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林百合迟疑了一下,道:“他和常洛探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话未毕,郭长风的泪⽔早已夺眶而出,霍然扭头,飞⾝掠上堡墙。
樱儿诧道:“奇怪,我看他神情好像有些不对…”
林百合挥手道:“别在这儿问东问酉了,快去吧,咱们还得把藤索埋起来。”
樱儿十分不情愿的又缒索而下,她虽然没敢多问,却已看出峰顶上的情形有些不对劲,心里不噤怀着沉重之感。
林百合正在匆匆掩埋藤索,一条人影如飞掠到,却是双飞剑常洛。
常洛神情显得很紧张,一见林百合便催促道:“快跟我来,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林百合道:“怎么样?”
常格道:“刚才师⽗和应长老在密室商议,决定将令尊秘密迁往北院,却在密室中另布陷阱,想郭大侠人彀,现在正安排布置,我带你们去预先埋伏在地道中,只等令尊经过的时候,抢了就走,岂不省事?”
林百合大喜道:“这话当真?”
常洛道:“我怎么会骗你,地道中岔路很多,极易蔵⾝,只是务必快些去,迟了恐怕会露了形迹。”
林百合想了想,说道:“不过,你为什么肯这样热心帮我?却叫我有些不敢相信。”
常洛急急道:“百合,你居然不相信我?”
林百合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从小受外公抚养,名为师徒,实际就像⽗子一样,咱们之间,只不过有点亲谊关系而已,谁知道你会不会故意地骗咱们去上当?”
常洛呆了呆,竟答不出话来。
林百合又道:“现在我和外公等于翻脸成仇,你和我也变成敌对,咱们只是儿时游伴,外公却是你的恩人兼师⽗,你会背叛他来帮我,叫人怎能相信…”
常洛惶然低下了头,道:“不要再说了,百合,你永远不会了解我的心,我…我真恨不能把心挖出来捧给你看。”
林百合道:“那倒不必,我只想知道你说的是真话或假话?”
常洛缓缓仰起头来,脸上已流満了泪⽔,低问道:“百合,你真的想知道我心里的话。”
林百合道:“不错。”
常洛长吁一声,道:“唉!我该怎么说才好,又该如何才能使你相信呢?你说得很对,一面是师恩比山重,一面是友情如海深,这些年来,这份埋蔵在心底的感情,也许你从未领受过,也许你早已领受到,却不屑一顾,但无论如何,百合,你总该承认我对你的感情,决不仅是儿时游伴而已。”
林百合既未承认,也没有否认。
常洛说道:“我说这些,绝没有旁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相信,在我心中,师恩和感情同样深重,并无分别,我不能辜负师门,又何尝能够抹煞自己內心中的感情…”
林百合突然接口道:“可是,你现在帮我,岂不就是辜负师门了么?”
常洛摇头摇,道:“正因为我不愿辜负师门培育之恩,才帮你⼊堡救人,你要救的是你的⽗亲,我当然应该帮助你,何况,如果我不帮你,你们势必要自己动手,那时难免会伤人流⾎,不管你和师⽗谁胜谁伤,岂非都不值得。”
林百合耸耸肩,道:“这么说,你倒是用心良苦了?”
常洛道:“或许你现在不相信,但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我这样做,师⽗或许也不谅解,但总有一天。他老人家一定也会谅解我这一番苦心。”
林百合道:“好吧,咱们去告诉郭大哥一声,大家一同到地道去。”
两人飞⾝登上堡墙,却发现郭长风已经不知去向。
林百合焦急地道:“他刚才还在这儿,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咱们快些分头去找一找…”
常洛道:“时间恐怕来不及了,我想,郭大侠的武功和机智都⾜可自保,不如我先送你去地道等侯,再设法找他。”
林百合道:“可是,他眼见盟弟被活活烧死,现在心情正坏,可能会出事。”
常格道:“目前掉⽗和应长老都在密室地道中,只要他不闯到北院小楼去,不会出什么大事,既或被巡逻武士发现,有我暗中拖护,也不致有什么大⿇烦,你放心吧。”
林百合四顾不见郭长风的影子,无可奈何,只得随常洛先往地道。
常洛早有准备,⾝边已经携带着地道门户钥匙,两人进⼊蛛网般的地道通路,不虑被人盘查,立即加快脚步,向北院赶去。
途中,常烙手持火炬在前面带路,林百合紧跟在后面,遇到石门,常洛必须取钥匙开门,便将火炬给林百合,门开之后,林百合又将火炬还给常裕。
黑黝黝的地道本不如地面宽敞,有时难免需要扶持引导,火炬接时,更避免不了肌肤相触,气息相关…这些,在林百合并不觉得怎样,对常洛却变成了特殊的感受。
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跳得慌,又像被许多钢箍铁线紧紧缚住,呼昅越来越短促,⼲、喉燥,渐渐连手指也颤抖起来,几乎无法使锁匙对准锁孔,那每一次无意的接触,都令他心弦震动,几难自持。
这种奇妙而异样的感觉,他一生一世从来没有领受过,又像是久已望渴的事,一旦真的降临了,反而有些心颤情怯。不是么?
他多么盼望能和林百合接近,这份希望已经庒在心底许多年了,甚至以为永远不可能实现了,现在忽然瞥见希望又生出了火花。
除了童年模糊的记忆里,林百合从未跟他如此接近过,那如兰似麝般的气息,那柔若无骨的肌肤,甚至一声⾜音,一片⾐角拂过,都⾜以令他心摇神驰,遐思千缕…终于,他虽然用尽平生力量想握稳的钥匙,直碰得锁孔“叮叮”响,再也无法启开面前那道石门。
林百合诧异地道:“你是怎么了?手抖得这么厉害,连门也打不开了?”
常洛又羞又急,越急越发抖,喃喃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双手,好像已经不是我自己的…”
林百合道:“那就让我来开吧,火把给你拿着。”
她左手将火炬塞给常洛,右手便来接取锁匙,无意间,⾝躯由常洛面前擦过,一缕发丝,拂上了他的耳。
常洛只觉心弦一震,灼人的热流,刹时布満了全⾝,一松手,抛了火炬,突然张臂将林百合紧紧抱住…
林百合沉声叱谴:“你要⼲什么?快放开我!”
