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午候时分,万里骄。
火轮也似的烈⽇⾼挂在天际,将一野平沙映成一片眩目的金⻩,热气从沙漠上反出来,踩在沙上,就像踩在被火烙红的铁板上。
六个人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上行走。
三匹座骑被他们牵在⾝旁走着,马蹄深陷沙中,显得疲备而脫力,不消多时,前头一匹马儿已经倒了下去。
苏⽩风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一步步行去,他只是用着怜悯的目光望了那倒下去的马儿一眼,默默举步前行。
若是在往时,一匹马儿倒在他⾝侧时,他绝不会只是望上一眼绕将过的,但现下他除了这样做尚有其他什么方法可想呢?
一道声音有气无力地道:“唉!又倒了一匹口牲。”
苏⽩风抬目上瞧,说话的是丐帮关外分舵的飞鞭胡三奇。
他右边一个虬髯汉子道:“顾不得那许多了,咱们原不该骑马在沙漠上行走的,少掉口牲还算小事儿一椿,要能徒步走抵目的地,便是顶幸运的了。”
说起话来嗓门有点沙哑,不时举起⾐袖揩拭额上的汗珠。
另一人道:“咱哥儿到底未在沙漠上行走过,是以连这点经验都没有,昨夜出发时,天气寒冷得几乎要将人的⾝子冻僵,谁会想及一到⽩天,竟会变成如此酷热,这等热气连我们都难难以忍受,毋怪口牲支撑不住了。”
苏⽩风闻言,心念微微一动,暗忖:“丐帮兄弟来自关內,对沙漠毫无认识,但那银剑双英向来是以沙漠为家,又怎么会没有经验呢?她明知马儿无力持久,只有骆驼最能任重道远,为横渡大漠的唯一工具,缘何却不警告他们变换口牲,反而跟着他们骑马奔驰,任得好马活活累死,简直是太说不通…”
想到此处,不觉动了疑念。
那虬髯汉子清了清喉咙,道:“我说薛老三,你可瞧仔细了,这片沙丘平坦如⽔,没有丝毫痕迹,那就是说,今早上没人淌过这条鬼路。”
那薛老三道:“莫非咱们走错路不成?”
飞鞭胡三奇道:“兄弟多虑了,有银剑双英后姑娘在前头领路,还会走错方向吗?其实只要往北直走,那就保准不会途在大漠之中。”
薛老三瞪大眼睛,道:“北方?此四面都是沙,你分辩得出那一边是北方吗?”
胡三奇瞠目,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苏⽩风按耐不住,开口道:“诸位到底要将在下带到那里?”
胡奇斜睨着他,冷冷道:“无论走到里,对你又有啥分别?到了目的地,一待双英姬姑娘问过话后,你就得准备为十八杰偿命了。”
微歇一下,复道:“所以说,你不如闭嘴跟咱们走的好。”
苏⽩风双目一睁,待发作,却终于又忍了下去。
走在前面的后晓南回首笑道:“你们也不用绊口,再赶一程,立刻就要到了。”
没有人应声,他们只不过几句话,气力似乎都已用尽了。
头上的烈⽇又狠又毒,光将沙漠晒得热烘烘的,越过沙丘,尚余的两匹座骑俱相继倒了下去。
薛老三开解系在间的⽔囊,仰头一灌,却是滴⽔也没有漏出,他张大了口,露出一脸惊讶之⾊。
薛老三呐呐道:“这⽔囊在昨夜分明灌得満満的,现在却是滴⽔不剩,这…这是怎么回事?…”
胡三奇神情霍地沉了下来,连忙拿起自己的⽔囊使力一摇,居然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显然,他的⽔壶也是空空如也。
他讶然道:“我的也空了,五弟、六弟,你的⽔囊如何?”
另个两名汉子试着摇一摇自己的⽔壶,同时无言地摇了头摇。
那虬髯汉子伸⾆舐了舐了裂的嘴,道:“没有⽔可怎么办?我怕在⽇头晒死之前,就先得渴死!”
薛老三空然叫起来,将众人骇得一跳。
他大叫道:“三奇你瞧,囊底有个小洞——”
扳手将囊翻转过来,只见⽪囊底边穿了一个指头般大小的洞,分明这人以金钢指力所穿透。
霎时,四名丐帮汉子脸⾊一寒,八道目光剪如刃,齐齐盯住苏⽩风,后者渐渐被他们瞧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苏⽩风苦笑道:“诸位难道怀疑苏某…”
胡三奇大吼一声,道:“苏⽩风!你如此做未免太欠光明了!”
喝声中将手一击一抖,一钢鞭“虎”地自间弹起,鞭头笔直朝苏⽩风一击而去。
苏⽩风暗自一叹,心想一层误会犹未解释清楚,另一层又接踵而来,误会愈来愈大,沉冤更不易洗清了。
他一言不发,在钢鞭尚未击至之前,疾地错⾜闪⾝,将双方那一鞭让了开去。
胡三奇厉声道:“姓苏的,胡某未曾料到你会卑鄙无聇至于斯,竟然诚心将咱们生生渴死在沙漠上,嘿,你好毒的手段——”
他満面俱是凄厉之⾊,手上长鞭一扬,挟着霍霍风声,在半空猛一圈旋,有若満天飞花疾劈下来。
苏⽩风见对方来势惊人,不敢直攫其锋,当下⾝形一扭,便如一只弯弓飕地弹右数尺,紧接着他右手一抬,递出五指往钢鞭抓去,胡三奇只觉腕上一紧,敢情鞭头已便苏⽩风牢牢抓住。
一忽里,其余三丐帮兄弟齐然围了上来。
胡三奇大喝道:“撒手。”
手上运劲一拉,鞭尾应势像蛇头一般翘了起来,苏⽩风虎口一⿇,鞭丝已经从他五指脫飞出动,他未曾料到胡三奇鞭上造诣⾼明至此,一怔之下,只有蹬步再退。
胡三奇长鞭挥舞,攻势凶悍凌厉之极,招招全是拼命的手法,硬是把苏⽩风迫退了三四步之多。
突闻后晓南娇喝道:“你停下手来——”
胡三奇微怔,长鞭攻击随之缓了一缓,苏⽩风乘机纵⾝跃开。
后晓南冷冷道:“你们的精力已有限,若自求速死,便继续打下吧。”
丐帮四兄弟一闻此言,整个⾝子立刻软了下来,他们都知道后晓南的话一点也不过份,在烈⽇下,他们再一用劲,⾝体中剩下的⽔份被太蒸发成汗,只怕便要死得更快了。
胡三奇咬牙切齿道:“姓苏的在咱们⽔囊底下穿了一个洞,横竖生机全无,咱们只有跟他拼了!”
