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隔牛打山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得像在落英里带点冰。
她站在那儿一嚷嚷,谁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也马上有了反应。
群众的反应是拢上前去看“热闹”而且议论纷纷:
“龙舌兰?”
“什么是龙舌兰?”
“龙舌兰不是一种花吗?”
“那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会叫起花的名字来了。”
“那也不出奇,人也会叫狗狗猫猫的名字,阿福的儿子不是叫狗子吗?张伯的女儿叫阿咪,还有狗猫也一样叫人的名字,我家的狗就叫旺财。”
“你就别饶舌了。龙舌兰到底是谁?”
“她刚才不是说了吗?她叫龙舌兰,她叫龙舌兰当然就是龙舌兰了。”
“她还说她自己是个名捕呢!”
“名捕?我只听过四大名捕,捕神、神捕,捕王都听过,就没听说过有啥女神捕的。”
“对呀,女孩儿家的,好好的家头细务不做,却出来当什么衙差捕役的,看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你可别说的响,我看她刚才那一把弓射箭的,好像有两下子的!”
“嘿,真的厉害的,又何用暗器,甚至连兵器也用不上呢!你看,铁二爷一伸手,那个満手是刃、五指蔵锋的还不是照样遭了殃。”
“她⾝手好不,我可没瞧见,但她模样却怪好的,阿尖,你看哪,她那长发这样飘下来,她那张小嘴这样翘起来,她那媚眼儿就那么瞟过来,她那腰⾝就那么一挺一耸上来,呼,嘿,哟…要命。”
“喳,长尾,你就这么用眼⾊刮,用嘴巴说,用心神想,就入了仙嘿…”“我倒觉她不守妇道。”
“怎么说?”
“你看她,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往⾼处站,向人多处看,跟咱大声喊话,这算什么好女儿家?”
“说的也是。”
“阿尖,这美人美得要害人害命的,但这回倒看出她的缺点来了。”
“哦?她也有弱点?我‘威风尖’也看不出来这娃无哪一处不叫我害煞爱熬的,你这凡见女人都骚情搔庠的‘长尾忠’还能看出啥苗头来?”
“她哪,那对啂鸽儿是小开了些。”
“她…啂鸽儿?”
“不就是那对鹌鹑儿。”
“这个…这小开了点,才证明她是处子嘛。”
“说的倒有道理,是含苞的,这更珍贵了…”
龙舌兰当然没料到。
她始料不及:
她报上了名号,并没有引起羡艳和震动。
却引起了评头品足,女人看她带了妒嫉,男人看她生了骚情。
因为她是个女子。
而且还是个漂亮的美丽女子。
更且是个漂亮而美丽的江湖女子。
而这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
男子能⼲能闯,出来酒⾊财气,人家说是他文武双全、风流快活。
女子敢⼲敢闹,出来崭头露角,大家就说她恬不知聇、不安于室。
没办法。
这种不公平从古迄今,莫不如是,只有在层次上、程度上有点不同而已。
向大家报了名的她,并没有引起欢呼。却引来了一场劫杀。
她遇了险。
她手上还挽着深黛⾊的小弓。
她青葱般的秀指还拈着两支红⾊的小箭。
只要她弓在手、箭在指,她自信普天之下,没什么有她龙舌兰怕的,没什么人不怕她龙舌兰的。
事实上,那四名在人群中负了伤的杀手,也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人们惊觉⾝边有人在淌血,立即四散,于是那四名杀手的目标和所在就明而显之了。
他们是:戒触、戒声、戒味、戒香四人。
到这地步,这四人已算是“就逮”了。
可是,他们来的不止是四人。
也不是五人。
──如果只是五人,那么,第五人:戒杀和尚也给铁手击垮了。
而是六人。
第六人也是和尚:
他叫戒⾊。
他原本只负责看水、望风的。
所以他根本没出过手。
就因为他未曾出手,所以⾝份并未暴露,才无人得悉。
所以他可以悄悄地(就像是一名慌乱而好奇的平民百姓)掩近龙舌兰的背后,当他靠近她的时候,徐风送来,他觉得她好香,他觉得她的腰好细,他觉得她让他神思飞逸──他几乎不想(也不忍)向她出手。
可是他还是出了手。
杀手。
而且还是暗算:
一种自背后的狙击!
