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蒙古大夫
罗文炳和刁淑娴一路趁着黎明前浓重夜⾊掩护,抄近路,走荒径,躲过明椿暗卡,居然并未遭遇到什么意外阻拦,一口气已经奔离了刁家寨,但他们仍然不敢稍停,又继续向南狂奔,直到旭⽇东升,算计业已脫离了大巴山,这才敢放埋了脚步,觅地略作休息。
那金面罗文炳扛着两个人,又经过长途不断的奔跑,坐倒地上,累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频频气。
刁淑娴将傅小保从背上卸下,仔细审视,发觉他虽然仍是沉末醒,但呼昅却已远比在石牢中正常,⾜见他体內毒已解,所余的,便是肚腹上那一处严重的刀伤了。
这一刀,深约二三寸,虽在肚腹油厚脂多之处,却不知有没有伤及大肠,刁淑娴轻轻替他开解包扎的布块,见创口仍有少许⾎外溢,便又为他抹⾎换药,重新扎捆。金面佛在旁边望见,暗地吃了一惊,息地道:“呀!怎的竟伤得这么重?”
这句话,宛如一把利刃,刺进了刁淑娴心坎中,她惭愧得热泪顺腮而下,轻叹一声,道:
“唉!都怪我一时疏忽,才吃李长寿那厮下了毒手,倘若小保因为这一刀丧了命,我也无脸再活了。”
罗文炳忙道:“刁姑娘也不必太过自责,常言吉人天相,傅少侠如此少年英慡,又有一⾝了不得的武功,老天也不容他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死去的,在下有一位好友,是当今有名的神医,假如他在这儿,相信傅少侠便决不碍事了,唉!可惜可惜他却远在滇境,离得太远啦!”
他这些话,说了等于没说,但他心里既然这么焦急,想着了要是不说出来,倒觉得难受的很,及至出口,自己也知道于事无益,只得幽然住口。
但是,没想到罗文炳刚才顿口止言,却听得有一个显得比他还焦急的嗓音接着问道:
“你说的是谁呀?救人要紧,他纵在天边,咱们也该去把他找来…。”
刁淑娴和罗文炳齐吃一惊,托地跃起⾝来,抬头一看,原来就在他们歇息的一棵树上,横丫拳腿坐着一个人,这人⾝躯硕伟,一⾝土布⾐服,背上却斜负一只扁宽⾰囊,刁淑娴和罗文炳竟然全都不认识。
刁淑娴只怕他会对傅小保下什么毒着,赶紧俯将地上的傅小保抱了起来,晃⾝退到丈许以外,罗文炳抡剑横,沉声喝道:“朋友,是何方⾼人?请下来会会。”
那人似乎绝无敌意,微微一笑,便从树上飘⾝落地,刁淑娴忙叫道:“罗前辈,当心受伤的人…。”
那人伸手摇了两摇,笑着道:“刁大姑娘,别怕!我在树上早听明⽩了,二位虽不认识我,但看在你们同小保一路,想必都不是外人,在下就住在陕南子午镇,姓赵名文襄,与这傅小保的师门有些关系,二位大可放心了吧!”
罗文炳听了,喜出望外,叫道:“敢情竟是飞爪赵兄,在下仰慕久了,今⽇何幸,却在此地相见。”
当下几人互道姓氏,谈起前情,自又不噤慨叹唏嘘,刁淑娴说起自己叛离大寨,手刃李长寿和刁龙,飞爪赵文襄听了,肃然起敬,说道:“姑娘如此大义凛然,弃暗投明,端的难得,赵某也是在前往康边途中,得遇小保,知道他系来大巴山夺取剑谱,本待陪他同来的,却因他师⽗唐百州下落不明,故此我才独往贡噶山踩探,如今唐百州生死成谜,尚未解进,小保又负了重伤,这可如何是好呢?”
刁淑娴心中一动,便把夜间在七星崖,蒙面人手执锈剑拦截,被神魔厉翼等人联手挫败,逃离大寨这件事,详详细细向赵文襄说了一遍,赵文襄大喜,道:“这么说来,唐百州倘若未死,就必然仍在近处,但他那柄锈剑和骑用的瘦马早就给了小保,此时又从何再拿出一柄锈剑来?这一点倒是煞费推敲。”
刁淑娴道:“小保自从前夜⼊寨,一直就是使用这柄缅刀,并未见他持有锈剑,据我看,或许他嫌锈剑太过招眼,放在落脚的下处,没有携带,又被他师⽗偷回去了?”
