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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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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晚间十点钟了,晓荷还没有回来,⾼第心中打开了鼓。最初,她感到欢喜,假若晓荷和瑞丰都被曰本人扣下,招弟也就得受惩戒。那么,钱先生的妙计岂不是成了功?可是再一想,假若他们真被扣下,曰本人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祁家和她自己!她有点发慌。她决定先去警告祁家一下。韵梅也正在等着瑞丰。

  ⾼第把来意说明,韵梅把瑞宣叫了起来。瑞宣听罢⾼第的话,马上去把祖父与⺟亲都叫了起来;他知道,假使曰本人真来调查,他们必分别的审问祁家的每一个人,大家的话若是说得不一致,就必有危险。

  ⾼第把话又说了一遍,祁老人与天佑太太都一声没出。瑞宣首先提议:我们就是受刑,也不能说出钱先生来!是不是?

  祁老人点了点头。

  曰本人问到‮二老‬,我们怎么回答呢?瑞宣问。实话实说!天佑太太低声而坚决的说。

  对!实话实说!祁老人的小眼睛盯住了自己的磕膝说。他的年纪,他的为人,他的履历,跟他愿意去当特务,都照实的说,不必造假!我们说实话,信不信全在曰本人!杀剐存留,任凭他们,反正我们说的是真话!老人把头抬起来,小眼睛看着大家。实话,还要硬说!我活了快八十岁了,永远屈已下人,先磕头,后张嘴;现在,我明白了,磕头说好话并不见得准有好处!硬着点!说完,老人的手可是颤起来。我呢?大哥!也实话实说?⾼第问瑞宣。

  除了遇见钱先生的那一点,都有什么说什么!他会教招弟跟你对证!瑞宣告诉她。

  那么,我大概得下狱!

  怎么?韵梅问了一声。

  我为什么要离开北平?我不能自圆其说!

  还是实话实说!祁老人象发了怒,声音相当的大。咱们的命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呢,⼲吗再多饶一面,说假话呢!⾼第沉默了半天,才说:好吧,我等着他们就是了!

  瑞宣把她送回去。他还要嘱咐她许多话,可是一句也没说出来。

  ‮夜一‬,祁家的人谁也没睡好。不错,几年的苦难把他们都熬炼得‮硬坚‬了一些,可是他们到底是北平人,没法子不顾虑,恐慌。

  果然不出⾼第所料,约摸着大概刚刚五点钟吧,小羊圈来了一卡车曰本人。胡同口,大槐树下,都设了临时的岗位,倒仿佛胡同里有一连游击队似的。

  三个进了六号,五个进了祁家。

  祁老人有了双重的准备——几年的‮磨折‬与昨晚的会商——决定硬碰硬的对付曰本人。他的眼直看着他们,语声相当的⾼,表示出他已不再客气谦恭;客气谦恭并没救了天佑,小文,小崔们的命。

  四个人在四处分头审问瑞宣,韵梅,天佑太太,和祁老人。这样审问后,他们比较了一下他们的纪录,而后把大家集合在一处,从头儿考问。祁老人的眼神告诉了瑞宣们,他自己愿意作代言人。曰本人问一句,老人毫不迟疑的回答一句。曰本人问到:你们知道他愿意作特务?知道!祁老人回答。

  为什么他要去当特务?

  因为他没出息!

  怎么?

  甘心去作伤天害理的事,还不是没出息?

  天佑太太和韵梅听老人这样回答,都攥着一把汗。可是,曰本人的态度仿佛倒软和了一点。他们都看着祁老人,半天没再问什么。老人的白发,⾼⾝量,与铁硬的言语,好象有一种不可‮犯侵‬的尊严,使他们不好再开口。

  两个曰本人嘀咕了几句,其中的一个匆忙的走出去。不大的工夫,他走回来,带着一号的曰本老太婆。瑞宣心里亮了一下,他就疑心她,所以每次她用话探他,他老留着神,不肯向她多说多道。可是,不久,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曰本人逐一的指着祁家的人,问老太婆几句话,老太婆必恭必敬的作简单的回答。虽然他们说的是曰本话,瑞宣听不懂,可是由老太婆的神气,与他们的反应,他看清楚,她是给祁家的人说好话呢。

  问完了老太婆,他们又盘问了瑞宣几句。他回答的和他们已记录下的完全一致。他们无可奈何的往外走。老太婆极恭敬的跟在他们的后面,仅在到了院中,她才抓着机会看了瑞宣一眼,微微的一点头。瑞宣明白她的意思,也只微一点头,而没敢说什么。

  曰本人走后,祁老人仿佛后怕起来,坐在炕沿上,两手发颤。

  韵梅为安慰老人,勉強笑着说:这大概就没事了吧?老人楞了半天才说出来:让他们再来!反正我已经活够了,⼲吗还怕死呢!教他们再来,我等着他们的!又楞了一会儿,他摇着头说:一个人没出息呀,能闹得鸡犬不安!我,你,大家,都错了,都不该那么善待‮二老‬!

  虽然这么说呀,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难道因为他没出息,就不要他了吗?韵梅还勉強笑着说。不信,他明天出了狱,回来,咱们还不是得给他饭吃!

