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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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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老是玩不是事。刘不才最感苦恼的是,无事可做,手会发庠,老想赌钱,但每一转到这个念头,随即想起自己对陈世龙说过的话,拼命庒制着。如是十天下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岩说句话,等了两天,到第三天终于把胡雪岩等到了。“雪岩!”他有些动“来了半个多月,什么事也没有做,我也晓得你事情忙,不过,这样子下去,我要闷出病来了!”

  “我晓得,我晓得!实在对不起,几处的事情,都非我亲自料理不可。现在大致有了头绪,尤其海运转驳,总算办妥当了。我可以菗得出工夫来,明天开始,我们第一步就是去看地⽪。”胡雪岩问道“三叔,你酒量怎么样?”

  “还可以对付。”

  “那么,我先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他介绍的是裘丰言。押运洋的差使,裘丰言办得很妥当,王有龄送了他一笔钱,看实夸奖了一番,所以他最近的心境极好,跟刘不才一见如故,加以受了胡雪岩的委托,刻意敷衍,因而刘不才也觉得了裘丰言这个朋友,是件很可以叫人⾼兴的事。

  陪着看地⽪的事,便由裘丰言来承当,每天一早到丰乐桥茶馆里喝茶。裘丰言在扬州住过,早晨这一顿很讲究,炒两个菜吃早酒,酒罢吃面,然后由赔客领着去看地⽪,有的嫌小,有的价钱不合,这样一番折中下来,到了下午三点钟,裘丰言又要喝茶吃酒了。刘不才因为有他作陪,不如以前那样无聊,倒也相安无事,把想赌的念头歇了下来。

  突然间有一天,胡雪岩一大早来找刘不才,第一句话就是:“三叔,我要请你陪一位客,这位客嫖赌吃着,无所不精,只有你可以陪他。”

  刘不才一时开不得口,第一,觉得突兀,第二,觉得胡雪岩违反了他自己的来意,本来要求人家戒赌的,此刻倒转头来,请人去赌,第三,觉得自己说了戒赌,而且真的已经戒掉,却又开戒,这番来之不易的决心和毅力,轻易付之东流,未免可惜。

  “三叔!”胡雪岩正⾊说道“你心里不要嘀咕,这些地方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说得再痛快一点,这也就是我用你的长处。”

  那就没话好说了“既然是帮你的忙,我自然照办。”刘不才问“不过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得跟我说清楚。”

  胡雪岩略微踌躇了一下“说来话长,其中有点曲折,一时也说不清楚。”他停了停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除这位公子哥儿玩得⾼兴了,对我的生意大有帮助。”

  “嗯,嗯!我懂了,你要请我做清客?”

  “不是做清客,是做阔客。当然,以阔客做这位公子哥儿的清客,不就更加够味道了!”

  这一下,刘不才方始真的懂了,点点头很沉重地道:“只要你不心疼,摆阔我会,结阔客我也会。”

  “自然!怎么谈得到心疼的话?三叔,”胡雪岩问“你一场赌,最多输过多少?”

  “输过”刘不才说“输过一爿当店,规模不大,折算三万银子。”

  “好的,你经过大场面。那就行了!”胡雪岩说“你不必顾虑,三五万银子,我捧现银给你,再多也不要紧,我随时都调得动。总之,输不要紧,千万不能露出小家子气的样子来!”

  “这你放心好了,赌上头,我的胆子最大。”

  当时约定,胡雪岩下午来陪他去结那位公子哥儿,银票在那时带来。刘不才便也精神抖擞地去剃了头,打扮成个翩翩浊世公子的样子,在那里坐等。

  午后不久,胡雪岩又来了,看刘不才穿的是铁灰⾊缎面的灰鼠⽪袍,枣红⾊巴图鲁坎肩,头戴一顶珊瑚结子的玄⾊缎子的小帽,正中镶着一块寿字纹的碧⽟。雪⽩的纺绸褂子,下面是笔的扎脚和一双漳绒的双梁鞋。

  “漂亮得很!我有两样东西带了来,正好配你这一⾝打扮。”

  那两佯东西是一个金打簧表,带着恨极耝的金链子,一个羊脂⽩⽟的班指。另外有两万银票,起码是五百两一张。

  “时候还早,我先把这个阔少的来历告诉你。”

  这位阔少姓庞,是胡雪岩到南得去的那两夭认识的,大家都叫他庞二爷。这位庞二爷是丝业世家,几代蓄积,再加上道光末年中外通商,在洋庄上很赚了些,所以虽不是富堪敌国,而殷厚之处,远非外人所能想象。

  庞二爷虽然是一等一的纨袴,但家学渊源,做生意极其在行,此所以胡雪岩要跟他打道。

  庞二爷是个捐班的道台,自然不会“辕门听鼓”去候补等差使,平常也不穿官服,但如果有什么州县官在他面前,以官派骄人,那一下他摆出来的官派,比什么人都⾜,就从这一点上,把庞二爷吃软不吃硬的情,完全显出来了。