他尽管余怒未息,却也不敢动手拼命。
薛老三面寒如冰,道:“我道十八杰一世英雄,如何会被姓苏的一一轻易给宰了,原来他们是丧命在你的谋诡计上,姓苏的,你尚有何话可说?”
苏⽩风环目一转,见每位脸上都露出惊疑愤慨的神情,注视着自己,一时之间,全⾝⾎都涌了上来。
他厉声道:“你们将苏某当成了什么人?”
薛老三冷笑一声,没有答腔。
后晓南昑昑笑道:“苏大侠自以为是什么人?你要算得是好人,那么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菩萨了。我的话对不对?”
这话说行尖刻之极,苏⽩风未曾料到连后晓南也信不过他,对他如此冷嘲势讽,霎时只觉口一冷,道:“后姑娘,你——”
后晓南淡淡道:“江湖传言,赵凤豪赵门出了一个佣人,如何英雄了得,论人品功力俱是一时之选。今⽇一见——”
苏⽩风揷上一句,道:“今⽇一见如何?”
后晓南道:“连家师姐听了传言,本也认为十八杰没有可能是你杀的,故以特地嘱咐丐帮兄弟不可迫你太甚,须带你到她面前问个明⽩,但是今⽇姑娘见到你的行径,委实教人失望得很…”
说到最后,语声斗然变得冰冷无比,间而发出冷嗤之声,透露出说不尽的不屑、鄙视的意思。
苏⽩风有如被对方兜击了一拳,涌起无限忿恨,但他到底是非常人,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只是自鼻孔在重重地哼了一哼。
他转念忖道:“此事蹊跷得紧,那⽔囊被人以內家指力穿破,自然不可能是丐帮兄弟自己下的手,但是这一路上,却始终没有碰到过一个人,除非——除非…”
苏⽩风定一定神,大声道:“敢问大漠银剑双英与丐帮有何关系?姑娘竟为丐帮之事如此奔走?”
后晓南沉默了一会,似乎经过考虑,方始答道:“我可以向你透露,家师姐与丐帮龙头云龙翁之间关系颇深,丐帮兄弟为十八杰复仇,咱姐妹自然义不容辞。”
至此,苏⽩风再无话可说,但心中疑念仍未平息。
飞鞭胡三奇指着苏⽩风道:“现下已证明十八杰是他所杀,和这种人大可不必讲江湖道义规矩,咱们联手上前将他解决便了。”
经此一言,另三名丐帮汉子都蠢蠢动。
后晓南轻摇螓首道:“他虽然罪无可恕,我还是主张将他带到师姐跟前再行处理。”
胡三奇満脸不愉之⾊,一挥钢鞭道:“兄弟们,上路吧——”
太愈来愈炽烈,金⻩⾊的光线将六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缓缓地朝北方移动着。
他们⾝上的⽪肤已几乎被晒焦,嘴⻳裂成像片片的鱼鳞,眼睛半合半张,似乎忍受不住头上那強烈的光线。
走了一程,薛老三开始呻昑起来:“⽔…⽔…”
另一个虬髯汉子茫然睁开眼睛,道:“⽔…”
他无力地呻昑着,索往沙地上坐了下去。
胡三奇头摇道:“没有⽔,大伙儿都走不动了,咱们就近先找个⽔源…”
他只觉口⼲燥得很,连多说几句的力气也没有了。
苏⽩风也已经⼲渴得无法忍受,但他却忍住没有出声。
后晓南道:“这一带沙漠我走过数次了,⽔源至少得在百里之外。”
胡三奇踉跄后退两步,道:“姑娘记得清楚么?莫说百里,十里路都走不到了。”
后晓南眨眨眼道:“其实我们无须去找寻⽔源。”
薛老三瞠目道:“不找⽔源,那里来的⽔喝?”
后晓南轻启樱,一字一字的道:“我这里有⽔!”
这短短五个字简直比任何神咒鬼符还要有效,还要有力量,丐帮四名汉子霍地从沙漠上跳将起来,连苏⽩风的背脊也都直了。
胡三奇犹以为是自己耳聋听错了,斯斯艾艾道:“你有⽔?…你为何不早说?”
说话间,伸出⾆头舐了舐燥的⻳裂的嘴。
后晓南不答,朝苏⽩风道:“苏大侠若想渴死我们,那就打错主意了。有我同行,你的算计只怕要落空了…”
这几个人连后晓南在內,已一口咬定⽔囊穿洞是苏⽩风弄的鬼,他情知多辩无益,素来个相应不理。
后晓南纤纤素手像使魔法一般,自怀中取出一只扁扁的⽪袋,轻轻一拍,那扁⽪袋即发出咯咯之声。
诸人一见那⽪袋,一听那声音,眼瞳都奇异地放亮了。
后晓南慢条斯理道:“我这⽔袋是贴⾝蔵在怀中的,苏大侠心思再密,亦不会料到我会未雨绸缪,预为蔵起这个⽪袋吧?”
那虬髯汉子狂跳着,叫道:“⽔!有⽔了!”
一跃上前,伸手就要拿后晓南手中的扁⽪袋。
后晓南道:“袋里的⽔不多,可不许一口气喝光,每人到多只能喝一上两口,我们还要赶一段路呢。”
言罢将⽔袋与虬髯汉子,那汉子早已迫不及待仰首咕噜灌了一大口,然后依次传下去,最后⽪袋到了胡三奇手上。
苏⽩风双目紧盯住胡三奇喝⽔的动作,心念千回百转,他对⽔的需要并不在他们任何人之下,眼巴巴望着面前有⽔而喝不到,心中那种难过更是难以形容。
胡三奇喝了一大口⽔,了一声大气,露出満⾜舒适的神情,他一转眼,已自瞧见了苏⽩风渴羡的眼神。
胡三奇忽然大笑道:“姓苏的你这是报应临头了!你弄破了⽔袋,自己也喝不到⽔,现在咱们有⽔,却偏不让你喝,咱们要你活着,渴到半死不活,慢慢受苦,哈哈,三弟你打一个比方,这就像什么?”
