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艰难一死
韦松含泪奔出茅屋,脑中死志已决,踉跄前奔,暗乍忖道:“云崖乃清静佛门圣地,我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儿,必须离开云崖,再寻埋骨之所。”
他既已决心以死报恩,本不再往经堂去见百忍师太,那知刚奔过“茹恨庵”侧,忽然听见一声断喝:“松儿,你要往哪里去?”
韦松霍然停步,仰头一看,却见百忍师太正目光炯炯站在他面前。
于是,连忙施礼道:“晚辈正要往经堂拜见姑姑。”
百忍师太目如冷电,在他⾝上飞快的扫了一瞥,道:“你已经来了好几天了,连经堂在哪里弄不清楚吗?”
韦松悚然道;“晚辈正想着适才炙⽳的事,一时竟走错方向了。”
他平生不惯说谎,一边说着,一边脸上已飞起两朵红云。
百忍师太点点头,道:“炙灾之事,已经圆満完成了吗?”
韦松道:“幸未辱命,东方姑娘此时呼昅已趋正常,体温复升,等一会就可以清醒过来了。”
百忍师太慰藉的笑了笑,招手道;“很好,你跟我来,现在我可以给你看看那东西了。”
韦松茫然随着百忍师大,直⼊经堂,百忍师太命他坐下,然后深深叹息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道:“你先看看这张纸条,也许你会比姑姑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韦松満腹疑云,躬⾝接过纸条,展开一看,顿时脸⾊大变。
原来那纸条竟是慧心所留,上面潦草的写着:“师⽗:我错了,我不该把韦师兄请到云崖来,更不该没听您老人家的话晚三天再落发。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一念之差,我成了俗人中的出家人也成了出家人中的俗人,没有别的,我只有恨、恨、恨-一恨自己,恨我为什么⾝为女儿⾝,更恨那捉弄人的命运…。师⽗,求您不要寻找我,忘了我这意志不坚的徒儿吧!只作当初没有收留我这个儿孤一一天涯海角,也许一堆⻩土,也许几片⽩骨,那就是徒儿的归宿。您老人家的三刃剑,徒儿留在⾝边,权作纪念,想来师⽗不会见怪吧?
徒慧心敬叩。”
韦松一口气读完,脸上已一片死灰,张目瞪眼,呆若木。
这刹那间,空气恍惚凝结成一块铅,重重庒在他心头。
脑海中像有千百件思绪在奔腾窜动,只是不知捕捉哪一件才好-一他当然明⽩,慧心突然留字出走,定是为了昨天夜晚,自己在竹林中刺伤了她的心。
她到哪里去?人海茫茫,她没有一个亲人,唯一去处,只怕就是信中所谓“一堆⻩土,几片⽩骨”
唉!要是她真的想不开,出走杀自了,我虽不杀伯仁,却难逃內心疚责,说不定她的“寻死”之念,正是受了自己“舍命报恩,以全东方莺儿清⽩”这个思想的启发。
他越想越悔,也越觉惶恐愧作,默然垂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百忍师太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慧心那孩子任好动,尘缘繁,决非佛门中人,所以我迟迟不肯为她落发,谁知万事前定,终于还是闹出事情来了。”
韦松惶恐地道:“这都是侄儿的不好-一”
百忍师太叹道:“倒也不能怪你,孽缘天定,谁也躲不开的,假如她真的一气之下,横剑自刎.那是她的福份。”
韦松惊道:“姑姑的意思是说”
百忍师太肃容道:“我的意思,慧心这孩于一⾝武功,已尽得我真传.加以年轻识浅,毫无江湖阅历,要是被什么坏人引,踏⼊歧途,必然在武林中闹出无限风波来。”
韦松深自疚责,道:“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
百忍师太正⾊道:“你以为她会真去寻死么?要是决心一死,何处不可舍⾝,为什么要带走我的三刃剑?”
韦松霍然惊道:“姑姑猜她有什么可去的地方?”
百忍师太道:“除了西岳华山,她从未到旁的地方去过,就是去华山,也必在当⽇往返,我想她别无去处-一”
韦松道:“这么说,她一定往华山去了?”
百忍师大道:“咱们刚毁了华山总坛回来,她可能不会再到那儿去,何况她负气出走,自然要走得远一些,但我猜她必然不知不觉,仍会走了向东去的路-一”
韦松忙道:“姑姑什么时候看见这封留书的?”