  原来是他!刘不才一面听,一面心里在想。同是湖州人,他自然知道庞二爷,不过论”少爷班子”的等级,刘不才起码要比他差两等。而且现在已经“落薄”了,提起来,说是“当年刘敬德堂的老三”这句话并不见得光彩,庞二爷心里作何感想,却不能不预先顾虑。

  “三叔,”胡雪岩接下来说“为了拉拢庞二爷,我特地托王大老爷出面请客,他是你们湖州的⽗⺟官,庞二爷再忙也不能不到。不过今天只是为了请客吃饭,‘场头,拉不大,只不过打打⿇将。你要拿本事出来,让他跟你赌过一场,还愿意跟你赌第二场,这样子情才可以越拉越拢。”

  “我晓得了。这一点你放心!不过,”刘不才很吃力地说“我们虽没有会过,他是在‮海上‬的时候多,大概总也晓得我这个人。”

  “晓得也不要紧,‘败子回头金不换,,没有哪个笑话你!再说,我跟王大老爷关照过了,对你会特别客气,有主人抬举着,人家也识不透你的底细。”

  刘不才听了他的话,看一看自己那⾝装柬,再看一看那两万银票,想法变过了,什么都可以假,银子不假,钱就是胆,怕什么!

  “雪岩,你的话不错。”他精神抖擞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说着,便打开那只打簧表,一看才午后两点钟。

  “约的是四点,我自然要早到。你再养养神,准时到王公馆好了。”胡雪岩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家的地址。

  约定了各自分手。刘不才果然靠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把庞二爷的脾气作了一番很周详的考虑,然后又细想应付的态度。自己觉得颇有把握,欣然睁眼,重新又修饰了一番,方始雇一顶小轿,专程赴约。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气,口口声声称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阵,请的客人陆续都到了,除了嵇鹤龄和裘丰言,另外两个都是阔少,一个是做过天津海关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个是亦官亦商的⾼家老四。坐下来言不及义,不是说一顿牌九输了多少,就是谈“江山船”上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尤物。

  最后,庞二爷到了,三十四五岁年纪,一张银盆大脸,赛似戏台上的曹。因为祖⽗死了不久,有限制在⾝,只穿一件灰布羊⽪袍,但手上戴一只翻头十⾜的“火油钻”戒指,戒面朝里,偶尔扬手之间,掌中光芒闪,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见,庞二爷初见面的只是嵇鹤龄、裘丰言和刘不才。听到他是胡州口音,便觉亲热“刘三哥,”他问“你府上哪里?我怎么没育见过?”

  刘不才声明住处,接着又说:“久仰庞二爷的大名,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庞二也很客气,不象有架子的纨袴。

  “喂,喂!”周老五子最急“该上场了!”

  于是主子引寻,进⼊厢房,里面已摆好一桌⿇将牌在那里,站着商议⼊局,庞、周、⾼三人是用不着说的,剩下一个搭子,主人让嵇鹤龄,嵇鹤龄让刘不才,刘不才让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辞,便即定局,仍由刘不才上场。

  扳好位于坐定,讲好一万银子一底的“幺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随即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刘不才先不忙着和牌,细看各人的牌路,庞二和⾼四都打得很精,但⾼四有个⽑病,喜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气一样,子急,不问大小,见牌就和,一等张便把脾扣了下来,两眼瞪着“湖”里,恨不得拣一张来和牌似地。

  然而牌虽打得蹩脚,手气却是他好。四圈牌下来,和了两副清一⾊,一副三元,已经赢了将近一底,把他⾼兴得不得了。

  “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厉害,张子太松!”庞二一面掷骰子扳位,一面冷冷地说“这回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当心一点儿!”

  结果刘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四,跟庞二对面。⾼四老脾气不改,十三张牌只要七张花⾊一样,就想做清一⾊,所以张子仍旧很松。刘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张子也会松,让周五捡了便宜,手风一上去就很难制了。

  打定这个主意,连边嵌都不吃,全神贯注在下家,把周五钉得死死地,两圈牌下来,周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输家的庞二却并无起⾊。于是刘不才又想,现在不但要扣住周五,还得想办法让庞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极精,稍微注意一下进出张子,就能料到庞二要的牌,总是在他刚听张的时候“放铳”庞二连着和了两副,手风一顺扳了回去。等八圈下来吃饭,计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面,大输家是⾼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明。”下了牌桌,庞二这样对刘不才说“牌品更是佩服之至。”

  “哪里,哪里!”刘不才觉得很安慰,同时也有些佩服庞二,是个识好歹的人。

  到了饭后,庞二的手风转旺了,逢庄必连,牌也越和越大,这也要归功刘不才,但他已不再放张子,只是专门扣住周、⾼二人,尤其是不让他们俩和大牌,一看风⾊不对,不是自己抢和,就是放人家和小牌。等到打完结帐,庞二一家大赢,周五一家大输。

  “每次都是这样,先赢后输,输倒不要紧,牌真气人!”周五恨恨地说“所以我不喜打⿇将!真没意思。”

  庞二和⾼四是看惯了他这副样子,相视而笑,不说什么,刘不才却开口了:“周五哥的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对!”周五接着说道:“我来推个庄!”

