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袖舞灵修
那柄断剑却在这一刻亮了起来。九华老人数十年的精气似乎全都被它昅走,化成了妖异之极的剑气。浸染在剑⾝上的鲜⾎蒸发透尽,崩出一片缭绕的红光。
这红光已深植⼊剑中,散发出的竟不似剑气,而是飞扬的魔氛。
辛铁石紧紧握着这柄朱红断剑,他的⾝子一动不动。他似乎还未意识到自己打败了九华老人,仍然不住地将真气催送到剑⾝中去,让那剑光越来越鲜,浓冽。
昅收了九华老人气⾎之后,断剑本已沉寂,但随着这等不停催送,它重新苏活起来,剑气跃动,发出一阵细微的啸音。
这已不再是他御剑,而是剑之戾气已控制了他的⾝体,不将他的精⾎完全昅⼲,绝不罢休。
江⽟楼出⾝魔教,见惯了魔教种种修习秘诀,自然深知辛铁石的状况。他忍住肩胛琵琶骨被捏断的痛楚,将尚能活动的右手搭在辛铁石的肩头,运劲呼道:“辛铁石,你已赢了,我们走吧!”
这一声直呼辛铁石的名号,夹着江⽟楼命修十余年的真气,当真如暮鼓晨钟,振聋发聩。
厉呼才传出,辛铁石的双目中旋绕的⾎⾊被惊散了些许“当”的一声响,他手中的断剑落地,飞⾎剑法褪去的瞬间,气⾎被呑噬的痛楚山崩海啸般传来,辛铁石立⾜不定,一个踉跄,跟江⽟楼跌在了一起。
他瞬即意识到,自己赢,也就意味着九华老人输。想到自己竟然一再伤师之心,辛铁石口不噤一阵痛楚,闭目流下泪来。
江⽟楼见正道环伺,作难于顷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顾不得左臂疼痛,运指将伤口附近的几处⽳道封住,扶起辛铁石,道:“辛兄,我们走吧!”
突听一个沉稳的声音道:“慢些!”
江⽟楼并不想停,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停,可能就永远都走不了了!但他不得不停,因为这一声才出,就有数道劲急的风声窜起,分前后左右将他围住,他想走也走不了。
此人声动之间就能驱动如此多的⾼手,想必声望地位极为崇⾼,这种人,也是江⽟楼此时最不想招惹的。
但既然躲不过,江⽟楼就不在乎了,他理了理狐裘,施施然回⾝,就见谢钺沉着脸,冷冰冰地盯着他们三人。
还剑山庄并不大,却号称武林第一世家。谢钺的武功究竟⾼不⾼,知道的人不多,但他是还剑山庄的庄主,所以在江湖上,声望极隆。九华老人被弟子重伤之后,此处就以他的地位最⾼。
谢钺虽已年老,但风采极好,此时虽然含怒威严,但青山落落,却如孤松一般,让人噤不住肃然。
江⽟楼当然全然不管,微笑道:“莫非谢庄主还想将我们留下么?”
谢钺冷声道:“难道你们还想走?”
江⽟楼道:“为什么不走?我似乎记得,辛兄跟九华老人约的是,如果辛兄赢了,此⽇之事就不再追究。现在辛兄还站着,而九华老人…”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
谢钺的脸⾊更加沉:“以你之武功,想必不可能看不出来,方才九华道兄双掌已经锁住辛铁石长剑,若是任由掌劲纵横,只怕立时便可以将此孽畜毙于掌下。但九华道兄顾念着师徒情面,并没有下狠手,这孽畜却乘机突袭,重伤恩师。难道这就是你们所推崇的‘义’么?”
这番话大义凛然,江⽟楼也噤不住一窒,辛铁石更是冷汗淋漓。
适才他几乎完全被飞⾎剑法控制住意识,眼前一片⾎红,早就忘了对手是谁。心中所想,无非杀戮二字。对于如何刺进师⽗的口,师⽗是怎么晕倒的,并没有丝毫记忆。此时听谢钺如此一说,心如刀割。想到恩师此时仍对自己留情,而自己居然重伤恩师,当真是猪狗不如。辛铁石几乎忍不住拔剑而出,将自己的另一条胳膊也切下来!
谢钺冷冷道:“你们若是还有丝毫良知,就该束手就擒,等九华道兄醒来之后,听其发落。否则…”他冷冷一笑,不再说话,落落青衫却已飘起。
江⽟楼沉默着,他虽然⾝在魔教,但情豪慡,素喜行侠仗义,与正道中人没什么分别。此时明知理亏,便不再辩解。但他思量多时,仍然摇了头摇:“九华前辈之事,只有愧对。但我们自问绝非杀害新娘之凶手,所以,向九华前辈致歉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真正的凶手抓出来!所以,我们不能留在此地!”
谢钺道:“抓凶手,有我们就可以了!”
江⽟楼忍不住笑了笑,也只有他,在此时此地尚能笑得出来:“你们老了,又太古板,是抓不住真正的凶手的!”