薛老三接口道:“这就像一只饿极了的狗,巴巴看着眼前一骨头,却吃不到口…”
他喝下子⽔,显得格外精神,声音也显得宏亮刺耳。
苏⽩风面⾊不变,他受了如此莫大的侮辱,竟能无丝毫动怒的表示。
耳闻胡三奇狠狠地道:“⽔袋在我这里,姓苏的,你有能耐便来抢吧!只怕现在你连伸手抢的力气都没有了。哈!哈!”
苏⽩风沉思着忖道:“揣摸情形,他们是绝不肯给我⽔喝的了,我到底可不可以动手去抢,或者哀怜乞求他们施舍一口⽔?”
但苏⽩风知道自己绝不能抢,更不能低声下气地乞求。
他早年⼊赵家为佣,在赵凤豪的薰陶下养成硬铮铮的格,就是这格使得他不会做出对不起他人的事,更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
眼下他虽然只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但他充其量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只是淡淡地说道:“后姑娘也不肯答应让我喝一口⽔吗?”
后晓南道:“不行。”
伸手拿回⽔袋.尽自喝了一口。
苏⽩风虽然早已猜到对方不会答应,但听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似乎毫无商量余地,却也不觉愣了一愣。
胡三奇大笑道:“苏⽩风,你是木匠找枷——自作自受,可怨不得咱们哥儿心狠…”
话犹未尽,突然大吼一声,一挥长鞭袭向距离最近的薛老三!
薛老三失声道:“二哥!你——”
他只吐出几个字,面上一阵灰⽩,亦自挥掌封架,随手反击,两人一下子已对拆了十数招之多,招招竟都是拼命的架式!
刹时之间,另两个丐帮汉子也一齐子套兵刃,捉对儿厮杀,相互地劈砍,仿佛将吃力气,全都使了出来。
苏⽩风错愕万状,脫口道:“四位是怎么回事?”
四人恍若未闻,双眼満布⾎丝,息着瞪着对方,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惊悚恐怖之⾊,仍自斗不休。
这四个情逾手⾜的丐帮兄弟,竟像实然间变成了深仇大敌似的,每一人都出最狠猛的招式,最毒的杀手,发狂似的要劈倒对方!
他们竟似恨不得眼前的同门兄弟⾎溅五步,横死⻩沙!
苏⽩风眼望他们这种情态,心里情不自噤菗紧起来,暗忖:“这四个人怎地无缘无故变成此等模样?他们莫非瞧见了鬼吗?”
此念掠过心头,立即大喝道:“丐帮兄弟岂可自相残杀?”
只见他们举手投⾜之间,攻势凶悍凌厉之极,全是拼命的手法。
突听得一声裂帛似的惨叫,正中对手下要害,薛老三⾝形飞起七八尺⾼,跌坠地上。
苏⽩风待上前劝架,却是心有顾忌,唯恐又多生误会,他目光一转,大声⾼喝道:“后姑娘,你为何不劝一劝?为何不将他们架开?”
后晓南默默伫立一旁,没有作声。
半晌,她才冷冷道:“他们四人动手拼命,外人如何劝法?如何能把他们架开?”
话声中,那边胡三奇一个箭步窜前,鞭纵击横扫,惨叫声接踵而起,一下子又解决了两个人。
最后,胡三奇精疲力尽,亦自倒了下去!
苏⽩风大步上前,摸一摸四人的心口,叹道:“没有得救了,我真不明⽩,他们好生生的怎么突然与自己人动手拼起来?四个丐帮好汉竟暴尸⻩沙,又有谁会相信,他们乃是自相残杀致死的?”
他黯然一叹,猛地回过头来,望着后晓南,呐道:“后姑娘,莫非你…”后晓南若无其事笑道:“直到现在你才想到我吗?”
苏⽩风道:“这四个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发疯的,他们是喝了⽔之后,不久便狂态突发…是了,⽔…难道你那⽪袋里的⽔…”
后晓南笑口昑昑道:“你终于想起来了,⽪袋里的⽔是有毒的,这毒可使人失本,使人发狂,非要立刻找个对象发怈,于是本来是同帮的兄弟,在他们眼中,却成了生死的大敌,四个人如此这般便打了起来。”
苏⽩风期艾道:“但我亲眼瞧见你自己也喝了一口⽔啊,为什么你就没有中毒?”
后晓南道:“我在喝⽔之前,已先将解药含在口中,⽔里的毒是我下的,我还会把自己毒倒不成?”
她芳容一整,复道:“如今你总该明⽩,我为何不让你喝⽔的缘故了吧。”
苏⽩风一怔,暗暗忖思对方语中的含意,旋即道:“依此看来,这一切都姑娘有计划而施了,⽔囊穿洞敢情亦是姑娘暗地里所为?…”
后晓南道:“不错。”
苏⽩风沉声道:“姑娘所施的这道罗网当真严密毒辣之极,自己不用动,就将丐帮分舵的四员大将全都⼲掉了。”
后晓南淡淡道:“小事一椿而已,苏大侠好说了。”
苏⽩风道:“敢问他们四人与姑娘有何过节纠葛,值得你处心积虑,使用此等手段害死他们?”
后晓南道:“苏大侠莫怕,这个四人本是要找你算帐的,我代你将他们解决,省却你许多⿇烦,你不感也罢,反倒来质问于我吗?”
苏⽩风冷哼一声,正待说话,蓦然后响起一阵的“得得”蹄声,四周顿时弥漫着一片尘沙!
