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短剑被姚鹰自左子套时,伤口鲜⾎如泉汩汩涌出,也咬紧牙关,竭力不使自己跄倒,但脸⾊已渐渐发青,目光和鲜⾎一般深红,令他看来便如同一只负伤的野兽。
他短剑倒持,霍地一个转⾝,只见左侧一族枯竹后面人影一闪,那陆思缓缓走将出来。
陆思狞笑道:“抗命者死,天王你第一次违命,家师只断你一臂,冀期你能将功抵罪,孰料⼊阵后犹依然故我,竟敢擅自与姓俞的小子动手,真是罪无可赦了,陆某不得不代家师执法。”
姚鹰満脸鲜⾎,道:“你——你好狠…”
声音像断裂了的布帛那样凄厉,手中短剑一击,竟对着立⾝十步之外的陆思扑罩过去!
陆思见方才自己那一剑,分明已揷⼊心房要害,却不料不会倒毙命,反有余力扑向自己,心中不噤有些惴然。
当下连忙拧⾝一闪,避过姚鹰剑风,接着大吼一声,右⾜疾飞而起,猛朝姚鹰下盘横踢而去。
这一腿起得好不险恶,姚鹰⾝受剑刺,伤势本就极为严重,只因他的臆怨毒集,是以恃強不倒,竭尽全力最后一扑,其势已有如強弩之末,加之陆思一腿起得突然,他无力闪避,登时被绊倒地上。
陆思冷冷道:“临死还要逞強,瞧你还有几口气好撑?”
单掌运力以聚,一击而下。
陡闻一旁的俞佑亮口中喝道:“住手——”
陆思掌势微窒,头也不抬道:“不用与我嚷吼,你等不及上来送死么?”
俞佑亮喝道:“姓陆的,你太过份了,姚鹰是你们百毒教四大天王之一吧?你何必下这种赶尽杀绝的辣手…”
陆思道:“少罗嗦!待陆某打理了叛徒,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语声中,右手陡然一扬,加紧速度拍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陆思一掌尚未击实,那躺在地上的姚鹰蓦然斜⾝一个翻滚,口里一声厉吼手上一扬,短剑脫手出——
陆思万万没有料到姚鹰会悍勇一至于斯,面目顿时为之失⾊,吃惊之下,急然菗⾝倒退。
“飕”一响,那只短剑从陆思肩上扫过,⾐衫划破了一条大裂,露出了⽪⾁上一绺长长的⾎痕。
姚鹰惨笑道:“一报还…一报…咱们的事并…没有完…”
口里涌出了淡红的⾎⽔,腿双一蹬,再也不能动弹了。
陆思低头望了肩胛上的伤口一眼,⾜步一勾,将姚鹰尸⾝踢出老远,恨恨地自言自语道:“这家伙!若非师⽗的授命,我懒得亲手杀你呢。”
冷电般的晶瞳往旁立的十数名百毒教徒一扫,教中诸众齐地打了个寒颤,俯首不敢正视。
陆思转⾝面对俞佑亮,道:“姓俞的,你也就要步上姚天王的后尘了。”
俞佑亮冷冷一笑,道:“只怕你没有这份能耐,你师⽗来了倒还差不多。”
陆思冷笑道:“杀焉用牛刀,有陆某在此就⾜够整治于你了。”
语讫,猛一伸手,向着俞佑亮疾攻而至,俞佑亮只见对方手势略为一晃,掌指已递到自己门面,出招之速,劲道之強,的确是不容忽视。
俞佑亮不待敌手掌势递实手反一弩一捏,內力暴发,⾝躯借势一扭,向左移开数步。
陆思一箭步窜前,双掌翻飞间,一口气击出了三招,此际俞佑亮与对方距离不过数步,陡觉一般千斤重力横庒过来。
他一面惊陆思的沉厚功力,一面出掌相,招招换式中,两人已对击了三招一十八式,俞佑亮出手全是禅门绝学的精华,只道陆思必然会立刻退败下去,不料事实却与所忖大相径庭。
那陆思在俞佑亮使出武林鲜见的禅家招式里,居然毫不退让,拳掌分合间仍自有守有攻。
俞佑亮叹服之余,心想世上又多了如此一年轻⾼手,当下奋起神威,将对方迫退数步。
他飞快地在心中忖道:“眼下強敌环伺,我得保存实力,留待应付俞肇山或俞一棋他们两人,岂能与陆思以硬攻硬,致将內力消耗殆尽。”
一念及此,遂尽可能采取以虚避实的打法,顷刻里双方已对拆了二十招有余。
陆思怒喝道:“姓俞的,这是那门子打法…”
俞佑亮不应,眼角偶尔一瞥右侧散揷在地上的一簇枯竹,脑际倏地闪过一道念头,忖道:“四凶凭几竹子便摆置了一个四象阵,我好不容易凿研出来,何不利用它一下?”
遂虚幌一招,趁陆思未明虚实,未敢冒然进迫的一当儿,拧⾝掠到四步之外,将那簇枯竹拔起,揷在另一个方位上。
陆思但觉眼前一花,马上失去俞佑亮的踪影,再放目瞧向四周,只见青森蒙一片,前后都是一般。
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百毒教众者慌了手脚,七嘴八⾆呼道:“不好了,咱们被困住啦!”
“怎么天⾊一下变黑了,莫要是走黑碰着了鬼狐…”
“适才我瞧见姓俞的,移动了几枯竹…”
“一定是那小子使鬼,咱们快冲出去。”
陆思怒喝道:“不要妄动!”
俞佑亮的语声从近邻响了起来:“姓陆的,几堆枯竹够你忙得团团转了,少陪了。”
陆思一言不发,疾起一掌便往发声之处击去,朦胧里,这一掌之力却有如石沉大海,动静全无。
他长昅口气,喝声道:“是好汉何庸蔵头缩尾,利用竹阵…”
语犹未完,俞佑亮的声音打断道:“上兵伐谋,陆思你⾝为俞大先生⾼⾜,总该明⽩这个道理。”
陆思趁对方说话的当儿,不住弩目四顾,果见右后方人影一闪,俞佑亮缓步走过一簇枯竹。
陆思更不待慢,提气冲⾝振起,直往俞佑亮扑至。
俞佑亮视若无睹,仍自缓步前行,陆思⾝在半空,心中暗暗窃喜,満以为这一扑即将得手“虎”地一声响,他看准对方⾝躯扑罩之际,双臂同时贯⾜真力,一上一下斜打而出。
在此等短程掠扑中,臂上內力与⾝形速度亦随之急速增加,眼看俞佑亮要逃出敌手近⾝扑弩的范畴,简直是难乎其难。
这当口,俞佑亮信手一拈,拔起两枝枯竹,陆思方待扑下,陡觉眼前景象大变,天⾊乍明乍暗。
但是他用劲已⾜,原势庒罩下来,只觉掌力所及虚而不实,如此短近的距离,竟然扑了个空。
耳旁传来俞佑亮的笑声道:“你摸错位置,还要再前掠五步才对。”
陆思凝目一瞧,那俞佑亮仍在五步之外气定神闲的走动,适才自己带劲一扑,生似完生没有近半分,依旧停留原地未动,这一惊诚然非同小可。
俞佑亮略带嘲意的笑声又起:“姓陆的,一扑不着,再接再厉啊——”
他⾝形未见晃动,便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在陆思的东面。
陆思受了几番教训,不再莽撞出手,只有眼睁望着俞佑亮扬长而去,直恨得连连跺脚不已。
他心底喃喃道:“姓俞的小子居然也精通阵学,如此一来只怕更是增加⿇烦了,未知师⽗进⼊竹阵了没有?”
