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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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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到元宵节,祥子没法再忍下去了。

  虎妞很⾼兴。她张罗着煮元宵,包饺子,白天逛庙,晚上逛灯。她不许祥子有任何主张,可是老不缺着他的嘴,变法儿给他买些作些新鲜的东西吃。大杂院里有七八户人家,多数的都住着一间房;一间房里有的住着老少七八户。这些人有的拉车,有的作小买卖,有的当巡警,有的当仆人。各人有各人的事,谁也没个空闲,连小孩子们也都提着小筐,早晨去打粥,下午去拾煤核。只有那顶小的孩子才把庇股冻得通红的在院里玩耍或打架。炉灰尘土脏水就都倒在院中,没人顾得去打扫,院子当中间儿冻満了冰,大孩子拾煤核回来拿这当作冰场,嚷闹着打冰出溜玩。顶苦的是那些老人与妇女。老人们无衣无食,躺在冰凉的炕上,⼲等着年轻的挣来一点钱,好喝碗粥,年轻卖力气的也许挣得来钱,也许空手回来,回来还要发脾气,找着缝儿吵嘴。老人们空着肚子得拿眼泪当作水,咽到肚中去。那些妇人们,既得顾着老的,又得顾着小的,还得敷衍年轻挣钱的男人。她们怀着孕也得照常操作,只吃着窝窝头与白薯粥;不,不但要照常工作,还得去打粥,兜揽些活计——幸而老少都吃饱了躺下,她们得抱着个小煤油灯给人家洗,作,缝缝补补。屋子是那么小,墙是那么破,冷风从这面的墙缝钻进来,一直的从那面出去,把所有的一点暖气都带了走。她们的⾝上只挂着些破布,肚子盛着一碗或半碗粥,或者还有个六七个月的胎。她们得工作,得先尽着老的少的吃饱。她们浑⾝都是病,不到三十岁已脫了头发,可是一时一刻不能闲着,从病中走到死亡;死了,棺材得去向善人们募化。那些姑娘们,十六七岁了,没有裤子,只能围着块什么破东西在屋中——天然的监狱——帮着⺟亲作事,赶活。要到茅房去,她们得看准了院中无人才敢贼也似的往外跑;一冬天,她们没有见过太阳与青天。那长得丑的,将来承袭她们妈妈的一切;那长得有个模样的,连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卖出,享福去!

  就是在个这样的杂院里,虎妞觉得很得意。她是唯一的有吃有穿,不用着急,而且可以走走逛逛的人。她⾼扬着脸,出来进去,既觉出自己的优越,并且怕别人沾惹她,她不理那群苦人。来到这里作小买卖的,几乎都是卖那顶贱的东西,什么刮骨⾁,冻白菜,生豆汁,驴马⾁,都来这里找照顾主。

  自从虎妞搬来,什么卖羊头⾁的,熏鱼的,硬面饽饽的,卤煮炸豆腐的,也在门前吆喊两声。她端着碗,扬着脸,往屋里端这些零食,小孩子们都把铁条似的手指伸在口里看着她,仿佛她是个什么公主似的。她是来享受,她不能,不肯,也不愿,看别人的苦处。

  祥子第一看不上她的举动,他是穷小子出⾝,晓得什么叫困苦。他不愿吃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可惜那些钱。第二,更使他难堪的,是他琢磨出点意思来:她不许他去拉车,而每天好菜好饭的养着他,正好象养肥了牛好往外挤牛奶!他完全变成了她的玩艺儿。他看见过:街上的一条瘦老的⺟狗,当跑腿的时候,也选个肥壮的男狗。想起这个,他不但是厌恶这种生活,而且为自己担心。他晓得一个卖力气的汉子应当怎样保护⾝体,⾝体是一切。假若这么活下去,他会有一天成为一个⼲骨头架子,还是这么大,而膛儿里全是空的。他哆嗦起来。打算要命,他得马上去拉车,出去跑,跑一天,回来倒头就睡,人事不知;不吃她的好东西,也就不伺候着她玩。他决定这么办,不能再让步;她愿出钱买车呢,好;她不愿意,他会去赁车拉。一声没出,他想好就去赁车了。

  十七那天,他开始去拉车,赁的是整天儿。拉过两个较长的买卖,他觉出点以前未曾有过的⽑病,腿肚子发紧,舿骨轴儿发酸。他晓得自己的病源在哪里,可是为安慰自己,他以为这大概也许因为二十多天没拉车,把腿撂生了;跑过几趟来,把腿开,或者也就没事了。

  又拉上个买卖,这回是帮儿车,四辆一同走。抄起车把来,大家都让一个四十多岁的⾼个子在前头走。⾼个子笑了笑,依了实,他知道那三辆车都比他自己棒。他可是卖了力气,虽然明知跑不过后面的三个小伙子,可是不肯倚老卖老。跑出一里多地,后面夸了他句:怎么着,要劲儿吗?还真不离!他喘着答了句:跟你们哥儿们走车,慢了还行?!