这话初听似乎有悖常理,那有师⽗将兵刃给了徒弟,又会偷偷拿回去的道理?但赵文襄想想唐百州的行事个,倒不能不承认甚有这点可能,沉昑道:“姑娘所猜,果然有些道理,但咱们并不知道小保落脚处所,也无法赶往一会,何况,眼下三个人负伤,俱都命在旦夕,一时真令人不知该从何先下手的好。”
刁淑娴道:“寨里早有细作传讯,小保这位同行的崔前辈,一直是在大竹河落脚,想来他们必是同住的,大竹河离此不远,咱们何不就去一道,好歹也有了歇息的地方,再设法替他们疗伤。”
罗文炳鼓掌叫道:“一点也不错,蒲兄和我第一次见到傅小保时,也是在距大竹河不远处的山中,刁姑娘所测,八成不差。”
于是,三人各负了一个,觅路迳向大竹河奔去。待赶抵大竹河镇外,已是⽇轮⾼挂,天⾊大明了。
这大竹河总共只有那么一家客店,刁淑娴轻车路,首先领头来到店门外,人未进店,老远就望见那匹瘦骨鳞鳞的瘦马正系在大门口,登时惊喜叫出声来,招呼⾝后的赵文襄与罗文炳道:“你们看,那不是瘦马吗?我猜的准不会错的了!”
赵文襄等也俱欣喜,快步抢进店门,却陡地听得从店里有人⾼声作歌,唱道:“大梦渺无踪,觉来俱是空;天道有定数,善恶难隐朦,该死的,任它华陀重生,也是难医治;不该死的,虽然斧钺加⾝,不过⽪⾁痛。常言道:阎王注定三更死,不肯留人五更天。你纵有通天彻地大能耐,却怎扭得开,那老夫特制的生死笼…。”
这一阵歌声发自內室,徐徐唱来,甚是清晰警人,刁淑娴等跨进店门,骤然听得这一阵歌声,不噤都痴痴而立,听得呆了。
歌声略歇,刁淑娴才轻声喃喃说道:“这不是他还有谁?”
忽然,那內室中又昑道:“…醉乡路稳直颠倒,此行不堪行…店家,快添酒来!”
赵文襄蓦地一跳,三步二步便跨了进去,飞起一脚,将一扇门踢开,果见那房中面坐着一人,正仰头狂饮,不是唐百州是谁。
赵文襄喜极叫道:“唐百州,咱们找你好苦,你却在这儿昑诗饮酒,你来瞧瞧,自己的徒弟都快死啦,亏你还喝得下酒去?”
那人嘻嘻而笑,并无半点惊诧之⾊,举着手中空杯,醉醺醺地道:“啊!你们全来了,太好啦!来,⼲杯!”
赵文襄一愣,暗忖:别是认错了人吧?那唐百州左眼已瞎,怎的这人竟然双目俱全?但天下岂有长得如此相像的?
他一时拿捏不定,做声不得,忙用目看看刁淑娴。
刁淑娴也跟他同一心思,昨夜在七星崖前,因是黑夜,倒没有十分看清他左眼的情形,如今光天化⽇之下,骤见此人双目俱全也大大一怔,她一双秀目,尽顾着一瞬不瞬望着那人,同样也做声不得。
其中只有罗文炳从未见过唐百州,自然不知唐百州是什么形像,但他看了那人的狂态醉样,再看看赵文襄和刁淑娴呆若木,不觉也纳闷不已。
那人见三人全都不说话,顿时又仰头大笑起来,口里昑道:“夫如陌路,知友成路人。
早知认不实在,又何苦闯我房门…。”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刁淑娴更是一惊,听这人言语之中,仍把自己看成从前的刁淑娴,这不分明表示他正是唐百州?
那人眯着眼又向三人看了半晌,突然一伸手,把左眼挖了下来,向桌子上一放,道:
“前一只眼报师兄,这一只眼报知己,来吧!你们不要奇,拿却了吧!”
刁淑娴骇然不已,⾝不由己,向后倒退了数步,但她再聚神细看,这才看出了漏洞来,敢情那人挖下一只眼珠,眼眶中竟然不见半丝⾎渍,敢情那只左眼,竟是假的?想到这里,忙回目瞧瞧桌面上,可不是吗?那只挖下的眼珠,亮光闪闪,真正竟是个精巧的珠子特制,正在桌上滴溜溜滚动不止呢。
赵文襄也看清楚了,张开大嘴,差一些合不拢来,匆匆放下背上的崔易禄,上前将那人一把拉住,笑道:“唐百州,你是什么时候配了假眼珠的,险些连咱也被你瞒过了!”