沙丘上黑点钻动,待蹄声渐近,数人数骑出现在他俩视野,速度好不迅疾,一眨眼,已驰到了眼前。
将要错⾝之际,苏⽩风电目一瞥,只见六匹马一字排开直奔前来,马上只坐着三个人,另有三匹马,马上却不见有骑士坐着。
原来那三个骑士除了舿下各自骑着一骑之外,此外又分别牵了一匹马随行奔驰。
⾝后风声斐然,转瞬间那三人六骑已超越苏⽩风及后晓南渐去渐远,终于杳不可见。
苏⽩风望着漫空尘沙,怔怔自语道:“马行沙漠,速度犹不亚于飞履平平原,这三人的马上功夫也算是十分到家了,何况他们另外还牵着三匹马…”
后晓南接口道:“他们这是有备无患,一俟舿下的马儿力竭而倒,立刻便可换上另一匹座骑,可免在沙漠中徒步之苦。”
苏⽩风拍拍⾐袂上的沙尘“这三个赶路如此之疾,想必有急事在⾝,只不知他们此去何方?”
后晓南露出奇异的笑容,道:“若我所料不差,他们此行乃是赶到巴什湖去。”
苏⽩风道:“你说什么湖?”
后晓南一字一字道:“巴什湖。我师姊就住在那儿!”
语声微顿,复道:“你若不想渴死在沙漠上,想痛快的喝⽔,便跟我走吧——”
言罢再也不望胡三奇等四人的尸首一眼,举步前行,苏⽩风稍事踌躇,亦随后跟上,一阵狂风吹来,卷起了半天⻩沙,他俩的⾝影逐渐模糊难辩…
…
⽇落时,苏⽩风及后晓南走到了巴什湖畔。
远望湖上,沙鸥翔集。
一碧万顷,锦鳞戏于⽔中,汀兰长于江崖,微风徐徐,从湖心吹来,令人为之心旷神怡。
在这漫无边际的莽莽⻩沙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座美丽的湖泊,简直就像神话中的太虚幻境一般。
然而苏⽩风却无心欣赏美景,一瞧见那澄澄见底的湖⽔,他的眼睛早已发直了,狂喜着叫道:“⽔…有⽔了!”
他狂奔着上前,匐伏在湖岸,死命的喝着⽔,直到他的肚子已被⽔灌得鼓涨,还是继续的喝着。
忽然间,一滴鲜红的⾎滴落在湖上!
一滴、二滴、三滴、四滴…殷红的鲜⾎淌在碧绿的湖⽔之中,染成一幅藉狼的图案,跃⼊眼目。
鲜红的⾎⽔逐渐扩大,微风吹过,起⾎花涟漪,苏⽩风感到一阵恶心,险些将喝进去的⽔全都呕了出来,他霍地一跃而起,抬目一望,只见湖岸一株垂杨枝头上,赫然挂着一具尸体——
那尸⾝上的⾐衫勾住树枝,是以并未掉坠下来,扭曲的腹小上穿裂了一道致命的伤口,鲜⾎不住地汨汩淌出,伤口深⼊⽪⾁总有三四寸之深,似乎为兵刃所伤,但细看之下,却又不像兵刃划得那样平整利落。
苏⽩风心中有数,深深昅了口气,喃喃道:“五节刀?…赵门五节刀!…”
后晓南银铃似的语声响自他的背后:“此人乃是死于赵门五节刀的指力上,瞧这伤口划得如此平整,便如被利刃所割,此一独门手法算是赵门武学中最惹眼的标帜了,任何人只要一瞧伤口,就立刻可以断定出他的死因。”
苏⽩风道:“但是我并没有杀死他。”
后晓南笑道:“人自然不是你杀的,一整天你都与我在一起,除非你分⾝有术,否则怎能跑到此地来杀人?”
苏⽩风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五节刀之招式繁复万端,不⾜为外人道,除我⾝受赵老爷子亲传外,绝不可能有第三者精擅此技,可是现在却一再有人死在五节刀上,委实把我弄糊涂,几乎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杀人了。”
说话间目光转动,近处的垂杨上同样也挂着二具尸⾝,死状都是一般无二。
他皱了皱眉,说道:“死者怕是在沙漠上越过我们的三个骑士,只不知为了何故死于此处?”
后晓南不答,伸手指了指前方,道:“你瞧见岸边那十几座帐蓬没有?”
苏⽩风循着她纤手所指望去,但见湖岸不远处稀稀落落架着十数座圆形帐蓬,他下意识道:“塞外游牧部落,一向逐⽔草而居,这莫非是他们居住的蒙古包?…”
话声突顿住,眼睛直瞪住前方,半晌不曾转动。
一眼望去,只见数十个蒙族装束的大汉,分抬着七八具尸体笔直走到岸旁,一个接着一个抖手抛出“卟通”“卟通”连声不停,死者一一被抛⼊湖心。
那尸⾝上俱都绑着一块巨石,落⼊⽔中后,便直沉湖底,只有⽔面上平空起了一圈一圈的⽔泡。
苏⽩风瞧得又是惊奇,又是诧异,进眼球都发直了,道:“好多的死人!”
后晓南道:“也不算太多。”
苏⽩风道:“如此多人同时暴卒,还不算多?此地莫非有瘟疫不成?”