  他的确跑得不慢,连祥子也得掏七八成劲儿才跟得上他。他的跑法可不好看:⾼个子,他塌不下腰去,腰和背似乎是块整的木板,所以他的全⾝得整个的往前扑着;⾝子向前,手就显着靠后;不象跑,而象是拉着点东西往前钻。腰死板,他的舿骨便非活动不可;脚几乎是拉拉在地上,加紧的往前扭。

  扭得真不慢,可是看着就知道他极费力。到拐弯抹角的地方,他整着⾝子硬拐,大家都替他攥着把汗;他老象是只管⾝子往前钻,而不管车过得去过不去。

  拉到了,他的汗劈嗒啪嗒的从鼻尖上,耳朵唇上,一劲儿往下滴嗒。放下车,他赶紧直了直腰,咧了咧嘴。接钱的时候,手都哆嗦得要拿不住东西似的。

  在一块儿走过一趟车便算朋友,他们四个人把车放在了一处。祥子们擦擦汗,就照旧说笑了。那个⾼个子独自了半天,⼲嗽了一大阵,吐出许多白沫子来,才似乎缓过点儿来,开始跟他们说话儿:

  完了!还有那个心哪;腰,腿,全不给劲喽!无论怎么提腰,腿抬不起来;⼲着急!

  刚才那两步就不离,你当是慢哪!一个二十多岁矮⾝量的小伙子接过来:不屈心,我们三个都够棒的,谁没出汗?

  ⾼个子有点得意,可又惭愧似的,叹了口气。

  就说你这个跑法,差不离的还真得教你给撅①了,你信不信?另一个小伙子说。岁数了,不是说着玩的。

  ⾼个子微笑着,摇了‮头摇‬:也还不都在乎岁数,哥儿们!

  我告诉你一句真的,⼲咱们这行儿的,别成家,真的!看大家都把耳朵递过来,他放小了点声儿:一成家,黑天白曰全不闲着,玩完!瞧瞧我的腰,整的,没有一点活软气!还是别跑紧了,一咬牙就咳嗽,心口窝辣蒿蒿的!甭说了,⼲咱们这行儿的就得它妈的打一辈子光棍儿!连它妈的小家雀儿都一对一对儿的,不许咱们成家!还有一说,成家以后,一年一个孩子,我现在有五个了!全张着嘴等着吃!车份大,粮食贵,买卖苦,有什么法儿呢!不如打一辈子光棍,犯了劲上白房子,长上杨梅大疮,认命!一个人,死了就死了!这玩艺一成家,连大带小,好几口儿,死了也不能闭眼!你说是不是?他问祥子。

  祥子点了点头,没说出话来。

  这阵儿,来了个座儿,那个矮子先讲的价钱,可是他让了,叫着⾼个子:老大哥,你拉去吧!这玩艺家里还有五个孩子呢!

  ⾼个子笑了:得,我再奔一趟!按说可没有这么办的!得了,回头好多带回几个饼子去!回头见了,哥儿们!

  看着⾼个子走远了,矮子自言自语的说:混它妈的一辈子,连个媳妇都摸不着!人家它妈的宅门里,一人搂着四五个娘们!

  先甭提人家,另个小伙子把话接过去。你瞧⼲这个营生的,还真得留神,⾼个子没说错。你就这么说吧,成家为⼲吗?能摆着当玩艺儿看?不能!好,这就是楼子②!成天啃窝窝头,两气夹攻,多么棒的小伙子也得爬下!

  听到这儿,祥子把车拉了起来,搭讪着说了句:往南放放,这儿没买卖。

  回见!那两个年轻的一齐说。

  祥子仿佛没有听见。一边走一边踢腿,舿骨轴的确还有点发酸!本想收车不拉了,可是简直没有回家的勇气。家里的不是个老婆,而是个昅人血的妖精!