百忍师太道:“那是今天一早,在她卧房中发现,当时我担心让你知道,会影响作替东方姑娘炙⽳疗毒的事,所以没有立刻告诉你。”
韦松跳了起来,道:“慧心师妹路径不,又离开不久,我这就去追她,或许还能追得上。”
百忍师太问道:“即使追上,你准备怎么样呢?”
韦松道:“侄儿务必劝她回来,请姑姑再细细开导她。”
百忍师大淡淡头摇道:“要是这样,那就大可不必去追她了。”
韦松道:“姑姑的意思是一一?”
百忍师太道:“如能追上,不必劝她回来,你可以径自带她前往洞庭,我等兰儿和东方姑娘伤势痊好,也要到洞庭万毒教总坛去一趟,咱们就在那儿相会吧!”
韦松未及细想,匆匆应了一声,立即起⾝告辞。
百忍师太亲自送他到云崖边缘,看他登上藤篮,临去之际,忽然轻轻嘱咐道:“还有一件事,记住转告慧心,你就说姑姑的意思,让她把头发蓄起来。”
韦松听了一愣,但未及再问,百忍师太挥挥手,两只大熊早已转动绞盘,藤篮中星丸飞坠,落向崖下。
他抓住耝绳,临空而降,山风苍劲,吹刮得⾝上⾐衫猎猎作声,使他不期然又想起初次和慧心同篮登上云崖时的情景。
那飘拂的山风依旧,⾝边却已经没有拂面发丝,和慧心那纯真而圣洁的笑容。
一念及此,泪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置⾝在华山⽔窖,清晰地看见慧心娇羞无限,挣扎着向⽔底躲避,他急急想要拉住她,她却死命向⽔中潜沉下去-一遐思之际,篮⾝猛地一震,原来已抵达地面。
韦松叹息一声,跨出藤篮,举手拭去泪⽔,迈开步子,如飞离了云崖。
他本来已经决心一死,却不想为了另一个寻死的人,只好暂时放弃了“死”的计划,细想起来,竟是多么可笑的事。
但他现在毫无心情去衡量这些,在他心中,只有一件事一一那就是无论如何,要追上慧心,不能让她轻易毁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一路疾奔,午后不久,已到了西岳华山。
华山总坛只剩下遍地死尸和一些沉痛未复的华山门人,在默默掩埋死者。
韦松略一查询,没有一个人见到过慧心的影子。
他无可奈何,不敢耽误,匆匆又⾼开西岳,照百忍师太揣恻的方向,一路向东追赶。当天,经芦灵关踏人豫境。
第二天,宿卢氏,未见慧心踪迹。
第三天,越老君山,沿途打听,仍然未闻慧心行踪。
韦松不噤怀疑起来,心忖道:“难道她不是向东走的?难道是我追过了头,她已经在中途转了方向?”
疑云一起,脚下无意间也就慢了许多,傍晚时分,到了一处镇甸,无精打彩寻了家简陋客店,用了些饭菜,伸手向怀里一摸,才发现离开云崖时走得匆忙,竟忘了多带银两,袋里仅有几锭碎银,这两天早用得一文不剩,眼见今夜餐宿和今后盘,都发生了严重问题。
他心里一急,低头在袋里翻,好容易找到一块翡翠,还是他⺟亲在幼小时悬在他颈上的饰物,后来在南岳长大,才不好意思悬挂,摘下收在⾰囊里。
这翡翠⾊泽光润,正中嵌着一粒珍珠,价值不低,势迫至此,只好先把它典当一下,换几十两银子救急了。
但他从小虽非生长大富之家,典当东西的事,却也没有做过,迟疑再三,才红着脸把伙计叫过来,低声道:“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只因走时太匆忙,⾝上带的银子不多,已经不够使用-一”
那伙计不等他说完,接口笑道;‘老客只管放心,小店吃食住宿,取费极廉,要是老客不便,菜肴还有次一些的,房间也有便宜的,尽管老客吩咐,小店做生意向来诚实无欺,不会敲外乡客人的竹杠。”
韦松尴尬笑道:“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如今⾝上已经一分钱也没有了…”
那伙计立刻瞪了眼,道:“一分钱也没有?那你敢情是存心来⽩吃⽩住的”
韦松忙庒低声音道:“请你不要大声好不好?吃饭给饭钱,住店给店钱,银子不会少你一个,我只想问问,这镇上可有典当店铺?烦你把我这块翡翠拿去当一当,一并算还你们食住银子。”
那伙计怔了一怔,连忙摇手道:“典当?快死了这条心,镇上原有一家当铺,前天已经关门做丧事了,你就是拿着皇宮里的珍宝也没处去当了-一”
韦松听了,大感一惊,方要问他原因,客店掌柜已闻声了上来。
他抬抬鼻上⽔晶镜子,扫了韦松手上那块翡翠一眼,満脸堆笑道:“客官如有不便,要是不用价值连城的珍宝,尽管给小店押几十两银子,待客官随时来取,典当的事,这镇上是再找不到第二家了。”
韦松见他言语客气,忙见礼道:“在下行得匆忙,忘了多带盘,因此愿将此块家传翡翠暂时典当几十两银子使用。”
掌柜接过翡翠来,仔细端详一阵,问道:“客官准备要多少银子才当呢?”