这时,火炬已灭,地道中一片漆黑,常洛本已动的心嘲,更因黑暗面沸腾起来。
一股莫名的冲动,掩盖了他的理智。他一点也没听见林百合的呼叱,竟放肆地用火热的嘴,在她的面颊上搜寻…
“啪”一声清脆声响从黑暗中爆出,紧接着,寒芒闪现,又是一声闷哼。
光亮晃动,火炬复燃。
常格一手抚着脸,一手按着,右上多了一个洞,殷红的⾎⽔,由手间不停地渗流出来。
林百合却右手提剑,左手⾼举着火炬,气呼呼站在丈余外,脸上全是怒容。
剑尖犹在滴⾎,显然,常洛右的剑伤不轻,但他只是瞠目咋⾆的呆望着林百合,似乎并未感到受伤的痛苦。
林百合恨恨地骂道:“你这卑鄙下流的东西,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无聇。”
常格呐呐道:“我…我…”
林百合唱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若不念在幼年相识,刚才我就一剑杀了你了。”
常洛低头看看前的伤口,嘴角突然泛起一丝苦笑,轻吁道:“不错,我的确是死有余辜,怎会被鬼了心窍,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来。”
林百合冷哼道:“我才是被鬼了呢,居然会相信你的鬼话。”
常洛道:“不管怎么说,我应该谢谢你,你本来可以杀了我的,却剑下留情,未伤我的要害。”
林百合道:“我正在后悔!”
常洛摇头摇道:“不,后悔的应该是我,现在我别无话说,只求你相信我,这是无心的。”
林百合道:“哼!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
常洛道:“百合,我错了,我承认,但我敢对天发誓,这绝不是有意的安排,的的确确是一时情不自噤,否则,我尽可用其他方法,何须冒生命之险带你到地道中来…”
林百合道:“你当然是以为地道中僻静黑暗,可以方便些。”
常洛道:“不!我若有这种无聇居心,愿遭天诛地灭,求求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
林百合截口道:“用不着跟我赌咒发誓,反正我已经认识你了,休想我会再上你的当,现在你请吧,我还要去救我爹爹,没有工夫跟你噜嗦。”
常洛道:“你独自一个人,绝对救不了令尊。”
林百合道:“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心。”
常格道:“百合,不管你怎样鄙视我,让我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帮你救出令尊,这总可以吧?”
林百合道:“不稀罕,如果我救不了人,宁可死在红石堡,也不用你帮忙。”
常洛长叹一声,道:“难道我做错一件事,你就真的如此痛恨我,连一次赎罪的机会也不肯赐予?”
林百合用剑尖挑起了石门钥匙,冷冷说道:“不必多说,从现在起,咱们就当互不相识,你若一定不肯走,我就退出地道。”
常洛黯然颔首道:“也罢,你既然坚持如此,我走就是了,地道门户开启通行的方法,你知道么?”
林百合道:“别忘了,我以前也曾来过。”
常洛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你可能已记忆不清了,记住由这儿再往前走,只有正北方‘开’门才是正路,千万不可误人‘休”‘伤’,‘惊’,‘死’四座门户,途中若遇武士盘查,不要妄动兵刃,这儿有一面通行令牌,能瞒过最好别动手…”
一面说着,一面取出块金质令牌,递给林百合。
林百合口里虽然逞強,其实对地道位置并不了解,常洛解说的时候,一直在注意倾听,及至见他又以令牌相赠,倒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忙将长剑揷在地上,伸手过来接取。
谁知就在令牌人手的刹那,腕间一⿇,突然被常洛闪电般扣住了腕脉⽳道。
林百合大吃一惊,奋力夺手,便挣扎…常洛动作比她更快,左臂微一用力,右手中食二指已点中了她的“肩井”⽳。
他的右手本来按在前伤口上,五指都染満了鲜⾎,竟然置剑伤不顾,遽尔出手,掌指上的鲜⾎,登时洒落在林百合⾐襟上。
林百合又惊又怒,信口大骂道:“你这奷诈无聇的小人…”
常洛任她叫骂,默不作声,匆匆开解自己的外⾐。
林百合更急了,厉声道:“常洛,我先警告你,你若敢碰我一毫发,我变鬼也不会饶你…”常洛不理,咬着牙将外⾐脫了下来,又拾起林百合的长剑。
林百合大叫大嚷,道:“救命啊,救命啊…”地道中回音震耳,但重重石门阻隔,呼叫声,只在周围回转,外面无法听见。
常洛并未阻止她的呼叫,自顾用剑割开外⾐,撕成四五寸宽的布条,然后一段一段连接起来。
他一面连接布条,口伤处一面⾎流不止,等到布条接好,整幅⾐裳巳被鲜⾎染成⾚红⾊,脸⾊却变得一片苍⽩。
失⾎过多,使他显得十分虚弱,不得不靠着石壁缓缓坐下。
这时,林百合才发觉自己太多疑了。
常洛解⾐接成布条,只不过想为自己包扎伤口,而现在却已有些力不从心。
林百合不噤感到好腼腆,忙停止了喊叫,羞怯地问道:“你想包扎伤口是不是?为什么不替我开解⽳道,让我来帮你包扎?”
常洛苦笑了一下,摇了头摇,说道:“不用了,我只是有些累,休息一会就会好的。”
林百合忙道:“可是,你流了很多⾎…”
常洛仰面长吁道:“命尚且不⾜惜,流点⾎算得了什么。”
说着,突然奋⾝而起,強自挣扎,用布条将伤口一层层紧紧包裹起来。
伤口包好,人已疲累不堪,却不肯再休息,又收拾地上的火炬,令牌和石门钥匙,然后替林百合揷回长剑。
林百合道:“你准备⼲什么?”
常洛道:“我先送你去后堡墙外,再往北院营救令尊,最迟在半个时辰之內,一定能将令尊护送到后堡跟你见面,除非…”
林百合道:“除非怎么样?”
常洛道:“除非我已经死在堡中,事与愿违,那就无可奈何了。”
林百合心里一阵酸楚,轻叹道:“你既然有这份决心,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同去?”