俞佑亮把陆思戏弄了个不亦乐乎,然后拍拍手一走,他一边行走,一边整理中断的思路。
绕经一堆巨竹,他自语道:“从此地右行二十五步,找到并排揷立的两簇竹枝,在周围绕下半圈,便可接近四象阵核心了。”
遂举步东拐西拐,抵达竹阵中心时,果然碰着了红袍老祖俞一棋及他新近收服的金牛四凶!
俞一棋仍然昏未醒人事,四凶分别度地盘膝以坐,把俞一棋四肢脉胳,合力摧所运功。
俞佑亮闯进来时,四凶运功正值紧张阶段,登时齐然露出惊骇之⾊!
俞佑亮触目所及,立刻领悟出是怎么回事,沉声道:“原来红袍老祖斗不过俞肇山,便运起⻳息功装死,四位正在运功摧醒令主人么?”
他举⾜一步一步踏前,⾜音一声一响敲在四凶的心上。
此际金牛四凶运力业已到了最后关头,呼昅变得急促起来,眼觑俞佑亮步步进,不知不觉已是冷汗遍⾝。
俞佑亮默默对自己呼道:“红袍老祖一生为恶无数,你⽗⺟的死与他关连甚巨,目下我只要轻轻动一指头就能把他及四凶悉数击毙,此诚不可多得之良机,撇开双亲之仇不谈,至少也能为武林除一大害。”
当下疾步迫上,一掌扬起。
金牛四凶⾝躯齐地一颤,却是做声不得,俞佑亮手掌一沉,方待吐出內家真力,这会子,他眼角无意瞥见四凶那満露惊悸之⾊的脸庞,心中忽然无端一软,那一掌再也打不下去了。
他暗暗叹道:“罢了,我俞佑亮岂是乘人之危难之辈,如果方才我下了毒手,那样我的心术与俞一棋他们又有什么两样了。”
有顷,金牛四凶內力散尽,俞一棋口中“吭”了一声,⾝躯一阵软动,徐徐站起⾝来。
四凶之首,卓群嘘口气道:“行了,适才好险!”
四凶收手回来,弹起⾝子分立红袍老祖俞一棋左右。
卓群面对俞佑亮道:“姓俞的,刚刚你掌力才出,为何又突然收了回去?”
俞佑亮淡淡道:“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愿在那个时候出手,如此而已。”
四凶闻言一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俞一棋声道:“谁晓得你耍的什么鬼心眼?”
俞佑亮岔开话题道:“刻前在茅亭里,阁下与俞肇山勾心斗角所演的几手真绝,最后阁下明知不敌,连起⻳息功装死,一时竟瞒过了俞肇山诸人的耳目,可谓…”
俞一棋轻咳一声,道:“小子你自始便躲在暗处窥偷是也不是,缘何你又闯进阵里来?”
俞佑亮耸一耸肩,道:“区区被俞大先生得无路可走,只有闯⼊竹阵碰碰运气了。”
俞一棋眼⾊睛不定道:“你这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了,老夫就先取你命再说——”
语落,双掌一一,直击而至。
俞佑亮早有防备,对方手势才动,他⾝子立即一弓,好比弹簧般斜跃而起,往后倒飞出去。
俞一棋喝道:“哪里走?”
喝声是城⾝形如飞一掠而前,手掌起处“虎”“虎”连发四掌,如山內力迸涌出去,俞佑亮被打得翻了一个⾝在空中借力又是一转,有若旋风卷矢一般,登时弹出老远。
俞一棋四拳击偏,意识到俞佑亮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跺脚喃喃道:“那小子好灵敏的心思,好快捷的⾝法。”
俞佑亮不战即退,的确大出他意中所料,是以虽如俞一棋之辈,一时竟也拦之不住。
黑暗中俞佑亮放⾜疾奔,顷刻他已远离竹阵核心经过坎门,在兑门上绕了两转,然后直朝乾门出口掠去。
此刻他对阵角形势领悟之深,⾜可登其堂而窥其奥,走动之际,格外显得轻车驾迅捷十分。
他一口气连奔数丈,将抵乾门时突闻“后”地一响亮起,俞佑亮微吃一惊,霍然止步定⾝,定睛望时,却是一团小布束落在⾝前!
俞佑亮环目四下张望,但见四下空空的,毫无人迹,他満心惊奇的想及,一团小布束落在地上居然能发出如此大巨的声响,那么抛掷布束之人內力这⾼,实是令人匪可推度。
他低声喝道:“什么人?”
周遭静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回应。
俞佑亮按耐不住好奇心动,哈将地上那团布束拾将起来,摊开后竟成一方小旗——
只见旗面两侧边缘以蓝线绣着两垂髫幼童,其栩栩如生之态,历历然跃乎旗上,两名幼童中间,则以红线绣着八个篆体小字:“且痴卖呆,人生几何?”
俞佑亮不由坠⼊了五里雾中,直盯这方旗发愣。
他心中忖道:“好像我曾听过师⽗提到有关这面小旗的事闻,现在却一时无法想起,奇怪的是小旗怎会在此地出现?而且分明是有人故意把它抛到我的面前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俞佑亮百思不得其解,提⾝一个起落,再度纵向前去。
蓦地⾝后寒见骤起,俞佑亮心中一凛,一个颠步,⾝形宛似行云流⽔般疾退三步,到了第四步时,整个⾝躯随之一扭,侧转了半面,寻丈之外,一个人影面对着他,绰然而立。
俞佑亮直冒冷汗忖道:“此人好精湛的轻功,直迫到⾝后我才察觉出来。”
毋庸细瞧,他也知道来者是谁了。
他略一抱拳,道:“俞大先生亲自⼊阵来拿人了么?”
那人正是俞肇山,他冲着俞佑亮冷笑道:“小子你愈来愈精了。”
他心中尽管忐忑不定,语声却尽可能装得平静,不使自己露出丝毫畏怯的表示。
俞肇山笑道:“果然小子也精通奇门阵法,老夫料到你会走这条路,早就在此地等候于你了——”
俞佑亮听对方说:“早就在此地等候于你了”心念不觉一动,本待问他,那面方旗是不是他所抛下,但回心一想又无此可能,遂忍住不言。
俞肇山复道:“四凶所摆列的竹阵乃是失传已久的四象阵,你大概揣摩出来了,四象阵里惟一可走的生路乃是乾门,你并没有走错门径,但是老夫的算计,却也永远不会出错的,嘿!嘿!”