  天已慢慢长起来,他又转晃了两三趟,才刚到五点来钟。

  他交了车,在茶馆里又耗了会儿。喝了两壶茶,他觉出饿来,决定在外面吃饱再回家。吃了十二两⾁饼,一碗红豆小米粥,一边打着响嗝一边慢慢往家走。准知道家里有个雷等着他呢,可是他很镇定;他下了决心:不跟她吵,不跟她闹,倒头就睡,明天照旧出来拉车,她爱怎样怎样!

  一进屋门,虎妞在外间屋里坐着呢,看了他一眼,脸沉得要滴下水来。祥子打算合合稀泥,把长脸一拉,招呼她一声。可是他不惯作这种事,他低着头走进里屋去。她一声没响,小屋里静得象个深山古洞似的。院中街坊的咳嗽,说话,小孩子哭,都听得极真,又象是极远,正似在山上听到远处的声音。

  俩人谁也不肯先说话,闭着嘴先后躺下了,象一对永不出声的大⻳似的。睡醒一觉,虎妞说了话,语音带出半恼半笑的意思:你⼲什么去了?整走了一天!

  拉车去了!他似睡似醒的说,嗓子里仿佛堵着点什么。

  呕!不出臭汗去,心里庠庠,你个贱骨头!我给你炒下的菜,你不回来吃,绕世界胡塞去舒服?你别把我招翻了,我爸爸是光棍出⾝,我什么事都作得出来!明天你敢再出去,我就上吊给你看看,我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

  我不能闲着!

  你不会找老头子去?

  不去!

  真豪横!

  祥子真挂了火,他不能还不说出心中的话,不能再忍:

  拉车,买上自己的车,谁拦着我,我就走,永不回来了!

  嗯——她鼻中旋转着这个声儿,很长而曲折。在这个声音里,她表示出自傲与轻视祥子的意思来,可是心中也在那儿绕了个弯儿。她知道祥子是个——虽然很老实——硬汉。

  硬汉的话是向不说着玩的。好容易捉到他,不能随便的放手。

  他是理想的人:老实,勤俭,壮实;以她的模样年纪说,实在不易再得个这样的宝贝。能刚能柔才是本事,她得版霜③他一把儿:我也知道你是要強啊,可是你也得知道我是真疼你。

  你要是不肯找老头子去呢,这么办:我去找。反正就是他的女儿,丢个脸也没什么的。

  老头要咱们,我也还得去拉车!祥子愿把话说到了家。

  虎妞半天没言语。她没想到祥子会这么聪明。他的话虽然是这么简单,可是显然的说出来他不再上她的套儿,他并不是个蠢驴。因此,她才越觉得有点意思,她颇得用点心思才能拢得住这个急了也会尥蹶④的大人,或是大东西。她不能太逼紧了,找这么个大东西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她得松一把,紧一把,教他老逃不出她的手心儿去。好吧,你爱拉车,我也无法。你得起誓,不能去拉包车,天天得回来;你瞧,我要是一天看不见你,我心里就发慌!答应我,你天天晚上准早早的回来!

  祥子想起白天⾼个子的话!睁着眼看着黑暗,看见了一群拉车的,作小买卖的,卖苦力气的,腰背塌不下去,拉拉着腿。他将来也是那个样。可是他不便于再别扭她,只要能拉车去,他已经算得到一次胜利。我老拉散座!他答应下来。

  虽然她那么说,她可是并不很热心找刘四爷去。父女们在平曰自然也常拌嘴,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不能那么三说两说就一天云雾散,因为她已经不算刘家的人。出了嫁的女人跟娘家父⺟总多少疏远一些。她不敢直入公堂的回去。万一老头子真翻脸不认人呢,她自管会闹,他要是死不放手财产,她一点法儿也没有。就是有人在一旁调解着,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也只能劝她回来,她有了自己的家。

  祥子照常去拉车,她独自在屋中走来走去,几次三番的要穿好‮服衣‬找爸爸去,心想到而手懒得动。她为了难。为自己的舒服快乐,非回去不可;为自己的体面,以不去为是。假若老头子消了气呢,她只要把祥子拉到人和厂去,自然会教他有事作,不必再拉车,而且稳稳当当的能把爸爸的事业拿过来。她心中一亮。假若老头子硬到底呢?她丢了脸,不,不但丢了脸,而且就得认头作个车夫的老婆了;她,哼!和杂院里那群妇女没有任何分别了。她心中忽然漆黑。她几乎后悔嫁了祥子,不管他多么要強,爸爸不点头,他一辈子是个拉车的。想到这里,她甚至想独自回娘家,跟祥子一刀两断,不能为他而失去自己的一切。继而一想,跟着祥子的快活,又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坐在炕头上,呆呆的,渺茫的,追想婚后的快乐;全⾝象一朵大的红花似的,香暖的在阳光下开开。不,舍不得祥子。任凭他去拉车,他去要饭,也得永远跟着他。看,看院里那些妇女,她们要是能受,她也就能受。散了,她不想到刘家去了。

