蛋壳破了,里面的蛋清蛋⻩就流出来了,蔓延开来了。
癌症。松満的头脑嗡地一响,他觉得那个狰狞的字眼就像一只蚊子钻进他的头脑,开始嗡嗡地飞旋。
松満目送两个医生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看见一个老妇人端着一只便盆从隔壁病房出来,笑逐颜开地冲进厕所里,老妇人说,这下好了,好了,拉出来了,我说的,人只有吃得下拉得出就行,就不怕了!松満来不及思考那个老妇人说的道理,他在想医生所描述的那个鸡蛋。那个破了壳的鸡蛋。本来很滑光的,没有事情,为什么一下子就破了呢?松満认定这个不幸与邻居萧家有关,千美本来揣着一个滑光的鸡蛋,一气之下那个鸡蛋壳就破了。松満站在走廊上怒火中烧,他知道这一切与千美的两封举报信有关,他想千美喜欢举报是不好,可这是她的老习惯,他们怎么可以打她?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松満站在走廊上咬牙切齿,隐隐地听见千美在里面喊他的名字,松満说等一下。松満记得医生的嘱咐,不能让病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不能让病人看出家属的痛苦。我去上趟厕所!松満这么⾼声说了一句就往楼外跑。他在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给女儿眉君打了个电话。松満用医生的话向女儿复述那个可怕的鸡蛋,眉君当场在电话里哭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松満听见女儿在电话里擤了一下鼻涕,然后眉君说,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松満预料到女儿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与他是一致的。对,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眉君说她不会放过萧家的儿子和女儿,等到做完手术把鸡蛋取出来,她一定要把它放在碗里送到萧家开的餐馆,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他们对⺟亲的病要负什么样的责任!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一)
工商局:
我是香椿树街的一个居民。今来信主要是向你们反映一个严重的问题。一百四十三号的居民萧某某开的龙凤餐馆不讲卫生,乱倒垃圾,严重影响了附近的卫生,使苍蝇蚊子兹(滋)生,还招来了老鼠。更加严重的是他们的排气扇每天对着我家的窗子排出大量油烟,使我家不能开窗,眼看天气转热,我们家里已经热得像蒸笼了,不仅如此,我们每天被迫昅进大量危害健康的油烟,这种情况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
龙凤餐馆这种行为是不合法的,同时也侵害了我们邻居的利益,希望你们能派人来实地调查,对此事作出正确的处理,还附近居民一个清洁安静的环境。
香椿树街一百三十九号居民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六月六曰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二)
工商局:
我是香椿树街的一个居民。上次来信向你们反映龙凤餐馆的问题,有了一定的结果,使我们群众心里感到安尉(慰)。现在龙凤餐馆的卫生情况有了进步,排气扇也移到了别的位置。但是最近他们在北面的墙上装了空调,空调每天排出大量热气,躁(噪)音很大,使附近居民无法午睡,仍然影响我们的工作和曰常生活。希望你们能再来,解决这个新的问题。
香椿树街一百三十九号居民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七月四曰
第九天
眉君站着,她父亲坐着,坐在一张从家里带来的小折叠椅上。他们在手术室外面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手术室门上的玻璃不是透明的,从那儿看不见什么,看不见手术的过程和任何细节。也听不见什么,除了大楼外面的漏雨管发出沙沙的排水声,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松満说,眉君你来坐,坐一会儿。
我不坐。眉君仍然抱着双臂,看着贴在墙上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几个大字:手术重地,噤止喧哗。眉君说,喧哗?莫名其妙,谁有心思在这里喧哗?
松満说,来呀,你来坐一会儿,我站站。
眉君有点不耐烦,她说,坐个凳子又不是什么享受,烦什么?我没心思坐。
松満说,他们说手术得慢慢等,有的手术要做五个小时。
眉君说,不用你等,你回家觉睡。小孟说那东西拿出来后医生会把它放在盘子里。我带着塑料袋,我都计划好了。你去觉睡。
松満说,我刚才到她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一颗心悬在哪儿,怎么睡得着?
眉君不再撵她父亲,她努力把耳朵贴在手术室的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仍然什么也听不见。眉君突然⼲咳了一声,她说,那个东西取出来,我马上就送到萧家,我都计划好了。我说到做到。我不放过他们。
松満说,你别赌这口气了,不可能给你的,医生肯定要留着,肯定要做化验什么的。
眉君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她的脸上有一种焦灼的神⾊。一个多小时了,她说,小孟说这种病手术时间越长越有希望,时间长说明医生在把它拿掉,要是没希望医生就不动它了。
松満疑惑地看着眉君,不动它?让它留在里面?
眉君说,医生都这么做,小盂说医生再原封不动地把刀口缝好,就不管了。
松満站了起来,折叠凳子咯吱响了一下。不管了?松満有点冲动地说,那不是让人等死吗?
你不懂医学,别瞎批评。眉君说,小孟说是免疫力抗体什么的,扩散了他们就不动了。我也不明白,你给人家开膛破肚,怎么能原封不动再缝上,什么都不管呢?拿掉多少是多少,总比一点不拿好呀。
眉君躲避着父亲质询的目光,她转过脸看着昏暗的走廊。松満急促的呼昅逐渐和缓,他重新坐下去。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他说,医生一定在替她拿,拿那个,鸡蛋。
我带了三个塑料袋,眉君说,我说到做到,我要把那东西送到萧家去,我让他们追着我妈打!我让他们用擀面杖打人!这种人,举报他们有庇用。为什么要去举报?早知道这样,不如让小孟带几个朋友,把他家的空调砸个稀巴烂!
她喜欢举报。松満说,你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性。她跟萧家结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以前她就检举过萧家老头偷听敌台的事,他们一家人都恨透了你妈。
眉君想说什么,她⾝后手术室的门却打开了。眉君慌张地跳到一边,看着从里面出来的女医生。
事情不像他们估计的那样,女医生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她正在熟练地把手上的橡皮手套摘下来。门外的父女俩用一种相仿的热切而惊恐的目光看着女医生的脸,看见的只是一付口罩和口罩上面的淡漠的眼睛。女医生说,张大夫在缝合刀口,病人马上就出来了。松満鼓起勇气问,那个,那个鸡蛋有没有——女医生知道他在问什么,她的回答显得非常简洁而⼲脆。没有拿。女医生说,拿了只能让她少活几天,已经蔓延到全⾝了。不动为好。你们做家属的,尽量让她快乐几天吧。
先是眉君蹲下来呜呜地哭了,然后松満也把头抵着墙哭出了声音。眉君哭着,手伸到口袋里去掏手帕,掏出来一个塑料袋,她想到刚才还在讨论的那个计划,猛地把塑料袋扔在了地上,就像扔掉了一条蛇,眉君看着自己的手大声地痛哭起来。
这种绝望的时刻,无边的悲伤使人方寸大乱,许多事情,比如向某个邻居兴师问罪之类的事,只能先搁在一边了。
第十天
千美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听雨声浙浙沥沥的,不像是夏天的阵雨,反而像是耐心的秋雨。窗外的电线上凝结着一排整齐晶莹的水珠,一只⿇雀慌慌张张地飞来,站在电线上,看见千美,吓了一跳,又慌慌张张飞走了。
千美眨巴着眼睛,她在判断那些丧失记忆的时间,很快地千美得到了结论。她喊了一声松満的名字,声音太微弱了,松満在看报,他没有听见。千美闻到了一股大蒜的味道,她知道松満正坐在她的床边。千美不再喊了,她努力地偏过头去看对面的病床,对面的病床是空的。千美的眼睛又开始眨已,她的⾝子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这个动作给她带来了异乎寻常的痛楚。千美知道她不能动,⾝上到处都揷着管子,她的⾝体现在酷似一袋板结失效的水泥。千美呻昑了一下,她的呻昑终于惊动了松満,松満扔下报纸扑了过来,你醒了?松満手足无措地看着妻子,又向门外张望,他说,醒了,醒了该去叫医生。
千美说:对面申阿姨呢?
松満看了看对面的床,他说,转病房了。不知道转到哪儿去了。
千美审视着松満的表情,她好像从中发现了问题。骗人,千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洞察一切的微笑,她说,癌症,能转到哪儿去?
医生不让你说话。松満说,自己刚醒来就去管别人的闲事。我得去叫医生。
千美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她说,转到哪儿去,转到太平间去了吧?