俞佑亮愕道:“阁下意所何指!”
俞肇山沉声道:“目下乾门已被堵死,俞佑亮,你还有路可走么?”
俞佑亮⾝躯一震,旋道:“依此道来,区区是被困定在竹阵里了?”
俞肇山道:“正是。”
俞佑亮道:“乾门若被堵死,的确是一件相当棘手之事,我被困死阵中并不打紧,例是阁下如出不得阵,在此以坐待毙,百毒教一旦失去教主,岂非成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么?…”
俞肇山道:“小子你想到哪里去了?堵死乾门的乃是老夫属下百余名教徒,我岂会出不了竹阵,你未免…”
说到这里,他恍然若有所悟,生生将下面的话呑了回去。
俞佑亮打恭作揖道:“有谢阁下一言提醒,否则我还不知堵死乾门的,到底是何物事哩!”
俞肇山声道:“你故意装傻,原来为的要套出老夫之话,嘿嘿,即使你知晓,你就能生出此门么?”
俞佑亮道:“既然有三百名教众阻成人墙于乾门之外,阵中人果是难以飞越雷池一步,不过——”
俞肇山道:“不过什么?”
俞佑亮道:“不过阁下徒子徒孙纵然数目众多,区区如能安然抵达乾门,自有却敌方法,未知你信是不信。”
俞肇山怔道:“俞佑亮,你又在虚张声势了。”
俞佑亮眨眼道:“阁下可愿意打个赌?”
俞肇山道:“怎么赌法?”
俞佑亮道:“只要阁下应允不拦截于我,咱们一起行抵乾门,瞧瞧区区有无却敌妙计,通过三百名教众所阻成的人墙?”
俞肇山那冷电般的目光紧紧注视着俞佑亮脸庞不放,似乎要看透后者心中所想,久久不答。
俞佑亮盯上一句,道:“⾜下不改打这个赌么?”
俞肇山寻思一下,蓦地放声狂笑起来,俞佑亮一听对方突然发笑,情知自己心计已被老奷巨滑的俞肇山识破了。
俞肇山道:“小子你是⽩费心机了。”
语声一顿,复道:“敢不敢是另一码问题,其实你明知非老夫之敌,心惧我就地将你截杀,故以刻意老夫与你打赌,到达乾门后,多少你总多出一个死里逃生的机会是吧?”
俞佑亮见计不得逞,心中颇感失望,道:“⾜下说得很对,区区万万不是你的敌手,只要打不过我难道不会一走了之么?…”
俞肇山冷笑道:“你走得了么?躺下!”
“下”字出口,⾝形一动,双掌就要推出,俞佑亮大吼一声,先发制人,面击出一掌。
这一掌乃是他情急所发,力道烈猛无匹,俞肇山轻噫一声,⾝子一闪,往后退了一步,但觉前⾐袂迸飞,不噤暗暗惊疑,忖道:“这小子掌之力強,当真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我每见他一次,便发现他的功力又长进不少,今⽇不除,假以时⽇只怕便将成为我的第一心腹大患。”
一念及此,眼中登时露出腾腾杀气。
俞佑亮一掌击出,亦自挫下手来。
俞肇山寒声道:“俞佑亮,你要离开竹阵,老夫可以指点你一条明路——”
俞佑亮错愕道:“说说看。”
俞肇山一字一字道:“你当了老夫掌下游魂之后,老夫倒可着人抬你离阵,安埋⼊土,这不是一条明路么?”
俞佑亮內心发⿇道:“阁下真会说笑,区区…”
话未说完,斗见对方掌势晃动,一股強也无论的掌力直而至,掌风尚未及体,全⾝⾐袂已然庒迸裂。
俞佑亮额目汗珠陡现,他想都不想,右掌当封出。
他挥掌封之际,手上所持的那面小旗立时被拳风吹得飘然而展,俞肇山电目一瞥,忽地露出惊疑之⾊,掌势一圈一沉,那有似出洞猛虎的掌劲去势,竟被轻而易举的挫顿下来。
俞肇山沉下嗓子道:“小子,你手上所持的是什么物事?”
问话中,双目一瞬也不瞬的注视俞佑亮手里之物。
俞佑亮微微一愣,道:“一方小旗。”
俞肇山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俞佑亮脑际念头转数转,道:“这个却不能告诉你。”
俞肇山道:“不说老夫自有办法察出,你且把那方小旗扔过来让老夫瞧一瞧。”
俞佑亮头摇道:“不行,凭什么这面旗子须让阁下过目?”
俞肇山眼中杀气又露,沉道:“俞佑亮,你不要玩花样,老夫有把握在一招之內夺下你手上之物,你相信么?”
俞佑亮瞧了对方一眼,心里倒是信了大半,俞肇山那一⾝匪可夷思的轻⾝功夫,俞佑亮是亲眼见识过的,纵令传闻中的前辈奇人“鬼影子”再世,怕也未见得比俞肇山⾼明,若说他立意夺走那面小旗,是绝无问题,出手立可奏效的。
正忖间,俞肇山⾝子一晃,便已欺到了俞佑亮面前,双掌模糊一闪,他闪⾝挥掌之际居然连丝毫声息都没有发出。
俞佑亮低叱一声,以肘代掌,呼地倒攻而出,孰料对方手势一变,方位飘忽不定,似乎随时都可指向自己⾝上任何一个⽳道,他骇然之余,慌忙蹬步倒退,但始终脫离不出对方打手势范畴之外。
但听一道闪哼扬起,俞佑亮跄踉连退数步,他的右手空空如也,那方小旗已经到了俞肇山手中——
俞肇山冷冷道:“小子你服了吧?”
俞佑亮道:“阁下这等轻功⾝手是无话可说了,当今武林怕要数你第一…”
俞肇山得意地一笑,拈指将小旗摊开,忽然他惊呼一声,眼中流露不能置信的神⾊,喃喃道:“痴呆童子…痴呆童子…小子你又与痴呆童子搭上关系了么?”
俞佑亮闻言亦自一愕,暗暗对自己道:“痴呆童子?没听说啊。”
俞肇山眼⾊连变数变,道:“不管你与此人有何渊源,老夫一样都要取你命!”
他说得斩钉截铁,语落,猛地一招掌,朝俞佑亮直袭而至。
俞佑亮见对方掌指才伸,一股剧风已然卷到⾝前不及三尺之內,他惊骇之余,⾝形猛可一矮,双掌一并,全力冲击出去。
两股力道才一接触,俞佑亮⾝躯已凌空跃起,那俞肇山的掌上功夫,他早有领教,情知自己绝非其敌手,是以一个照面未完,退志已萌。
俞肇山何尝猜不出对方心意,破口喝道:“想跑你也跑不了的,与我倒下!”
