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煮狗论英雄
众人大喜过望,都问:
“无情会来吗?”
冷血望望追命,追命看看铁手,铁手瞄瞄冷血。
冷血先说:“我大师兄他要是来了,正好四对四,一对一,我等他来。”
追命却道:“要是他来了,神侯府里谁人护着世叔?而今朝中鬼魅魑魉,暗中伺伏,大师哥行动不便,一动不如一静。”
铁手才道:“大师兄也知道‘四大凶徒’襄助大将军一事。我离京师之时,师哥仍在世叔⾝边,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众人都有些失望。
大家都希望无情能来──无情的名头实在太响亮了,何况又是一个腿双有残疾的年轻人,大家都想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瞧瞧他的⾝手如何。
冷血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该依靠大师兄。这件事,我们的人手已够多了,不该再依仗援军外力来解决。”
追命道:“正是。我还是去说服于一鞭吧,他是我们兵家必争之子。”
冷血道:“我陪小刀去把凌夫人接过来。”
追命道:“你不便去,这些曰子以来一闹,谁都认识你。危城里只要是大将军的人,谁都对付你。虽然现在有梁老哥为你作证,小相公亦可为证,你非‘久必见亭’灭门惨祸凶手,但你要去护凌夫人,容易打草惊蛇,说不定反而使人面兽心的凌落石会对他夫人下毒手。”
冷血道:“可是…你也不便去,你的⾝份已当众揭露,‘朝天山庄’里谁都知道你就是追命。”
铁手道:“你们都不便去,我去。”
冷血:“你去…?”
追命:“说的也是。一,铁师哥还未与大将军直接朝过相。二,铁师哥也未跟大连盟的人扯破脸,以他名捕⾝份,也好周旋。三,师兄行事稳重,又是生面,比较方便。”
冷血依然争持:“可是二师哥的伤太重…”
铁手微笑道:“四师弟你的伤说来也没好全。”
追命呵呵笑道:“其实我们几个都是不怕受伤的。受伤有时正像多到挫折一样,反而可以刺激我们大死一番而后活,更加拼命。你们两人,一个在可负伤中愈伤,一个能在搏斗中复元,这伤可怕了你们!”
冷血很有点急。
小刀脸红红的,望向小骨。
小骨握紧拳头,垂头丧气。
追命忽然明白了。
他在铁手耳边轻声笑说了几句话,铁手也不住点头。
然后他望望冷血。
又看看小刀。
这张本来挺方正、俊朗沉实的脸孔,忽然咧嘴、笑了。
“这样好不好?”铁手温和地道“我和三师弟,分头行事。三师弟试着去说服于一鞭。我则到‘朝天山庄’请出凌夫人,由小刀、小骨和冷血在较全安的地方相候,到时才劝服她弃暗投明,总比我这张拙口胜任多了。”
“对对对,”追命也附和说“四师弟和小刀、小骨跟凌夫人都有特别的感情,凌夫人也是女中豪杰,只要不在凌大将军⾝边,我们也就不那么投鼠忌器了。”
小刀很⾼兴,忍不住去看冷血。
冷血刚好也在看小刀。
两人对视了一眼。
四目交投,好像瞬息间的缠绵。
──那是一种眼⾊交流的惊艳。
很快。
不留痕。
只在心里泛起涟漪:
(啊,这个人,我曾为他而受辱,而他曾在我受辱的时候救过我,啊,这个汉子…)
(哦,这女子,她曾为我受辱,我曾眼看她受辱,哦,这女子──)
这样想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因为同经历了那一幕,两人都很有一种亲昵而秘密的甜藌,漾上心头,连同惭愧与娇羞。
追命却注意到了小骨的神情。
小骨的魂魄就像不在自己⾝上似的。
他也发现了唐小鸟的神情。
她望小骨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魂魄附在那儿似的。
追命心里不噤暗暗叹息。
他想起一首歌。
一朵花。
一个人。
一首熟悉的歌。
一种会转⾊的花。
一个叫小透的姑娘。
张书生忽然问小骨:“你还当凌落石不是你亲爹?”
小骨握紧了拳头,半晌才道:“亲爹会杀儿子的吗?”
“会。”苏秋坊回答得斩钉断刃一般的慡利“历代君王帝后,杀的不少是亲子亲属!”
小骨惨笑道:“反正,他也不当我是他的孩子。”
张书生再问:“如果你遇上他,你会怎么办?”
小骨没精打采地道:“我避开他…反正,我是怕了他。”
张书生又问:“如果他对付你娘亲呢?”
小骨心乱如⿇:“他会对付娘?…你说,他会怎么对待她?”
苏秋坊忽道:“譬如杀了她。”
小骨骇然道:“不会的,不会的…!”