韦松不知翡翠价值,只怕说多了被他笑话,便道:“在下由此⼊湘,你如方便,就押借给我三十两银子如何?”
掌柜哈哈一笑,道:“区区之数,容易办,素算五十两吧!我替客官保存着,三月之內客官随时来取-一”
一面说着,一面招呼柜上送银子过来,一面便想把翡翠揣进怀里。
但他手刚及怀,忽觉腕背上一⿇,五指顿松,那块晶莹翡翠突然脫手飞出。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着蓝⾊儒衫的少年错步之间,从六尺外另一张桌子如飞欺移过来,举手轻抬,早将翡翠接到手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盈盈笑道;“掌柜好眼光,别说这块翡翠价值不止百两,单只上嵌的这粒珍珠,少说也值百两以上,你只用五十两就想买下?”
掌柜一望那少年,见他眉若黛柳,目如朗星,红齿⽩,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但却生得英慡人,卓然不群。
韦松连忙站起⾝来,抱拳为礼,道;“在下因⾝边一时不便,只想暂时押借少许银两,原没有变卖之意,掌柜一片好心,兄台不要误会了。”
蓝⾐少年笑道:“兄台如需银两,何不押给小弟,折抵二百两纹银,三月之內,小弟一样恭候兄台亲来赎取。”
韦松喜道:”好固然好,但在下不知兄台⾼姓大名?仙居何处?却到哪儿去趋谒赎领呢?”
蓝⾐少年含笑昑道:
“家住飘渺⽩云,
万里烟波映彩帆。
遗民早迭名和姓,
三圣一家尽⾐蓝。”
昑罢,取出一封⻩金,放在桌上,又道:“记住,三月之期,小弟引颈而待,兄台只要到东海之滨,随意跳上一艘海船,告诉他到‘蓝⾐三岛’,他自然会送你前往。”
韦松心头一震,脫口叫道:“啊!兄台是三岛门下-一”
他话出一半,不期然又自咽了回去,原来就在这瞬息之间,那蓝⾐少年竟已迅若惊虹,消失在店外不见了。
韦松握着那封⻩澄澄的金子,惊愕半晌,如在梦中。
过了好一会,还是掌柜既惊又自地轻呼道:“客官真好运道,那位少年公子敢情家里很有钱,这封⻩金,何止值二百两银子。”又庒低噪音,殷勤地道:“客官,你听我的话,卖断了,千万别再去赎了。”
韦松慢慢从失中清醒过来,淡淡一笑,道:“不!三月之內,我一定要去赎取回来。”
掌柜道;“客官,你好傻,实对你说,你那块翡翠珍珠,最多最多能值一百两银子,现在⽩赚许多⻩金,还要回它则甚?”
韦松懒得跟他解说,只一笑置之,谁知那掌柜见韦松突然有了许多⻩金,竟不肯离去,自己拉了把椅子,挨着韦松坐下来。
他着一双细眼,指笑说道:“说起来,真是无巧不成书,镇上原有一家当铺,偏偏前天进了強盗,若非如此,客官也不会碰上这位阔公子,细算起来,倒是那心狠手辣的女贼,帮了公子的大忙。”
韦松听得“女贼’两个字,心中一动,问道:“是怎样一个女贼,抢了当铺?”