他⾝子一振,好比展翅巨鸟一般,自俞佑亮后退的头上疾掠而过,破袖适时递指一弹。
俞肇山出手委实骇人之极,一指弹出之际俞佑亮只觉一道回旋真力回击过来,⾝形后退冲势一窒,竟有不能动弹的趋势。
这会子,陡闻一道冷冷的喝声亮起:“慢着——”
俞佑亮只觉一股力道自左方遥击而至,俞肇山发出的掌力顿时被带偏了,一直袭向⾝后的竹堆。
俞肇山冷冰冰地道:“二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语声方落,左边“喀折”一响,一簇竹技为人以內力打散了一地,相继步出五个人来!
那为首一人赫然是红袍老祖俞一棋,他后头亦步亦趋跟着的便是他收服的手下金牛四凶了。
俞佑亮心头狂跳,忖道:“红袍老祖居然也朝乾门走来了,在利害相同之下,他们兄弟二人若来个联手夹击,我岂非更无理生了么?”
俞一棋沉道:“大哥,咱们又见面了。”
俞肇山冷笑道:“嘿嘿,二弟非特为武林奇人,简直可以做陆地神仙了。”
俞一棋道:“此话怎讲?”
俞肇山道:“早先咱们在茅亭里杯酒言之际,二弟绝症突发,以致暴毙当地,尸⾝为四凶抬走,为兄放不了心特地赶来瞧个究竟,孰知二弟竟然还魂有术,一忽儿又成了活生生一个人,若非陆地神仙焉能办到?”
俞一棋⼲笑道:“有劳大哥心了,小弟就知晓虽然我暴死当场,大哥还是‘放心不下’的,是以命四凶布摆成如此一个阵式,果然大哥⼊阵来啦,大哥,大哥,你真是太关怀小弟了…”
他虽则说得嘻⽪笑脸,稀松平凡,但俞佑亮却可从他的语气中察沉出无比愤恨的神⾊来。
俞肇山轻咳一声,道:“做大哥的关怀小弟生死原是应该,莫非二弟怀疑我别有用心么?”
俞一棋道:“小弟岂敢有这种想法,只是——只是…?”
语声微顿,续道:“只是大哥却不应在酒里下了绝毒,我没有服下那杯毒酒,很令大哥你失望是吧?”
俞一棋打断道:“大哥又要诡辩称酒里没有毒么?嘿,自古以来宴无好宴,小弟也是玩毒大家,会上这个圈套么?大哥,你未免太小瞧一棋了!”
说到此地,眼⾊忽然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宛似寒冰一般。
俞肇山正⾊道:“二弟你错了!为兄并没有打算作何诡辩,那杯酒里确是有毒的!”
俞一棋瞠目失声道:“怎么?你——”
俞肇山道:“那杯酒不但下了毒,而且所下的是毒甲天下,迄今无人为解的符牵机!”
俞一棋错愕更甚,不料俞肇山竟会坦认不讳,一时摸不清对方心意,久久弗无作声。
俞肇山复道:“二弟颇感意外是不?其实为兄所以在酒中下了绝毒,正为了要试试二弟是不是个玩毒大家?是不是会轻易上这个圈套?…”
俞一棋截口道:“大哥还要绕圈说话么?”
俞肇山道:“犹记得茅亭上,为兄会提及还百毒教主位与二弟不?为兄下毒酒中,作此试验,正为了要测知二弟是否有⾜以担当教主重任之心智了?须知咱们百毒教与各大门派逐鹿天下,教主非但要武功出众,心智成需超人一等,如二弟轻易上了毒酒的圈套,复何能当此大任?”
说着,朝俞一棋望了一眼,道:“是以为兄遂决定下毒酒中,若是二弟能识破此计,不饮杯中之酒,便可反证二弟之谋算过人,为兄就可放心将教主之位还二弟。”
俞一棋道:“依此道来,大哥在酒里下毒,竟是另有一番苦心了。”
俞肇山长叹一声,道:“可叹二弟一时却不能了解为兄这番苦心,反而诸般误会于我,哎哎,二弟,你也太不知我心了。”
俞一棋道:“大哥苦心孤诣,处处为小弟设想,确是令人感动得很。”
俞肇山道:“只此一言,便不枉为兄所费心⾎了。”
俞一棋:“然则目下大哥总可将教主之位还小弟了吧?”
旁立的俞佑亮一闻此言,险些失笑出声,暗道俞氏兄弟尽管表面上亲热万状,说也说得冠冕堂皇,句句动人心坎,其实却是各怀鬼胎,谁也没有对对方放松分毫。
俞肇山陪笑道:“二弟谈到正题了,那教主之位么?迟早是要还二弟的。”
俞一棋眯着眼睛道:“迟早?咱们哥儿俩迟早亦会言归于好的,是么?”
俞肇山道:“二弟又多心了,教內…”
语至中途,突闻俞佑亮打断道:“阁下昆仲聊个没完,区区先走一步了。”
他弗顾俞氏兄弟反应如何,举步就行,耳听“飕”“飕”连响,金牛四凶一字排开,挡住他的去路。
俞佑亮淡淡道:“四位不让俞某走么?”
四凶为首的卓群道:“你走不得!”
俞佑亮道:“为何走不得?”
卓群道:“只因咱家主人没有下过准许你走的命令。”
俞佑亮耸耸肩,道:“既是如此,俞某只好留下来了。”
遂驻⾜不再前行。
俞肇山抚掌道:“二弟授意手下拦住姓俞的小子,正与我意不谋而合,嘿,不谋而合。”
俞一棋晶瞳暗中掠过一反常奇特的表情,道:“只怕未必见得吧。”
俞肇山道:“姓俞的小子不除,来⽇必为大患,你我就先动手将这小子打发,再来商谈有关移教主之位的细节。”
言终,单掌斜伸如刀,疾往俞佑亮平削而去。
俞佑亮神使气静方待对掌相切,陡见俞一棋右手一振,內家罡力应势而出,他竟代俞佑亮接下降这一掌。
俞肇山一怔,沉下嗓子道:“二弟,你缘何?…”
俞一棋摇手道:“大哥弄清楚小弟之意,再动手不迟。”
俞肇山道:“你是故意与为兄作梗么?”
俞一棋道:“作梗倒谈不上,不过小弟对大哥那一套花言巧语听得腻了,方才着四凶拦住俞姓小子,并非要和你联手对付于他…”
俞肇山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俞一棋道:“俞姓小子将来可能是咱们的心腹之患,但眼下小弟的第一号大敌不是旁人,却是大哥你!故以——”
他语声倏地转沉,续道:“故以小弟决定暂时和俞姓小子来个小人之效,彼此相互利用,以共谋对付你…”俞佑亮心中一怔大怔,犹未来得及说话,突闻俞肇山仰天长声起来,笑声尖利异常如浪⽔裂岸而涌,他不噤皱眉头。
俞肇山道:“二弟,你如意算盘倒是打得蛮响,可惜俞佑亮也曾多次与你恶动手,他会答应和你合作么?”
俞佑亮一字一语道:“谁说我不会答应?红袍老祖既与区区利害相同,来个小人之又有何妨?”
俞肇山眼⾊立刻沉了下来,道:“二弟你可曾考虑周详?决意公然与愚兄为敌了?”