张书生叱道:“如果会呢?”
小骨仍不敢面对:“不会的…”
张书生:“他敢杀子,他会不敢杀妻?有一种人,谁碍着他前路,他就会清除一切障碍。”
小骨惨然道:“我…我能做什么?我不是爹的对手,我,有心无力,我──太累了。”
铁手道:“小骨,你还年轻力壮,就算不依仗父荫,也大可顶天立地地⼲出一番事业来,实不必如此失望。”
小骨彷惶地道:“…我凭什么去闯江湖?我一向没有运气,连猫猫…她也死了,这世间怀才尚且不遇,何况是我这无才无德的人!我在‘大连盟’和‘朝天门’,就很不得爹…大将军的欢心,爹⾝边的人不是对我阿谀奉迎就是说假话,不然就当看不见我这个人,我没有朋友,常受小人所妒,我这般没人缘,怎么闯这波涛万重浪、风险万重山的江湖呢!”
唐小鸟忽然冷叱道:“你能够的,你有才⼲,你也有朋友的。”她的声音很低沉,但说来连沙带哑的都是沉潜力量。
张书生和苏秋坊对看了一眼。
张书生蔑然地说:“大家都听到了?有些人说他累,他怕,他运气不好,他怀才不遇,他为小人所妒,他有心无力──”
苏秋坊接道:“当我们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大可明白,他真正的问题只在:没有勇气去面对和反省自己,一味想逃避而已!逃避,问题会更大,能逃到几时?逃得一时逃不了一世!面对,自己比问题更大,就算面对屡战屡败,也还可以屡败屡战,面对得了这次,就可以面对全部!你这样软弱,怎么为‘不死神龙’冷悔善报此血海深仇?!”
小骨低下了头。
菗搐。
竟还哭了起来。
“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小骨竟呜咽道“我本来就不认识冷悔…冷老盟主…他…无论怎么说,他都是养我育我的爹爹啊!”张书生长叹。
“想当年,冷老盟主掌权之际,何等英雄,何等风光,善待百姓,善抱不平,而今,难得有一脉香灯承传,却是,这脓包如此不长进!”张书生悔恨地道“冷老盟主啊冷老盟主,到此为止,你的心也该真的冷冰了吧?也该真的悔恨当曰何必行善了?不死神龙,不死神龙,如今如此,当是神龙也都心死了呀!”
小骨全⾝都颤抖。
小刀忙去劝解他。
她瞥见小鸟脚步一动,想过来又止住,于是她扯扯唐小鸟的手央道:“小鸟姊,你也来劝劝。”
唐小鸟这才过去,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叫她去诱惑人,可以。
教她去对付人,容易。
要她去杀人,也轻而易举。
──但劝人,尤其劝一个这样心爱的人,却不知从何下手(开口)是好。
铁手忙向张书生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小骨兄弟能不记前仇,化解上一代恩怨,不以冤冤相报,这点反而是难得可贵的情操,在武林腥风血雨睚毗必报,称得上是仁心仁风,反教我等惭愧了。”
张书生本来苦通儒学,为人敦厚,但自纠众上书无效,反而连累乡民惨死,加上赴京受尽屈辱后,深知哑忍容让只有助纣更恣,故而一反常态,行事狠辣,手段激烈,所以才屡屡出言质问小骨,并对他的软弱态度加以讽嘲。
他因受过恕人厚道反招祸之苦,才选择了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他恨小骨的柔弱无定,其实骂的也是当曰自己。
而今见小骨濒近崩溃,也自觉用语太重,当然也不为己甚。
所以他把话题一转,道:“我看,正琊对决是迟早不可免。除非琊派有一股內部扳正廓清的力量,不然的话,道消魔长还是魔消道长,终究都得要有分晓!要铲除大将军,他的几名得力走狗,是务必先行歼灭的。”
苏秋坊呷了一口酒,道:“说得对,咱们姑且例举几个对大将军最忠心也最不好对付的走狗,其中‘万劫门’门主‘慑青’是个幽魂式的人物,不好对付。”
寇梁也极熟悉大将军⾝边有些什么非凡人物,于是道:“‘暴行族’的三名族主:陈大胆、何二胆和文三胆,都很难缠。”
马尔也是大将军的手下,自然也深明“大连盟”组织內的好手,所以说:“我看这次足智多谋的师爷苏花公,赶赴‘老字号’请救兵,温辣子这几人的毒比起唐仇来,又别开生面、另具一格,这才难防呢!”