  ⾼四无可无不可,刘不才也不作声,只有庞二迟疑着说:“太晚了吧?打搅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话“各位尽管尽兴,是吃了消夜再上场,还是”

  “吃消夜还早。”周五抢着说道“等我先推个庄再说。”

  庞二深知他的脾气,若是他做庄,不管输赢,不见天光不散,因而紧接着他的话说:

  “都是自己人,小玩玩。这样好了,推‘轮庄牌九’,大小随意,一万两银子一庄,输光让位,赢的也只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码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来,扰了主人的消夜,回家‮觉睡‬正好。”

  “这话不错。”⾼四也说“明天上半天,我还有事,早些散吧!”

  周五孤掌难鸣,只得依从。等把牌拿出来,自然是他第一个做庄,掏出随⾝携带的一个⾖荚样的象牙盒,菗开盖子倒出四粒骰子来。周五的花样很多,四粒骰子一掷,要有一个四,一个五,才把红的那粒拣出来,余下三粒再掷,掷出一个四,一个六,才用红的那粒四加五是九,谐音为“酒”六加四是十,谐音为“⾁”说是“请骰子吃酒吃⾁”

  “⿇将要打得清静,牌九要赌得热闹,请大家都来玩!”周五大声说道“一两银子也可以下注。”

  这时袭丰言还没有走,刘不才分了二百两“红钱”给他,让他五两、十两押着玩。王有龄也被请了下场,胡雪岩虽不喜赌钱,但此时当然要助兴,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押在庞二所坐的上门。

  “是大,是小?”庞二问说。

  “看我‘开门’就知道了。”依周五的格,开出“门”来,自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

  他这个庄只推了两方牌九,就让庞二和⾼四把他打坍了。接下来是庞二推庄,四方牌九,平平而过。周五却又输了一万多,大赢家是⾼四,刘不才也赢了五六千银子。

  第三个庄家是刘不才,他卷起雪⽩的袖头,洗牌砌好,一面开门一面说:“周五哥喜小牌九,我也推小的。”

  周五赌得火气上来了,一听他的话,脫口答道:“对!‘舂天不问路’,坐天门就打天门。”说着,从⾝上掏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摔“我包了!”

  “嗐!”庞二大不以为然“大家好玩嘛!你这样子不让别人下注,多没意思!”

  “怎么叫没意思,各人赌各人的,你要看得你下门好,你可以移我的注码,不是照样赌?”

  “移注码”是旁家跟旁家做输赢,如果统吃统赔,移注改押的人毫无⼲系,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就大了。牌九、摇摊,专有人喜移别人的注码,彼吃此配,赢了庄家赢旁家,双倍得利,而且还可自诩眼力,是件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码”往往会变成闹意气,一个移过去,一个移回来,一个再移过去,一个再移回来,每移动一次,就加了双倍的输赢,那就赌得“野”了。现在周五跟庞二就有点闹意气的模洋。赌钱失,旁人自然要排解,但两个人都是阔少,银钱吃亏可以,话上吃不得一句亏,所以要排解也很难,胡雪岩不免有些着急。

  就在这庞二爷有些光火,要想说“天门归下门看”移周五的注码时,刘不才抢先一步,开口说道:“庞二哥的话不错,都是自己人,‘书房赌’,小玩玩”

  果然,脾气暴躁的周五打断他的话说:“你庄家说的什么话?倒要请教,他的话不错,我的话错?”

  “你的话也不错。”刘不才神⾊从容地答道“庞二哥也不必动注码了。周五哥有‮趣兴‬,我做庄的理当奉陪,‘外揷花’赌一万银子好不好?”

  说“好”的是裘丰言:“好!这样子就两全其美了。”

  庄家跟旁家额外“做易”谁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说得过去的。刘不才花一万银子,把面子卖了给两个人,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万银子,也还不一定会输。胡雪岩暗暗心许,刘不才在应酬场中,果然有一套。骰子掷了个七点,周五抢起分在外面的那两张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张牛头、一张三六。把他气得脸⾊铁青。

  “这叫什么?”裘丰言说“我上次到松江听来的一句话,叫做‘‮鬼黑‬子抗洋’!”