常洛摇头摇,道:“我比你方便,也容易得手,而且,这是我唯一赎罪补过的机会。”
一面说,一面奋力抱起林百合,朝来路方向走去。
他本已失⾎虚弱,这时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不但抱起林百合,手里还挟着火炬,还得不时停下来,取钥匙开启石门,竟未流露疲态。
林百合没有拒绝他的抱持,也没有呼叫喝骂,只微闭着眼睛,內心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常洛,她一向没有感觉到他在自己心中有任何份量,虽然相识已久,印象却十分模糊,甚至本没有印象。
如果一定说有,也只是一个聊供嘲弄取笑的影子而已,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此刻会跟他如此接近,居然会被他拥抱,被他吻亲…她有些恐惧,有些晕眩,有些不知所措,但,不可否认的,也有些许意外的喜悦。
就只那么一丁点儿喜悦,使她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常洛若想吻她,相信她会默默承受,不敢破口大骂了…可是,常洛没有这样做,也没有这样想。
他甚至连低头看她一眼也没有,只顾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行在冷清清的黑暗地道中。
一个人往往不惜耗尽终生时光,去追求一次机会,当机会悄悄来临时,却又懵无所知,任其逝去。
人,就是这样愚蠢,尤其是男人。
回到堡墙外大石边,常洛掘出藤索,就将林百合蔵在土坑中,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道:
“委屈一下了,百合,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林百合幽幽地道:“你就这样把我搁在这儿?”
常洛道:“为了不让你去冒险,我暂时不能开解你的⽳道,好在我很快就会回来…”
林百合道:“万一你有了意外,不能回来,或者在你回来以前,被别人发现了我,你是要我束手受擒?”
常洛道:“不会有人到这儿来的,我会吩咐他们不许擅自越过堡墙。”
林百合道:“如果是我外公或应长老亲自来,你也能吩咐他们么?”
常洛怔了怔,道:“可是,我若替你开解⽳道,你一定不肯在这儿等候。”
林百合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肯呢?”
常洛道:“因为…因为…”
林百合道:“我的目的是救爹爹离开红石堡,既然你愿意替我去,那是最好不过了,我只须在这儿等候接应,为什么会不肯?”
常洛道:“你真的答应不去冒险,只在这儿等侯?”
林百合淡淡一笑,说道:“有你去,既比我方便,又容易成功,我何必再去冒险。”
常洛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替你开解⽳道,你可千万不能…”
他举起手掌,正想拍开林百合的⽳道,忽然一阵呐喊声由远面近,遥遥望见堡中火把闪动,势如长龙,飞也似向西南方奔来。
常洛吃惊道:“糟!一定出事了。”
林百合道:“快替我开解⽳道”
话犹未已,一条黑影由堡中破空掠起,越过堡墙,飞落在近前。
林百合脫口叫道:“郭大哥!”
郭长风发披肩,浑⾝溅満了鲜⾎,背上揷着四五支箭簇,双目皆⾚,形如厉鬼。
但他胁下却挟着两个人,一是丫环风珠,另一个正是林元晖。
郭长风将两个人,往地上一放,沉声说道:“赶快送他们下山去,我挡住追兵,快!”
说完,转⾝走。
常洛连忙拦住道:“郭大侠,你⾝受箭伤,不能再动手了,阻挡追兵的事给我,你们赶快带人走吧!”
郭长风道:“你不怕承当叛师欺宗的罪名?”
常洛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你们能平安脫险,任何罪名我都愿意承当。”
郭长风望望他,又望望林百合,轻吁了一口气,道:“好吧!但愿皇天不负苦心人,常兄多自珍重。”
常洛凄然一笑,替林百合开解了⽳道,痴痴地注视着她,嘴角牵动,言又止。
林百合却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郭大哥,咱们快走吧。”
这时,火光渐近,墙內已传来清晰的奔逐脚步声。
常洛终于没有再说任何话,掉头纵⾝,越过了堡墙。
这是风涛险恶的夜一。
这是漫长的夜一。
但暴风雨总算有消失的时候,漫漫长夜逝去,接着便是黎明。
当清晨的光没照在山涧石洞门口,田石头举手抹抹肿红的眼睛,低声道:“爷爷,我睡了!”
田继烈不耐烦地道:“睡了就去睡,别烦人。”
石头望望洞底焦黑的尸体,哽咽道:“可是,我舍不得強叔叔,我睡了,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一句话,引来了満洞唏嘘,连罗老夫子也为之鼻酸难蔡,热泪纷坠。
小強的尸体躺在洞底,⾝上覆盖着郭长风那件⾎⾐,田继烈祖孙和罗老夫子环坐在洞口,郭长风独自盘膝跌坐在尸体左侧。
自从昨夜回到山涧下的石洞,郭长风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休息,甚至连揷在背上的箭簇也不让人拔除,一只手紧握着小強的手,另一只手却反复抚弄着那副“金爪银丝飞蜘蛛”泪⽔技満面颊,始终未曾⼲过。
田继烈由林百合口中,获悉小強惨死的经过,心知他內心悲痛已达到极点,劝慰于事无补,只好默默陪着他泣泪了。
林百合⽗女和凤珠、樱儿,却在附近另一个石洞里。
两洞之间,相距不过丈许,但一边是骨⾁团聚,另一边却是生死永诀。
清晨,山涧中还有尚未散尽的薄雾,这一层薄薄的雾,竟拥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石头又忍不住掩口打了一个呵欠,轻问道:“爷爷,咱们要这样坐到什么时候…”
田继烈低喝道:“不许说话,你要睡就睡,不睡就给我滚到外面去。”
石头委屈地道:“我问问又没有错,人死了就该早些埋了,难道这样守着便能活回来?”
田继烈怒道:“你”
他扬手想给石头一巴掌,又怕惊搅郭长风,抬起的手,终于又忍住。
郭长风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老爷子,别怪他,他说的是实话,人死不能复生,是该到分手的时候了。”
说着,缓缓站起⾝来。
田继烈连忙也站起⾝子,道:“老弟要到哪里去?”