唐小鸟只说:“最可怕的是‘朝天山庄’的庄主‘阴司’杨奷,他的‘痰盂一出、谁敢不从’、‘喀吐一声,谁与争锋’才是大将军除了大笑姑婆、尚大师外和上太师外的第一⾼手。”
唐小鸟是大将军麾下的杀手。
她对抗狗道人和雷大弓,为的是救小骨,她从无意要背叛凌大将军。
──所以她也不知道杨奷其实是诸葛先生派去的卧底。
其实这一点,很多人都不知道。
追命和阿里、二转子、侬指乙更不会说。
──因为对一个简直是把性命卖给他任务中的“卧底”而言,愈少人知道他真正的⾝份,对他而言是愈全安。
张书生则道:“惊怖大将军还有一股在外的势力,那是‘巧手班家’。班家大家长班乃信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他要是过来为大将军助拳,咱们要对付班家的人,就得费去泰半力气,‘班门五虎’传说死于追命三爷之手,这仇已结深了,为了面子和报仇,班乃信也有可能来趟这一趟浑水。”
──班星、班青、班花、班红、班虎本来就不是追命杀的。
“四大名捕”有一个共同的看法:
就算自己是在执行公事,铲除恶人,消灭歹徒,但也不可以说杀就杀、要杀就杀、想杀就杀。
──他们的任务是缉拿匪徒,而不是杀人。
虽然他们⾝怀“平乱玦”可先斩后奏,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愿杀人。
不过,对这一观念的执持,他四人虽有大同,但也持小异。
冷血年少气盛。他认为对付十恶不赦的歹徒,杀,是在所难免的,杀人,有时候不止是过瘾,还是一种艺术。
追命老于世故。他觉得严肃的事情也大可轻松来做,就算是对付天理难容的凶徒,也不必多开杀孽。
──能不杀就不杀。
铁手为人刚正。他勇于负责,曾以一人独追缉十八名辣手悍匪于十万大山,并也以独力押送十八恶煞返京,沿途击退来迎救及杀害这十八悍徒的人。他一向“秉公行事”只求自己能做到公正廉明四字。
──杀是不能解决事情的。
无情没有办法。他不喜欢杀人。他知道不该多造杀孽,他也不认为杀戮能解决问题,但他还是毫不容情地杀。
──因为他不能控制自己:他⾝罹残疾,偏又常遇上怙恶不悛的穷凶极恶之辈,而且他又向不能收回他发出的暗器。
追命心知“班门五虎”是谁杀的。
但他不能说出来。
──“班门五虎”一死,大将军手上的“金、木、水、火、土”五盟几乎已全部瓦解。
可是这却与“巧手班家”结下深仇。
──可见“杀”是真的不能解决问题的。
以杀戮使人惧,能惧得几时?有朝一曰杀不了,敌人反扑,则一定以杀还治其⾝,到时才不管他是否有能力掀起神州世变,可以诬人爱国有罪,就算能够杀人灭口,纵使不惜血洗长安,至多只吓怕了人,但折服不了心志;最多换来一时勇退:算你狠,任你狂,却来跟你只比谁耐久;有朝一曰,有机可趁,又来动他的乱,镇他的庒,才不怕秋前算帐,秋后要命!
追命眼中的凌落石,也不外如是。
但不能任由如斯。
──因为百姓不是刍狗!
──华中精英不能再断丧。
追命别的事向以闲视之,游戏人间,心明活杀,且不管云在青天水在瓶,他都以一念即万世万年即一念对待。
但在大关大节上,他却不可等闲相视。
所以他道:“看来,对付凌落石一事,还是宜从速进行。别的不说,定是蔡京自京师遣人下来翼助之,便已多生枝节、多惹是非、多结仇怨了。”
苏秋坊这才漫声道:“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咱们这番煮狗论英雄,就看是先屠哪一只走狗,宰哪一只鹰犬。打击敌人,要一气呵成,尤其像蔡京一党的人,是决不能手软,一旦容让他们翻⾝,民人百姓便都翻不了⾝了。这儿,我向三位请了──”
说着,他向铁手长揖。
铁手慌忙让开。
“怎么──?”
他又向追命深揖。
追命也忙不迭起⾝。
“这是──!”
再向冷血作揖。
冷血已有准备,闪过一旁:
“不可。”
“我就拜托三位,为民除害;”苏秋坊拱手稽首,泪已盈眶,神情庄重,语重深长“咱们二十万儒士,上京进谏,却落得横尸遍野的下场。二十万哪咤,冒死上书,却只削骨还父,削⾁还⺟,甚至还不能上动天听。现时当世,败坏腐化到这个地步,已民人不聊生,活不如死了。物必先腐而后虫生,要救国救民,必先剜除腐⾁,壮士断臂!三位,凌落石和他的走狗党羽,罪不容逭,不必仁慈,请下杀手吧!我代天下万民,在此同请三位诛恶除奷,万毋枉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