  他是不带笑容,一本正经地在说,便无调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笑了。

  这一牌是统吃。那“外揷花”的一万两银子,刘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于赌本已经收回,这一庄变成有赢无输,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面,数一下,报个数,是两万七,好让旁家斟量下注。

  他这个庄很稳,吃多配少,每把牌都有进帐,推到第三方第三条,照例末条不推,重新洗牌,他却“放盘”了。

  “只有一方牌了!”他说“我推末条,要打尽快!”

  “老兄,”庞二劝他“‘下活’的牌,这一条你还是不推的好!”

  “多谢关照!”刘不才说“推牌九的味道就在这上头,骰子帮忙,‘独大拎进’!也是常有的。”

  “那就试试看!我倒不相信下门会‘活菗’。”周五又摸出一把银票,

  “庄家有多少?”

  刘不才点了点数,一共是四万银子。

  “统归下门看。”周五拿银票往下门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这一下大家都紧张了。小牌九是没有“和气”的,这一牌,庄家不是由四万变八万,就是输光让位。从赌到现在,这是最大的一笑输赢,一进一出不是小数,连庞二都很注意了。

  刘不才声⾊不动,把骰子掷了出去,等三门摊牌,上门九点,天门七点,下门天牌配红九,讲好不作天九作一点。

  “你们看,下活嘛!”周五有些⾊厉內荏的神气“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什么?”

  “下活是下活,点子大小了!”庞二说道“末条常会出怪牌,老五,満饭好吃,満话难说。”

  “有点子就有钱!”周五索硬到底了“这副牌再输,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说是巨额赌注的本⾝,引人瞩目,光是周五这句可能会搞得无法收场的话,就使得一屋子的人,从坐在赌桌上的到站在旁边伺候的听差丫头,无不大感兴味,‮望渴‬着看看庄家的那两张牌,翻出来是什么点子?倘或是一张杂七、一张杂五凑成的“无名二”就赢了下门的“天九一”那时看说了“満话”的周五,是何尴尬的神⾊。

  但包括庞二在內,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本就不翻牌“周五哥!”他说“不错,你的一点很值钱。”

  说着,他把面前的钱推了出去,脸上带着平静自然的笑容,竟象心甘情愿地输给周五,而更象自己赢了周五。

  庞二此时对刘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处处偏向着他“你牌还没有看!”

  他提醒他“真的一点都会赶不上?”

  “牌都在外面。”刘不才说“用不着看了,一点输一点,”

  “我倒不相信。”庞二说着,就动手理牌,从最大的“宝子”理起,找到一张二四,却找不到“幺丁”既然说是一点输一点,那么庄家应该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张。

  翻出来,可不是“人丁一”?十个红点,衬得那里黑的一点格外触目。极静的屋子里,立刻晌起一片喧哗,叹惜和笑声、惊异和感叹,自然声音最大的是周五。

  “来,来,归我来配!”他把庄家的钱和自己的银票,都携到面前,配完了小注,余下的便是他的盈余。

  “真有这样的牌!”庞二摇‮头摇‬“就翻不出一个两点。”

  他替庄家遗憾,甚至引为恨事,刘不才却若无其事地,把牌推向⾼四,这是最后一庄,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过。于是主人招呼到厅上吃消夜,一面吃一面谈,不知不觉又谈到刘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厉害。”庞二说“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张人牌,少一张‘钉子’,这点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刘是个角⾊。”连周五都心服“跟你赌,输了也有味道。几时我们好好赌它一场。”

  “何用‘几时’?”庞二接口说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约好了,扰老胡的,后天好了。”

  “明天也一样。”胡雪岩说“你们约哪几位来玩,我补帖子也一样。”

  “不必,不必!”庞二说道“后天我请大家吃饭,找几个朋友来,好好赌他一场。”他特意向刘不才问道:“后天你空不空?”

  “哪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后天早一点请过来。”庞二又说“通通请赏光,喜玩的玩,不然就吃饭。我新用了一个厨子,做的鱼翅还不错,请大家来品尝一番。”

  “我谢谢了!”王有龄说“后天我回湖州。”

  于是即席约定,除了王有龄以外,后天都赴庞二的约。嵇鹤龄自然也请在內,庞二很佩服他,说一定要请到,特意拜托胡雪岩代为致意。

  第二天胡雪岩借了王有龄家请客,依旧是“小玩玩”两天下来,刘不才赢了一万多银子,大为‮奋兴‬。胡雪岩却提醒他,不可因此改变初衷,赌上绝不能成功立业,同时也喜一次拜托,务必把庞二笼络得服服帖帖,然后好相机进言。

  “看样子我们很投缘。”刘不才说“长线放远鹞,‘火到猪头烂’”

  “不!”胡雪岩不容如此闲豫“我要托他的事,很急!三叔,你无论如何,趁明天这个机会,就要把他收服。象昨天那样子就很好,连我都佩服。不过你今天就不大对了,全副心思放在赌上,误了正事。”

  “今天的机会很好,我先弄它几个,好做赌本。”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后没有机会了,你就先放我一马!”