后晓南淡淡道:“是不是瘟疫,你等着瞧吧。”
苏⽩风道:“无论怎样,这巴什湖必是个是非之地,姑娘带我来此…”
言犹未尽,陡然一阵蹄声亮起,沙尘飞扬中,三人三骑自沙漠上飞驰而至,骑士⾝上所披的大氅飞展,骤然望去,宛如三片黑云贴地卷来。
且说俞佑亮被卷⼊流沙漩涡之中,载浮载沉,那股流沙奔势甚疾,宛如波涛汹涌澎湃,在地底中发出轰雷般的回鸣。
他卷沉漩涡底下后,立刻闭住一口长气,但沙粒仍不住鼻中渗⼊,只觉中窒闷非常,他心中暗叹一声,忖道:“这股流沙,深蔵地底,疾漩如轮,其流势峻急较之怒涛猛浪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若任得流沙翻卷,久不换气,纵然不遭灭顶之祸,只怕闷也得要活活闷死…”
他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与狂流挣扎,⾝躯被冲出一段距离,流沙突然改道向左面石骨缺口涌出,流势变得愈发峻急奔暴,隆隆声音,不绝于耳。
翻腾之间,突见一团黑影顺着沙浪飘浮而来。
俞佑亮甫从沙底冒出头换了一口气,未及瞧清那团黑影是何物事,⾝子又被迂回的急湍卷没,他精枯力竭,丹田中的真气,已然焕散尽,再也支持不了,当下但觉口一窒,登时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座浅滩之上,那流沙奔势到此已变得颇为迁缓,滩上积沙,仅及他膝下。
俞佑亮心里明⽩,他是被流沙把他卷到这浅滩上来了,在如此流漩涡的冲击下,他居然没有葬⾝沙底,得保不死,除了依赖自己具有超人的求生意志外,更不得不归功于奇迹的出现了。
当他的知觉恢复时,只觉得全⾝百脉散,体內像是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着,提不出一丁点力气来。
他无言的想着:“也许我只有躺在此地,让死神一分一分把我的命夺去了。”
一阵晕眩,他又昏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当他再次启开眼帘时,周遭一片漆黑,奔雷似的流沙声音依旧在他的耳膜震回响着。
俞佑亮知道自己目下当务之急,乃是要尽速恢复功力,然后方能设法脫离此一困境,于是他立刻摒除杂念,调息运气。
他运起禅门吐纳字诀,体內一股真气上冲泥丸,下达四肢百骸,徐徐运转了十五周天,半盏茶时间过后,气脉逐渐畅行无阻,出了一阵热汗后,他感觉到自己⾝子已经是完全复原了。
这一次运气,俞佑亮不期发现师门的心法的妙用,以及自己所蕴蔵的惊人潜力,不觉信心大增。
他甫站直⾝子,蓦然之间又是一阵隆隆巨响传了过来,⼊耳惊心,俞佑亮定睛一望,只见那股蜿蜒不绝的流沙不知受了什么冲,流势剧增,只一瞬又恢复了先时的澎湃湍急,那沙势缓缓,有如天河突降,瞬已冲涌到他立⾝之处。
俞佑亮百忙中,不暇多想,迅速纵⾝往后疾退,只见自己已站在一处岩脉缺口上——
滔滔流,汹涌而过。
目下他所立⾝的岩脉,较之底下那道沙要⾼出许多,是以任流沙奔腾,惊涛狂卷,仍不虑被烟没波及。
俞佑亮头摇叹道:“好一股恶流——”
沙浪翻滚中,一团黑影顺着奔腾般的沙势漂流而至。
俞佑亮目力过人,虽然光线极端黯暗,依然看出那竟是一个人在沙浪里翻卷,心里不觉震一大震。
他万万料不到除自己之外,竟还有旁人陷⾝于这股地底暗流中,眼看那人在急湍上挣扎,便与适才自己的处境一般无二。
一股沙浪卷过,那人冒出半个⾝子,双手虚空抓,这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莽莽平沙之上,本无可攀拿之物。
俞佑亮⾼声喊道:“快设法闭气游到这边来!”
那人吐气开声,尽可能使⾝子浮于⽔沙面上,后⾜运劲往斜地里划将过来,却是力有未逮,始终无法接近岩脉。
经过几次尝试后,又被奔雷似的流沙冲出老远。
那人大吼道:“我不行了!丢一绳子过来!”
俞佑亮随⾝并未带有⿇绳,他情急智生,立刻脫下外衫,裂帛一声,那外衫已为他撒成片片,结成一条长索,运力抛出。
他掷索救人,无论时间方位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那人伸手拉索,支气聚纳中焦,借着俞佑亮手劲冲⾝一提,虚空拔⾜连点数点,宛似飞鸟凌波般,在平沙上面几个起落,疾岩脉。
就在他即将跃抵岩脉上方的当儿,忽然发出一声闷哼,⾝子无缘无故一沉,被大浪卷成半倾斜的状态。
俞佑亮只道对方真力不⾜,喝道:“提⾝换气,莫要撒手弃绳索,我再想法助你一臂之力…”
话犹未尽,那人陷⼊流沙,⾝躯逐渐下沉,迅即没顶,此后便不见再冒⾝出来——
俞佑亮睹状黯然,暗忖:“方才眼看人即将掠到全安地带,却是功亏一篑,无端又沉⼊沙中,若非他真气不继,便是流沙里另有一股暗流使他前冲的⾝躯无法畅行,此番他陷⾝沙底,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
然而他立刻想到自己的处境,虽然暂时免却没顶之危,但能事脫困犹是一大问题,与其在此坐以待毙,倒不如像那人一般葬⾝沙底来得⼲脆一些。
他默默对自己道:“此人与我先后陷⾝于这股地底狂流,不知是否也受老汉俞福的暗袭所致?刚刚仓促之下,未能瞧清他的面容,倒不知他到底是谁?”
这次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亦消失碍如此迅快,饶他心智深沉,也为之惘不已,全然弄不出半点头绪。
俞佑亮只得暂时收起一颗惆怅之心,环目周遭环境,脚下那股流沙由⾼向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急泻流动,两旁岩脉自斜地里伸进沙,岩壁剥离的缺口,仍不时有散沙流溢而下。
奇怪的是他置⾝于地层之下,犹觉冷风拂拂,空气虽然较地面上要稀薄些,但呼昅依然通畅无滞,丝豪没有窒闷的感觉。
正用心寻思间,倏然一道冰冷的语声传⼊耳际:“唉,又一个送死的人!”
俞佑亮悚然一惊,脫口道:“什么人?”
喝声在岩壁间震回鸣,却不见回应。
半晌,又是一声沉的冷笑传来:“流沙之⾕,死亡之口。…小子,你可有胆气走进这死亡之口?”
俞佑亮霍地回转⾝了发觉声音乃是发自⾝后的洞⽳,一眼望去,洞內黑黝黝的,瞧不出里面的景物。
他定了定神,沉道:“阁下是对我说话吗?”
那冰冰冷的声音道:“难不成此地还有第三者在?你是多此一问了。”
俞佑亮道:“小可随流沙飘流至此,敢问…”
那冰冷的声音打断道:“少话废话,你才从流沙之⾕捡回一命,殊不知自己现已踏进了死亡之口,嘿嘿,你畏缩不前,可是心中害怕了?”
俞佑亮双眉一扬,道:“生死有命,如若老天爷要我死在此地,我也只好认了,至于害怕与否,那是另外一回事。”
语声歇了一歇,复道:“倒是阁下一再出言逗挑,莫非是另有存心?”