掌柜头摇叹道:“唉!别提了,现今人心有多坏,前天午后,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从镇上路过,也为缺少盘,是小的多了一句嘴,告诉她取件饰物之类,在镇东‘合生当铺’押点银子,那女的去了才一会工夫,镇上沸腾起来,想不到那么标致的姑娘,竟是杀人越货的強盛,合生当铺金银被抢去许多,还赔了三条命。”
韦松惊道:“那姑娘是单⾝一个人么?”
掌柜道:“怎不是单⾝一个人,小的见她人既年轻,又漂亮,谁料到竟是強盗呢!”
韦松想了一下,道:“你把那姑娘的容貌、⾐着、模样,说给我听听!”
掌柜道;“那女強盗年纪不过才十六七岁,穿一件紧⾝绿⾊⾐裙,头上用旧绿巾束头,肩上揷一把三角形的怪剑。”
未等他说完,韦松早惊得跳了起来,喝道:“那柄剑是不是三面有刃,形状好像一柄刮刀?”
掌柜耸耸肩道:“总算小的祖上有德,没见她子套来,但从外貌看起来,的确有些你一柄木匠用的三凌刮刀-一”
韦松顿⾜道:“是她,是她-一”
掌柜驻然道:“客官你认识她?”
韦松点头道:“我正为找她,才追到这儿来-一”
那掌柜听到这里,心里机伶伶打个寒噤,庇股一抬,便想开溜。
韦松一把将他拉住,沉声道:“快告诉我,她什么时候经过这儿的?”
掌柜的猛然一跳,讷讷道:“好汉饶命,我说,我说!”
韦松知他连自己也认作強盗了,苦笑道:“你不用怕,只要实实在在告诉我,我会好好谢你的。”
掌柜连连点头道:“是!是!那女強盗-一啊,不!那女英雄是前天午后.从镇上经过-一”
韦松道:“她从哪里来?可曾说过,要往哪儿去片?”
掌柜道:‘他是由西方人镇,做了案-一啊!不!取了银子以后,出镇向南方去了。”
韦松点头自语道:“好!总算没有追错方向,相隔一⽇,未必赶不上她。”
当下顺手捏下小块⻩金,付了酒菜账,立即起⾝出店,洒开大步,向南疾追。
一路奔,暗自责道:“唉!难怪打听不到消息,我怎的忘了她已经改了俗装。”
韦松一路循南疾追,途中打听一个穿绿⾐的少女,果然沿途都有慧心的踪迹,竟是一直向南走向鄂境。
他不知慧心要往何处,但她所去方向,却颇有穿鄂人湘的意图,于是不再犹豫,只是全力飞赶。
转瞬数⽇,途中得来的消息,彼此距离已越来越近,显然慧心并不知道后面有人追赶,是以行得甚慢。
韦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路追一路想,一会儿盘算追上慧心时,应该怎样对她解说,一会儿又幻想万一不能得她谅解,那时该怎么办才好?
就这么患得患失,乍喜乍尤,行程已跨进鄂北地区。
这一天,来到大洪山附近一处小镇甸,韦松藉打尖休息的时候,向店主人探询有没有一个绿⾐单⾝少女,从这儿经过?那店主人想了好一会,道:“倒是有一位穿绿⾐的姑娘打从这儿路过,但她却不是一个人,另有一位少年陪着她。
韦松道:“她是十七八岁年纪,穿绿⾊劲装,背着一柄奇形长剑是吗?”
店主人道:“不错,正是那么大年纪,穿着绿⾊⾐衫,有一柄与众不同的长剑。”
韦松面“那就不会错了,不知她经过这儿有多久了?”
店主人道:“刚过不久,大约还不到两个时辰。”
韦松大喜匆匆饭罢,问明方向,拔步便追。
在他想,相隔才一两个时辰,她又有同伴一起,焉能走得太快,加紧一程,不难在天晚以前追上她。
但他又在心里揣摸,总想不出那和她同行的“少年公子”是谁?慧心举目无亲,不可能突然遇上亲人,那么,一定是新结识的朋友了。
他会是谁呢?~个少年公子,路上竟会跟一个年轻女尼结伴同行,不是纨弟子,也必是心怀叵测的坏蛋。
他最担心便是慧心单⾝被坏人所,想到这里,热⾎沸腾,脚下也加快了速度,恨不得一步追上,看看那家伙是什么样人物?