  “赌本你不必愁。有机会能赢几个,我自然也没有反对你,非要你输的道理,只是你要顾到你去赌的原意。”胡雪岩又重重地说:“做生意就是这样!处处地方不要忘记自己是为的什么!”

  刘不才想了一会,点头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对付庞二。”

  庞二请客的场面很阔,他家在西湖葛岭山脚下有一所别墅,请客就请在那里。十一月的天气,外面西北风刮得人重裘不暖,但在庞二的别墅中,却是温暖如舂,在那间背山面湖的温室中开筵,一共三桌客,⾝分极杂,但都穿的便⾐,也就不容易分得出来了。

  宴是午宴,吃完已经下午两点,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其余都是知名的赌客,一散席便商量如何赌法?

  “做主人的摇场摊吧!”

  这个提议,立刻有人附和。庞二喜摇摊是出名的,而在这个场合中,最有资格做庄的,自然也是庞二。在他虽有当仁不让之心,却不免踌躇,因为缺少一个帮手。

  但转眼看到刘不才,立即欣然答应:“好的!各位有兴致,我就先遥儿十摊。”

  于是除了一桌⿇将以外,近二十个人都预备打摊。听差的准备桌子、座位、赌具,庞二却把刘不才找到一边有话说。

  “老刘!我们合伙。我六成,你四成,你看如何?”

  “当然好罗!不过,我先要‘灵一灵’市面,我只带了三万银子在⾝上,场面太大,我要派人回去拿钱。”

  “不必,不必,钱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钱,等场头散了再算。只有一件事,请你替我做‘开配’。”庞二又说“我摇摊有个臭脾气,开配不灵光,我摇起来就没劲。那天在周五家摇摊,临时请了位朋友帮忙,我不过出了五个‘老宝’,输不到两万银子,那位开配朋友的手就有些发抖了。不是人家帮我的忙,我不见情,还要说人家,象那位朋友开配,真把我的脸面都丢完了!”

  “我没有替你做过开配,不过,你的事,自然没话说。就怕我应付不下来,”

  “你别客气了。”庞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场!承情,承情。”

  于是刘不才到场执行开配的任务。只见台面已经布置好了,那张台子,是专为摇摊用的,紫檀桌子,⻩杨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号,四角用象牙嵌出界线,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圆点,庄家一点,对门三点,右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龙,右⽩虎,开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与四之间,那是吉利的“青龙角”

  等他在青龙角上站定,随即便有听差送过一盒筹码来,筹码是四寸长的牙筹!上面刻着金字“世载堂庞”四字,作为标识,筹码共分五种,分别刻着骨牌中“天、地、人、和”的点子,另外还有一种只刻堂名的⽩筹,自然是最小的码子。

  刘不才把筹码定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两,等赌客买好筹码,才是“皇帝”庞二落座,拿起一个明朝成化窑的青花摇缸“察浪浪,察浪浪”地摇了三下,打开摇缸来看,十二点是四。

  “不错!‘开青龙’!”庞二说着又摇。

  前三下,名为“亮摊”好供赌客“画路”摊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荤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摇过,那才正式开始下注,场面极其热闹,刘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来了。

  摇摊在赌里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点亏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样也最多,跟牌九一洋,打“角”、打“横堂”以外,还可以打“大头”角与横堂,下手与庄家各占两门,所以是一赌一“大头”就不同了,虽也是各占两门,但赢法有差别,二带么的大头,开出“⽩虎”赢两倍,开出“进门”算和气。此外还有“放鹞子”下手打三门,赢了吃二配三,在钱上是以三赌一,大本钱卜小利,好象吃亏,但在骰子上,下手占了便宜,赢三门输一门,当然,偏开不下注的一门,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军皆墨,就变成“放鹞子断线”了。

  “放鹞子”还是“孤丁”照吃照配,不伤脑筋,伤脑筋的是改注码,有的大头改为孤丁,有的把这门注码移到另一门,注码不动,只凭口说,都要开配记住。不该配的配了,自然没有人说话,不该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议抗‬。赔钱是小事,出了错便是不够格,会替庞二丢面子,所以刘不才不敢轻忽,每一注都得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却很悠闲,等摇缸亮出,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计算清楚,没有下手说闲话,更不曾起争执。刘不才不但计算得清楚,而且计算得特别快,庄家不会等得无聊,所以摇起来格外起劲。

  不多时候,二十摊已经摇完,做庄做了一半,庞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银票。开配手边,只存筹码和不⾜一万的银票,満了一万,就得摆到庄家面前,名为讨口彩的“进庄”其实是防范开配落⼊自己荷包。刘不才与庞二初,兼以负有争取信任的责任,对这些细节,自然特别当心。庞二这时略略点了下,共有十四五叠之多,自己是十万银子的本钱,算来赢得也不能说少。