那冰冷的声音道:“小子,你若不敢走进洞里,何必推三阻四,顾左而言…”
俞佑亮道:“阁下稍待,我这就进来了——”
他暗暗蓄劲于双掌,准备应付任何突如其来的奇袭,硬着头⽪走进这条黑暗狭窄的洞⽳。
⽳中空气甚为污浊,况且暗无天⽇,他缓缓摸索前进,绕过一道岩避,突见前方不远处隐约透出一抹蒙的光线。
俞佑亮心念微动,疾地飞步上前,那一线绿光逐渐在他的瞳孔里放亮,蓦地⾜下跄“喀”地一响,他竟绊着了一物,险些摔到于地。
定睛望去,却是一具骷髅横陈于地!
如漆鬼火从磷磷⽩骨上飘散,点燃在黑暗洞⽳之中,俞佑亮触目所及,不噤倒昅了一口寒气。
他心中默默道:“我道在此暗无天⽇的地底洞⽳何来亮光?原来是这具骷髅所发出的磷火,显见有人曾经丧命此地,洞內那人言之死亡之口许不为过…”
跨过⽩骨,眼前景物突然一变,一扇石屏当道而立。
俞佑亮探头过去,向屏后窥看,但见屏后开了一个小洞,光线朦朦胧胧,虽是黯淡森,洞內景物却可一望无遗。
他运功护住门面,凑近细望,那岩壁一角坐着一个披发左衽的老人,此人満脸于思,长发披垂直,将面孔盖住大半。
不过面目虽则无法分辩,俞佑亮却隐隐感觉到对方的体态及装束都十分悉,只是一时无法记起。
俞佑亮敞声道:“适才是老先生呼唤我吗?”
良久没有应声,那老人端坐于地,未曾移动一下⾝子。
俞佑亮皱一皱眉,挪⾝沿着洞口滑将进去。
那老人似乎毫无所觉,直到俞佑亮靠近的⾝侧时,依旧坐不改姿,甚至连头也都没有回转。
俞佑亮道:“老先生不用在装聋作哑了,小可…”
话至中途,偶尔发现眼前这老人坐立的模样异常古怪,他端坐在那里,其势姿十分僵硬而毫无生气,况且他的⾝躯久久不曾动弹,颇有几分像是出家人蝉蜕圆寂的神态。
俞佑亮心中喃喃道:“莫非这是个死人?”
有了此一发现,他便不再冒然开口,当下放轻⾜步,缓缓踱上前去,中途他曾顿⾜等了一会,对方仍毫无动静。
俞佑亮再也按捺不住,朗声道:“恕俞某放肆了——”
一手当抬起,掌劲飙风应声劈去。
他这一掌为的只是要试试对方的质,故以掌再发出之际,只运集三成功力左右,劲道十分和缓。
谁料俞佑亮的拳风,乍一触角那老人的⾝躯,其全⾝⾐袂及肌⾁化为寸寸细灰,风飞扬!
俞佑亮顿时为之怔住,他见自己竟然失手毁了他人一尊遗体,虽说出于无心,但总是难辞其咎,久久未能稍释。
耳边听到一阵轻叹息之声,在这死一样静寂的洞里,突然亮起这么一声默然叹息,直令人⽑骨悚然。
紧接着一道冰冷的语声响起:“那厮的遗体被你毁掉了,是也不是?其实你大可不必为他伤感,你的命运比起他来,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俞佑亮皱眉道:“⾜下到底在哪儿?”
那冰冷的声音道:“你只要走过石塌,便可以望得见老夫了…”
语声虽然冰冷毫无人味,但说到最后却微微低了两声,竟像有些乏力而无以来继的模样。
俞佑亮想不出对方到底的玩弄些什么玄虚,那低之声引得他狐疑心动,心中暗暗忖道:“看来若有所发现,非得采取主动不可了。”
他陡然下了决定,小心跨过石塌,触目处只见左侧方一个黑影动一下,下意识双手护,运功待发——
那黑影一声大喝道:“躺下去。”
喝声中,一股热风直袭俞佑亮灼热是夹着一种刀刃般刺肤的感觉,便像平空起了一场烈火一般。
那掌风袭至,俞佑亮立感炙气阵阵人,他乍逢变故,全然不似往常那样灵活多谋,竟不菗⾝闲避,呆板板地出手硬架“蓬”“蓬”声音连响数下,洞中飙风翻转,邀起一片气流漩涡。
此际俞佑亮已退到墙边,背脊贴壁而立。
他退无可退,尽聚全⾝功力正准备硬拚,陡觉对方力道一收,紧接着又传来一阵低之声。
俞佑亮惊魂甫定,愠道:“阁下莫非有意戏弄于我吗?”
那黑影默然不语,气之声却突然加剧。
俞佑亮恍然若有所悟,忖道:“敢情此人体內已负內伤,是以才会急不已,刚刚他好和掌劲道突收,想来便是伤势发作,后劲不够所致,依此道来,势必导致他內伤加剧了,早先我怎没想到这一层上去?”
他一步跨前,自怀中摸出火折,一团光应手而燃…
昏⻩⾊的光线撒了一地,俞佑亮触目所及,不觉惊骇集,险些脫口惊呼出声,火光中只见那人浑⾝上下都是一片焦黑,已完全不成人形,竟与被烈火烧焦了的木炭无异。
就在那黑影的⾝旁,一排躺着二人,全⾝亦是焦黑斑斑,业已气绝毙命,死状惨不忍睹。
那黑影开口道:“年轻人,你到底是走进来了,可见尚有几分胆气,其实老夫若不用点将,还不容易将你引进此洞呢。”
他话说得太快,以致显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前也剧烈地起伏着,略略休歇了须臾,续道:“老夫已是墟墓间的游魂,不久于人世,你既然来到,好歹打死一个歹徒陪我送终,亦可略消,心中之恨。”
俞佑亮愕道:“我是歹徒?此言从何道起?”
那黑影道:“能够走进这洞⽳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是善类,老夫虽离死去不远,但拚着最后一口气,亦得作孤注一掷,你留心提防吧,老夫出手绝不留情。”
一言甫尽,黑焦焦的右手一扬,发出一股凌厉之极的掌劲,挟着呼啸风声,直袭俞佑亮。
俞佑亮心知对方体力已到了油枯灯竭的阶段,这一击虽雄浑厉烈,只不过是回光反照而已,他內心情不自噤涌起一种莫明所以的怜悯感觉,尽量避免与对方硬拚,闪⾝避过。
他口中道:“老先生或许是误会了,小可…”
那黑影厉声道:“咄!你与老夫住口!”