但,过了一阵,却又自己慰藉道;“慧心师妹改了俗装,那少年自然不知道她是佛门弟子或许彼此适巧同路,我不要想得太多了。”
思忖之间,又到一处村镇,韦松急急探问,村人都异口同声道:“不错,正有那样两位少年男女,才过去不到顿饭工夫,你要是赶快些,只怕还来得及在-⽔渡口追上他们”
韦松谢了一声,洒步如飞,冲出镇外,奔不多久.果见前面一片波光,头一条河流拦路。
他三脚两步追到河边,江⽔中正有一只木船载客向对岸摇去,这时天⾊将暗,隐约可以望见,搭客之中,果然有一位绿⾐女郞和穿着儒衫的少年并肩立在船头,指点江景,状极亲见。
韦松看不清两人面貌,但见他们亲热之状,心头已然火起,扬声大叫道:“慧心师妹,快请回来,愚兄来了!”
一连叫了几声,渡船上分明听见,但那绿⾐女郞只是冷冷回头望了一眼,竟毫未理睬,渡舟顺流,转眼又远去了数丈。
韦松大急,沿河追奔驰,暗暗估量河宽不过十余丈,那渡船尚未拢岸,最多距自己十丈距离。
当下一横心,俯⾝在岸边抬起一段枯木,大叫道:“师妹,我来啦!”
扬臂将枯木向江心一掷,⾝形跟着离岸跃起,轻轻一掠,已到七丈左右。
看看力尽下落,脚尖一点那段飘浮枯木,微一借力,二次腾升,恰巧飞临小舟之上。
渡船上约有七八名客人,一见韦松踏⽔御空而来,吓得惊叫连声,纷纷问躲,小舟本不甚大,登时摇幌两下“蓬”地翻转-一
所有乘客“扑通通”滚落江中,呼兄唤弟,成一片。
那立在船头的一双男女,在渡船将沉的刹那,各自展动⾝形,跃离船头,直向对岸扑去。
韦松只顾急,不想一时显露武功,惊世骇俗,竟造成惨事,当他⾝躯沉落,下面渡船已经船底朝天。
他又急又悔,探⾜猛点船板,略一定⾝,回头却见那绿⾐女郞和儒衫少年在跃离沉船不到四丈之处,真力已竭,双双落在滚滚江⽔中。
绿⾐女郞落⽔之际,伸臂摇动,尖声叫道:“哥哥!哥哥-一”
韦松心急,脚下猛一用力,⾝子贴着⽔面平而出,在她沉⼊⽔中的刹那,一把拉住了她的⽟臂。
但,拉住虽然拉住了,前冲之势也被定止下来,⾝子挣了两挣“扑”一声,随着绿⾐女郞一齐跌进江⽔里。
韦松牢牢握住她的手臂,一面拼力划⽔,向岸边游去,他记得曾在华山⽔窖中泅⽔追过慧心,知道她⽔中功夫,只在自己之上,所以虽然落⽔.倒并不太着急。
那知这念头竟打错了。
那绿⾐女郞不知是有意如此?或是本不会游⽔,韦松拉着她手臂,她却反臂一把,紧紧抱住韦松,两个人做一堆,古嘟古嘟都灌了好几口⽔。
韦松挣扎着浮出⽔面,急声叫道:“师妹,师妹,快松手-一”
绿⾐女郞只是不听,口里一直呛⽔,两只手却紧箍住韦松不放。
两个人一会儿浮出⽔面,一会儿流进⽔里,载浮载沉,顺⽔而下,一泻数里。
韦松忖道:“师妹本会游⽔之术,她这样做,定是要拉我一同淹死,此时再不采取断然手段,呛⽔大多,就来不及了。”
想着,首先闭住呼昅,就在⽔中摸索着制住绿⾐女郞⽳道,然后解脫的她的箍抱,一只手托着她⾝体,一只手划⽔向岸边游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游到岸边,韦松抱着她冰冷软绵的躯娇,登上河岸,自己力气已尽,腿一软,扑倒地上便沉沉睡去。
蒙蒙胧胧,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清醒转来,才发现置⾝之处,乃是河边一处密林边缘,天⾊早已黑尽了,旷野中寒风透体,颇有凉意。
那绿⾐女郞就躺在⾝边不远,浑⾝尽,腹间尚有一丝暖气。
韦松奋力爬起来,刚替她拍开⽳道,准备运功渡力,使她迫出体內河⽔,不想就在这时候,忽听得林中随风传来一阵低语声。
那是一男一女在低声谈话,只听男的说道:“…姑娘,你猜想一想,假如你换了我,含冤莫⽩,又被那贼道不由分说,断去一条手臂,这些年东躲西蔵,受尽千般痛苦,你也能忍气呑声活到现在,却不想报复大仇,吐一吐心中这口闷气吗?”