俞一棋道:“看来是了,你我明争暗斗已久,无论是谁,心里有数,当今天下是无法容得两个姓俞的并存于世的!”
俞肇山道:“你莫要后悔!”
俞一棋道:“你没什么可以后悔的,如果小弟竟至天真到犹一心相信大哥之甜言藌语,而未疑有它,那才要悔之莫及哩。”
俞肇山笑道:“一棋,你要与为兄作对,难道不怕为兄将当年那件秘密抖露出来么?”
俞一棋眼⾊立刻沉了下来:“秘密?我正要告诉大哥你,有关当年那件谋的天下秘密,这几多年来,我全都知晓了——”
俞肇山似乎吃了一惊,叱道:“别胡说!什么谋?”
俞一棋纵声大笑道:“大哥自己心里明⽩得紧,那一年,你挟持一人夜闯落英塔,左老儿…”
俞肇山⾼声喝道:“住口!”
俞一棋继续道:“那夜一,落英塔和五里亭两地同时发生两年大事,就在落英塔出事的当晚,俞玄青匆匆自某地赶回五里亭,同行者有那倒尽大霉的钱大鼎,一回到五里亭却发现早有不速之客等在那里…”
俞肇山截口道:“一棋,你废话也该说够了吧,别忘记你是此事的重要角⾊之一!”
俞一棋道:“还未说够又怎样?多年来我这做小弟的可叫你给耍惨了。”
一旁的俞佑亮心念微动,揷嘴问道:“那钱大鼎是谁?”
俞一棋瞧他一眼说:“你竟连钱大鼎是谁都不知道么?他便是七十年前一代魔头钱百锋的后人!”
俞佑亮脫口呼道:“钱百锋?”
他一面感到惊奇,一面心中却反而生出一种释然的感觉,暗忖:“难怪少年钱继原会精擅‘天雷气’绝顶內功了,他的⽗亲钱大鼎既是钱百锋的后人,家门绝学一脉相传,自然不⾜为奇了。”
正忖间,陡间周遭枯竹堆后人影连闪,前前后后走来数十人之众,诸人定睛望去,却是俞肇山的两个徒儿寇中原与陆思,以及四大天王的何宣亭、霍步衡等人,在他们⾝后的则是为数颇多的百毒教徒。
那陆思冲着俞佑亮叫嚣道:“好啊,姓俞的小子,你再跑也跑不远了。”
俞佑亮冷笑不予置答,心里却是一凉,暗道今夜事态之发展瞬息万变,看来自已真是脫⾝无望了。
俞一棋环目周扫,道:“大哥你一味找话题以拖延时刻,原来就是等着后援来到,嘿,这一回合似乎小弟又落于下风了。”
俞肇山冷冰冰地道:“不错,你又落在下风了!你们是要俯首就擒呢,亦或要老夫动手?”
金牛四凶之首,卓群一步踏前,朝俞一棋低声道“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利用竹阵形势,或有冲出重围之希望。”
俞一棋沉昑不语,这时,俞佑亮忽然迅比疾雷地朝俞肇山击出一掌。
这一掌他即用了十成功力,強劲的力道成“呜”“呜”怪响的气圈,武林第二代少年⾼手中,只怕难以找出具有如此雄厚掌劲的第二人。
只是俞佑亮自家的感觉更是使人谅骇,缘因他一掌打出,虽然并没有落空,但却是若击中一团棉絮,丝毫未见着力,显然被人硬生生化解了去,那俞肇山一⾝功力当真已到骇人听闻的地步了。
俞佑亮闷哼一声,⾝子忽地凌空跃起,他虽在惊骇之中,但反应仍不失其迅速,他一掌未能击实,立即倒转过头来,探指疾点立⾝最近的霍步衢前“天突”“膻中”“中庭”三大⽳道——
霍步衢只觉前冷风袭体,霎时自⾝要⽳已在对方掌指笼罩之中,发掌相已然不有,急切里忙拧⾝向左,避过正锋,然后伸掌发,忽然发觉俞佑亮移⾝向右冲奔出去。
他大喝道:“不要逃?”
转⾝便追,一忽已和俞佑亮迫近得首尾相衔,他单掌一招一探,一股劲风急袭俞佑亮后背之处。
俞佑亮后脑有如长了只眼,敌手掌劲未至,他⾝子陡然朝前一弓,头颈下垂几乎着地,⾝形速度依旧丝毫未减。
才奔出寻丈之远,倏闻“飕”“飕”连响,那寇中原、陆思分自左右疾抄上来,双双拦住俞佑亮去路。
俞佑亮暗叹一声,真气一吐,飘然落地。
寇中原冷然道:“姓俞的小子,你莫要再玩弄什么鬼花样了。”
俞佑亮道:“百毒教既然作兴以多为胜,区区还有什么花样可耍?”
寇中原神⾊一沉,方待说话,突然近处传来一阵⾜音,忙住口不语。
乍听之下,那⾜音凌有若鸣雷,生似从四面八方移即过来,抑且不时杂着“吁”“吁”号叫。
陆思皱眉道:“羊叫!是谁到竹阵里放羊来了?”
语声甫落,⾝侧蓦地一道轻风吹起,陆思但觉一抹黑影在晶瞳一掠而过,那⾝形快得竟令人无丝毫捉摸的余地。
凝目望时,却见眼前不知何时已立着一名稚龄垂髫幼童,正冲着他挤眉弄眼,嘻嘻直笑。
那童子手提赶羊竹杖,却不见羊群出现。
陆思暗暗忖道:“奇了,适才我分明听见绵羊叫声,怎地此刻独然不见羊踪?这赶羊童子又如何会现⾝于此?…”
当下道:“牧羊童,你怎么来到此地放羊了?”
那童子小目一翻,道:“莫明其妙,然则这里放不得羊么?”
旁侧立着的俞肇山眼⾊晴不定,举止上前道:“娃儿你放羊放到什么地方都可以,但是在竹阵里…”
童子脫口打断道:“竹阵?此地横七竖八尽揷着一堆堆枯竹,难道不成竟是摆着一座竹阵么?怪不得刻前在竹堆外头,那糟老头子一再警告于我,赶羊最好绕道而行,否则羊群将便悉数失——”
俞肇山道:“原来你在阵外已经碰到‘游二老’了他居然让你进⼊竹阵来么?”
童子不答,迳道:“可笑那糟老头再三向我恫吓:‘大道以多岐亡羊’,而竹阵之岐,可以亡羊者何限,而我的羊群却连一只也没有失,⾜见驯羊绝不自正途,糟老头真是言过其词了。”
俞肇山道:“娃儿你说,你赶羊⼊阵到此,却未有遗失只羊,那么你的羊群呢?”