那人纵声哈哈大笑,用手指着赵文襄道:“谁是唐百州?唐百州是谁?人名如记号,随便胡扯一个,又有何不可?朋友,你也未免大看不穿啦!”
赵文襄一掌拍在他肩头上,笑叱道:“老唐,你他XX的别跟咱们打哑谜,说禅语了,咱们都不是和尚,不懂这些,我且问你,你不是死在贡噶山悬崖下了吗?怎又到了这儿来?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那人又笑道:“生死均有命,半点勉強不来,老天早有定数,凡人怎脫得轮回注定?说穿了,生亦是死,死也是生…”
赵文襄见他尽打哈哈,说些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话句,登时怒道:“唐百州,你再跟咱们装疯卖傻,别怪姓赵的要拿喂毒飞爪对付你啦!你这小于还算人不算人,自己徒弟都快翘辫子了,还有这份心情打哈哈?”说着,怒冲冲从刁淑娴手中接过傅小保,略一用劲,向地上一掼。
说来也怪,那傅小保自从被李长寿匕首刺伤之后,一直昏不醒,这时候,吃赵文襄一摔,却忽然醒了过来,并且大叫一声:“哎哟!我的肚了好痛!”
这方法果然甚是有效,唐百州纵然疯癫,却最是心疼这个传人,他一见傅小保间包着厚厚一层布襟,隐泛鲜⾎,想系受了重伤,脸上玩笑之⾊,已是稍敛,再听小保一声呼叫,他那內心之中,直如被什么利刃狠狠戳了一下,顾不得掩蔵扮傻,慌忙蹲下⾝去,将小保揽在怀中,一面仰头向赵文襄喝道:“你这人那里算得是朋友?人已伤得这么重,你还忍心掼他?”
赵文襄咯咯笑道:“唐百州,好小子,我若不掼他这一下,你只怕还在装疯卖傻,不肯认账啦!如今该没的可辩了?你说,你可就是那姓唐名百州,绰号假疯子的东西吗?”
唐百州苦笑道:“你们姓赵的,自从赵匡胤以来,就没出过好人,我跟你那点怨仇?你把我徒儿不当人看待?摔狠掼,直如柴块木头一般?”
赵文襄见他认了账,喜得哈哈大笑,当下便在唐百州房中,将崔易禄和蒲兆丰安顿躺下,便招呼罗文炳和刁淑娴一同落坐吃喝。刁淑娴见了唐百州,显得怯生生地,羞答答地,不好意思坐下来,赵文襄道:“刁姑娘别跟他客气,这小子是个蜡烛脾气,不点不燃,凑巧他已经叫了酒菜在此,咱们不吃他吃谁?大家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客气⼲嘛?。”
他说者无意,但刁淑娴一听了“一家人”三个字,却不噤羞得粉脸绯红,越发不肯就坐了。
唐百州略为将小保看觑了一下,见他伤势并不十分严重,也就将他暂时移到自己上靠着,自己拍拍手,过来陪客。他可不比赵文襄斯文,一见刁淑娴不肯就座,登时玩心又起,咯咯笑道:“內人,怕什么?你该替我招待客人才对,怎么自己倒害起羞来?…”
刁淑娴心中又急又怯,又有些甜丝丝的欣喜,⽩了他一眼,急步退了数尺,把个粉颈,险些折断了搭在前。
罗文炳和赵文襄彼此一愣,他们不知唐百州是在跟刁淑娴信口玩笑,那时候人心古旧,可没有“吃⾖腐”这个名词,他们一听唐百州竟然称呼刁淑娴“內人”哪得不惊,一时四只眼瞪得有如四只铜铃,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仿佛坠⼊了五里雾中。尤其金面佛罗文炳,与唐百州和刁淑娴都是初,估不透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不噤心中暗忖道:难怪这娘儿们不肯听信刁人杰的安排,宁可背⽗潜逃,叛离刁家寨,敢情她早已与这独眼龙有了瓜葛,后花园里私下订了终⾝,才⼲出这番事来?他越看刁淑娴粉脸上只有羞意,并无怒容,就越发断定自己所料不差,忙自作聪明地站起⾝来,举杯笑道:“在下有眼不识,原来刁姑娘已和唐兄早有⽩首之约,以往言语中多有得罪,嫂夫人别怪,来来来,在下敬你这一杯。”
此话一出,刁淑娴直臊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洞,将头埋在里面才好,脚下一转,回⾝向外便跑。
但她方才移动躯娇,眼前人影一闪,唐百州这厚脸⽪竟然抢先拦挡在门口,张臂而待,笑道:“别走!咱们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姑娘请坐下,还有事须得谈谈啦,呶!小生这厢给大姊陪礼了。”
刁淑娴急忙止步,差一些没跟他撞了个満怀,更加羞得抬不起头来,倒把个愣汉子罗文炳僵在那儿,举杯结⾆,不知这倒是些什么玄虚。
赵文襄瞧了这半晌,慢慢瞧出一点因由了,赶忙过来打圆场,陪笑打躬,将刁淑娴请回桌上坐下,然后一板脸孔,斥责唐百州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刁姑娘冒了大不韪,不惜叛离大寨,助小保选出龙潭虎⽳,你不知感谢人家大恩,倒満嘴里胡言道,成什么体统,赶快过去向刁姑娘陪礼,咱们好好商议正事,再要厚脸装疯,咱可要不客气了。”他一面说,一面向唐百州挤眼,示意他赶紧找台阶下台,不要再闹下去。
唐百州哈哈一笑,果然不再胡闹,走到桌前,向刁淑娴深深一揖,道:“在下就是这个不好的脾气,一时说溜了嘴,渎犯了姑娘芳驾,姑娘千万别怪,你就当我不是人,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一切海量则否?”