以谢钺之涵养,也不由得大怒:“擒下他们,不用顾及死活!”话音才落,江⽟楼⾝边陡然响起了一片风声,围在他们周围的几人立时出手!
一人用掌,两人用剑,剩下的一人用刀。
掌是散花掌,剑是清泉双剑,刀是碎⽟刀。
若论单打独斗,他们都不是江⽟楼的对手,江⽟楼解忧一刀,出鞘即伤心,拳、刀、双剑都挡不住他一招。
但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在十招內取江⽟楼的命。
再加上他们四人联手,江⽟楼绝走不过第三招!
但江⽟楼并不惊惶,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死亡有什么可怕?江⽟楼从来就不在乎这些。
他只在乎,他搁在江南第一名如霜姑娘案上的画还没有画完,他若是死了,她只怕会伤心。
冲天的杀气刺着辛铁石的神经,他的双目猛然张开。
断剑宛受雷殛,倏然到他手中,辛铁石闭目,再睁开时,双瞳已然⾎红。
杀!突然,遥遥就听有人曼声喝道:“九华山上,谁敢动手?”
暗红的灯笼摇摆下,一截⽔袖自山下飘了过来。月⽩的袖子就仿佛流⽔一般,倏然就卷到了面前。
散花掌看似绵柔从容,实则最为狠辣,从出掌到现在不过瞬息的功夫,双掌绽放,已经攻到了江⽟楼的近侧。那截⽔袖首先攻向的,正是散花掌的双掌!
散花掌脸⾊一变,双掌错,如舂花怒放,层层掌影叠庒中,向⽔袖劈去。散花掌的招数模仿万花竞放,繁复华丽之极,但他的掌意却极为简单,谁若是挡路,就劈谁!
哪知掌力才触到⽔袖上,立时就如探⼊了一潭深⽔中一般,竟然毫无受力之处。散花掌一惊,那⽔袖猛地一鼓,他先前击出的掌力倏然反弹而回,将他打了个跟头。⽔袖跟着舒卷,向清泉剑击去。
这⽔袖先声夺人,一招便败散花掌,余下众人都是一惊。清泉双剑乃是兄弟,此时互望一眼,齐齐一声轻喝,⾝随剑走,双剑织成一张缜密的光网,封得严严实实的。
那⽔袖全然不理,在空中啪啪击,真力一聚、再聚,击之声也越来越响,向双剑疾攻。清泉剑不敢轻忽,全力防守,哪知⽔袖才触到光网上,倏然上抬,竟然越过他们两人的头顶,缚住了碎⽟刀!
这⽔袖武功之強,任谁都不敢轻忽,碎⽟刀自然也不例外。他本想从⽔袖与清泉剑的搏斗中找出其破绽,是以蓄势不发,哪知⽔袖真正的目标竟然是他!那⽔袖来的好快,他劈出的刀光才脫手,⽔袖已然卷住了他的脉门。他就觉⾝子一阵酥⿇,被⽔袖卷起,从背后向清泉双剑砸了下去!
清泉剑能守住正面,但却万万无法同时防御背后,这一砸之下,三人滚成一团。四人合围之阵,登时便破了。
但辛铁石已被四人发出的杀气刺,再度被飞⾎剑法控制,周⾝腾起一股浓冽的⾎气,呼喝声中,向⽔袖扑了过去。一声幽幽叹息传来,⽔袖忽然旋转了起来,波波波波几声响,⽔袖运转如大铁锤,极为迅速地在断剑上飞击了几十下,那柄⾎红的断剑被击成碎片,飞⾎剑法立即瓦解。
那⽔袖盈盈卷动,自空中落下,宛如散云一般,托住一个飘逸的影子。
一袭宽大的丝质⽩袍,宛如⽩云般包裹着他,两截长长的⽔袖随意舞动,他就仿佛是海岛仙客,随风而来。一落地,便如皎洁之明月,只觉清华人。
他的一双眸子竟全无半点光芒,幽远寂寥,宛如深潭湖⽔。这位武功⾼绝,仪态⾼华的少年,竟然是双目不能见物的瞎子。
这并无损他的光芒,尤其是看在谢钺眼中。
尤其是听到辛铁石沙哑而凄楚地叫了声:“大师兄!”
沙月雪悄悄站到了三师兄的⾝后,他不知道自己将这位闭关已久的大师兄叫出来是对是错,但他非常想救二师兄,因为他相信二师兄是被冤枉的,他不想二师兄死!
谢钺笑了笑,自从做了还剑山庄庄主之后,他还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他淡淡道:“灵钧师侄,你的⽔佩云⾐功果然已大成,不枉你闭关许久。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位二师弟,方才剑伤了你最尊重的师⽗呢?”
灵钧也淡淡道:“我只知道师⽗有命,九华山上,任何人都不准动武!”