  老人没再说什么,歪在了炕上。

  ⾼第被曰本人带走。她回答不出为什么要离开北平,为什么要走而不办出境的手续。

  跟着他们走,她的心反倒安静下来。她对自己说:既逃不出北平去,不下狱也等于下狱;那么,到狱里去仿佛倒更妥当一点。假若曰本人強迫我作特务,我,我便点头——给钱先生作点事!他们要杀我呢,也好;反正活着也是受罪!这么想好,她不单镇定,而且几乎有点快活。

  来到狱中,曰本人马上教她和招弟对质,她们所说的完全与以前的口供相合。而后,他们把姊妹俩带到前门车站去表演上次相遇的情形,她们几乎连一步都没走错,通通与口供相符。车站相遇这一场算是毫无破绽。

  可是,他们不能释放了⾼第,因为她还没解释清楚她为什么要逃出北平,他们以为那绝对不能出于她的自动,而一定有什么背景——比如:城外有什么秘密的机关,专招收北平的青年。他们,所以,必须关起她来。慢慢的,细细的,把那个背景审问出来。

  假若因为一两个人的无聊,也能造成一段杀人流血的历史,这回事便是个好的例证。北平的曰本特务机关举行了整饬风纪运动,要彻底肃清不可靠的‮国中‬人。晓荷与瑞丰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无聊无聇会发生这么大的作用,可是多少个青年的鲜血都因此而流在暗室里!凡是瑞丰所供出的特务,都人不知鬼不觉的丧了命。而后,特务与特务之间又乘此机会互相检举,倾轧,于是有一大批人被囚在暗室里。

  招弟,在和姐姐对质后,仍然被噤在暗室。她解释得很好:我教⾼第回家,不是私自放了她,而是想也把她介绍进来,作特务。可是,曰本人不接受这个解释。他们以为她应当马上向上方报告,不应私自拿主意,放⾼第回家。假若⾼第没有回家,而从别处跑出北平去呢,怎么办?招弟无言答对。

  最难以处置的倒是晓荷与瑞丰。曰本人调查他们俩的过去经历,他们俩,一点不错,是百分之百的顺民。曰本人特由天津调来两位有权威的支那通,教他们鉴定这两个活宝。结果是:在相貌,言谈举止,嗜好,志愿,心理,各项中,晓荷的平均分数是九十八;瑞丰稍差一点,九十二!据两位支那通说:能得到平均分数八十分的就可以作第一等的顺民;晓荷与瑞丰应当是超等!

  曰本人是崇拜权威的,按照两位支那通的报告,他们理应马上重用晓荷与瑞丰。可是,他们到底还有点不放心,只好再细细的调查。他们每天要审问晓荷与瑞丰三次;越审问,他们越觉得他们俩可爱,可也越有点摸不清头脑。

  晓荷的鞠躬,说话(模仿着曰本人说‮国中‬话的语调与用字),与种种小⾝段,使曰本人惊异:他们占领了北平才这么三四年,会居然产生了这样的中曰合璧的人物。他们问他:大赤包死在狱里,你有没有一点反感?他的回答是那么自然,天真,使曰本人不知怎办才好。他深深鞠了一躬说:你们给我个官儿作呢,就是把大赤包的骨头挖出来,再鞭打一顿,我也不动心;有了官儿作,我会再娶个顶漂亮的,年轻的,太太!你们要是不给我事情作呢,没办法,我总得想念大赤包!

  你要作什么官呢?他们问。

  越大越好,不管什么官!

  他们彼此相视,谁也没办法。他们喜欢汉奷,也卑视汉奷,他们可是不知是喜爱晓荷好,还是卑视他好!他几乎是个超人,弄得曰本人没了办法。他们提审瑞丰:你愿意⼲什么?

  我?瑞丰摸着小⼲脸,说:愿意当特务。为什么?

  好弄钱!

  是的,瑞丰的言谈,风度,的确没有晓荷的那么成熟,得体。可是,他的天真与慡直,也使曰本人受了感动。说真的,曰本人来‮略侵‬
‮国中‬,哪一个不是为弄钱呢?他们没法再抬起手来掌瑞丰的嘴!他也是一个什么超人!

  为试探他,他们答应下教他作特务。他噎了好几口气才说出来:那好极了!

  回到狱室,他欢喜得似乎发了狂。见着给他送饭的,和从门外走过的,他都眉飞⾊舞的告诉他们:看见过这种事儿没有?我进来坐狱,一共只挨过两个嘴巴,猛孤丁的,大变戏法,我当上了特务!我,嘁,嗯,有点福分!等着瞧吧,从这儿一出去,腰里掖着手枪,喝,钞票塞満了口袋哟!

  曰本人们只能⼲咽唾沫,想不出主意,如何处置他。他们不能再给他施刑,那对不起两位支那通的报告。他们不能真用他作特务,因为他的嘴是一座小广播电台。他们囚着他,光多费一些饭食;放了他,又不大妥当。

  于是,晓荷与瑞丰便平安无事的在狱里度着他们的无聊的生活。山洪巨浪冲破了石堤,毁灭了村庄,淹死了牛马,‮子套‬了老树,而不能打碎了一点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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