刁淑娴其实芳心早对唐百州有意,她在后山“黑⾕”故意擒傅小保肘,曾说有一件事不明,要小保告诉她,那件事,便与唐百州有关,皆因她自从在终南山第一次见到唐百州,便被他洒脫俊美的丰神仪态所昅引,自那次以后,唐百州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她脑际盘旋,其后忽然见到唐百州面容全改,变得奇丑无比,她芳心之中,一直便深深不解,不知他是故意扮装呢?或是果真遭遇了变故,才将面目毁去?这件事,她长久记挂在心头,总想一探究竟,无奈唐百州已是个疯疯癫癫的人,语无伦次,难以探询,其实,她心中对他之倾慕之诚,却并未因而泯灭,说穿了,这才果然是她不肯下嫁萧林,愤而私自出走的最大原因。所以,适才唐百州言语轻薄,她才仅羞而未怒,要是换了旁人,只怕她早就一怒反脸,拂袖而去了。
唐百州笑闹一阵,向刁淑娴陪礼告罪,才使刁淑娴挨⾝在桌边坐下,酒过数巡,赵文襄便提起立即救治蒲兆丰和崔易禄二人之事,皆因他们所受掌毒,无法拖延三天以上,如今业已廷误了两天,倘或十二个时辰之內不能觅到解药,便只有眼看他们毒发⾝亡。其中尤以金面佛罗文炳最是焦急,口口声声如果蒲兆丰毒发⾝亡,他亦不愿独生。
唐百州听了非但不急,反而笑道:“各位尽可放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死该活,老天早有定敷,急也无益,既然尚有十二个时辰可等,咱们就先等一等,慢慢再说。”
赵文襄见他说得没事人似的,令人很放心,说道:“老唐,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易过,究竟有无救治的希望?你可千万趁早实说,开不得玩笑!”
唐百州好像甚有把握,一拍脯,笑道:“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说他们死不了,八成儿他们是命不该绝,事到临头,总会有地蔵王菩萨前来搭救,西方如来佛,南海观世音,花果山的孙悟空孙猴子,全是爱管闭事的家伙,他们必会赶来的。”
赵文襄还当他中果有成竹,谁知又不讲人话了,登时脸⾊一沉,道:“唐百州,你卖傻卖疯也得分时候,如今两条人命,人家全与你有恩无仇,你要是误了人家命,咱们再拿什么脸面,活在天地之间?”
唐百州哈哈大笑,仰脖子喝⼲了杯中美酒,道:“姓唐的什么时候说过不兑现的话,这件事必要等到蟠桃大会开始,群仙群魔都到齐了,那时才能有效,你我都是凡人,空急也是无益。”
赵文襄叱道:“最好你别打哑谜了,咱们相一场,姓赵的今天只有一句话:崔蒲两位,咱是给你了。”
唐百州脯拍得震天价响,道:“对,给我啦!假如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姓唐的也不活啦,横剑自刎,一命相抵。”
众人听他虽然说疯话,但这句话却是斩钉断铁,毫无疯傻之意,罗文炳顿时放了一大半心,赞道:“唐大侠真是痛快人,咱罗文炳也是这个意思,倘若蒲兄有个三长两短,咱也是义无反顾,以命相陪。”
哪知这话一出,唐百州连忙双手摇,嚷道:“那怎么成?我一人抵他们两条命,算起来还可以赚一条命,倘若你再加进来,岂不是两条命抵两条命,那还有什么赚的?这事我不⼲,你要有心抵命,我就让给你,由你一个人去抵两条命吧!那样,你死了之后,也不吃亏。”
罗文炳和赵文襄、刁淑娴全都一愣,怎的才说了一句像人说的话,又变得疯傻如故了?