  但后半场的手风就不如前半场了,只见刘不才不断伸手到他面前取钱,转眼间,只剩下七叠。而摊路更坏,一缸青龙,一缸⽩虎,来回地甩,这名为“摇路”又称“摇橹”周五看准了,一下就在⽩虎上打了两万孤丁,另外在这一门上还有万把银子,假如庄家开个二,便得配九万银子,虽有三门可吃,为数极微,庄家面前的钱是不够输的。

  这是开配的责任,得要提醒庄家,但也有些庄家不爱听这罄其所有还不够配的话,所以刘不才有些踌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觉略一皱眉,胡雪岩立刻便抛过一个阻止的眼⾊来。刘不才警觉了,嘴向庄家面前一努,随即恢复常态。

  “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怈气,但也不便大包大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言又止地点一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恻,专开注码少的那门。等四十摊摇完,结帐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菗屉,取出两个信纣,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约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糊里糊涂的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实真‬,因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代的话。这代,并非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倘来之财,冲昏了头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上的三万银票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作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耝腿的篾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的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得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手之阔是有名的,这等于送了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安。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啥正经,总还有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前。

  “你”庞二搔搔头⽪“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二字,蔵⼊菗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大可知⾜。

  伸个懒,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強光炫目,闭一闭眼,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人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说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你今天的气⾊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上,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

  “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起⾝。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一望,从他的脸⾊,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內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脫口出来,就露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內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亲和子,刘不才口称“伯⺟”、“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笔生意,是‮海上‬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海上‬那批丝,非脫手不可。”

  “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脫手。摆到明年,丝一变⻩,再加新丝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

  “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价钱可以由我开。”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做啥?赶紧到‮海上‬去呀!”

  “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海上‬跟洋商做丝的易,跟胡雪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出奏,因为在‮海上‬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锁的措施,断绝內地也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项,来源都会断绝,在‮海上‬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自然可以“居奇”

  “原来如此!”刘不才很有把握地说“这庞二一定会答应的,挑他‮钱赚‬,何乐而不为?”

  “话不是这么说。”胡雪岩大摇其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刘不才是不大肯买帐的格“我倒不相信!”他说“宠二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凭情,自然会答应。情不够就难说了。你要晓得。第一,他跟洋人做了多年的易,自然也有情,有时不能不迁就,第二,在商场上,这有面子的关系,说起来庞二做丝生意,要听我胡某人的指挥。象他这样的⾝分,这句话怎么肯受?”

  想想果然!刘不才又服帖了,笑着说道:“你的脑筋是与众不同。这样一说,我倒还真得小心才好。”

  “对了!话有个说法。”胡雪岩接下来便教了他一套话。

  刘不才心领神会的点头,因为休戚相关的缘故,不免又问:“万一你倒扳价不放,洋人看看不划算,做不成易,岂非枉做恶人?而且对庞二也不好代!”

  “不会的!”胡雪岩答道“外国的丝,本来出在叫做意大利的一个国度,法兰西也有。前个六八年,这两个国度里的蚕,起了蚕瘟,蚕种死了一大半,所以全要靠‮国中‬运丝去。原料不够,外国的丝厂、机坊都要关门,多少人的生计在那里!他们非买我们的丝不可,羊⽑出在羊⾝上,⽔涨船⾼,又不亏洋丝商的本,怕什么!”

  “你连外国的行情都晓得!”刘不才颇有闻所未闻之感“怪不得人家的生意做不过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笑道“这些话留着跟庞二去说。”

  刘不才如言受教,第二夭专诚去访庞二,一见面先拿他恭维一顿,说他做生意有魄力,手段厉害。接着便谈到胡雪岩愿意拥护他做个“头脑”的话。

  “雪岩的意思是,洋人这几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刁,看准有些户头急于脫货求现,故意杀价。一家价钱做低了,别家要想抬价不容易,所以,想请你出来登⾼一呼,号召同行,齐心来对付洋人!”

  “是啊!我也想到过,就是心不齐。原是为大家好,哪晓得人家倒象是求他似地。”庞二摇‮头摇‬,叹口气。“唉!我何苦舒服⽇子不过,要吃力不讨好,自己给自己找气来受!”