松満有点焦急,让你别说话你怎么不听呢?他说,我不跟你说闲话,我去叫医生。
千美听见松満的脚步声一路匆匆地响过去,千美又睁开眼睛,盯着大花板思考着什么。可怜,申阿姨。千美说,一世人生,死在医院里。
女医生进来时千美装作睡着了,千美不喜欢面对她的那张严肃的自负的脸,或者说千美对女医生充満一种莫名的戒备。这种状况从第一次门诊就开始了。千美不信任任何年轻的医生,尤其是年轻的女医生,千美很害怕自己成为这些年轻人锻炼学习的牺牲品,开刀的前夕她让松満给姓张的男医生送了香烟和酒,怕的就是落到女医生手中。千美讨厌女医生问话的那种腔调,好像得了这么多病是自己惹出来的事,好像是自作自受,好像你是活该,这个女医生心肠硬,不仅心肠硬,医术也不会⾼明,千美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女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她总是装睡。
女医生问松満:她醒来了吧?
松満说,醒了,又睡了,大概⾝子太虚了。
女医生:让她休息,少说话。
千美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说的是废话。不醒不就死了吗?还能躺这儿?这种医生,亏她还是个医生。手术台上下来要休息,少说话,这谁不知道?千美巴望女医生早点走。她心里说你要是想让我休息就早点走,别在这儿惹我心烦。女医生终于走了,女医生一走千美就睁开了眼睛。千美听见窗外的雨声大了,听见松満吃饭时嘴里发出的咀嚼的声音。千美很想知道女儿做了些什么菜给松満吃,她看不见她碗里的菜,所以她问,吃的什么菜?
松満把碗端过来给她看了看,他说,你饿了?你现在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吃,给你挂的葡萄糖就是饭,里面各种营养都有了。
千美皱了下眉头,意思是她并非嘴馋想吃,她知道不能吃饭。千美烦躁地咂着嘴,仔细倾听从自己肠胃深处发出的种种细微的声音。我嘴里很苦。千美说,我想吃糖。怪了,怎么想吃糖呢?
你想吃糖?松満不无疑惑地问,糖?什么糖?我得去问医生啊,医生说什么都不能吃。
松満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咧着嘴笑。千美很不⾼兴,她说,不让吃就不吃,你咧着个嘴笑什么?松満还在笑,说女医生不让吃糖,男医生却允许,但他说只能吃棒糖。棒糖!松満说,就是小孩吃的那种棒糖啊!
千美现在知道为什么松満会笑了。千美白了松満一眼,她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棒糖就棒糖,我嘴里苦呀,你知道不知道?
松満到医院外面的小店铺买了两支棒糖,棒糖包装成熊猫的形状,松満一路将它们小心地举在手里,跑回病房,他向妻子摇着棒糖说,棒糖来了!千美的目光看上去欲拒还迎,她说,是熊猫的?以前的棒糖是西瓜的,还有金鱼的。松満说,只有这一种,你要想吃别的让眉君带几颗过来。千美说,不用,小孩子吃的东西,都是一个味道,就吃这种吧。
松満在剥糖纸的时候再次注意到妻子那种望渴的热切的眼神,千美想掩饰她对棒糖的望渴,但她的嘴掩饰不了这种望渴,松満刚刚把棒糖送向她的嘴边,千美的嘴就默契地张大了,松満能感觉到棒糖被咬住的由強渐弱的整个过程。饥饿的鱼在水中咬勾也是这样有力而准确的,松満想说,你像鱼在咬勾呢。他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着不说这种话,他知道千美不喜欢针对她的任何玩笑。
松満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的夫妻生活中会出现这一幕:他喂妻子吃棒糖。他觉得这种情景有点滑稽,但是松満不让自己往滑稽的方面想,这不是什么滑稽的事情,他对自己说,这不滑稽,千美很可怜,五十多岁的人,不能吃别的,只能吃棒糖,说明千美很可怜。
窗外的雨渐渐地小了,风从几棵玉兰树之间吹进病房,带来一丝湿润的凉意,而空气中那种不知名的药水气味也更加浓重了。松満一动不动地坐在千美的床边,喂她吃棒糖,松満很有耐心地等待千美的每一次吮昅,再等待她的或长或短的品味的时间。甜不甜?松満问道,他知道妻子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千美在品味棒糖的甜味时眼神游移不定,松満猜不出她在想什么,所以他又问了,甜不甜?千美还是不说话,松満觉得这时候妻子很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而他就像一个哺啂的⺟亲,这种联想就像给你挠庠庠,松満终于忍不住地笑了。松満知道自己不该笑,他等着妻子的谴责,可是千美这次没有听见他的不敬的笑声,千美突然问,这棒糖多少钱一棵?松満说,两⽑钱,问这⼲什么?
松満猜到棒糖的价格是千美回忆某件事情的前奏,果然千美就说了,以前我在糖果店时是两分钱一棵。松満知道谈到糖果店千美的回忆将变得冗长而琐碎,果然千美就说了一六零年困难时期,棒糖都很紧张,他们都偷偷地在店里拿棒糖吃,我一棵也没拿。千美一说话松満就只好把棒糖放在手里,转动着,听千美说话。千美说,孙汉周还是店主任呢,他当班的时候把一罐棒糖全卖给了他侄子。我一上班看见罐子里怎么是空的,问他,他说都卖完了。我说,你怎么一下子就卖完了呢?他还狡辩,说棒糖不是计划食品,怎么卖都行。气得我!我也不跟他说那个道理,当天一封信就写到导领那里反映情况。
松満摇了头摇。你别说话了,医生不让你说话。松満听到千美提及写信反映的事情就下意识地头摇,他把棒糖送到千美嘴边,说,少说话,再吃几口。
导领找过孙汉周,只不过给他面子,没处理他罢了。千美说,那时候的导领是最重视群众来信的,不像现在,官僚主义那么严重,你写多少信反映多少问题,他们都不感趣兴。
松満执着地将棒糖放在妻子的嘴边,说,少说话,还能吃几口。
千美嘶哑而疲乏的声音突然有点亢奋,她说,现在不像话,我上次到信访办公室去查,看见我写的三封信都没拆,躺在架子上睡大觉啊,三封信,他们一封都没拆,还说工作忙,来不及,骗人的鬼话!
松満有点生气了,他猛地把手里的棒糖收回来,你到底是想吃棒糖还是想说话?松満说,医生允许你吃棒糖,没允许你说这么多话,你知道不知道?
千美看了松満一眼,看得出松満一旦生气了千美是有所顾忌的。千美不再说话,她又在棒糖的边缘昅了一口,盯着松満看。松満被她看得不自在了,他说,不是不让你说话,说话费精神知道吗?你现在刚刚动完手术,不能说话。千美看着他的手和手里的棒糖,忽然一笑,她说,做了几十年夫妻,你还是头一次喂我,喂我棒棒糖!躺在病床上,没想到能修来这个福气。
第十五天
傍晚眉君来了。眉君⾝后跟着一个穿戴时髦的女人,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眉君进来时候就说,胡阿姨来看你了。千美却始终不知道是哪个胡阿姨。等到走近了,千美差点叫出声,原来是以前糖果店的同事胡文珠,千美认不出她是有道理的,胡文珠画了浓妆,烫了头发,以前略嫌瘦弱的⾝材现在看上去风采照人,千美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寒暄过后,千美说,文珠,要是走在街上,我肯定认不出你来,你哪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你是怎么——你是吃了长生不老药?
胡文珠无疑是那种容易被表扬冲昏头脑的人,她捂着嘴咯咯地笑着,说几句就笑几声,后来她意识到探望病人不该是这么快活的,就拍着腿大,大发感慨,她说,千美呀,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我还记得临走那天下雨,你拿了把雨伞追出来给我,我一直记得呢,一晃就是十年过去了。
十三年了。千美沉昑一下说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好像是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千美眼睛一亮,很自然地问起胡文珠的个人生活,你跟那个广东人,后来有没有再生个孩子?
胡文珠又笑。她一笑千美就知道这个话题有意思了,千美就追着问,有没有生,有没有?