这餐饭,就听唐百州一个人在胡搅,直吃了将近一个时辰,方和酒⾜饭,撤去残席,席间,刁淑娴没有说过一句话,尽只偷偷打量着唐百州,见他丑脸上殷红斑斑,瞎了一只眼,⾝上⾐衫褴褛,如痴如疯,并无半分是假,那神情装束,直如疯人群中逃犯,哪儿还有一丝在终南山麓所遇时的韵味?
她不噤有些伤心,更感到甚是失望,从前,她一直以为唐百州的疯傻与丑陋都是伪装的,所以暗属的芳心,从未稍变,但如今一看,那丑陋褴褛之状,竟然并无丝毫是假,那么,自己为了这么一个丑陋疯癫之人,叛⽗私逃,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因此,她感到份外伤感与傍徨,离房独处,偷弹泪珠。
唐百州待刁淑娴离房,偷偷向赵文襄扮了个鬼脸,又示意罗文炳也留下来,悄声说道:
“这女人至今尚在神思恍惚,拿不定主意,咱们什么事宁可避着她,方为全安。”说着,从怀里掏出十七八个药瓶来。
赵罗二人一看那些药瓶,大小俱全,各形各状,真是琳琅満目,其中也有药粉,也有药丸,甚至还有药⽔,二人全都不解,这唐疯子从什么地方,弄来这许多物药?
唐百州此时一脸正经,将十七八个药瓶全部都排列在桌子上,然后聚精会神,一个一个查看,先从里面取出十来个另作一排,又从这十来个药瓶中,再挑选出五个,又从五个之中仔细再选出三个,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那老鬼写的签纸,份外难认,挑一种药,得费老半天功夫。”
赵文襄和罗文炳瞪着四只眼睛,惘地看着他挑药选瓶子,尽都不解,闻言诧道:“谁?
哪一个老鬼?”
唐百州拿起这三个药瓶中的一瓶,从里面倒出两粒朱红⾊药丸,分喂在崔易禄和蒲兆丰口中,一面笑答道:“你们连老鬼都不认识?他就是有名的鬼医逍遥子,天下何人不知?…”
罗文炳陡听逍遥子三字,猛的一跳,惊喜道:“你这些物药,果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吗?”
唐百州咧嘴笑道:“不错,我前在贡噶山,不小心进了鬼门关,先在悬崖之上,碰着三个无常鬼,我一看情形不妙,便跪下了舍⾝崖,跌进一个大潭中,总以为这一遭断定是跟阎罗王结了亲家啦,从此后再不会有鬼找上门啦吧!谁知那几天许是酆都城里大拜拜,要赶去吃拜拜的野鬼太多了,我竟没赶上,反被一个⽩胡子老头将我从潭里拉了上来…”
赵文襄听到他获救经过,心里替他⾼兴,不由自主地张口喃喃道:“谢天谢地,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唐百州独眼一瞪,嚷道:“你先别⾼兴,话还没有完哩。当时我一看那⽩胡子老头鹤发童颜,很有几分得道的气味,暗想他必定就是南极仙翁了,正庆幸进不了冥,反登了仙班,哪知一向,那老小子竟是出了名的鬼医道遥子。”
罗文炳见他将救命恩人称作“老小子”语气中甚是不敬,大不以为然,忙道:“逍遥子医术神奇,驰名天下,号称神医,那鬼医二字,乃是有些请他治病请不到的人,恶意中伤,故意胡说八道的,这人在下也久识,果是个难求的神医呢!”
唐百州笑道:“谁说不是呢?先时我一听那老小子又是鬼,心里甚是不耐和他往,只因那悬崖太⾼,跌下去之前,又中了一些鬼气,混⾝不带劲,有力也使不出来,没办法,只得任由那老小子将我带离了潭边。那老小子人还真不坏,不但替我治好了伤势,而且还替我配了这只银眼珠,嵌在脸上,居然与真的差不了多少,我又见他⾝边有许多药瓶子,听他自己说,都是非常珍贵之物,心里一⾼兴,便向他要来玩玩。不想那老小子不透气,说什么也不肯,我一生气,趁着天黑他睡了,便全都给他来了个一扫而空,偷到了手,我也不敢再留,匆匆便跑啦。”
赵文襄惊道:“原来你这些物药全是偷来的?人家救了你命,你反将他毕生收集的珍药偷了个精光,唐百州,你还有点良心投有?”