  “你是大少爷出⾝,从出娘胎,也没有受过气,自然做不来这种仰面求人的事。雪岩也知道,他只请你出面为头,靠你的地位号召,事情归他去做。”

  “这也不敢当!”庞二答道“老胡这样捧我,实在当不起。”

  这话就要辨辨味道了,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推托。如果是推托,原因何在?刘不才这样想着,一面口中恭维,一面在细察庞二的脸⾊。

  这是刘不才有阅历的地方!庞二果然是假客气的话,他对胡雪岩虽颇欣赏,但相知不深,对于胡雪岩一下子如跳龙门似地,由穷小子闯出这样的手面,其间的传奇,也听人约略谈过,认为他实力毕竟有限,深恐他弄什么玄虚,存着戒心。

  说到后来,刘不才有些着急了“庞二哥,承蒙你看得起我,一见如故,所以雪岩托我这件事,我一口答应。现在你一再谦虚,似乎当我外人看待。”

  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便笑一笑说“好了,好了!庞二哥,我不管这桩闲事了,我请你到‘江山船’上吃花酒去。”

  最后这一转很好,庞二觉得刘不才很够朋友,自己虽存着猜疑之心,他却依旧当自己好朋友,这很难得。

  就一转念之间,心便软了,觉得无论如何要有个代,于是这样笑道:“老刘,你不要气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第一趟跟我谈正经事,又是为彼此的利益,我怎么能不买你的帐?不过,我也说句实话,象这样的事,做好了没有人感,做坏了,同行的闲话很多。‮国中‬人的脑筋比外国人好,就是私心太重,所以我不敢冒昧出头。现在这样,我跟老胡先谈一谈再说,能做我一定做,决不会狗⽪倒灶。你看好不好?”

  “哪还有不好的道理?你说,你们在哪里谈?”

  “今天我还有一个约,没有空了,就明天吧。”庞二又说“你不是要请我吃花酒吗?我们就在江山船上谈好了。”

  “一言为定。明天请你江山船上吃花酒,我发帖子来。”

  “这不必了。你是用哪家的船?”庞二对此道也很悉“顶好的是小金桂的船,只怕定出去了。其次就是‘何仙姑’的船。”

  “好,不是小金桂,就是何仙姑。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定好了船,还是发帖子来。”

  “好,好,我听你招呼。”庞二又说“人不宜太多,略微清静些,好谈正事。”

  刘不才答应着告辞而去。进城直接去找胡雪岩,细说了经过,表示佩服胡雪岩有先见之明,果然事情不那么容易,又说他未能圆満达成任务,深感歉疚。

  “这是哪里的话!”胡雪岩安慰他说“有这样一个结果,依我看,已经非常好了。”

  “那么,预备怎么跟他谈呢?”

  “那自然要临机应变。看样子,他是跟我初次共事,还不大能够相信。”

  胡雪岩又说“这件事即使做不成功,我以后跟他合作的⽇子还有。所以,三爷,倘或事情谈不拢,你不必摆在心上,好象觉得对不起我,他不够朋友。你要一切照常,一点不在乎。你懂我意思不懂?”

  “当然懂!”刘不才深深点头“这个朋友是长朋友。”

  “对了!”胡雪岩极欣慰的“说这话,你是真的懂了。”

  于是,刘不才告辞回去,托刘庆生派人定了小金桂的船,又发帖子,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诸事就绪。哪知到了夜里,突然接到庞二的信,说他接到家报,第二天必须赶回甫浔,花酒之约,只得辞谢,胡雪岩的事,希望即晚谈一谈,在何处见面,立等回音。

  信是由庞家的听差送来的,刘不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庞二闹家务,看起来他的心境不会好,对胡雪岩的事,自然也不会感觉‮趣兴‬,谈与不谈已经无关宏旨了。不过想到“长朋友”这句话,刘不才觉得对庞二应有一番慰问之意,因此告诉庞家的听差,说他马上约了胡雪岩去拜访。

  等庞家的听差一走,刘不才接着也赶到了胡家,相见之下,说了经过,胡雪岩大为皱眉,沉昑了好半晌,倏地起⾝,成竹在似地说:“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坐轿出城,见着了庞二,胡雪岩发觉他眉宇之间,隐然有忧⾊,便不谈自己的事,只问庞二有何急事,要赶回家去?

  “我叫人告到官里了!”庞二很坦率地回答“这一趟回去,说不定要对簿公堂。”

  “不幸之至。”胡雪岩问道“到底为了什么?”

  “这话说来太长,总之,族中有人见我境遇还过得去,无理取闹。花几个钱倒不在乎,这口气忍不下去。”

  一听这话,就知道无非族人夺产,事由不明,无法为他出什么主意,只好这样相劝:“庞二哥,讼则终凶,惟和为贵。”

  “和也要和得下来。”庞二摇‮头摇‬“唉!不必谈了。”

  庞二不谈,胡雪岩却不能不谈,也不可不谈,因为他可以帮庞二的忙“如果你愿意和,我包你和得下来。”胡雪岩说“庞二哥,打官司你不必担心!只要理直,包赢不输,不过俗话说得好:富不跟穷斗。你的官司就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啊!”庞二突然双眼发亮“对了,你跟王大老爷是好朋友。这个忙可以帮我。”

  “当然。”胡雪岩说“我先陪你走一趟。你的事要紧,我‮海上‬的事只好摆着再说了。”

  这是以退为进的说法,庞二被提醒了,他是阔少的作风,遇到这些地方,最拿得出决断“老胡!”他说“你‮海上‬的事不要紧,都在我⾝上。你说,要我怎么样?”