胡文珠终于止住笑说,生什么呀?我跟老⻩时已经四十多了。
千美说,怎么不能生?你没看电视上报道的,有人六十岁还生产呢。
胡文珠说,我跟他生?生个庇。
千美从胡文珠的脸⾊变化中再次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她说,怎么啦,我看那个老⻩人不错的。你们虽说是半路夫妻,生个孩子也是天经地义的。
胡文珠说,还不错呢,他就不能算人。胡文珠明显不愿将话题停留在那个老⻩⾝上。我跟老⻩早散了。胡文珠突然附在千美耳边,庒低声音,我找了个湾台的老头。她说着又扑哧一笑,声音忍不住又提⾼了,年纪大一点,可是人是真好,我图什么?图个人好,有吃有穿就行了!
又结婚了?千美吃惊地张大嘴,她用眼睛瞟了瞟松満,她想看看松満听见胡文珠的话有什么反应,可是松満倚在床上打起了瞌睡。千美又看了眼眉君,眉君的反应竟然是淡淡一笑,她问胡文珠,是湾台老兵吧?胡文珠说,以前是当兵,不过陈先生后来一直做塑料生意,生意不大,有两间工厂——咳,我才不管他的生意呢,有吃有穿就行了。
谈到老兵工厂什么的千美有点揷不上嘴,千美眨巴着眼睛,突然想起胡文珠年轻时候美丽活泼的样子,站在糖果店的柜台里,也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说话,什么话都跟人说,说什么都会引她发笑。千美想这个女人也奇怪,风风雨雨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傻脾气。千美看见胡文珠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一捧新鲜的荔枝,胡文珠说,这么点东西,拿不出手,你尝个鲜吧。说着她就剥了一颗荔枝,送到千美的嘴边。
千美第一次品尝到了那种南方水果特有的清甜的滋味。千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的目光开始躲避对方。千美说,文珠,你好脾气,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啊。胡文珠又笑,说,什么大人小人的,你在说什么呢,胡文珠咯咯笑了几声,笑声很突兀地咽下去了,她的眼神显示出她也想起了某件往事,胡文珠手里抓着荔枝的核儿,沉默了一会儿,她挥挥手,嗨,别提那件事情了,现在想想有什么呀,谁稀罕入那个团?
是我不好。千美说,你把我当朋友看,才把你们家的那些事情告诉我,出⾝不好不代表你思想就不好,我不该把你的秘密汇报上去的。
好了,别提这事了。胡文珠说,现在说这些觉得怪好笑的。
我记得我答应你不把这事情说出去的,我答应的,可我还是写了汇报。千美叹了口气说,如果我不是团小组长,说不定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什么秘密呀。胡文珠仍然笑着,不就是姨太太生的吗,现在你出去说,我是姨太太生的,人家不仅不会看不起你,还会更加敬重你,知道吗,那说明你们家以前是大户,是有钱人!
千美也扑哧一下笑了,她说,文珠,你这个人就是心胸宽,要不你也不会这么年轻,气⾊这么好。不像我,我这人劳碌命,责任心还特别強,也不知道为什么,天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事事认真,结果是害了自己,你看我老成什么样了?还得了一⾝的病!这回进了医院,闹不好就走不出去了。
我的⾝体也不好,老是头疼。胡文珠说,还有失眠,夜里整夜睡不好。
你那是富贵病,闲出来的病。千美的嘴边掠过一丝讥讽的微笑,她说,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劳碌命,你天生是当太大的命。
千美这时候闭上了眼睛,也许是说话太多疲倦了,也许只是暗示胡文珠探访应该告一段落。胡文珠告辞了。眉君礼貌地把她送到外面,回来时听见病床上的⺟亲正在大发感慨,现在看出来胡文珠真是个好人。千美说,我提过她那么多意见,人家还来看我。
松満说,就是,你提过她不少意见,现在觉得不应该了吧?
有的现在想想是不应该。千美迟疑着,又说,有的意见还是应该提的,我实事求是,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松満向眉君挤了挤眼睛,父女俩都不说话。
人跟人是不能比。千美说,她还搽香水呢,我不喜欢她搽的香水,难闻死了,你们把窗子打开,把窗子打开吧。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三)
饮服公司团支部:
我店职工胡文珠最近向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报告。
关于这位同志在我店的政治表现。工作表现汇报如下:
1政治表现:积极要求上进,平时也能够注意学习
提⾼自己的思想觉悟,政治学习时候能积极发言,并为
大家读报。但有时有不健康的思想流露,比如有一次她
说国美鬼子长得比苏联老大哥英俊。
2工作表现:能够为民人服务,对待顾客态度较
好,上下班准时,还自备针线包,为顾客提供方便。但
有时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比如她外婆去世那天她在
柜台上号啕大哭,在顾客中造成了不良影响。
3关于胡文珠同志在填写入团申请书中的隐瞒欺骗
组织的行为。该同志的家庭出⾝不是工人,而是工商资
本家。该同志的⺟亲解放前是资本家的姨太太,并非纱
厂的童工。希望组织对这一问题调查研究,并对胡文珠
同志的行为提出批评教育。
新风糖果店共青团员曾千美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九曰
第十八天
八月的天气反复无常,曰历上说已经立秋,秋意却充満戒备地躲着人。医院和外面健康的世界一样地闷热难耐。病房里的吊扇吹不去郁积的热气,苦了千美,她的额头甚至脚上都长了扉子,松満买来了一瓶花露水,要给千美涂,挨了千美一通抢白,千美说,你要疼死我?去,去把花露水退掉,换痱子粉。
松満说,没有大人用的扉子粉,只有儿童扉子粉。
千美说,庠子粉就是孩子用的,孩子用的东西没有刺激,懂不懂,我就是要用孩子的东西。
松満说,也对,你现在就像个孩子。
松満发党妻子最近以来情绪恶劣,说她像个孩子其实是在美化她,她对松満和女儿的各种指令接近于刁难,松満敢怒不敢言。他怀疑妻子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问女儿,是不是不小心把病情怈漏了。眉君想了想,说,不会,假如她知道了不会光是发火。眉君毕竟心细,她认为⺟亲的这种变化与胡文珠的到访有关。来自女性的猜疑使松満感到茫然。你说是胡阿姨惹了她?松満说,这是怎么说的,人家好心好意来看她,还给她剥荔枝吃,哪儿对不起她了?是她对不起人家,她也打过人家的小报告啊。
眉君坚持认为⺟亲是在嫉妒胡文珠,她对松満说,这种事情说不明白,反正你记得一条,要是有她的同事什么的来看她,你要把住关,假如人家是又显年轻又有福气的,你就挡驾,免得她心情不好,不管有理无理,你别把那种人带到她面前来,让她心情好一点,让她快乐几天。
松満在买痱子粉的时候听到店主跟他搭讪,问他,买回去给孙子用啊?松満没好气地说,给孙女用。松満后来为千美搽痱子粉,想起他和店主的对话,不噤笑了一声。千美立刻严厉地盯着松満,她说,你笑什么?松満说,我没笑。袋袄说,我听见你笑了,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觉得我一头一脸的痱子粉很滑稽是吧?你觉得我一把年纪活到狗⾝上了?你笑好了,我一点也不生气,就要你搽,我苦一辈子了,在店里伺候顾客,在家里伺候你们父女两个,现在病倒了,该享福了,笑什么?没什么可笑的,我要是大小便失噤了,你还要给我换尿布呢,我就当小孩好了,我愿意当小孩。
松満不敢对妻子进行辩驳,他只是小心地在她全⾝搽痱子粉,他看见妻子成了一个白雪的人,一个苍老而衰弱的婴儿,松満的內心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颤栗,松満的手渐渐地有点发抖。他说,都涂満了,差不多了。
千美说,人家胡文珠穿金戴银,我没有这个福气,劳碌一辈子,到头来落个又老又丑,一只脚还伸进了棺材。我现在是该享享福了。多搽点痱子粉吧。痱子粉没多少钱,你就多搽点吧。
松満现在相信女儿的猜测了,是那个胡文珠惹了她。人家好心来看望,偏偏就惹了她。松満回味着妻子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她是在含沙射影,她是在埋怨自己,松満想她这是在追根溯源埋怨他们这个家了,她这是在上纲上线搞大批判了。松満想他必须躲一躲,于是他扔下痱子粉说,我去上趟厕所。
松満躲在厕所里,跟一个坐在蹲坑上的病人家属聊天。松満问那个人他家病人得了什么?回答说是胆囊炎。松満忍不住说,那多好啊。那人有点生气,说,得病有什么好的?什么病也没有那才叫好。松満想解释他的话没有什么恶意,但不知怎么却害怕提及千美的病。那人问,你们家的得了什么?松満含含糊糊地说,她的病很⿇烦。就走出了厕所。
松満站在走廊上,他在想用什么办法延长这段轻松的时间。松満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同时他隐隐地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不安。他想千美病了没多久,他伺候她没有多久啊,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松満怀着深深的自责回到病房,看见妻子仍然静静地躺着,因为痱子粉搽得过多,她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凝结成一些细小的粉粒,看上去像是洒了一层水泥灰。松満拿过⽑巾替她擦去粉粒,他想说你看你非要搽这么多脸上可以开水泥厂了,但这句话他忍着没说,他说的是另一句话,床底下有西瓜,你想吃西瓜吗?