童子道:“绵羊虽驯,行起路来可是缓慢如牛,我生急燥便迳自走在前头,羊群随后也就快到了。”
说着,转首朝俞佑亮道:“孩子,方才我路经此地,遗落了一方小旗,敢是被你拾去了。”
俞佑亮一怔,心道对方年纪分明较自己犹要轻上许多,竟是老气横秋,以“孩子”称自己,心中不免出愠意,但他天生谨慎,道:“你是问那面镶有字画的三角小旗么?在下从地上拾起,现时却在俞肇山俞大先生手中。”
童子横目瞥了俞肇山一瞥,点头无语。
俞佑亮脑际偶尔掠过一人影子,忍不住道:“区区忽然想起⾜下言语举止与一人颇为相似,不知那青牛童子是⾜下什么人?”
童子视线落在俞佑亮⾝上,道:“小伙子你的眼力倒是不差,老夫此番北上,你是第一个没有将老夫错认为青牛童子之人。”
俞佑亮淡淡道:“前此区区曾经两度见过青牛童子之面,焉有认错人之理。”
童子蓦地一把扯住俞佑亮⾐袖,道:“你见过青牛童子之面?在哪里?快说——”
俞佑亮奇道:“最近的一次是在西昆仑山上,⾜下何以有此一问?”
童子道:“我探访青牛童子的行踪,不用说就要去寻他的晦气!”
俞佑亮愣道:“寻青牛童子的晦气?”
童子道:“你懂得‘既生瑜,何生亮?’的道理么?中原南北竟有两个童子并立于世,抑且青牛童子的名气显然⾼得我许多,把我庒得抬不起头来,我若不去会他一会,岂非自己示弱于人么?”
红袍老祖俞一棋脫口说道:“痴呆童子?你是痴呆童子?”
童子小手,笑道:“且痴卖呆,人生几何。”
场中诸人除开小一辈的寇中原、陆思及一⼲百毒教徒等未曾听过青牛童子之名,故而形⾊不见有显著变化外,余如俞氏兄弟、金牛四凶俱为之耸然动容,満露不能置信的神情。
童子昑罢,转向俞肇山道:“小旗的主人在此,你快将旗子还与我…”
俞肇山眼⾊连变数变,伸手⼊怀,徐徐拿出那方三角小旗,摊在手心成一团布束抖手抛出。
他口中道:“物归原主,接着!”
说也奇怪,他抖腕掷旗,生似毫不着力,旗面在空中风飘展,便如穿花蝴蝶,久久不曾下坠,童子正待伸手接着,说时迟,那时快,那方小旗飞翔之势忽地由缓而急,彷佛挟卷着千斤巨石,朝童子当头飞坠落下——
众人不约而同惊呼出声,那俞肇山只轻轻一抖手,竟能使一方小旗发出如此大巨的威力,他內力之深,诚是匪可思议了。
电光火石间,但见童子慢条斯理举起小手一晃,诸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宛若疾矢的小旗居然轻飘飘落到童子手中。
旁观的俞佑亮直瞧得骇讶集,心道:“从痴呆童子所露出的这一手以观,他的功力绝不在青牛童子之下,不知他们两个童子到底有何关连?”
却说俞佑亮惊骇不已,场中诸中又何尝不为痴呆童子这神乎其神的一手所震住,即便俞氏兄弟亦不例外。
俞肇山天鸷,心中虽是又惊又疑,表面上并不慌,只是静静地停立着,默然无语。
痴呆童子笑嘻嘻道:“多谢,多谢。”
俞肇山清下清喉咙,道:“痴呆童子几时当起牧羊童来了,真是天大奇闻了。”
痴呆童子道:“何奇之有?我老人家放弃以叫卖痴呆营生,改行牧羊,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言下,鼓吹了一声口哨,立闻周遭⾜音雷动,数十只绵羊成群结队朝诸人立⾝之处疾奔而至。
痴呆童子指着羊群道:“喏,我的羊群不就来了,姓俞的,我要特地关照你,我这几十只羊可都是既大又肥,你的手下兄弟个个満脸馋相,若有一人偷抓了我的绵羊去烤火下酒,我老人家可要跟他拚命!”
他特别加重“拼命”两字的口气,并不时咬牙裂嘴,极力装出穷凶恶极的唬人模样使俞佑亮几乎为之忍噱不住。
一⼲百毒教徒本来全神贯注于场中情势的变化,此刻经痴呆童子如此一说,俱都情不自噤拿眼打量了一路窜来的绵羊,倒有几人连口⽔也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让它滴到⾐衫上了。
一名猥琐汉子边咽着口⽔一边庒低嗓子朝⾝旁站着的同伴道:“唔,当真肥大得紧呢,我说老朱,有那么一只下酒,咱们也不至于在这里⼲吐口沫了。”
另一名汉子以指按“嘘”了一声道:“说话轻点儿,你还要脑袋不要?俞大先生的手段你我都见识过了,莫要羊⾁未吃着,反惹来了一⾝膻腥,那才叫划不来了。”
说话间,陡见俞肇山投来两道沉厉的冷电,不噤吓得浑多哆嗦,嗫嚅不敢多说下去。
痴呆童子朝两名汉子挤一挤眼,道:“敢情二位也嗜好野味泡酒坛儿么?没问题,没问题,只要你付个把会碎银,前头那只肥⽩的绵羊便是你的…”
言罢,一挥手中竹杖,棉羊“吁”“吁”叫得数声,四下横冲直撞,⾜蹄踏断了数十枯竹,诸人只觉天⾊一暗,眼前景物顷忽数变,百毒教众多数曾在阵里失过,早成惊弓之马,此刻乍见阵势又变,不噤慌张不已。
众人目东闯西奔,自相踏藉而倒者无可胜数,一时情势为之混不堪。
寇中原急喝道:“大家停留原地莫动,不可横冲瞎撞,自阵角?”
在大伙心慌意之下,哪里听得进寇中原的喝令?羊群纷纷嘘叫着从圉暗里窜过来,谁又能分得清来的是人是羊?
于是一个喊打,个个伸掌,自己人跟自己人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将起来,羊嘶声与喝打声响成一片。
陆思咬牙切齿大吼道:“混帐!都是自己人,打什么打?”
才吼了这么一句,就有一个愣头傻脑的教徒踬踣直冲过来,他怒火攻心,手掌劲使一场,那名教徒惨号一声,仰⾝跌开出去。
情势俞演俞,羊群给惊散了,分朝各处竹堆奔窜,一刹时,便将竹阵捣得天翻地覆,百毒教徒十有八九被卷进昏暗里去,除了自相残杀外,便只有亡命狂奔的份儿。
俞肇山跌⾜道:“几十只绵羊就把老夫的调度计划全部搅,这难道是天意么?”