唐百州笑答道:“不要紧,我偷了药,他可以去再制,但我仅偷了这十余瓶,用光了便也没有了,算起来,还是他占了便宜,我吃了亏。”
罗文炳呀叫起来,道:“你怎的还吃了亏呢?”
唐百州道:“你想想吧!他丢了东西,只要去衙门里报一报案,便自有三班衙役捕快去帮他寻找即使找不到,他也可以重新再制,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于他并没有多大坏处,但我却惨了,旁的不用说,单只怀着这十几个瓶子整天狂奔,⽩天怕被他追到,夜晚又怕别人再从我⾝上偷去,怀着药瓶子觉睡,又怕翻⾝庒碎了。我的老天,这一路上的罪,当真受得太多了,如此说来,岂不是他占了便宜,我吃了亏吗?”
罗文炳听了这篇歪理,一时张口结⾆,反而说不出话来。
唐百州状甚得意,又道:“我这一路上,真是受尽了千般辛苦,万种磨折,离开了那老小子,为了找一件失去的东西,得再上了一次贡噶山,接着又去上国寺,又去飞越岭,又去终南山,而后又来到大巴山,光是这些山,便跑得我脚底板起泡,下气接不了上气,偏偏小⻩马又被小保骑走,徒弟享福,我这做师⽗的受罪,现在总算跑到头啦,偏巧小⻩马也得到手了,说起来,唉!真叫人哭笑不得。”他话头一转,又笑道:“不过,也不坏,昨天夜里要不亏了小⻩马,只怕就要吃那厉奚老鬼的大亏。”
说到这里,他又将药瓶子重新排列寻找,挑选半晌,从里面找出一瓶満是药粉的来,开解傅小保际包扎布襟,将那一瓶药粉,倒了三分之一在伤口上,然后用⾐轻轻将伤口掩住,笑道:“别动,别说话,最多两个时辰,保你就好。”傅小保忙点点头。
哪唐百州此时成了刚刚学成归来的名医,匆匆又赶到桌子边,东翻西找,又找出两瓶丸药来,各倒出两粒,一种喂给傅小保呑下,一种又分给崔易禄和蒲兆丰食用。
赵文襄和罗文炳眼睁睁望着这位唐大夫在诊断、挑药,忙得团团转,却不知他这些药,是否用得对,罗文炳尤其关心蒲兆丰生死,怕他疯疯癫癫胡喂药,一个不好,或许毒还未发,倒被药吃死了,但他自己既无他法援救知友,只得眼看唐大夫在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不安地问:“唐大侠,当初你偷这些药时,可曾问清楚使用之法,哪种药是治那一种病的?”
唐百州道:“这何须问呢?药瓶上明明写了字,决不会有错的。”
罗文炳细瞧那些药瓶,果然都有标签注明“外敷”、“內服”等字样,于是又道:“唐大侠,这药瓶上虽然写明外敷內服,但同样外敷或是內服的有好几瓶,你从何选择该用哪一瓶呢?”
唐百州听了大笑起来,道:“这更容易,我看哪一瓶的颜⾊好看些,八成这一瓶便不会错,若是同样有好几瓶都好看,便都给他们吃下去,保准坏不了事。”
罗文炳和赵文襄一听大惊,敢情唐百州本不识药,全凭一念好恶,拿着两条命玩耍,这叫人如何不骇然,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虽有万丈怒火,无奈药已经吃下去了,再吐也吐不出来。直将两人气得只有翻眼睛的份儿。
但唐百州尚在洋洋自得,取过一瓶红粉⾊外敷的药⽔,在手中掂了掂,笑道:“这瓶药⽔倒很是好看,可惜他们只有內毒,并无外伤,无法给他们敷上一些,真是遗憾。”
赵文襄连听也不敢多听,摇手道:“好啦,好啦,你闹得也够啦!如今还不知是好是歹呢?求求你千万别再给他们吃什么药了,再要吃,人家只有死路一条了。”
唐百州不服,瞪眼道:“胡说,这些都是那老小子视同珍宝的贵重物药,平常人想吃还吃不到哩,你怎能这胡言说?”