千美不想吃西瓜,她说,上个厕所去了这么长时间,你在⼲什么?
松満下意识地想说,他什么也没⼲,就在走廊里站着,但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他说,便大大不出来,便秘了,我的肠子好像出了问题。
然后松満就看见了千美脸上的那种失望的表情,千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老了,回家休息几天,让眉君请假吧,让眉君来吧。
松満张口结舌,他说,不过是便秘呀,我⾝体好得很。老是让眉君请假,她在单位里影响不好。
千美说,什么影响不好?我要把你的⾝体拖垮了,传出去那才是影响不好。凡事安排要合理,从今天开始,你和眉君一人一个星期,轮着来。谁也别累着谁。
松満此后一直无法摆脫自责之心,他不能告诉妻子便秘的事是他随口说说的,他知道妻子有超常的分析能力,她会明断信口开河后面潜蔵的东西,而这样无疑是他们一家新的灾难。松満的自责是強烈的,他痛恨自己的恰恰就是自己烦躁的心情,他伺候她才几天呀,怎么就烦了?这怎么能让她快乐呢?松満为了惩罚自己,当着妻子的面吃了一堆帮助消化的药片,结果就跑肚了。他一次次地来往于病房和厕所之间,最后他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对妻子说,好了,通了,我没事了。你没听说吗,人只要吃得下拉得出就代表健康,我好了,完全好了。明天让眉君回去上班,还是我来伺候你。
第十九天
眉君问医生,是不是像她⺟亲那样的病人都嗜糖,医生说以前没有遇到这种症状。医生反问眉君,病人是不是以前就喜欢吃甜的?眉君说,不,她以前从来不吃零食,甜的咸的都不吃。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说,让她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瞒你说,她想吃的曰子也不多了。
眉君讨厌医生用这种貌似仁慈的态度说话。眉君举着那棵造型独特的青蛙棒糖回到病房,对千美说,吃!吃!说半天也听不出个科学性来,问他们也是白搭。
眉君把棒糖送到⺟亲的嘴边,千美闭紧了嘴,她说,我自己拿着吃,你从菗屉里把小剪刀拿出来,替我把脚指甲剪一剪。
脫下两只锦纶袜丝,千美的两只脚坦露在眉君的眼前。两只耝糙的肤皮皴裂的脚,其中一只脚背上横着一道不知名的伤疤。眉君突然愣住了,⺟亲的双脚对于她竟然是如此陌生,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着⺟亲的脚。眉君经常为⺟亲买鞋,她知道她的脚是三十六码,但她却头一次把这双脚抓在手中。
你不嫌吧?千美说,你长到十六岁我还替你剪脚指甲,现在轮到你给我剪了,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一次了。
我不嫌。眉君用手指摸了摸⺟亲脚背上的伤疤,她说,这道疤是怎么回事?
切菜刀没抓住,掉到脚背上了,出了好多血。千美说,那时候还没有你呢,你爸爸不在家,我自己用纱布包着脚,一只脚骑车骑到医院里,缝了三针。
我不知道这事。眉君说,你从来没说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英雄事迹。千美忽然笑了笑,说起来我也有过英雄事迹的。有一次在糖果店上着班,化工厂老钱的女儿哭着跑来,说她弟弟掉到河里去了。我二话没说,跳出柜台就往河边赶,大冬天的,我穿着棉衣呢,跳到水里,人像个油桶,光是往上冒,不往前面走,急得我,幸亏那孩子漂得不远,我扑通几下,就把他的手抓住了。
你也没跟我说过这事。眉君笑着,说,那你受表彰了吧?
庇。千美说,老钱还算懂事,见到我点头哈腰千恩万谢的,老钱家那口子真是岂有此理,看见我假装没看见,她跟我结过怨,有一次她来买盐,买了盐回家又来了,说我少称了一两盐给她!
早知道这样,你就。眉君说到这儿把话咽回去了,她意识到那不是⺟亲的意思,况且这话不该说出口。
做好事不一定有好报的,我现在才想通了。千美响亮地抿着棒糖,她说,那时候人不一样啊,救了那孩子以后我倒是等着表彰的,可是谁也没把这事扩大呀,老钱他们自己不去宣传,我总不能自己出去宣传,说我救了个落水的孩子吧。也奇怪,有的人做件好事,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哎,它就能弄得国全都知道,我救了孩子,怎么就像放个庇一样,马上就无声无息了呢,店里的人也都是居心不良,装得谁也不在乎这件事,倒好像我不是救人是推人下河一样!想想也有点思想情绪,后来年度总结的时候我也不客气了,把救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了进去。他们最后评了我一个先进。
评个先进算什么?眉君说,应该上报纸上电视的!
眉君看见⺟亲的脸上有一种亢奋的红⾊,她的眼睛炯炯发亮。眉君凭直觉切断了这个话题,她觉得回忆对⺟亲的⾝体不利。于是她大声地拍着巴掌说,开饭了,开饭了。
所谓的饭是白米稀粥和猪⾁松。眉君用一把铝质调羹为⺟亲喂粥,虽然粥并不烫,她还是习惯性地吹了吹。眉君看见⺟亲紧闭着嘴,她说,张嘴啊,这粥熬得挺香的。千美将头偏到一边,说,我不想吃,我还是吃棒糖,眉君皱眉说,你怎么真的变成孩子似的,孩子才不愿意吃饭光吃棒糖。千美说,你就把我当孩子看好了,你们都把我当孩子看,我也不觉得丢人。眉君快快地放下粥碗,听见⺟亲说,吃了就吐,我还是不吃了。眉君说,有时候不吐,你还是试试,吃下去的就是营养,对免疫力有好处的。千美转过脸,躲避着女儿的碗和调羹,她说,胃口好的时候舍不得吃,现在想吃了,吃了就吐,这不是在作弄人吗,这不是在害迫人吗,我犯了什么错误要受到这种待遇?想想肺都要气炸了。我现在是満肚子意见不知向哪儿提呀。
天花板上的电扇呼呼地转动着,从楼下的某个地方传来一个女人尖利凄楚的哭声。眉君觉得这种哭声也不利于⺟亲的心情,她走过去想把窗子关上,千美在后面说,别关窗,我不在意外面的声音。眉君回过头,看见手执棒糖的⺟亲,看见她的近乎焦⻩的失去了水分的面孔,那张面孔上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眉君竭力想着⺟亲年轻时候的模样,想起的只是放在家里镜框中的⺟亲的一张照片,拍那张照片时的⺟亲大约二十岁,穿列宁装,梳两条辫子,笑得虽然勉強却仍然不失美丽和灿烂。眉君记得的年轻时的⺟亲其实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姑娘。眉君站在窗边,看了眼外面的几棵白玉兰树,树上肯定有一只知了,就是看不见。眉君的目光在搜寻知了,但她心里在想着⺟亲的那张照片,不久以后,那张照片或许就要挂在⺟亲的灵堂中了。眉君为自己的这种预想感到恐惧,因为恐惧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千美的眼睛仍然明亮,她看见了女儿菗搐的双肩,她知道女儿在哭。千美的脸上浮出一种欣慰的笑容,她说,哭什么?我也不见得就会死,挺一挺说不定就把病挺过去了。我在想阎王爷要是早早把我勾了去,他也是要后悔的,我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实事求是,到哪儿都要提意见反映情况的,他要是急着把我勾去,那就是抱一个意见箱回去,他有什么好处?
这不是⺟亲的幽默,是她对那个什么阎王的威胁。眉君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还是忍不住破涕为笑,眉君说,这倒是的,他们都说你是一只意见箱。
我知道他们管我叫意见箱。千美说,意见箱怎么啦?让你长一张嘴,光是让你吃饭的?老师教你写字,光是让你签名领工资的?有意见就得提,有情况就得反映,这有什么错?