放眼见四大天王及寇中原、陆思等也不知被冲散到何处,耳际但听得见他们的吆喝声与怒中叱声,却庒儿瞧不到他们的人影。
局势一下来便无可收拾,大伙儿业已被整得失魂丧胆,经过一阵混,能走回原地的已没剩得几个。
俞一棋冲着俞肇山拱了拱手,笑道:“大哥,这里够你打理了,小弟先行告退——”
俞肇山恨恨地道:“形势一,倒叫你坐收渔翁之利了,可是你等仍然无法闯到乾门出口的——”
四凶为首卓群揷口道:“这个倒毋劳阁下费心。”
俞一棋朝四凶挥一挥手,五人举步而行,俞肇山眼睁睁望着五人远去,心中无计可施,只有连连跺⾜不已。
俞一棋这伙人一走,痴呆童子便向着俞佑亮眦牙裂嘴道:“孩子,咱们趁着夜晚,混⽔里好摸鱼,走啊——”
俞佑亮打量一下周遭情势,情知眼下正是走脫的最佳时机,再迟只怕情势又生变化,那时想走也走不成了。
当下逐点了点头,二人正移⾝前行,突闻俞肇山冷冷的声音道:“痴呆童子,你放羊进来捣个够,甩手就想一走了之么?”
痴呆童子翻发目道:“莫非你想拦阻不成?”
俞肇山神⾊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痴呆童子续道:“目前阁下当急之务,应是考虑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否则便有全军覆没之虞,再说以你一人之力,是绝对无法拉得住我老人家,你若意強不服,便试一试看看吧——”
俞肇山双目电转久久未见有所行动,竟是不敢一试。
痴呆童子向俞佑弩了弩嘴,道:“孩子,随我走吧。”
当下二人在俞肇山的目视下,大喇喇放步走了。
俞肇山眼望他俩轻易一走,虽是心有未甘,但眼下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喃喃自语道:“鬼使神差竟又叫姓俞的小子逃过一命了,难道这是天意么?”
且说痴呆童子和俞佑亮沿着竹阵向北方位相偕前行,绕过了数堆枯竹后,乾门出口已是遥遥在望。
俞佑亮停下⾜步,道:“乾门出口就在前端了,方才据俞大先生无意中透露,出路附近埋伏有三百余名百毒教徒,组成数道人墙,将乾门堵死,以防有人通过…”
话至中途,倏见乾门近处人影一闪,孙公飞气急败坏地自二人⾝旁绕掠而过,直往阵中奔去。
他甚至正眼连瞧也不礁俞佑亮一眼,就这样匆匆飞掠过去了。
痴呆童子道:“上去的可是从前的江南略有名气的⽩羽翎孙公飞?”
俞佑亮颔首道:“姓孙的早被百毒教聘为师爷,就是他受命率领三百名教众,防守乾门出路…”
痴呆童子“唔”了一声,道:“如果我老人家料得不错,乾门出路早该被人打通了,咱们过去瞧个究竟。”
两人遂不再踯躅,加快脚程赶到乾门,立刻一幅人寰罕睹的惨状呈现在他们眼前——
只见乾门內外,赫然横躺着难以数计的百毒教徒,尸首或俯或卧,每一个人脑袋都软棉棉的垂斜于一侧,五官扭曲,露出痛苦恐怖之状,紫红⾊鲜⾎犹自颈间伤口汩汩淌出!
揣摩情形,似乎才死去不久…
痴呆童子翻了翻尸体道:“这些人都是被钢锥般重物击中要害,一锥毙命,那下手之人非特须⾝负绝顶功力尤具有暴戾忍残的格,始能一口气杀掉这许多人。”
俞佑亮道:“俞一棋与金牛四凶不是走在我们前头么?或许便是他们下的辣手。”
痴呆童子摇首道:“仅凭他们五人,若没有外来的助力,绝不可能在短暂的时刻里连毙百余人,且…”
语犹未尽,猛地一个转⾝,朝死尸堆中喊道:“在我老人家面前,你要装死也得装个像样的,起来吧——”
俞佑亮呆了一呆,眨眼莫知所云,蓦然⾝旁一阵,悉索细响发了出来,死尸堆中忽然缓缓站出一个人来——
俞佑亮骇极,冷汗不住自手心沁出,那人移动⾜步,行到他的面前,裂嘴笑道:“姓俞的小子,听说年前在荒山木屋中,你就演过如此一幕装死的话剧以逃过一死,咱老温不过也如法泡制一番罢了。”
月光照在那人苍⽩的脸上,俞佑亮脫口呼道:“温士达?是你——”
那人正是来自西域的温士达,俞佑亮暗道自己已有许久未曾与他朝面,不想今⽇竟在此地碰着。
俞佑亮沉声道:“近百百毒教徒在此遇害,难道你也曾经下了手么?”
温士达淡然道:“老夫风闻俞氏兄弟在金沙渡约见,特地赶来助俞一棋一臂之力,这些百毒教徒,倒有一部分是我下手杀害的,嘿,刚才杀得真是痛快极了,嘿!嘿!”
俞佑亮皱一皱眉道:“然则不久之前,你不是与俞肇山豺相结么?怎地眼下又助俞一棋和他的大哥作对?”
温士达寒着脸儿道:“俞肇山!哼哼,他从元元僧处取去少林金钢经后,老夫多次要求借阅,总是吃他推三阻四,虚词拒绝,哼,他也不想想咱老温岂是好蒙骗的?既然他对朋友蔵私,我温士达为何不能与他作对?”
俞佑亮闻言若有所感,心道对方诸人纯以利害为朋友结合之维系,一旦双方利害相背,昨⽇之友就可能成为今⽇之敌,俞氏兄弟的骨⾁互残,以及温士达对俞肇山的倒戈相向,即中此道。
俞佑亮道:“俞一棋与金牛四凶现在又在何处?”
温士达道:“他们先走了,我留下来断后为的便是——”
俞佑亮钉上一句,道:“为的如何?”
温士达一字一字道:“为的便是要收拾于你!”
言下,一掌疾如闪电击到俞佑亮左胛。这一下发动得太已突然,俞佑亮万万不料他会骤然发难,不觉一愣。
温士达一掌才出,倏闻滋然一声怪响扬起,旁立的痴呆童子⾝子朝前一欺,只一晃就横档在两人中间,同时一股奇异无侍的劲道随着他展动的⾝形斜击而至,温士达一掌之力登时被带歪了。
他一惊诚然非同小可,沉着嗓子道:“娃儿,你是何许人?”
痴呆童子不答,就在此刻温士达⾝后忽然传来一阵长长的野兽嗥叫声!
温士达疾然回⾝,但见一团黑影出现在尸横遍野的草原上,定睛再望时,那黑影竟然是一只庞大无比的巨兽!
俞佑亮失声呼道:“青牛?…青牛…”
那巨兽果是只青⾊巨牛,在如洗月⾊的映照下,更显得牛体彪大,遍体都是青⾊,便如青铜所铸一般!
俞佑亮曾三番两次目睹过青牛面目,并曾让青牛驮载了一程,是以这刻乍一⼊眼,立即认得出来。
温士达面若死灰,指着痴呆童子道:“你——你——青牛童子?…”
呐呐数言,一转⾝如飞而去。
待得温士达去远,痴呆童子方始耸耸肩道:“我老人家已被人错认为青牛童子许多次数,再被错认这一次,想也没有甚大不了的关系。”
俞佑亮喃喃道:“奇了,青牛怎会于斯时斯地出现?它的主人呢?”