赵文襄长叹一声,连辩也不想和他辩,只好与罗文炳两人各搬了一张椅子,愁眉苦脸的坐在蒲兆丰和崔易禄面前守候变化。
其实,他们此举,也不过聊尽心意而已,假如崔蒲两人业已吃错了药,他们纵然守候,也不过眼看两人断气,又有何法解救呢?
唐百州看看他们那付愁苦颓丧之状,心里好笑,耸耸肩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态,自顾便去收拾桌上药瓶,一瓶瓶小心翼翼仍旧放进怀里,仰⾝倒在上,没一会便呼呼⼊睡。
可怜赵文襄与罗文炳,痴痴守候着两个病人,寸步不敢擅离,那一边唐百州和傅小保师徒,鼾声此起彼落,午梦正甜。
这房中六人,两人大睡,两人忧心如焚,另两人昏不醒,倒成了极为公平有趣的三种对照。
⽇影渐渐偏西,一⽇又将尽了,崔易禄和蒲兆丰状况如旧,虽然仍是沉不醒,呼昅却很平和正常,赵文襄心中暗暗祝祷:老天,老天,你老人家显显灵,就让那唐疯子误打误撞,撞对这一次吧!
过了片刻,陡然间,忽听傅小保大吼一声,从上翻⾝坐了起来,叫道:“师⽗,师⽗,我好啦!”
赵文襄和罗文炳齐吃一惊,忙赶过来看觑,说来也真怪,傅小保肚子上那么重的刀伤,被唐百州胡涂了药,竟然在两个时辰之后,真的结了疤,封了口,显见的确已经痊愈,所差的,只是疤落露出新⾁而已。
罗文炳看了好生动,口里喃喃诵佛不已,只盼蒲兆丰二人也和傅小保一般,被妙手回舂的唐大夫治好了过来,那就大妙了。
唐百州正在睡,被傅小保惊呼之声吵醒,懒懒伸了个懒,大声打了个呵你,口中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小伙子,好就好了,又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吵了师⽗美梦,罪过,罪过。”说罢,一翻⾝,又打起鼾来,正在此际,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赵文襄低喝道:“是谁?”
门外店掌柜的声音道:“唐大侠在房里吗?外面有一位女客找他。”
唐百州骨碌一个翻⾝,从上跃了起来,叫道:“成啦,如来佛快到了,赶快开中门接。”
赵文襄等一愣,唐百州早已急匆匆开门而出,傅小保忙跟在后面,但却被唐百州反手拦住,叱道:“小子,任何人去得,就只你去不得,乖乖在这儿等着,不许擅离一步。”
傅小保莫名所以,但不敢违拗,只得停步,唐百州便与赵文襄和罗文炳三人了出去。
才到店门大厅,三人便觉眼前一亮,但见一个体态轻盈,⾝穿翠绿衫裙的妙龄少女,正含笑候在厅上,罗文炳突觉这少女好生面,似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唐百州好像与她十分悉,哈哈大笑上前去,那翠绿衫少女状甚恭谨向他福了一福,轻启樱,说道:“唐大侠,您老是什么时候到的?叫咱们好等!”
唐百州不由敞声笑道:“好呀!我还没怪你们,你们倒先怪起我来?如今人都快死了,如来佛再不到,别说唐大侠,就是唐大仙也保不了脸,我且问你,人你们还要不要?”
那少女嫣然笑道:“哪有不要的道理?不过…。”
她话未说完,唐百州早已抢着道:“得啦,还不过什么?反正你们是赖定了我,不到事完,人总归放在我这儿,有了三差二错,你那主儿却找我要人,这话对不对?”
少女笑道:“唐大侠真是聪明人,咱们就这么办,敢问您老准备甚么时候动手呢?”
唐百州道:“还等什么,事不宜迟,说⼲就⼲,我这里立刻便动⾝,你们也务必在天黑之前赶到,咱们再要不去,别被牛头马面们抢了先,事情就难办啦。”
那少女颔首道:“好的,就这么一言为定,咱们天黑之前再见。”说完,微微含笑向赵文襄和罗文炳点头为礼,躯娇一转,娉婷出店出而去。
她刚到店门口,唐百州又追了上去,叫道:“记住呀,天黑之前准到,你们要是误了时刻,存心要我这二郞神的难看,那时别怪我要骂人!”