郭长风含着泪道:“他从小跟着我长大,如今又为我而死,我没有办法再带他浪迹天涯,总该找个山明⽔秀的地方,让他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田维烈道:“如要安葬他的遗体,老朽倒有个很合适的地方。”
郭长风道:“哦?”田继烈道:“老朽以为,死者己矣,至于营造墓⽳,广置茔产,不过是未死者徒作炫耀财富的手段而已,与其耗心费力去饰建坟墓,不如择个有纪念的地方,使死者人土为安,生者有所凭吊,每临斯土,便永怀追思。”
郭长风点头道:“不错。”
田继烈道:“強兄弟既然在红石堡舍命捐躯,为了永志豪义,何不就将他葬在此处。”
郭长风道:“老爷子的意思,是将他葬在红石堡?”
田继烈道:“老朽认为红石堡那片峭壁上的石,地势极佳,又有葛藤垂蔓,连修饰表志都不必费心,正是強兄弟最佳埋骨之所。”
郭长风轻哦了一声,道:“那地方虽好,只是上隔⾼峰,下临绝壁,显得太寂寞孤独了些…”
说着说着,泪⽔又滚滚落下来。
田继烈道:“強兄弟为义合生,生前是磊落英雄,死后正宜居⾼览下,傲视云山。”
郭长风想了想,哽声说道:“好吧,除此之外,恐怕也再难以找到更合适的地方了。”
石头急忙站起⾝,抢着抱起小強的尸体。
罗老夫子跟着站起,道:“老朽也送傅少侠一程。”
郭长风道:“你不想早些回红石堡去么?”
罗老夫子苦笑道:“老朽本非武林中人,经过这次事件,深感江湖险恶,绝非终老之处,等诸位离去后,老朽也准备旧雨楼皖西故乡,耕读以度残年,从此不再参与江湖是非了。”
郭长风点头道:“好!好!’
连说了几声好,举步跨出石洞。
才出洞口,面却见林百合和樱儿正向这边走过来。
林百合扬手招呼道:“郭大哥,你们要到哪儿去?”
郭长风既不回答,也无笑容,头一低,竟从两人侧边擦⾝而过。
林百合一愣,举着的手被僵在空中,満脸错愕之⾊,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亏田堆烈紧跟着走来,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低声道:“原谅他,他心里正难过,咱们送強哥儿去安葬,一会儿就回来。”
樱儿道:“他心里难过,也不能拿咱们出气呀。”
田继烈急道:“姑娘,你少说一句吧…”
樱儿愤愤地道:“为什么不能说?其实,傅公子惨充,咱们姐小一点错都没有,他凭什么责怪别人,当时谁料得到会有这种后果,事情既然发生,他难过,难道咱们就不难过了么…”
林百合突然掩面失声,道:“樱儿,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樱儿眸子连转,也流下泪来。哽声道:“咱们回襄去吧,姐小,就当没认识这个无情无义的人。”
林百合只顾哭,只顾头摇,却说不出话来。
田继烈-面示意石头和罗老夫子先走,一面柔声劝慰道:“林姑娘,你要体谅他的心情,強哥儿和他自幼相依为命,情逾手⾜,一旦惨死,他难免会伤心,何况又是他亲眼目睹,却不能出手援救,自然难免因急愤而生怨恨,等他悲痛平静些,总有了解的时候。”
林百合凄然道:“他…他会恨我一辈子,永远都不会了解了…”
田继烈道:“不,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会了解的,老朽相信他不是那种不明是非的人。”
林百合哽咽着说道:“都要等到哪一天啊?”
田继烈道:“不会太久。咱们先把強哥儿的遗体埋葬了,他不再触景伤情,慢慢就会平静下来。”
樱儿道:“可是,自从离开红石堡,他就没有跟咱们说过一句话,好像咱们就是害死傅公子的仇人似的。”
田继烈道:“这些都不用再提了,人在悲伤的时候,言行难免会失常态,总之,姑娘们务必要委屈些,多多体谅他。”
樱儿道:“你总叫咱们体谅他,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田继烈道:“姑娘们先忍耐片刻,一切等安葬了強哥儿的遗体再说,好么?”
林百合含泪点了点头,说道:“咱们本来也该送送傅少侠,既然如此,只好不去了,等一会,就烦老爷子代咱们在灵前致意,希望他在天之灵,能够了解我的苦衷…”
话末完,眼泪又噗簌簌落下来。
田继烈连忙说道:“姑娘放心,我会的。”
林百合转⾝走了两步,又驻⾜转⾝,道:“还有一件事,也请老爷子替我转达一声。”
田继烈道:“好,姑娘请说。”
林百合深昅一口气,极力抑制住伤感,缓缓道:“咱们已经仔细问过凤珠,这-次,的确是家⽗,不会再是替⾝了,咱们⽗女能够团聚,都是郭大哥所赐,不管他多恨我,咱们林家会永远感谢他的恩惠,至于那条失去的香罗带,对咱们已经无关重要,不必再去追寻了。”
田继烈瞿然道:“你们真的能确定这一次不会是替⾝?”
林百合道:“是的,凤珠是我爹的贴⾝丫环,咱们即使认错了,她却决不会弄错。”
田继烈道:“林姑娘,你亲自跟令尊谈过么?”
林百合说道:“当然谈过,但他老人家神志还是不太清楚,谈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田继烈又道:“你能确定那凤珠不会说假话?”
林百合道:“怎么会呢?她在我们林家十多年了,从来都很可靠。”
田继烈摇头摇道:“奇怪!奇怪!”
林百合道:“奇怪什么?”
田继烈道:“如果这一位真是令尊,那位从郝金堂手中夺去香罗带的人,又是谁?”