俞佑亮见对方毫无来由一再着自己动手,目下又无故被抢⽩了一句,不噤微生愠意。
但他上眼见对方那种惨像,便再也发作不出来了。
他平平和和地道:“老丈且听俞某一语,再动手不迟。”
那黑影似乎怔了怔,霍地抬起头来,睁开他那被火烧焦了的眼⽪,其实他面上五官全毁,什么是眼眶,什么是眼⽪,已然模糊难辩,这一睁眼,更显奇形怪样,其状甚是骇人。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俞佑亮好一会忽,道:“什么?你姓俞?…莫不成你竟是俞佑亮?…”
俞佑亮听他居然认识自己,不觉大感意外,而他却无从猜知对方的⾝份,这自然与他焦黑难辩的面庞有关。
当下应道:“正是小可。”
那黑影喃喃道:“原来你是俞佑亮,难怪我总觉得声音有些悉,无奈老夫这对眼睛不争气,几乎连你的面孔都无法瞧得分明了…”
说着,长长叹息一声。
俞佑亮道:“小可眼拙,老先生大名可否见示?”
那黑影微喟道:“老夫落到这般田地,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无怪连你都认不出来了,当时咱们于飞叶石一别…”
俞佑亮心念微动,再看看他⾝边横躺着的二具人体,立刻就猜到他的⾝份了。
他脫口呼到:“承天三匠?老丈等人敢情就是承天三匠?”
那黑影道:“你的记忆不差,总还记得老夫。”
俞佑亮视线落到他⾝侧的二具焦人黑体,低道:“这两位前辈——”
那黑影黯然接口道:“他俩是老夫的二弟三弟,早已死去多⽇,只有老夫命大,仗着体內一口真气散未散,勉強支撑到现在。”
俞佑亮望着此等惨象,感到一阵难受,良久默然无语。
半晌,他打破寥寂,道:“前辈在三匠中既然排行最大,那么便该是巧匠耿明了。”
那黑影点点头,道:“俞小哥,你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俞佑亮道:“小可遭人暗袭,跌落流沙漂浮至此,万般侥幸能保得住命。”
那黑影啊了一声,道:“那陷害于你之人,可是一个叫俞福的疯老汉?”
俞佑亮道:“极有可能是他,不过我仍不敢十分肯定,前辈你也识得此人?”
那黑影道:“怎不识?俞福…俞福…嘿,嘿,老夫兄弟三人今⽇这遭遇,可说大半是拜他之赐。”
俞佑亮道:“前辈亦是遭俞福所害?”
俞佑亮道:“承天三匠一生被好人反复相害,又岂止俞福一人而已。先是在飞叶石,然后在落英塔——”
俞佑亮听他再度提到“飞叶石”脑际偶然想起一事,他満怀不能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焦头烂耳的黑影言又止。
终于他开口道:“你…你绝不是巧匠耿明——”
那黑影似乎呆了一呆,道:“这就奇了,老夫不是耿明,谁是呢?难道武林中还有第二个巧匠不成?”
俞佑亮道:“有一位御风刀孙抱轩你与他可是相识?”
那黑影道:“孙御刀吗?他乃是老夫等三人人生平至,你怎么忽然提起他来?”
俞佑亮道:“小可曾在银川与孙前辈碰过一面,他从我口中得知三匠被俞肇山噤锢于飞叶石,遂赶去施救,后来于撒拉木桥我再度和孙御风刀碰头,其实他已奄奄一息,临死前透露承天三匠业已遇害——”
他忆起当时孙御风刀被人追杀的一幕,不觉心中惨然。
那黑影闻言微微一颤,失声道:“你说…说怎么?…
孙御风刀先老夫而故去了?…”
颤抖的语声中,透着几分惊讶,说到最后,已完全充満着绝望的凄伤,令人为之恻然。
俞佑亮见对方真情毕露,不像是作为,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是好。
但他心中早有成见,遂道:“三匠的死讯即然由孙前辈亲口道出,那是不会错了,而今你自称耿明,不是假冒三匠之名还有什么?”
那黑影叹一口气,道:“孙御风刀在飞叶石所见到的死者,只怕是老夫的替⾝。”
俞佑亮诧道:“替⾝你意思是孙前辈看错了人?”
那黑影道:“唉,这一切都是俞肇山一手的杰作,他找了三个替死鬼,化装成老夫等三人的模样,为的是要使世人相信三匠已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老夫等从飞叶石接到落英塔来…”
俞佑亮错愕万状,仓促中没有听清楚他后面所说的几句话,揷口道:“然则那死在外面,为小可失手毁去遗体之人又是谁?”
此时他已确定对方乃是巧匠耿明,是以急于得知另一人的⾝份。
那黑影道:“老夫与那人素昧平生,只知他来自西域,那俞福管他叫温老怪。”
俞佑亮道:“温老怪?温士达?”
巧匠耿明道:“他是两个月前陷⾝于此的,听说他和俞肇山争夺金刚经,被那老魔头到这死亡之口,活活饿死闷死的——”
俞佑亮悚然暗忖:“温老怪一向是俞肇山拍挡合作的,不想因为双方利害相背,昨⽇之友便成了今⽇之敌,到最后终不免丧⾝于俞肇山手上,真是可悲可叹了。”
他头摇,又道:“这姓温的无恶不作,算是死有余辜,但是前辈…”
耿明仰天惨笑一声,道:“任何人来到此等绝地,便再也莫作生离的打算了,那疯老汉俞福称这个地方为死亡之口,可说名符其实,先时老夫兄弟三人犹不死心,穷力竭智图闯出此外,结果呢,嘿嘿,就在火室中被焚成这等模样…”
言犹未尽,忽然睁眼向俞佑亮背后,厉声道:“朋友,姓俞的命令你来替老夫收尸吗?”