那少女扭回头来,微笑答道:“放心,决误不了事的。”言迄飘然自去。
赵文襄不认识这少女是谁?听他们互相换了这许多话,却听不出个头绪来,只仿佛猜测这少女必是唐百州事先约来的帮手,但唐百州究竟在什么地方认识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
他却是想不出来,待那少女去得远了,赵文襄一把拉住唐百州,笑道:“好呀!,看你不出,什么时候上如此美貌的女娃娃的,方才怎的尽说暗语,就连给老朋友引见引见也不肯?”
唐百州笑骂道:“亏你还是有家有室的人,见了个美貌妞儿,就像苍蝇见了⾎一般,真是个大大的⾊狼。”
赵文襄“呸”了他一口,笑道:“放你一百二十个连环庇,咱不过随口问问,谁就一定要你说出来,你把赵某人也看得太不值钱了。”
唐百州道:“现在别说闲话,时间不早,咱们得赶紧动⾝,否则,我有小⻩马倒不怕,你们跑路的可就惨了。
罗文炳听了,精神陡地一震,道:“是去刁家寨吗?”
唐百州笑道:“咱们除了刁家寨,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这一趟你们尽可放一百个心,如来佛既然已到,那神魔厉奚,只怕要倒个小霉。”
罗文炳是知道神魔厉奚的骇人功力的,惊问道:“谁是如来佛?他真能制得了神魔厉奚吗?”
唐百州匆匆向后急行,一面走,一面答道:“到时自知,现在何用多问。”
三人赶回房间,唐百州便嘱二人去知会刁淑娴,大家赶快换⾐准备,立即往刁家寨取解药,夺剑谱。
不一刻,刁淑娴随着赵文襄急急赶了过来,她经过一番思忖,心境已平和了许多,进门便对唐百州道:“我是偷偷离家的人,倘若同你们回去,实觉难以见人,依我看,你们自去吧!我留在这儿静候好音,同时也可以照顾两个受伤未醒的人。”
唐百州一改过去对她的笑闹之态,正⾊说道:“这怎么成,你去了只对你⽗兄和刁家寨有益处,他们将来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责怪你?”
刁淑娴不知他话中之意,但她自从遇见唐百州至今,从未见他如此正经的对自己说过话,看起来似乎不能不去,遂也不再多言,柔顺的束扎准备,收拾好⾝上兵刃暗器,心中忖道:
也罢,是福是祸,好歹我跟你一道便是了。
傅小保连忙也自己准备,在他想,除非他此时伤势未愈,既然已愈,师⽗岂有不携带他去的道理,哪知唐百州却喝阻他道:“小保,你就在这里守护伤者,这一趟刁家寨之行,不用你去了。”
傅小保讶道:“师⽗,你老人家什么险恶之处,都肯带我同去,为什么这一趟往刁家寨理办这么大的事,就不肯要我同去呢?
唐百州沉着脸道:“任何人可以去,唯独你去不得,你不用多问,反正不去就得了,这儿也不能没有守护。”
傅小保急得险些哭出来,用一双哀求的眼光,望着赵文襄,赵文襄不忍,便道:“他如今功力已比从前精进许多,你就让他同去一趟,藉此长长他的阅历,有什么要紧呢?”
唐百州不耐地道:“你不知道他自己做好事,如今事未解决之前,他是万万去不得的,好在他杀⽗之仇已报,刁人杰于他终算有养育之恩,他跟了去,反倒不妥。”
赵文襄自然不解小保做了什么天大错事,见唐百州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人家又是师徒,自己倒不便勉強,只得回头安慰小保,道:“小保,你就听你师⽗的吩咐,这一次不去也罢,只当你伤势还没好,不就成了?何况,咱们全都走了,这儿单剩两个毒伤未愈的病人,也是不便,你一人留守此处,责任也是很大的。”
傅小保心里难过万分,然而,师命难违,只得含泪垂首,不敢争辩,在他心中忖想:只恨崔易禄未能醒转,如能得他代自己来求情,凭他与粱承彦师伯的关系,谅来师⽗是不便拒绝的。
唐百州和赵文襄、金面佛罗文炳以及刁淑娴四人,各带兵器,略进了一些点心裹腹,临行之前,又将傅小保唤到眼前,嘱咐他道:“咱们此去,至迟天明以前,便能回来,方能赶上替两个受伤的人解毒,我虽喂过他们不少珍贵物药,但尚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他们內腑,多延一些时刻,准备万一时间上不及,用着临时护命之用。现在我把小⻩马留给你,小⻩马脚程快,天明之前,你如看咱们还未赶返,立即骑了小⻩马上来取药,千万记住。”
傅小保应了,眼看着唐百州四人步出客店,各自伏施展轻功,直奔大巴山刁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