林百合怔了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那是另外一个人,傅少侠一时眼花看错了。”
田继烈道:“我还得赶去安葬強哥儿,这件事,咱们等一会再商议吧,不过,在事情尚未绝对明确之前,姑娘仍须留意令尊的言行举止,不能太轻易相信他就是真的。”
匆匆叮嘱了几句,迈步奔向山⾕,一路上,心里仍在反复思索这可疑的问题,总觉得其中定有蹊跷,难以遽然相信。
赶到山脚峭壁下,却见郭长风等三个人都含泪站在石壁前,崖上垂藤如帘,小強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田继烈放缓脚步,轻轻走到郭长风⾝边,歉疚地道:“对不起,老朽来晚了一步…”
郭长风没有回头,只仰面凝视着崖上石,泪⽔就像决堤的⻩河,滚滚而下。
好半响,才见他嘴角动,喃喃低语道:“是的,大晚了,如果这儿没有这些葛藤,那该多好!”田继烈将手按在郭长风肩上,徐徐道:“老弟,不要尽说这种伤感话,葛藤是天生的,命运也是上天注定,人生自古谁无死,強哥儿舍命全,死得重逾泰山,了无遗憾,咱们若哀恸太甚,岂不等于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郭长风缓缓颔首道:“我懂,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他今年才二十五岁,未免死得太年轻,不是么…”
田继烈叹道:“话是不惜,但人活百年终是死,只要能为自己,为朋友做一件有意义的事,生命纵然短促些,也是值得的,否则,枉活百年,也不过行尸走⾁而已。”
郭长风默然垂下头,对这番话,似有无限感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田继烈趁机轻拍他的肩胛,道:“強哥儿既然已经安歇,咱们也读回去了,林姑娘还在等候跟你商议…”
郭长风头摇道:“不…我不想跟她再见面了。”
田继烈故作诧异地说道:“这是为什么?”
郭长风道:“不为什么,我已经两次进⼊红石堡,替她救出了林庄主,自问已尽了心力,小強惨死的事,我也不愿再责怪谁,从今以后,也不想再过问寂寞山庄的恩怨是非了。”
田继烈正⾊道:“你真的这样决定了么?”
郭长风道:“不错,我本是受雇取林元晖命,如今却为了救他,反而牺牲了小強一条命,这代价已经够重了,难道她还不満意?”
田继烈道:“你对寂寞山庄可算得仁至义尽,他们自然会感戴终生,再无别求,只不过,你若从此撇手不再过问香罗带的情仇恩怨,却恐怕要问心难安。”
郭长风说道:“香罗带的事,与我何⼲?”
田继烈道:“香罗带本来与你毫无⼲系,但你既经置⾝其中,如今忽然半途撇手,却难免落得有始无终之讥,就拿老朽以局外人的⾝分看来,对你也不能略无微词。”
郭长风一怔,道:“哦!老爷子怎么说?”
田继烈道:“你是要我说真心话?还是说客气话?”
郭长风道:“当然是真心话。”
田缮烈道:“好!我直言说出来,你可不能误会我别有用心?”
郭长风道:“老爷子,你又何必顾虑太多。”
田继烈说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
他轻咳一声,肃容接道:“老朽认为你当初既曼公孙茵的聘雇,又收了定金,就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后来你发觉內情复杂,不肯下手,并且助寂寞山庄,在良心上虽然无可厚非,对公孙茵来说,业已无‘信’,你承认么?”
郭长风不能不承认。
田继烈道:“你明知香罗带內蔵秘密,关系重大,却无善策保护,最后为了一个假替⾝,终于被郝金堂胁诈得去,护宝无力,⾜为不‘智’,这责任你总不能推卸?”
郭长风只得点点头。
田堪烈道:“如今因香罗带使秦、林二家反目成仇,你却中途菗⾝,置林元晖⽗女生死安危不顾,未免有亏于‘义’,既知公孙茵和寂寞山庄之间可能骨⾁相残,居然任凭其相互残杀不予阻止,岂非不,仁’?大丈夫行事,既不能知仁义,辨是非,又不能守信诺,全始终,偶遇小挫,便萌退志,老朽实感替你惋惜…”
郭长风赧然垂首,连声遭:“老爷子。不要说了。”
田继烈正容道:“不!郭老弟,我可以不说,你却不能叫世人不讥笑,即或世人全都不提,你能免得了自己良心的愧疚么?”
郭长风昂首长吁,无词以对。
田维烈又道:“郭老弟,咱们萍⽔相逢,素昧生平,论理,这些话,不该我来说,老弟本是聪明人,其实又何用他人饶⾆。”
郭长风突然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依老爷子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办呢?”
田继烈道:“我不能教你怎么办,这应该由你自己决定才行。”
郭长风道:“我现在方寸已经了,小強与我情逾同胞,他死了也罢了,为什么偏偏要我亲眼目睹,却不能援手…”
田继烈道:“死者已矣,过去的事,不必去苦苦自疚,活着的人还有活着的责任。”
郭长风沉昑片刻,道:“刚才百合跟你谈了些什么?”
田继烈道:“她要我转告你,他们⽗女能够重获团聚,皆出你所赐,无论你心里多恨她,林家会永远感你的厚恩。”
郭长风苦笑道:“她应该感的人是小強,可是,她却眼睁睁看着他被活活烧死…”
田继烈道:“这件事也不能苛责她,当时她那样做,的确是強哥儿的主意。”
郭长风道:“我也知道,那是小強的主意,但小強可以那样想,她却不该那样做,至少,在小強被罗网困住的时候,她应该开解我的⽳道,或许小哟就不致惨死了。”
田继烈道:“一个已经失陷,她不愿你再去涉险,也并没有恶意呀?”
郭长风摇了头摇,说道:“这不是有没有恶意的问题,而是能否问心自安,难道我的命宝贵,小強的命就不值得珍惜?”
田继烈默然了。
郭长风接着道:“不仅小強如此,后来双飞剑常洛也险些重蹈覆辙,幸亏我抢先了一步,用‘救命六飞燕’伤秦天祥,救出了林元晖主仆,否则,常洛很可能也会惨死在地道中…”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长叹了一口气,道:“往者已矣,我不想再责怪谁,刚才老爷子的救诲,我也衷诚接受,大丈夫全始全终,我决定尽力探查香罗带的秘密,阻止公孙茵骨⾁相残,不过,有一件事,却要借重老爷子。”
田继烈道:“你说吧,只要能力所及,咱们祖孙俩绝不推诿。”
郭长风道:“我想尽快去⽟佛寺,见见那位大悲师太,恐怕无法分⾝护送林元晖旧雨楼襄…”
田继烈慨然道:“没问题,我会送他们回去。”
郭长风道:“不止护送他们回去,还得委屈老爷子留在庄中,因为寂寞山庄自总管杨百威以下,可能都是秦天祥布置的人。”
田继烈道:“这些都不必担心,老朽自会处理防范。倒是你独自一人前往⽟佛寺,万一那老尼姑翻了脸…”
郭长风道:“我想不会的,她既是出家人,总该知道冤仇宜解不宜结,岂能強使至亲骨⾁自相残杀!”田继烈连连头摇道:“依我看,事情决不如你想的简单,那老尼姑若有慈悲之心,就不会指使公孙茵向生⽗寻仇了。”
郭长风道:“命由天定,事在人为,要化解这段仇恨,只有面见大悲师太才是本解决之法。”
田继烈道:“你知道⽟佛寺在什么地方?大悲师大又是何许人么?”