  “刘三爷跟你大致已经谈过了。我就是想庞二哥来出面,我劝同行齐心一致,由我陪你去跟洋人谈判。”

  “我是没有空来办这件事了。”庞二问道“你在‮海上‬有多少丝?”

  “我有两万包。”

  “那就行了。我跟你加在一起,已经占到百分之七十,实力尽够了。你跟洋人会谈,我把我的栈单了给你,委托你代我去做易,你说怎么就怎么。这样总行了吧?”

  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胡雪岩喜出望外。有庞二的全权委托,不但对洋商的易,可以顺利达成,而且自己的声望,立刻就会升⾼。但好事来得太容易,反令人有不安之感,他不敢有得意的神⾊“庞二哥,你这个委任重了!”

  他戒慎恐惧的说:“我怕万一搞得灰头土脸,对你不好代。”

  “不会的!”庞二答道:“我听老刘谈过了,你对丝不外行。就请你记住一句话,‘顺风旗不要扯得太⾜’,自然万无一失。”

  “是的,”胡雪岩衷心受教“我照你的话去做。价钱方面,我总还要跟你商量的,不会独断独行。”

  “不必,你看着办好了。至于回扣”

  “不,不!”胡雪岩急忙摇手“你这么捧我,我决不能再要回扣。原是你自己可以谈的事,怎么好损失回扣?我晓得你为人大方,不过你手下也有一般‘朋友’,叫他们背后说你的闲后,变得我对不起你了。”

  听这一说,庞二越觉得胡雪岩“落门落槛”是做生意可以倾心合作的人。别人漂亮,他更不肯马虎,坚持一定要送,胡雪岩也作了很肯定的表示,倘或庞二一定要送,他不能不收,只是除了必要的开支以外,余数他要送庞二手下的“朋友”

  “那随你,我就不管了。”庞二又说“今天晚上我就写信通知‮海上‬,把栈单给你送去,送到哪里?”

  “不是这么做法,只请你写封委托信给我,同时请你通知宝号的档手,说明经过。栈单不必给我。”

  这样做,亦无不可。谈完胡雪岩的事,庞二谈他自己的事。照胡雪岩的想法,‮海上‬那方面的生意,他可以托人代办,自己该陪着庞二到湖州,去替他料理官司。刘不才也在旁边帮腔,说胡雪岩对这种徘难解纷的事,最为擅长,此行少不得他。但唯其如此,庞二反倒顾虑了。

  “老胡!有你出大力帮忙,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放心,至多惹几天⿇烦,花几吊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不愿意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你陪了我去,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妥,湖州好些人都知道你跟王大老爷是知,看你出面,明明王大老爷秉公‮理办‬,别人说起来,总是我走了门路。”

  庞二停了一下又说“这一来不但我不愿意,对王大老爷的官声也不好。”听了这番话,胡雪岩心想,谁说庞二是不懂事的纨袴,谁就是有眼无珠的草包,因而心悦诚服的答说:“庞二哥看事情,真正透彻!既然如此,我全听吩咐。”

  “不敢当!”庞二说道:“我只请你切切实实的替我写封信,我也是备

  而不用。”

  “好的。我的信要写两封,一封给王雪公,一封给刑幕秦老夫子,此人我也是有情的,庞二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他商量。”

  “这是文的一面,还有武的一面。”刘不才揷嘴问庞二:“郁四,你认不认识?”

  “认是认得,情不深。”庞二答道:“说句实话,这些江湖朋友,我不大敢惹。”

  “这个人也是‘备而不用’好了。”胡雪岩说“信我也是照写,其实不写也不要紧,郁四听见是庞二哥的事,不敢不尽心。”

  这是胡雪岩拿⾼帽子往庞二头上戴,意思是以庞家的名望,郁四自然要巴结。只是恭维得不⾁⿇,庞二听了非常舒服,心里在想,他们杭州人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胡雪岩越是如此说,就越要买他的面子。

  “老胡,听你这一说,郁四跟你的情一定不错。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这趟回湖州,倒要他一,请你替我写介绍信。”

  “一句话!”胡雪岩起⾝告辞“你就要走了,总还有些事要料理,我不耽搁你的工夫,明天一早,我把信送来。”

  这天晚上胡雪岩备下三封极其切实的信,第二天一早带到庞二那里。投桃报李,他给胡雪岩的两封信也很实在,一封是委托书,一封是写给他在‮海上‬的管事的,特意不封口,请胡雪岩代发,意思是让他过了目,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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