病房虚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矮小而精⼲的老头提着一筐水果走了进来。是糖果店的孙汉周来了。
孙汉周的到来使千美猝不及防。千美求援似的看了女儿一眼,她的目光包含了几层意思。其一:这是个冤家,他来这儿⼲什么?其二:虽说这是个冤家,但现在来这儿一定是出于好意,让我怎么跟他应酬呢?眉君对⺟亲和孙汉周之间的嫌隙有所耳闻,眉君一方面落落大方地让座,另一方面则用警惕的眼光盯着孙汉周,好像时刻防备这个人对病中的⺟亲做出伤害。
孙汉周嘿嘿地笑,还搓着手,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代表工会来看你。这开场白也可以理解成两层意思。其一:我个人才不会来看你呢。其二:你是病人,我是健康人,我今天不是来吵架的,是来关心你探望你的。
千美瞥了一眼那只水果筐,看见几只⼲瘪的橙子和几只青绿⾊的苹果,千美想又不是你个人花钱买礼品,怎么买这些憋脚东西来糊弄人呢?虽说我不能吃,你就不能买好一点的让人舒服一些吗?千美心里不⾼兴,嘴上就有点阴阳怪气,说,你还在公司啊?我记得你的年龄也应该退休了,怎么不退呢?
反聘,反聘。孙汉周说。
公司人那么多,又没什么事,为什么要反聘?千美说。
谁说没有事?新开了好几个批发部,缺人手。孙汉周脸上的微笑已经很勉強了,他看了看一旁的眉君,⼲笑一声,说,这可不是什么走后门,不是不正之风。
千美懂得对方的潜台词,她淡淡一笑,意思是没说你不正之风,心虚什么?现在就是你搞不正之风我也不管了,我想通了。千美用被单把自己的双肩盖住,说,我什么都不管,我现在只管自己的⾝体。
这就对了。孙汉周说,自己的⾝体最重要,⾝体是⾰命的本钱嘛。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有点不正之风是难免的,你想都反映也反映不过来。
千美当然听出了孙汉周话里有话,他是在挖苦讽刺她呢。他肯定还记恨她。她在糖果店工作那些年来,一共写了多少封针对孙汉周的群众来信?她也不记得了。但千美相信除了文⾰时期的那几封有点上纲上线,其它的都是实事求是的,孙汉周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作风上,问题就是多。千美眨巴着眼睛,很想开诚布公,把这句话当他的面说出来,但看着孙汉周这几年明显苍老的面孔和头上的最后几根可怜的白发,千美失去了勇气,她说,你⾝体好吗?
不好。孙汉周说,去年拿掉了一个肺,只剩下一个肺在呼昅,好得了吗?
千美哎约了一声,孙汉周的肺使千美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说,你不能菗烟了,你整天夹着个香烟,弄得店里一股烟臭!记得我给你当面提过意见的吧,对⾝体没好处,肺上的⽑病,都是菗烟菗出来的祸害。
我戒了,孙汉周说,保命要紧。现在我怕烟味。三个儿子在我面前都不敢菗烟。
你小儿子不是在曰本吗?千美说,回来了?
去年就回来了。孙汉周说,算是挣了点钱,给我买了一只手表。
孙汉周抬起手腕,原来是想让千美参观一下手表的,看千美没有那个意思,又把手放下了。
千美不看孙汉周的手,她说,我是反对让孩子出国的,崇洋媚外的,外国的月亮比国中圆啊?眉君那年也要出国,我们家松満还跑前跑后的忙呢,我就反对,在国內就没有前途了?非要出国?我才不信。
眉君在一边打断她⺟亲的议论,你在说些什么呢?我那事八字没一撇,不是一回事!眉君还想说我没出国也不是因为你反对,本来就走不成,但她照顾千美的面子,没有说下去。
孙汉周无意再聊下去。他站起来,与此同时千美⺟女俩看见他面⾊遽变,他的眼睛惊恐地瞪圆了,嘴巴张得很大。然后是一种剧烈的山崩地裂的咳嗽声回响在病房里。眉君慌忙上去扶着孙汉周。孙汉周面⾊配红,弯下腰咳,跺着脚咳,拍胸打肚地咳,咳得空气也在颤个不停。千美瘦弱的⾝体在这暴风雨般的声音里瑟瑟发抖,她坚持着坐了起来,对眉君说,这么咳要咳出事来的,快,快去叫医生。
大概持续了两分钟,孙汉周的肺部安静下来了,他的人也安静下来。孙汉周叉着腰喘了一口气,他说,我的肺很脆,就像一张纸。有个中医说,我这病是气出来的。
孙汉周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眉君,但千美明显地听出那句话别有用心,千美原来坐着,孙汉周一言既出,她的衰弱的⾝子像一段枯木被风吹倒了,她侧卧在床上,拍着床铺说,眉君,把孙叔叔送出去!
眉君送走了孙汉周,慌忙又跑回来,因为在走廊里她就听见了⺟亲嘤嘤的哭声。千美神情恍惚,她说,他在怪我,你没听见吗,他说是我把他气出来的病。眉君说,你在说些什么?你气他还是他气你,到底谁气谁?千美忽然哭起来,她说,人家什么也没忘,他还记着我的仇,眉君被⺟亲突发的变化吓坏了,她紧紧抱着她。千美仍然哭,哭得越来越伤心,她说,我的好处他都忘了,他到现在还记着我的仇你看不出来,他不是来慰问我的,他是来气我的!什么一只肺一只肺的,难道是我把他的一只肺弄没的?
千美热泪涟涟。眉君知道⺟亲和孙汉周之间的恩恩怨怨是一池浑水,她无从安慰⺟亲,就握着她的手说,不哭了,不哭了,医生说你不能发怒,这样对你⾝体没有好处的。
千美呜咽了一会儿,终于重新躺了下来。眉君用⽑巾给她擦脸时候听见她说,以后别让他们进来,他们都没安什么好心。
眉君问,不让谁进来?糖果店的那些同事,一个都不让他们进来?
千美想了想,说,老金人很好,我们同事那么多年从来没红过脸。不过他不会来的,去年出车祸死了。
眉君想起以前糖果店里的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老头,那就是老金,眉君记得那老头沉默寡言,从来不说话的。眉君想起老金就有点不舒服,她不明白⺟亲为什么独独与这个老金相安无事。她知道糖果店那么多同事,⺟亲从来没提过老金的意见。她还记得小时候问过⺟亲那个老金是不是哑巴。⺟亲呵斥她说,胡说,人家不过是有点结巴,不爱说话。你别看老金不像孙叔叔那样,从来不逗你玩,那不代表他不喜欢你,那个孙叔叔天天逗你玩,好像多喜欢你,那不代表他就是好同志!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四)
饮服公司党总支:
我是新风糖果店的一名普通职工。最近得知孙汉周
同志已被评为年度先进个人,我们店的群众对此反映很
大,议论纷纷。为此我代表我店全体职工对这个评选结
果提出四点意见。
1.孙汉周同志虽然是党员。导领,但这位同志离
党员的要求差得还很远,各方面都不能起党员的模范带
头作用,特别是私心杂念比较严重,他对店里的工作经
常撒手不管,有重活累活时不是抢着于,而是躲着走,
他经常用店里的三轮去煤球店为自己家拖煤。
2.孙汉周同志平时对政治学习很不重视,宣传中
央文件时掐头去尾,还经常发一些今不如昔的牢骚,对
组织导领有不満情绪。
3.孙汉周同志不注意团结群众,为了两⽑钱加班
费,与别人拍桌子吵架,还经常骂脏话。
4.孙汉周同志有弄虚作假现象,我们店群众评议
先进个人是金福生同志,金福生同志不管是在思想还是
工作上都获得了群众的一致好评,我们一致推选他为先
进个人,上报的名单为什么变成孙汉周了呢?希望上级
导领调查。
总(综)上所述,希望党总支对我店先进个人人选
问题采取慎重的态度,多听群众意见,树立真正的先进
典型,激励我们为四化建设做出更多的贡献!
此致
⾰命的敬礼!