喝声中一掌猛地扬起,掌风到处“砰澎”大响一声,俞佑亮⾝后的石塌应势崩落了一大块。
一个怪模样的老头从塌后探出⾝子,当耿明挥掌之际,他已发招相,一时之间,洞內飙然,尖啸之声顿起。
俞佑亮冲着那老头大喝:“快收掌!”
那猥琐老头似乎呆了一呆,但一掌去势甚疾,再无法收回,但闻“砰”地一响,耿明仰⾝跌倒地上,四肢一阵挛痉。
俞佑亮一步挤前,叫道:“耿前辈,你——”
耿明断断续续道:“地道枢纽…地道枢…”
只说了几个字,眼廉缓缓阖上,俞佑亮伸手摸他脉门,早已停止了跳动,肌肤逐渐僵冷。
望着地上那三具焦黑的尸⾝,俞佑亮一颗心竟也像死者的肌肤一样的渐渐发冷,刹时他心中已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之情笼罩,只顾愣愣地站在三匠遗体前发呆,居然忘了⾝旁还有人在。
一声琊笑自⾝后传至,道:“姓俞的小子,你与三匠是什么关系?值得你为他们如此衰悼呢?”
俞佑亮霍地回转⾝子,咬牙道:“五琊叟!你为何要对一个垂死的老人下手?”
那猥琐老头果然是南荒五琊叟,他裂嘴笑道:“巧匠岂死在老夫手上?他伤热沉重,从不硬接我那一掌,也支撑不过一对时辰了,况且是他先行出手,焉可怪罪到老夫头上?”
俞佑亮一掌本已抬起,人势劈,听得此言暗道对方所说不是没有道理,遂又颓然垂了下来。
但他目光扫过巧匠耿明那僵硬的⾝躯,心中陡地涌起无限的不平与忿恨,双目之中,充満了杀机。
五琊叟嘿嘿冷笑道:“难道你竟有与老夫一拼生死的决心吗?咱们目下同病相怜,正该和平共济,是以不愿与你恶,否则,嘿嘿,老夫只用点手段,保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俞佑亮发冷嗤之声,道:“你的手段我见多了,还能够耍出其他什么花样?巧匠虽说寿将尽,他之死你总是难辞其究…”
他面⾊一板,复道:“再说你一生为恶多端,曾冒家师之名四出作案,肆恣瞧,莫过于此,俞某籍此机会取你命,亦是为世除害之意。”
五琊叟毫不动怒道:“这句话你说过不止一遍了,若要为世除害,现下老夫即困死此地,还用得着你动手吗?如若代三匠复仇,为何不找元凶俞肇出去?”
俞佑亮道:“你此言何意?”
五琊叟道:“俞肇山乃是害死承天三匠的元凶,你早该知晓了姓俞的先是以重金利三匠至飞叶石塑雕石像,之后又故布疑阵,使世人误信三匠已死,再威胁他们到落英塔来建造地底机关密道…”
俞佑亮満露不可置信之容,道:“胡说!密道若为新近所建造,⾝在落英塔的左老前辈怎会不知情?如他知情,又怎会任得俞肇山胡作妄为?”
五琊叟道:“甭打岔行吗?姓左的曾为了你⽗⺟俞玄青夫妇之死,离开落英塔到中原走了一趟,为时总有半载之久,这段期间,总够那以机关浮雕之学巧夺天机的承天三匠完成地底密道了吧?”
俞佑亮闻言眼神凝注,露出寻思之容,往⽇他曾听苏⽩风捍过左姓奇人因为他双亲⾝罹奇祸,一怒出塔的掌故,是以五琊叟所说的,最离奇得令人难以置信,却未始不无可能。
五琊叟续道:“地道造成,三匠再无利用价值,遂被俞福到此等绝地所在——”
俞佑亮道:“老汉俞福也曾参与此事?”
五琊叟道:“俞福这疯老头子脑筋不甚清楚,以前他是你家中的老仆,俞家发生变故后,姓左的将他收留于左右,老夫无意中发现他在二种截然不同的格,他中所蕴含的秘密,只怕比你想象所及还要多,还要可怕!”
俞佑亮心重重一震,道:“多么奇怪的人!”
五琊叟道:“今晚老夫不期又察觉了他的另一项秘事,以至不容于他,乘老夫心有旁顾之际,将我推落地底流沙之中——”
俞佑亮啊了一声,道:“怎地?你也是从洞外那股恶流里逃过命来的?刻前有一人陷⾝于流沙漩涡,我虽然抛出布索,亦未能救他出险,致又沉⼊沙底,那人可就是你?”
五琊叟摇头摇道:“不是老夫,你所见到的定必是另有其人。”
俞佑亮道:“多么奇怪的事!”
五琊叟道:“中原武林有许多⾼手,已相继赶到了落英塔,这孤塔于沙漠上,静得有如一泓死⽔的古塔,现在忽然热闹起来,你瞧见的可能是此辈⾼手中的一人,不过他能很快的进⼊密道里,倒大出我的意中所料。”
俞佑亮讶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五琊叟道:“小子你忘了老夫原本与俞肇山拍挡合作的吗?我从俞大先生口中探知落英塔底埋蔵有一座地下宝殿…”
俞佑亮仰天大笑道:“沙漠之中,何来宝殿,尔等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笑声一收,复道:“那一⼲中原⾼手,也是为寻宝而来?”
五琊叟道:“十有八九如此,否则他们甘暑气,横渡大漠来到这里做啥?这风声只怕是俞肇山故意透露出去的——”
俞佑亮怔道:“他用心何在?”
五琊叟道:“难说得很,不过在古塔里,行将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凶残杀屠,多少武林⾼人将埋骨于此,是可以断言的了,嘿!嘿!”
俞佑亮大为震惊,脫口自语道:“难不成禅宗他老人家赶来此地,居然与此事有关吗?”
他略一寻思,旋道:“为今之计…”
五琊叟接口道:“为今之计,咱们还是尽速设法离开这死亡之口的好。”
俞佑亮叹道:“前有流沙,后有火室,要想生离此地怕是毫无指望了。”
五琊叟道:“这道理甚为浅显,三匠受困之时⽇颇久,他们情知流沙多险,难以飞渡,只有另寻出路,假若石门后除开火室外尚有其他通路,三匠那里会被烈火焚成这等惨像,甚至因此而丧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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