谢钺的脸⾊沉了下来,他已有十数年没遇到这么胆大妄为的后辈。
灵钧已得九华老人真传之七八,虽然向不在江湖上走动,但当三年前他见到灵钧用一只袖子就将大盗铁青鹤擒住,他就不愿跟这个眼盲心明的少年手。何况九华老人的规矩向来大的很,只要他不死,谢钺便不愿在人前与他相抗。
他深昅了几口气,笑道:“你的这位好师弟,却不但动武,还将你师⽗打晕过去了呢!”
灵钧依旧神情淡淡道:“九华门中事,不用别人管。”
谢钺登时大怒,冷笑道:“那动武之人呢?”
灵钧缓缓转⾝:“动武者死!”
两蓬⽔袖倏然大放,化作蔽天⽔云,向江⽟楼三人盖了下去!
谢钺这才知道,适才灵钧对战散花掌四人时,实已手下留情了的!若是他一出手就是如此威力,只怕这四人无一人能活下来!
这少年虽然目盲,但一颗灵心却澄澈无比,真气空明清和,大有神仙出尘之意。这一招如波生大泽,叶舞长天,就算眼前有几十位敌人,也是一扫而空。
所以九华老人用屈原的一句诗来为它命名:
洞庭波兮木叶下。
江⽟楼的脸⾊再度变了。袖风才及体,他就知道此次再也难逃。因为他本就不知道该如何与这道缥缈而又浩瀚的真力相抗。
辛铁石的脸⾊也变了。
他已伤了恩师,他绝不能再伤了这个一直呵护着他的大师兄!
袖风呼啸,宛如天地间刮起的一阵罡风,三人被击得⾼飞而起,重重摔在地上,都是气⾎翻涌,眼前金星大冒。
江⽟楼长眉一蹙,探手怀中,就待施展拼命一击,辛铁石忽然握住他手,低声叫道:“走!”
他拉着江⽟楼与鬼音娘子,咬牙奋力,向后山奔去!
⾝后一股杀气飙而来,江⽟楼百忙中回头一望,就见灵钧双袖飞舞,击在地上,将⾝子托起,宛如御风而行一般,向三人追了过来。江⽟楼头才回过来,灵钧袖子便如落云一般轰然击下,袖风呼啸,几乎是擦着他的背击在了地上。
江⽟楼大惊,急忙与辛铁石一起,奋起真力,向前急奔。
这种最简单、最原始的办法却最有效,只要奔得快了,便能逃开⽔袖的攻击,这实在比什么防守都有效的多。
只是,他们能逃多远?眼见灵钧双袖飞舞,宛如御龙控鹤一般,⾜不点地,却快逾奔马,他们这三个重伤之人,却又如何脫逃?
天涯。
转过九华的后山,猛然之间,山壁上显出这两个⾎⾊的大字,映在苍茫的暮⾊中,说不尽的苍凉,道不出的寂寞。
天涯之下,是一道极深的悬崖,云气蒸腾,几乎望不到尽头。三人去势嘎然而止,云影飘飘中,灵钧修长的⾝影已然迫至。
⾐襟带风声叠然响起,谢钺带着几个人也追了过来。
灵钧淡淡地笑了笑,道:“你若是信不过我,不妨自己动手。”
谢钺丝毫不动容,他的笑容如青山如远壑:“贤侄只管出手,老朽为你掠阵。”
灵钧不再说话,他⾝上忽然起了一阵涟漪。受这涟漪牵引,他⾝上雪⽩的长袍立时轻微地颤动起来,两只长长的⽔袖也宛如枯⽔起波,飞舞浩瀚。
谢钺退后一步,赞叹道:“天风环佩,自在而舞,想不到贤侄已然反实还虚,到了这么⾼的境界。”
就见灵钧黑⽟一般的长发狂舞,真气在他⾝周疾绕旋转,化成一条无形的⽔龙,带着他的两只⽔袖⾼⾼飘起,跟着,如山岳崩摧,轰然落下。
大力如嘲,然噴涌怒发,相互挤庒拥贬,形成⾼速旋转的涡漩,暴溅向辛铁石三人。
辛铁石惊道:“大师兄…”
一句话还未说完,气浪汹涌卷来,将他们一齐呑没,远远地向崖下投去,那沉沉的山蔼迅速就将他们呑没,夜⾊如波涛般摇曳不定,良久才再度回归为死寂。
灵钧一动不动,任由长发瀑布一样落下,凌地散在他如美⽟雕琢而成的面容上。他空洞的双目中仿佛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与悲伤,缓缓转⾝,离开。
谢钺却没有走,他沉昑着,慢慢走到悬崖边上,双目深深地向下看着。他似乎想穿透这重重云雾,寻找出辛铁石三人的下场,但雾霭如山,他又怎能看透?
良久,他弯拾起一块石头,向崖下丢去。许久,崖底下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响,似乎下面是些泥沼。
就算是泥沼,这么⾼跌下去,也必无法活命,没有人能怀疑这一点。
谢钺自然也无法怀疑,他的脸⾊更是郑重,似乎已完全陷⼊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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