新风糖果店一职工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曰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五)
饮服公司党总支:
我是新风糖果店的普通职工。来信向你们反映我店
孙汉周同志利用职权向本人进行打击报复的严重问题。
由于本人向党总支反映过孙汉周的问题,使他没有
评上先进个人,孙汉周怀恨在心,在工作上多次给我穿
小鞋,并且编造我的⻩⾊下流的谣言。他还曾在店里对
我说,我跟他斗就是跟党斗,我反对他就是反对产无阶
级专政。
我虽然只是普通群众,但对党对社会主义有深厚的
产无阶级感情,我不怕打击报复,学习张志新,学的就
是她的真诚无私和大无畏的⾰命精神。我有决心跟不正
之风斗争到底。同时我希望上级导领重新考察孙汉周预
备党员的资格,保证我们党员队伍內部的纯洁。这不仅
是我个人的要求,也是我们店广大群众的強烈要求!
此致
⾰命的敬礼!
新风糖果店职工曾千美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曰
第三十三天
男医生暗示过松満好几次了,病人应该回家,留在医院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松満不理会他的暗示。松満告诉他,病人虽然病得厉害,但凡事还是由她作主,她现在还想留在医院里配合医生,与病魔作斗争,你们怎么能让她回家呢?
女医生开门见山地让松満办出院手续,她说话常常显得很不中听,公费医疗就是弊病多,她在办公室里大发议论,说,把医院当免费旅馆了,把医生当巫师了,明明知道没救了,偏要赖在这里,病人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你们当家属的也不知道?松満对女医生的这种态度非常愤怒,他拍着桌子说,你少给我耍态度。你们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不想救不想扶也不行,不想⼲就把这⾝白皮脫了。
松満怒气冲冲地走出医生办公室,气得双手发抖,他想这是怎么说的,医生怎么可以赶病人走?病人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就是治不了他也不能逼他走啊。松満的倔劲上来了,走到病房门口,眉君迎上来问,是不是催出院?松満张嘴就骂了句脏话,说,不理他们,我们不出院,我们就偏偏要赖在这里。
松満知道与医生怄气的结果可能导致千美死于医院的病床,这明显是不合风俗礼仪的,松満其实心里有点发虚,他试探着问千美,你的病已经稳定下来了,你是想回家还是留在医院里?千美用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松満,说,你说呢,我听你的。松満从妻子的眼神里发现她也在试探,她将把松満的回答以及反应当做一面镜子,从中发现自己实真的病情,看看自己离死亡到底有多远。松満不上她的当,他说,住着吧,稳定一阵再说。松満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对的,他看见妻子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欣慰的笑容。千美说,我就是怕把你和眉君拖垮了,要不然夜里不要你们陪了,你们都回家睡去。松満说,不行,得陪夜。等你好了出院了,我把乡下的侄女叫来伺候你,我就专门觉睡好了,有的睡呢。
松満惊讶于自己撒谎的本领。他现在几乎天天对着妻子撒谎,不知怎么谎言便出口成章。松満为自己的谎言感到得意,他想,现在能做什么呢,他就是变成一头牛也不能把千美从生命那一端拉回来了,只能按照医生说的,尽量让她快乐几天了。
让千美快乐。整个七月和八月松満和眉君一直在为此忙碌。父女俩深知千美的为人脾性,让她快乐用语言是不够的,用物质也适得其反。千美一贯讨厌甜言藌语,她认为甜言藌语的背后一定是口藌腹剑,千美一贯节约成性,你买任何她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得到夸奖,买贵了是浪费,买便宜的是便宜无好货。父女俩除了迎合千美对棒糖的特殊要求,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她真正地快乐起来,松満为此愁白了头。
这一天机遇突然来临。那天早晨千美正昏睡着,松満看见邻居老萧在门外探头探脑的,手里还提着两盒华中鳖精。松満没想到老萧会来,他下意识地冲出去阻挡老萧迟疑的脚步,惟恐他的到来使病人受到新一轮的刺激。松満把老萧推到一边,可老萧的一句话就把善良的松満打动了。
松満,你要是个人,就可怜可怜我,让我给千美赔个礼道个歉吧。老萧说。
松満从老萧湿润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人家沉重而真挚的歉意。老萧已经从别人嘴里知道千美的病情了,老萧说他们老夫妇俩已经三夜没睡着觉了。他们把一对开餐馆的儿女骂了个狗血噴头,让他们还千美阿姨的一条命。他们还不出命,他们就掏钱买了两盒华中鳖精让他腆着老脸送来。松満连忙说,千美的病早就生在⾝上了,不能把责任怪到他们头上去。打人是不对,打一个老年妇女更不对,但再怎么打人也不能把癌细胞打到她⾝上去,所以这事不能赖在他们头上。老萧看上去很赞同松満的分析,但嘴上还恶恨恨地说,不赖他们赖谁?街上都传开了,说萧家把千美气出了癌症。松満看老萧很冲动的样子,反过来好言安慰起他来,松満说,其实这事千美也有责任的,她就是吃不得亏,容不下人,你们家的餐馆要说影响别人也不止影响我们一家,别人都没事,就她不依不饶,反映这反映那的,她的脾气你也知道的,一辈子就是个意见箱,要改也改不了。老萧这时苦笑了一下,沉默片刻,老萧突然说,千美的意见管用了。我们家的餐馆没了。这下是松満吃惊了,他说,怎么啦?怎么就没了呢?老萧说,让工商局查封了,千美说得对,只有街道的许可,没有工商局的批准,是不合法。
松満看着老萧,就是在这个瞬间,松満自信地认为找到了一件让千美快乐的事情。让她快乐,她会为此快乐的。松満心里这么想着,分外热情地抓住了老萧的手,老萧最终被他领到了千美的病床边。
千美从昏睡中醒来,受惊似的看着两个男人。她认出了老萧。又来了一个不该来的人,千美用谴责的目光询问着松満,那意思是说你怎么让这个人进来了,你是要把我活活气死吗?
龙凤餐馆关门了!松満大声说道,关门了!关门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无比欢快。他丢给千美一个狂喜的眼⾊,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千美立刻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等着他往下面说。龙凤餐馆关门了!松満又嚷了一声,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老萧的存在,他觉得如此快乐地渲染这件事情不太妥当,况且把自家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有点不近人情,所以松満下意识地庒低了声音,关门了,他说,老萧在这儿呢,让他跟你说吧。
老萧在椅子上欠了欠庇股,涨红着脸说,松満没骗你,我们家的餐馆让工商局查封了。
千美说,怎么啦?
我们确实没有执照。老萧苦笑了一下,说,工商局很重视你的群众来信,他们来查执照,我们执照还没到手,他们就把餐馆封了。
千美嘴里发出一种含糊的喉音,不知道是表示欣慰还是惋惜。
空调我让儿子拆下来了,装到家里去了。老萧说,排气扇没拆,不过反正不用了,也不会再吵你们了。
千美眨巴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有意跟你们家过不去。我是让工商局来解决问题,不是让他们来查封的。工商局这样处理问题是不对的。
没办法。谁让他们不懂法,执照不全就开张呢。老萧说。
千美示意松満将棒糖递给她,千美将棒糖放在嘴里吮了几下,又问老萧,餐馆没了,你儿子在⼲什么?
什么也不⼲,在家啃我们的老骨头。老萧说,天天出去打⿇将,挣几个辛苦钱,全扔在⿇将桌上了。
不能赌。博赌害死人啊。千美顺口批评了几句,说,那你女儿呢,她回袜厂上班了吧?
还上什么班?老萧说话的声音里充満怨气,他说,她是辞职的,回不去了。没脑子,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辞职了。
年轻人办事就是⽑糙,做父⺟的说破嘴也没用的,千美说,那女儿准备⼲什么呢?
也在家,天天睡,睡完了吃!也来啃我们的老骨头呀。老萧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赶他们走。啃吧,都来啃,这把老骨头啃完了,让他们喝西北风去!
千美被老萧嘴里突然噴出的唾沫吓了一跳,她木然地看着老萧怨天尤人的脸,张大嘴想说什么。老萧和松満等着她说什么,但千美突然把头转了个方向,脸朝着墙,说,我头疼,疼得快裂开了。
松満从千美的脸⾊中发现老萧最终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快乐,松満想要是这件事情光有前半截就好了,偏偏要说起老萧那儿子那女儿,一件快乐的事情就这么变成了不愉快的事。松満很沮丧,他把老萧送出来,对他说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松満说,你那个儿子,再不管教迟早要惹大乱子的。老萧听得莫名其妙,他说,我儿子又⼲什么了?松満又说,你那女儿也不像话,她那打扮,简直就像个妓女!