因为他是杀手。
前文说过:一个好的杀手,就是不讲道义、不择手段、不认六亲、不论是非的,只要能制对方于死命他就能从中获利的,他就一定⼲。
一定杀。
所以,许多人崇拜杀手,迷上杀手的行径和作风,以为杀手是浪漫多情、激越痛快的,甚至还将之与侠者混为一谈,那其实是一种谬误。
崇仰杀手,一如崇拜禽兽。
不过在豺狼当道的宇宙乾坤里,这种风尚亦不为奇。
戒⾊好⾊。
龙舌兰美貌。
就算戒⾊只看到她的背影,闻着她的幽香,他也可以断定这是个人间绝⾊。
但他还是下了手。
狠狠的下了毒手。
他欺近龙舌兰背后,见她腰细盈握,他便悄悄子套极其锋锐浑利的三十六牙七十二齿的鲤鱼铡虎头锉来,一铡就往她腰眼儿锉了过去。
一点情也不留。
一些微余地也不予。
大家发现时已迟。
就连龙舌兰也发觉得迟了。
舂光明媚,人烟袅娆,眼看这么一个好女子,就得魂断两截在此时此地。
但有一个人却发现得早。
比谁都更早发现了。
他就是那名汉子:
铁手。
──“四大名捕”中的二老:
铁游夏!
他一开始就觉得龙舌兰不该暴露⾝份。
他已来不及阻止,但他特别注意后果:
所以他很快就发觉了有人有所暴动。
他已离龙舌兰最远,一时救援不及。
于是他立刻做了一件事:
他忽然打了一掌──
向后。
戒杀和尚就在他⾝前。
他却往后出掌。
──难道他后方也有敌踪?
没有。
他这一掌,只是打在一个普通人的⾝上。
这个人是当地捕头陈风。
他平白无辜也无缘无故的吃了铁手一掌。
他挨了这一掌,还未回过神来,但他的右手却不知怎的,全不自噤的忽地打了出去。
他这一掌正打在⾝后一个围观木匠的⾝上。
这木匠忽尔吃了一记,也莫名其妙,但他的手忽也不听纵使,刹地伸了出去,推在⾝旁一名老者的肩上。
那老者更不知就里,肩上受了一记,不庠不痛,但左手却自动扬起,向⾝前的妇人肘部顶了一下。
那妇少也忽尔出手,把⾝后的少年一推…
如是者类推。
但情形却发生得十分之快。
十分之速。
一下子,一个打一个、一个推一个的,转眼已“传”了十几个人,到了最前边一个,是这儿的庙祝,他吃后面一名老妇的一撞,便连退了三步,不由自主的一抬肘“砰”的一声,不偏不倚,不迟不早,正在戒⾊和尚掌锉扬铡要攻向龙舌兰之际,他一肘就打在这杀手的脸上。
这位六十余岁的老庙祝完全不会武功。
这点戒⾊杀手当然也看得出来:否则他怎让他近得了⾝?
但庙祝这一肘,却有千钧之力,又快又狠“蓬”地撞在他脑门。
他大叫一声,登时弃锉扔铡,掩面踣地,口水鼻涕尿齐流。
龙舌兰这才躲过一险,却听捕头陈风如梦初醒,大叫了起来:“隔牛打山!这是隔牛打山神功!横手绝招的‘隔牛打山’神功!”
大家都怔了一怔,大多数的人都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却有民众一拥而上,对那施暗袭伤美人的戒⾊和尚拳打脚踢,站在远远那边的铁手却扬声道:
“别打死他。他的同僚都倒了,他仍不逃,还施杀手,至少还有点胆⾊义气,不要杀他。”
他随便开声,却一一清晰能入鼓噪喧嚷的人们耳中。
只有“风尘捕快”陈风犹在喃喃自语:“隔牛打山,隔牛打山,那是比隔山打牛还深湛⾼明百倍的掌功內力啊,而今是头遭儿亲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