  祥子,自从离开人和厂,不肯再走西安门大街。这两天拉车,他总是出门就奔东城,省得西城到处是人和厂的车,遇见怪不好意思的。这一天,可是,收车以后,他故意的由厂子门口过,不为别的,只想看一眼。虎妞的话还在他心中,仿佛他要试验试验有没有勇气回到厂中来,假若虎妞能跟老头子说好了的话;在回到厂子以前,先试试敢走这条街不敢。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他老远的就溜着厂子那边,唯恐被熟人看见。远远的看见了车门的灯光,他心中不知怎的觉得非常的难过。想起自己初到这里来的光景,想起虎妞的诱惑,想起寿曰晚间那一场。这些,都非常的清楚,象一些图画浮在眼前。在这些图画之间,还另外有一些,清楚而简短的夹在这几张中间:西山,骆驼,曹宅,‮探侦‬…都分明的,可怕的,联成一片。这些图画是那么清楚,他心中反倒觉得有些茫然,几乎象真是看着几张画儿,而忘了自己也在里边。及至想到自己与它们的关系,他的心乱起来,它们忽然上下左右的旋转,零乱而迷糊,他无从想起到底为什么自己应当受这些‮磨折‬委屈。这些场面所占的时间似乎是很长,又似乎是很短,他闹不清自己是该多大岁数了。他只觉得自己,比起初到人和厂的时候来,老了许多许多。那时候,他満心都是希望;现在,一肚子都是忧虑。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是这些图画决不会欺骗他。

  眼前就是人和厂了,他在街的那边立住,呆呆的看着那盏极明亮的电灯。看着看着,猛然心里一动。那灯下的四个金字——人和车厂——变了样儿!他不识字,他可是记得头一个字是什么样子:象两根棍儿联在一处,既不是个叉子,又没作成个三角,那么个简单而奇怪的字。由声音找字,那大概就是人。这个人改了样儿,变成了仁——比人更奇怪的一个字。他想不出什么道理来。再看东西间——他永远不能忘了的两间屋子——都没有灯亮。

  立得他自己都不耐烦了,他才低着头往家走。一边走着一边寻思,莫非人和厂倒出去了?他得慢慢的去打听,先不便对老婆说什么。回到家中,虎妞正在屋里嗑瓜子儿解闷呢。

  又这么晚!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好气儿。告诉你吧,这么着下去我受不了!你一出去就是一天,我连窝儿不敢动,一院子穷鬼,怕丢了东西。一天到晚连句话都没地方说去,不行,我不是木头人。你想主意得了,这么着不行!

  祥子一声没出。

  你说话呀!成心逗人家的火是怎么着?你有嘴没有?有嘴没有?她的话越说越快,越脆,象一挂小炮似的连连的响。

  祥子还是没有话说。

  这么着得了,她真急了,可是又有点无可如何他的样子,脸上既非哭,又非笑,那么十分焦躁而无法尽量的发作。

  咱们买两辆车赁出去,你在家里吃车份儿行不行?行不行?

  两辆车一天进上三⽑钱,不够吃的!赁出一辆,我自己拉一辆,凑合了!祥子说得很慢,可是很自然;听说买车,他把什么都忘了。

  那还不是一样?你还是不着家儿!

  这么着也行,祥子的主意似乎都跟着车的问题而来,把一辆赁出去,进个整天的份儿。那一辆,我自己拉半天,再赁出半天去。我要是拉白天,一早儿出去,三点钟就回来;要拉晚儿呢,三点才出去,夜里回来。挺好!

  她点了点头。等我想想吧,要是没有再好的主意,就这么办啦。

  祥子心中很⾼兴。假若这个主意能实现,他算是又拉上了自己的车。虽然是老婆给买的,可是慢慢的攒钱,自己还能再买车。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出来虎妞也有点好处,他居然向她笑了笑,一个天真的,发自內心的笑,仿佛把以前的困苦全一笔勾销,而笑着换了个新的世界,象换一件‮服衣‬那么容易,痛快!

  ①撅,比输了。挫败了。

  ②楼子,即乱子,⽑病。

  ③版霜,念ワソムソ,用手轻微的‮摩抚‬,借用作敷衍人。

  ④尥蹶子,不老实的骡马乱踢后腿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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