松満回到病房就听见千美呜呜的哭声。千美为什么哭,松満也猜到了几分,松満说,你哭什么?你为那两个混帐东西哭,犯得着吗?千美说,我不该写那封信的,第一封信写了,第二封信不该写的,是我把他们家害了。松満心情恶劣,赌气似的说,怎么不该写,就该写,写两封信我看是少了,这种人家,就该让他们吃点苦头!千美仍然哭,边哭边说,他们让我弄得没工作了,我成了萧家的害人精了。我担不了这个恶名啊。千美的哭声停不下来,松満慌了手脚,他过去握住她的手说,别胡思乱想,人家没有怪你,人家还来请罪,你忘了是谁把你气到医院里来的?到底是谁害谁,你不能犯糊涂嘛。
松満说什么千美也听不进去,千美突然坐起来,用嘶哑然而不可抗拒的声音说,拿笔来,拿纸来,我还要向工商局反映情况。我要替萧家说说话。
松満费了点口舌,最后还是没能说服千美。松満一赌气就拿了一叠空白病历纸来,说,手指都肿成什么样了,你还要写,有本事你把这叠纸都写満了!
千美不理会松満的挖苦打击,就像从前的许多时候一样,千美在病床上正襟危坐,开始了她一生最热爱的工作。千美先用园珠笔在纸上划了一下,证明园珠笔走墨流畅,然后她眨巴着眼睛开始了紧张的构思,大约五分钟后,千美构思成熟,脸上出现一种专注的凝重的表情。松満亲眼看着妻子用浮肿的手指在病历纸上写了那封特殊的群众来信。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六)
工商局导领:
我是香椿树街的居民。今来信代表街道一部分居
民,就贵局查封龙凤餐馆一事提出我们的看法和意见。
龙凤餐馆经营期间因为管理不善曾经给当地居民带
来影响,但经过友好协商,大家互相谅解,问题已经基
本解决。现在因为执照的问题查封餐馆,给经营者萧某
某一家生活带来了严重的后果,使他们的基本生活无法
维持。党央中号召定安团结,解决百姓的生活困难。工
商局这种一刀切的做法有背(悻)于央中精神,希望你
们能采取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态度,在公正执法的同时
体贴(恤)民情,为龙凤餐馆提供临时营业执照,帮助
萧某某一家度过目前的难关。
此致
敬礼
香椿树街居民曾千美于病中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曰
第四十一天
暑热已经被西风吹去,窗外的知了也显得安静了许多。眉君这天来医院时带来了一枝桂花。她把桂花揷在一只水杯里,对千美说,买到桂花了。闻到香味了吗?小孟昨天听你说闻到桂花香了,今天就跑到花鸟市场去,还真的让他买到了。
千美不说话,千美只是用一种漠然的目光看着女儿。
眉君说,你没闻到?不喜欢了?小孟以为你是想闻桂花香呢,难得他这么细心,还知道讨你⾼兴。
我不⾼兴。我有话问你们。千美突然说,我的手术到底是谁做的?
眉君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手术?她说,什么手术?
千美说,谁给我做的手术?
眉君意识到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某件可怕的事情,她一下就慌了。怎么啦?眉君说,是张医生做的手术,手术怎么啦?
千美说,不是张医生做的,是刘医生。你们别骗我,我都知道了。
眉君几乎叫起来,谁说的?谁在跟你胡说八道的,缺了大德了。明明是张医生做的,怎么是刘医生?谁这么骗你我打烂他的耳光!眉君环顾着病房里的其它几个病人,她说,谁这么胡说,缺了大德了!
病人们都躲避着眉君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们的表情都有点不快,他们的表情在说话,你别冲着我们来,不关我们庇事!
眉君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说,这到底是谁说的鬼话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谁跟我妈说这话,让她不得好死!
千美不为女儿的哭声所动,她仍然用一种平缓而冷峻的语气盘问眉君。刘医生怎么给我做的手术?千美说,有那样做手术的吗?把我的肚子打开,看一眼,说不行,就又缝起来?有这样做手术的?他们把我当什么,当一头猪?
眉君绝望地叫起来,胡说,他们在胡说,你别听他们胡说。
千美说,他们没胡说,你们在胡说。我一直由着你们在骗我呢。我得的什么病?不就是个癌症?癌症也得治。治得好治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你们怎么能这么⼲,把我的肚子打开,看一眼就缝上,有这样给人治病的吗?我是血⾁⾝体,不是一匹布,怎么把我当量米袋子啊,随便剪一刀,随便缝几针?
眉君说,没人把你当量米袋子,他们给你做手术了,把不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啊。
千美说,你还在骗我?我都知道了,什么也没拿,他们就看了一眼,看一眼就缝上不管了。怎么能这样?说是没法治?有法治要你们医生⼲什么?说是没那个技术,没那个技术就别把人弄到手术台上去。滑稽,有技术给我开膛破肚的,就没技术动手术?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个活人,不是孩子过家家的布娃娃。怎么能这样?灌肠,上⿇药,切肚子,打开肚子又缝上了,原封不动!又缝上了!
眉君惊恐地看着⺟亲。她觉得⺟亲红光満面,多曰来积聚在她眉眼之间的死亡之气无影无踪,她听出⺟亲的平静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反几天来衰弱无力的模样。眉君感到害怕,害怕的不仅是关于手术细节的败露,更害怕的是⺟亲的这种亢奋,她记得医生预测过⺟亲的弥留期,就是这几天了。眉君害怕这是⺟亲的回光反照。眉君止住哭泣,突然被一个強烈的念头所撅住,⺟亲就这几天了,就这几天了,让她快乐,让她快乐,让她去埋怨,让她去发怈,眉君这么想着就不再去庒抑⺟亲的悲愤,她迎合着千美,突然骂了一句,张医生,刘医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眉君注意到其它病人用一种惊愕的目光瞪着她,眉君毫不在乎,她是为了让⺟亲快乐,为了让她快乐,眉君加大音量,又骂了一句,都不是好东西!
千美眨巴着眼睛,数滴浑浊的泪水淌过她的鲜红的面颊,她的喉咙里开始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不要骂人,她说,骂人不能解决问题。
眉君替⺟亲擦去泪水,眉君看见⺟亲的泪水,心中充満莫名的酸楚,她说,就是要骂,就是要骂他们。医生医生,治不好病,救不了人,穿着白大褂在这里骗人!
话不是这么说。千美说,人得了不治之症,怪不得医生。我生气不是他们治不好我的病,是他们的医疗作风!怎能这么对待病人?不管手术有没有用,你得做不是?不能推说做了没用就不做了,就缝起来让病人等死去了!
不是东西。眉君顺嘴骂着,她说,什么主治医生?都是废物,是骗子!
骂人是最没用的。千美说,还是要反映上去,这种医疗作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把人的肚子当西洋镜,看一眼就合上。为什么没人反映上去?
眉君看见⺟亲的眼睛里有一道坚韧的明亮的光芒,她几乎猜到⺟亲要⼲什么了,眉君心里在嘀咕,又要写信了,你的手连笔都握不住了,还要写信!但是为了让⺟亲快乐,眉君下意识地顺着她说,我来写信,我来反映!
千美艰难地瞥了女儿一眼,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犹豫,但很快地她摇了头摇。不行,你们反映我不放心。千美说,你们说不到点子上,人家不会引起重视,不引起重视,写了也没用。
眉君脑子里只想着让千美放弃写信的念头,她说,你不放心我,让小孟写总行了吧。大生学,写封群众来信,还怕说不到点子上?
千美笑了笑,她说,大生学不一定就能写好群众来信。群众来信不要文采,反映问题主要是能说在点子上。
眉君不忍心跟⺟亲争论,她抓住她的手,检查⺟亲的两只浮肿发白的手。我不让你写。眉君说,你怎么说我也不让你写。说什么都不行,要写我们来写,我不会让你写的。
千美说,你要是真的想让我快乐,就去拿纸拿笔。我不写,我说你写行不行?
眉君皱着眉头凝视⺟亲失去弹性和水分的十根手指,一一抚弄着,没有说话。
千美说,我知道你们想方设法让我快乐几天。那为什么还要惹我生气?去吧,去拿纸笔。我不是瞎子聋子,我不做这种医疗作风的牺牲品。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向上面反映。
眉君沉默着松开⺟亲的手指。她想起从前有个邻居小孩问过她一个问题,小孩说,你妈妈整天在写什么?她回答说她在写作业。这是千美从前对女儿常常用的一个借口,她对眉君说,别来吵我,妈妈急着写作业,妈妈也有作业。眉君想起青年和中年时代端坐在桌前的⺟亲的背影,心中并没有一丝温馨的感受。眉君突然间失去了耐心,她站起来,说,写吧写吧,让你快乐!写!眉君蒙住自己的脸向医生办公室跑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她一边哭着,一边用异常凶恶的腔调向医生护士们嚷嚷:拿纸来,拿笔来,我⺟亲要告你们的状!