那青牛一仰头对着二人“嘎噜”长嗥一声,晃着头上两只弯角,转过庞大的⾝躯,踏着蔽野的尸⾝利步行去。
痴呆童子一击掌,道:“有了青牛迹踪,那么青牛童子必在近处,娃儿,咱们就此别过,老夫要跟随青牛去会会它的主人。”
⾝子一纵,好比流星一般朝青牛去向急而去,霎那人牛俱杳。
俞佑亮愣立在当地好一会,方举步,陡听左方一道苍劲的声音道:“姓俞的小子,慢走一步——”
回目一瞧,却是那⽩发老人“游二老”正从十丈开外向俞佑亮驰近。
俞佑亮不愿再稍事耽搁,拔腿便走,⽩发老人“游二老”
大吼一声,⾝犹未到,双掌业已急推而出。
俞佑亮⾝本向左方草原掠去“游二老”双掌一出,他左右双⾜迅地一蹬一滑,整个⾝子呼地转了半个侧面,跃⼊东面丛林之中。
“游二老”一掌既出,再也收不回来,双方距离顿因俞佑亮一转之势而拉长许多,不一刻,俞佑亮⾝形便已消失在丛林之在…
…
腊月初十,俞佑亮到了京城。
是个大雪纷飞的⽇子,俞佑亮在城墙外面一步一步地走着,从他的速度上看,虽是快得惊人,然而从他的举止以观,委实已疲备不堪了。
他顿了顿⾜步,仰望着雪雾纷飞下的苍穹,暗忖道:“好不容易如期赶到了京北,不知玄湖郡主会不会践约在东安门外等我…”
走过城池时,忽然他发现了一椿怪事——
但见城门外侧躺着一个⾝量削瘦的老汉,那老汉在此寒冻的雪夜下,只穿着一袭单薄的布⾐,就这样和⾝躺在雪地之上沉沉⼊睡。
俞佑亮不由自主停下⾜步,那老汉卷缩在俞佑亮脚旁翻了一个⾝,打个呵欠坐将起来。
俞佑亮暗暗称奇,心道,眼前这个老人居然没有被风雪冻僵甚至冻死,真是奇迹了。
老汉挥手指去⾝上积雪,一对亮如匕首的眼珠一骨脑儿瞪在俞佑亮脸庞上,良久始慢呑呑地道:“好大的一场雪啊。”
俞佑亮朝老汉打个招呼道:“老丈夜里就睡在此地么?”
那老汉怒吼道:“你又不是皇帝老爷,老子⾼兴睡在此地又碍着你何事?就是守城的噤卒也不敢赶我走路哩。”
一翻怪话,复道:“莫不成你无处落宿,也要来和我老头子抢这块地方觉睡?”
俞佑亮啼笑皆非,道:“老先生误会了,小可的意思是,老先生何不进城,寻个客店打尖,省得在此受风受寒?”
老汉道:“寻个客店打尖?说得倒容易,老子⾝上连一个子儿都没有,客店肯收留我这个糟老儿么?”
俞佑亮伸手⼊怀,掏出几颗银锭,道:“小可银钱太多,正愁无处花用,老丈…”
老汉冷冷道:“收回你的臭钱,告诉你,老夫是在此地等人!”
俞佑亮讪讪地道:“这样大雪夜,老丈等什么人?”
老汉不耐道:“小子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么?哪来这许多罗嗦,快快与我滚开去,免惹得老夫心烦。”
俞佑亮碰了一鼻了灰,只有转⾝走开,那老汉忽然怒叫道:“老夫叫你滚开你就滚开,小子你耐也未免太差了,哼,当真朽木不可雕,夏虫不可与语冰了。”
俞佑亮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竟似一个无可理喻的疯汉,一时也懒得打理,那老汉见俞佑亮不睬,更加气虎虎地道:“老夫等谁?小子你到底听是不听?”
俞佑亮一边走,一边道:“现在小可可没有闲功夫…”
老汉几乎是用吼的道:“老夫等的是俞肇山!小子你听清楚了没有?”
俞佑亮心头重重一震,止步转过⾝子,呐呐道:“老先生你说——你等的是俞…俞肇山?…”
老汉一脸得意,道:“看来俞肇山三字果然把你吓住了,哈哈,刚才你没有闲功夫听,现在老夫也没有闲功夫回答你的话了。”
俞佑亮只觉心绪紊十分,却又不能強迫老汉道出,无可奈何中,只有试用以退为进的手段,道:“老先生不说也罢,小可走了。”
言罢别⾝行,老汉情急道:“小的你回来,老夫在这里等候俞肇山已有十天了…”
语犹未完突见城里黑影一晃,一条人影如飞一般跃上城墙,然后朝城西疾行而去——
飞越两人头上时,那人右手一甩,一把亮幌幌的短剑在半空连转数卷然后落揷到老汉面前雪地上!
俞佑亮展目一望,那人⾝形有如一缕轻烟,顷刻消失在雪夜之中,速度之快,委实已到了令人吐⾆的地步。
老汉倏然一把抓住俞佑亮的⾐袖,喃喃道:“踏雪无痕…踏雪无痕…喂,你瞧见了没有?踏雪…无痕…”
俞佑亮一愕,目光下意识落到方才那人经过的雪地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目,那平滑如镜的雪地居然毫无⾜步痕迹,生像本就没人走过一般,那人轻功当真已到“踏雪无痕”的地步了!
老汉只是一个劲儿自沿道:“踏雪无痕…我曾见过这种⾝法,在落英塔…嗯,不会错的,在落英塔…我曾见过!”
俞佑亮心头一紧,脫口道:“落英塔?”
老汉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表情,一手拔起地上的短剑,那剑尖上犹自淌着滴鲜⾎!
老汉纵声大叫道:“⾎!…⾎…这里有⾎…这把剑上有⾎…⾎染雪地红…还有火…红红的大火直冲霄汉,喂,你快去救火啊…”俞佑亮放眼四望,道:“你胡说些啥?那里有什么火?”
老汉怒目吼道:“你瞎眼了!短剑上分明有⾎,你看不见么?⾎与火总是有关连的,有⾎之处必有火——”
俞佑亮暗暗不解,忖道:“有⾎之处必有火?这是哪一门子道理?”
老汉猛可大喝一声,道:“小子你快滚,莫要挡住老夫去处,我要追上他,我一定要追上他。”
说着纵⾝而起,俞佑亮侧⾝一让,那老汉⾝形好比脫弦之箭,向刻前那掷短剑之人去路疾掠而去。
俞佑亮愣一大愣,脑际思嘲汹涌,一时竟整理不出头绪,但他心底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老汉⾝系一件大巨的秘密,而这件秘密又似乎与自己有关,为何会生出这种感觉,他也说不出所以然。
他正自陷⼊沉思之间突然背后一道娇婉的声音道:“俞大哥——”
俞佑亮乍一听到那道悉的语声,⾝躯登时有如触电般颤一大颤,他徐徐回过头来,只见城门下面影处,立着一个俏妍娇小的人影,一对幽哀的眸子正盯在俞佑亮⾝上——
俞佑亮动地呼道:“玄湖郡主?你…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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