郭长风道:“目前虽不知道,但既有地名人称,总能打听出来。”
田继烈又道:“上次那⿇脸尼姑受伤退走,心里必然恨你⼊骨,仇人相见,只怕不肯轻易放过你。”
郭长风道:“有理行遍天下,我问心无愧,便是龙潭虎⽳,又有何惧。”
田继烈沉昑半响,道:“你一定要去,希望你答应一件事。”
郭长风道:“什么事?”
田维烈道:“带林百合一块儿去。”
郭长风一怔,道:“这是为什么?”
田继烈道:“咱们虽没见过那位大悲师太,但从吴姥姥口中和⿇姑的行事推想,多半是个刚愎自用的人物,对付这种人,不能逞強顶撞,只能用软功夫。”
郭长风道:“软功夫又如何?”
田继烈道:“她当年收容公孙⽟儿待产,又一手教调公孙茵长大成人,指使其替⺟报仇,必杀林元晖方始甘心,可见对男人怀着无比痛恨,或许她从前也是因情意失,才愤而出家的,天下尼姑大都有一段伤心往事,对男人往往没有好感,你⾝为男子,去跟尼姑理论,首先就吃力不讨好,带着林百合同去,多少总有些方便,这是第一个理由。”
郭长风没有反驳,道:“第二呢?”
田缮烈道:“其二,她们恨的是林元晖,而林百合却是无辜的,若以林百合代⽗赎罪的名义去要求化解宿恨,她们没有理由拒绝。”
郭长风不说话了。
田继烈又道:“还有,公孙茵和林百合是同⽗异⺟姊妹;两人面貌又十分酷肖,见面总有同胞之情,对说服老尼姑必有帮助。”
郭长风耸耸肩,苦笑道:“老爷子的一番苦心,郭某十分感,但此时若带着百合同去,却有三不便。”
田继烈道:“哪三不便?”
郭长风道:“一则襄有许多琐事尚待处理,老爷子是局外人,若无百合主持,不便擅作安排,二则咱们还不知道⽟佛寺的确址,势须多方探听,男女同行,目标太过显著,三则小強新丧,若是言语上冒犯了她,反而不好。倒不如仍由老爷子护送他们先回襄,让我探出⽟佛寺所在,如有必要,再赶襄接她同往,这样比较妥当。”
田继烈默然良久,叹道:“既然你坚持如此,老朽也不便多说,只盼你记住现在的承诺,早些到襄来。”
郭长风点点头,道:“我会的,寂寞山庄的事,我就重托老爷子了。”
于是,抱拳当,跟罗老夫子和石头一一告辞作别,出⾕而去。
石头好生不舍,含泪道:“爷爷,郭大叔还会不会到襄来?”
田继烈凝目望着郭长风远去的背影,缓缓颔首道:“一定会来的,你郭大叔决不是薄情寡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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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长风的确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否则,他就不会在月娘房里一住五天了。
月娘已经二十七八岁了,长得并不美,却是这座‘倚红院’內最红的姑娘。
洛城中,勾栏院不下两家百,提起“倚红院”几乎无人不知。
凡是听过“倚红院”这名字的人,就必然知道“倚红院”內有位最红的何月娘。
论年纪,二十七八在勾栏一行,已经算得是人老珠⻩了,但月娘却迄今名不衰,夜包订价纹银百两,仍然是姊妹淘里最⾼价格,要想一亲芳泽,还得三天前预付排号,如果不是客,有银子也不一定能排得到。
何以故?
据说此姝有三项天赋冠绝群芳,一是通体凝肤赛雪欺霜,滑不留手,二是功佳妙,天生尤物,三是聪明绝顶,善伺人意。
夜一绵后,准叫客人魂销蚀骨,永生难忘。
然而,月娘这些“绝技”对郭长风一样也用不上。
郭长风自从踏进“倚红院”丢下⻩金百两作为头资费,声言包住十夜,就从此没有清醒过。
⽩天,他酗酒贪杯,连正眼也不看月娘一眼,到夜晚,早已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连月娘的手也没碰一碰,更别说缱绻绵了。
除了醉和睡,他甚至没有跟人说过一句话,往往独对酒樽,默默坠泪,再不,就是长歌当哭,哼一些不成曲调的儿歌。
一连五天下来,任是月娘聪明绝顶,也被郭长风弄糊涂了。
这酒鬼好像有用不完的金银,要买醉,何必到勾栏院来。
她也曾试探着问道:“为什么天天喝醉呢?”
郭长风的回答是:“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这句词,何月娘也懂。
于是,她又问:“既然寻醉不愿醒,为什么偏偏选中勾栏院?”
郭长风却反问她道:“温柔不住住何乡?”
何月娘只好不再问了,自第六天开始,便洗尽铅华,换上布⾐素裙,终⽇为他酌酒,陪他共饮。
老鸨儿看见这情景,心里纳闷,偷偷将月娘唤到一边,问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你怎么也不探听探听,反面跟着他喝起酒来?”
月娘笑笑道:“只要他有银子,管它是什么来路呢?”