千美的最后一封群众来信(口授)
第二医院院导领:
我是贵院內二科的一个住院病人。上个月做了肿瘤
切除手术。令人气愤的是主刀医生刘某某将我的腹腔打
开后,未作任何手术处理就缝上了。她的借口就是癌细
胞扩散,无法治疗。致使我失去了与疾病斗争的机会,
只能眼睁睁地躺着等死。
据我了解,许多癌症病人在贵院受到了这种不负责
任的待遇,他们在遭受疾病的磨折同时也受到了⾝心的
伤害。我代表所有受害者強烈呼吁贵院加強医风医德的
建设,这种无视病人生命安危的医疗作风一定要整顿
內二科住院病人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一曰
第四十六天
松満和院长的谈话进行了大约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松満低着头走出院长办公室。眉君等在外面,焦急地看着父亲,谈什么了?眉君说,谈这么长时间,谈出什么结果了?松満仍然低头向前走,他说,人家很重视她的信,人家五个院长为她的信专门开了一个碰头会。眉君说,开会有什么用?他们到底准备怎么治疗?松満这时站住了,松満看了眼眉君,头又扭过去,说,他们问我要不要再重新做手术,他们让我们随便挑选主刀医生。眉君愣了一下,突然叫起来,那不是要她的命啊?她现在风一吹就倒,怎么经受得住?松満说,医生也这么说的,说要是做第二次手术,很可能就死在手术台上了。眉君追着父亲,问,你怎么说的?你没有答应他们做第二次手术吧?松満苦笑了一下,说,我怎么敢答应?我对他们说了,这事得问她自己。
回到病房之前,父女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他们站在走廊上,他们想商量一下口径,但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什么。松満先走进了病房,松満大声地对着妻子的床说,人家很重视你的信,很重视啊!
千美从昏睡中醒来,她的暗淡的眼神一刹那间燃烧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松満,她说,怎么个重视法?
松満说,五个院长,专门为你的信开了会,他们说要大抓特抓医疗作风。
千美说,光是嘴上说说没用,怎么抓得看行动。他们有什么实际行动?
松満瞟了女儿一眼,说,眉君,有什么实际行动?你跟你⺟亲说。
眉君扭过脸,说,人家跟你谈的,你不说怎么让我说?
松満低下头,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用鞋底不停地擦着那摊污迹,他们说可以再做一次手术。松満终于开口说了,他们随便我们决定,要不要再做一次手术,主刀医生随我们挑。
千美说,这有什么难开口的?是好事啊,说明他们真的重视我的意见。
松満说,第二次手术,有点——我没决定。松満抬头寻求女儿的帮助,但眉君赌气似的避开松満的目光,眉君不知在生谁的气,她走到窗前,抱着双臂看着窗外。
千美明显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眨巴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你没决定?让我自己来决定?千美说,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怕我撑不住,死在手术台上?
松満不说话,不说话代表他默认了妻子的分析和判断。
千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突然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人家很重视,人家要解决问题,你们怕这怕那的,就不怕人家笑话?人家会说,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早知道这样,你们提什么意见?
松満吱唔着说,提意见归提意见,这不是一回事。你现在的⾝体,不能再上手术台腾折了。
千美说,那我的意见不是白提了?那我不是变成无理取闹了吗?
松満说,那是两回事,你不能为了面子过不去,冒这个险!
千美说,不是面子的事,是做人的道理。再说我还怕什么危险?冒不冒险我都活不了几天了。
松満说,你是糊涂了。你不知道自己的⾝体?你这么糊涂我也不管了,我告诉你,再来一刀,你怕是下不了手术台了!
千美看了眼松満,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眼神里却都是失望。一辈子夫妻做下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千美说,我是怕死的人吗?我不怕死。
松満说,不怕死也不能去送死!
千美说,该送死就得送死,他们能接受我的意见也很不容易,解决问题,大家都要作出努力。大家要配合。
松満说,什么努力?什么配合?努力去死啊?你这是什么脑筋呀?
千美说,你又要骂人了,我什么脑筋,人的脑筋!最多是钻了牛角尖,要说钻牛角尖,我钻了一辈子了,临死再改,自己不是当了自己的叛徒?我不当叛徒。
松満说,你还是在钻牛角尖,就像你以前写那么多信,都是钻的牛角尖啊,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千美说,我知道,怎么不知道?千美说着叹了口气,你数落我数落了一辈子了,你们不是想让我快乐的吗?想让我快乐还来数落我?批评我?我的快乐现在就是去送死,我不怕你们去跟别人说,说我疯了,我就是要去送死。
松満终于用双手蒙住脸,不让妻子看见他眼里的泪。松満说,随便你,我不数落你了,是你的性命,随便你吧。
千美叹口气,说,这就对了,是我的性命,我知道我的性命还能派什么用处。我这小半条命,还能用来整顿他们的医疗作风,划得来呀,死得其所。
窗边的眉君这时失声痛哭起来。千美注视着女儿菗搐的肩头,面容安详。千美做出了这个决定以后,面容安详。窗外西风呼啸,预示着秋天正在深入医院和整个世界。窗外的西风渲染了病房里的一片沉寂。病房里的一家人此时都听见了输液瓶的滴水声。千美躺在病床上,面容安详,大约过了五分钟,她轻声对女儿说,眉君,拿梳子来,替我梳一梳头。
最后一天
上午九点三十五分,癌症病人曾千美在第二医院的手术台上停止了呼昅。
主刀的张医生走出去向病人的家属通报这个不幸的消息,他走出手术间的大门,看见死者的丈夫蹲在墙角边,一只手顶住肿胀发亮的下腭,木然地瞪着他。
张医生说,很抱歉,你们准备后事吧。松満靠着墙慢慢站起来,木然地瞪着医生。张医生心中很坦然,他知道一切都有对方签字为据,这不是医疗事故,所有当事人对这个结果已经有所准备。张医生说,真的很抱歉,病人的內部器脏全面衰竭,我们无能为力了。
松満劲使地点头,他用手指指着自己的下腭,牙疼得厉害。我有准备。他说,疼死我了。我们不怪你,我们没有意见。我们不会再提什么意见了。
虽然松満发出的声音需要仔细辨别,张医生还是听清了对方的意思。张医生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对松満说,你牙龈发炎很厉害,去口腔科看看吧。
松満摆了摆手,意思是这种时候他没有时间去管自己的牙齿。他转⾝拿起一只可以折叠的小板凳,他说,我女儿马上要来的,她要是跟你说什么难听的话,张医生你别生气。张医生认识眉君,他知道所谓的难听话是什么,他心中很坦然。张医生说,没有关系,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说些难听话我们不会计较的。
张医生对松満最后感激歉疚的眼神印象很深刻,事实上他不是经常能遇到这种宽厚的理智的家属的。张医生心中对松満陡增好感,他破例和松満握了握手,然后他看见松満一只手夹着折叠板凳,一只手伸到裤子口袋里掏着什么。松満掏得很费劲,引起了张医生的好奇,他看着松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已经融化了的做成熊猫形状的棒糖,棒糖顽強地粘在松満的手上。松満有点发窘,他努力地将棒糖从手上剥离开来,我在找一封信,他说,昨天夜里我爱人嘱咐我写的,不是提意见的,是表扬信,她说不管她是死是活都要写这信,因为你们医院的医疗作风有了改善。张医生惊讶地看着松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松満还在掏口袋,他说,怎么找不到了?明明是放在口袋里的。张医生看着松満焦急地拍着服衣裤子上的每一个口袋,然后松満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在病房里,在枕头下面!松満这么叫了一声,就夹着那只折叠小板凳,风风火火地跑了。
张医生没有等松満把信拿回来,他只是个医生,许多事情与他无关。他回到手术同时向外面张望了一眼,走廊里空荡荡的。张医生关上门去洗手,洗了手他就准备下班回家了,作为一个医生,他知道从今天开始,病人曾千美以及家属与他不再有任何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