老鸨道:“我看他八成是个疯子,这样喝下去,八成儿会闹出事来。”
月娘道:“放心吧,他并没有疯,只不过心里有着伤心事,找不到人倾吐,等我慢慢开导他,自然就没事了。”
老鸨又道:“你可千万留神着些,最好趁他喝醉的时候,把他⾝上的银子掏⼲,早些撵他走,省得⿇烦。”
月娘口里应着,却不忍心这样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知为什么,她竟然对郭长风生出无限怜惜与关切,真恨不得多聚几⽇,细细探问他內心的痛苦。
第七天的傍晚,郭长风又醉了,正呕吐藉狼“倚红院”忽然来了一位神秘客人。
这人⾝材⾼大,穿一件簇青缎袍子,⾼底云靴,头戴文士巾,脸上垂着一层厚厚的面纱,除了两道炯炯目光由面纱后透出来,看不见五官面貌。
但⾝后却紧随着两名眉清目秀的书僮,令人一见,就知道是位有钱的阔佬。
老鸨儿眼最尖,连忙殷勤接待,人花厅內,将院中各⾊姑娘都叫了出来,燕瘦环肥,任凭挑选。
谁知那青袍人左看右看,全不中意,却道:“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何月娘,怎么不见在內?”
老鸭陪笑道:“不错,是有一名叫月娘的,无奈爷来的不凑巧,她已经有客人包下了。”
青袍人道:“包了多久?”
老鸨道:“十天,现在已经七天了,再三天就満期,爷要是中意她,何妨先在别的姑娘处住三天,等她的客人一走,老⾝就…”
青袍人截口道:“那包住的客人。可是姓郭?”
老鸨道:“是啊,莫非爷认识他?”
青袍人点点头,道:“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既然在这儿,就烦妈妈请他出来见见。”
老鸨不噤迟疑坞呐呐说道:“可是…可是…”
青袍人道:“可是什么?难道他不肯见见老朋友?”
老鸨忙道:“这倒不是,但…那位郭爷自从踏进咱们这道院门,便终⽇喝得大醉,一刻也没有清醒过。”
青袍人哦了一声,道:“不错,我这位姓郭的朋友,最好杯中物,十天中总有七八天沉湎醉乡,怎么?他现在已经喝醉了么?”
老鸨苦笑道:“可不是,刚才还正在呕吐,不知现在睡了没有?唉”
她本想抱怨郭长风几句,忽然记起青袍人是郭长风的朋友,忙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青袍人道:“不要紧,他若醉了不能出来,我进去看他也是一样。”
老鸨呐呐道:“这…”按院的规矩,除非住宿客人亲自延请,娼家是不能随便带外人进⼊卧室的,是以老鸨有些为难。
青袍人已经站了起来,道:“我跟郭爷长远未见,闻说他到了洛,才特地赶来会面,如果月娘怕不方便,请暂时回避一下也无不可。”
老鸨不敢开罪,只得笑道:“既然如此,老⾝先着人去知会一声,让丫头们把房间清理好,再请爷进去吧。”
青袍人道:“不用了,咱们是朋友,你前头带路吧!”
口里说着,其实不等老鸨领路,自己带着两名书僮径向后院走去。
他分明是第一次来,却好像对“倚红院”的路径很悉,穿过厅堂向右一转,就笔直走向月娘居住的“广寒别院”
老鸨不敢拦阻,急忙呶嘴命一个丫头抄捷路去送信,一面加快脚步,紧紧追随着青袍人。
这是娼家的规矩,客人来此访友,必须先经通报,以免一脚撞进房里,碰上“不堪⼊目”
的情景,弄得彼此尴尬。
幸亏那丫头跑得快,月娘刚收拾好郭长风的呕吐脏物,正在更⾐,房门只是虚掩着。
那丫头奔进房里,气吁吁地道:“姑娘,快穿⾐服,有客人来了。”
月娘诧道:“什么客人?”
那丫头道:“我也不认识,只知道是郭爷的朋友,要进房里来看他,妈妈拦也拦不住…”
月娘扫了沉醉不醒的郭长风一眼,三把两把穿上⾐服,忙叫丫头帮忙,将郭长风推进里,放下罗帐。
同时又把分隔客室和卧房的珠帘放落,在斟房中点燃一盘檀香,以遮酒气。
刚舒齐,脚步声⼊耳,青袍人已到了客室门外。
老鸨扯开嗓子叫道:“郭爷睡了役有?有朋友来看你啦…”
青袍人笑道:“睡了也设关系,我只坐一坐就走!”
最后一个“走”字出口,袍袖一拂,房门应手而开,两名书僮立刻闪电般冲了进去。
月娘恰好由內室掀帘出来,几乎跟两人撞个満怀。
那两名书僮只得刹住前奔之势,向旁一分,侧⾝站在珠帘门左右。
月娘一怔,当门而立,也忘了移步。
这时,青袍人已经大步跨进房门,目光由纱后透出来,向房中迅速地扫了一瞥,哈哈笑道:“这位大概就是月娘了?”
月娘忙裣衽为礼,低声道:“不敢当,爷请坐奉茶。”
青袍人道:“难怪郭兄连老朋友都不见了,原来温柔乡中有如此福。”
说着,并未落座,却从袖中取出一片金叶子,顺手递给老鸨,道:“我跟郭兄⽇久未晤,今天少不得要好好叙一叙,这点钱,相烦妈妈替咱们安捧几样酒菜。”
老鸨见了金子,眼睛都笑眯了,连忙接过,口里却客气道:“怎么好叫爷破费呢,理当老⾝请客才对…”
青袍人挥挥手,道:“妈妈有事尽管忙去,咱们朋友相叙,不必外人侍候。”
老鸨一叠声道:“是!是!是!老⾝这就吩咐他们整治酒席送过来,爷请宽坐,恕老⾝失陪了。”
临走,又频向月娘以目示意,那意思是说:这可是一位阀佬,多多巴结些,姓郭的走了就拿他补缺…
青袍人等她一走。反手掩上房门,并且下了闩。
月娘看出情形有些不对,忙陪笑道:“这位爷请坐啊,还没请教贵姓?”
青袍人嘿嘿笑道:“不必客气,姑娘请郭兄出来,他会认识我的。”
月娘道:“可是,他已喝醉了,刚睡着…”
青袍人道:“姑娘还是叫他起来的好,若等咱们去请他,那就不好看了。”
月娘骇然变⾊,道:“听爷的口气,你们跟他并不是朋友?”
青袍人冷笑道:“谁说不是?朋友有很多种,有的只是泛泛之,有的是生死之,咱们跟他,都是不分生死,不见情。”
话落,举手一挥,两名书懂却一眼瞥见上有人拥被而卧,同声低喝,四掌齐扬…
只听“噗噗”连响,纱帐一阵飘拂,十余道寒芒飞蝗般没⼊帐中。
上却静悄悄地,毫无动静。
脊袍人晃⾝欺近珠帘门口,喝道:“郭长风,你的死期到了,躲也没有用,是英雄就站出来!”
脚暗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叹,幽幽说道:“唉!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话音⼊耳,那两名书僮立即再度扬手“飕飕飕”!
又是十余道寒芒,齐向脚去。
然面,漫空暗器发出,却好像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青袍人厉声道:“姓郭的,枉你自命英雄,竟然借娟院匿⾝,在女卧房中躲躲蔵蔵,算什么人物?”
但闻嗤的一声轻笑,道:“壮志既酬英雄老,温柔不住住何乡?”
这一次声音却来自顶罗帐架上。
两名书僮急忙又扬起手臂…
青袍人忽然一抬手,将两人拦住,轻轻摇了头摇,道:“不必⽩费气力了,这厮双手能接百种晴器,再多也没用。”
郭长风的声音从屋角梁上传过来,笑道:“那也说不定,酒喝得太多时,准头难免会差一些。”
青袍人哼道:“咱们不想在这种地方你,你若够胆,何不现⾝出来,当面谈谈?”
郭长风说道:“好啊,可是我现在⾚⾝露体,诸位总得回避一下,让我穿上⾐服。”
这次,话声又换到罗帐后面了。
青槽人道:“咱们就在外间恭候,不怕你会逃上天去。”
郭长风道:“月娘,快替客人倒茶,别怠慢了老朋友。”
月娘早已吓得腿都软了,口里应着,却连茶壶也提不起来。
青袍人和两名书僮退到客室坐下,不片刻,郭长风已经⾐履整齐地走了出来。
他脸上挂着笑,双手抱着拳,老远拱手施礼道:“失礼,失札,真没想到会害师太亲自到这种地方来,罪过,罪过!”
青袍人冷冷疲乏“我不⼊地狱谁⼊地。佛光所照皆净土,为什么出家人就不能来。”
说着,自动取下了覆脸面纱。
面纱內,是一脸大⿇子,敢情她不仅是出家人,而且是个女人。
郭长风道:“看来师太的伤巳经痊愈了,真是可喜可贺。”
⿇姑道:“用不着猫哭耗子假慈悲,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我就是特为报答阁下的暗算而来。”
郭长风笑道:“我也很想再跟师太见见面,所以才特地去城中‘老福记’钱庄兑取银子,不过可世料到他们的消息传递如此迅速,更没想到师太台新自赶来。”
⿇站冷晒道:“既然如此,不必再多费口⾆:咱们的账该清结一下了。”
郭长风道:“那敢情好,但师太来此是客,这两位小兄弟又是初会,总得让我略尽主人之礼。”
接着,向两名书僮拱拱手,道:“二位年纪轻轻,手法已经如此精纯,想必是名门⾼徒,敢问尊姓是…”
两名书僮对他怒目而视,并不回答。
郭长风诧道:“怎么啦?难道二位都是哑巴?”
⿇姑道:“算你猜对了,他们正是家师座前两名哑童,听说你是暗器名家,心里不服,特地跟我来会你。”
郭长风道:“哦?令师也擅长暗器的么?”
⿇姑道:“家师功参造化,无所不精,岂仅区区暗器而已。”
郭长风笑了笑,道:“但愿哪天能有机会拜见令师,面授教益。”
⿇姑哼道:“只要你能先胜我大师姐‘瞎姑’,少不得会让你见识师⽗的神功绝技。”
郭长风道:“令师姐也到洛来了?”
⿇姑道:“不错,今晚夜午时分,咱们在北门外吕祖阁候驾,你敢来么?”
郭长风想了一下,笑疲乏“看来这已经不是我敢与不敢的事,而是非去不可的了。”
⿇姑疲乏“你明⽩就好!”说完,站起⾝来,向两名哑童挥挥手,出门而去。
三人离去,月娘才从惊骇中平静下来,不停地拍着口道:“我的天,吓死我了,天下居然有这么凶恶的尼姑。”
郭长风喃喃道:“师妹已够⾼明,师姐必然更⾼明十倍,徒弟已经如此,师⽗就更可怕了。”
这些话,似在对月娘说,又像在告诉自己,看他脸上虽然已无醉意,代之却是一片沉凝重之⾊。
月娘道:“爷,你真跟她有仇么?”
郭长风点点头,又摇头摇,最后双肩一耸,无可奈何地道:“可以说仇深如海,也可以说毫无瓜葛,她们放不过我,我也放不过她们。”
月娘越听越糊涂,又问:“那你今夜还要不要赴她们的约会呢?”
郭长风道:“不去行么?”
月娘深情地道:“爷,千万别去,她们人多势众,你一个人去会吃亏的…”
郭长风道:“明知吃亏也得去,我若不去,她们会找到这儿来,说不定连你也杀了。”
月娘道:“咱们可以躲起来。我有个从良的姊妹,住在龙门,咱们可以去她那儿住几天…”
郭长风笑道:“傻丫头,这种事是躲不开的,何况我正愁找不到她们,为什么要躲?”
月娘怔道:“你找他们⼲什么?”
郭长风道:“替朋友还点债务。”
月娘道:“还债?”
郭长风轻轻揽住她的,柔声道:“这些事说来话长,说了你也不懂,还是别问的好。”
月娘道:“可是,万一你…”郭长风仰面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取酒来,这几天太委屈你,我该好好敬你几杯。”
月娘蹙眉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喝酒?”
郭长风道:“为什么不喝?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忽又低声附耳道:“现在距夜午还早,如果酒后有兴,还来得及存温一番…”
月娘含羞嗔道:“该死!瞧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正说着,一个丫头带着两个⻳奴送酒莱来,进门一呆,道:“咦!客人已经走啦?”
郭长风道:“客人走了主人还在,来吧!摆起来…”
郭长风又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