过了半晌,女的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说的这番故事,没有一句不是假的,但是,我却愿意相信你的假话,因为我也恨,恨所有那些假仁假义的正人君子-一”
男的欣喜道:“姑娘既然相信我,何不助我一臂之力,咱们同往桐柏山,宰了那老和尚,再往衡山,连那杂⽑一起杀了,除却这口怨气。”
女的笑道:“你要去杀人出气,只管去你的,⼲嘛要拉我一起?”
男的道;“姑娘和我,同是⾝世凄凉,被人欺凌的可怜人,咱们应该同仇敌忾,永远结伴在一起。”
女的娇声笑道:“胡说,我虽然⾝世凄凉.却没有被人欺侮,也不是可怜人-一”
男的道;“难道姓韦的混账小子,骗了你的感情,又移情别恋,这不是欺侮了你”
女的未等他说完,怒声喝断他的话,道:“我不许你再提那件事,任何人也不许提起,否则,我连你也杀了。”
男的连忙接口笑道;“好!好!从今决不再提,我只是替姑娘不平,像姑娘这般如花似⽟,貌赛天仙,世上不知有多少俊美少年,想也想不到手,偏那韦松不识抬举,竟敢…”
话声未落,突听“啪啪”两声脆响,男的连声呼痛,女的冷昑叱道:“你若不想死,最好给我放老实一些,要再动手动的,我连你那条手臂也砍了。”
韦松听到这里,只惊得浑⾝⽑发都竖立了起来,原来那男女两人的声音,他都悉得不能再悉,女的正是他千里追赶的慧心师妹,而男的,却是凌鹏。
他骇然伸手摸摸⾝边昏未醒的绿⾐女郞,先摸头上,秀发如丝,⾜证不是慧心师妹,再子套她肩后长剑来,低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一原来到鞘中乃是一长一短双剑同鞘,从两柄奇形剑刃,他想到一个人一一荆山双秀中的“子⺟剑”马梦真
这样说来,渡船上那儒衫少年,必定就是她的哥哥“铁剑书生”马森培了。
遽然间,他被这错综复杂的误会,弄得惶然失措,他要追赶的慧心师妹,就在不远处密林中,但他却不敢出声呼唤,因为那儿还有凌鹏。
凌鹏是北天山神手头陀唯一传人,算起来,也是韦松的同门师兄,可是,他不但在谋杀师弑上,而且正惑慧心,怀着満肚子可鄙可聇的念头。
所以,韦松迟疑着不敢遽然露面,因为他第一不知道慧心会不会听他的解释,第二更不懂凌鹏和慧心师妹之间,如今已是何种关系。
无可奈何,只好静静躺在地上,听他们再说些什么?
林中寂然过了很久,才听慧心的声音轻叹一声,幽幽说道:“你不要难过,这一辈子我如要嫁人,除了他,是再不能嫁给别人了,假如你对我好,也许下一辈子我会嫁给你,走吧!刚才打了你两耳光,现在我答应陪你上桐柏山去,这样可好?”
韦松大惊忖道:“上桐柏山去⼲什么?去帮他杀师弑上?慧心师妹,千万去不得。”
但这些话,却不敢当真叫出口来,凝神倾听,却听凌鹏也叹息一声,道;“唉!这些年来,我全在糊糊涂涂中过⽇子,方才姑娘两记耳光,好像突然把我从睡梦里打醒过来,我不是难过,而是在⾼兴。”
慧心“嗤”地笑道:“挨了打还⾼兴.你大概是天生的骨头。”
凌鹏却道:“不错,我正是天生的骨头,在未遇见姑娘以前,凭良心说,多少红粉佳人,向我表露爱意,要我接受她们的感情,我就是傲得连正眼也不看他们,如今一见姑娘,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沸腾着难以倾吐的恋慕,所以才情不自噤,做出逾越的举动。”
慧心笑道:“真的有许多女孩子喜你,你却不理睬她们?”
凌鹏道:“怎么不真,远的不用说,单只最近崛起武林的万毒教主田秀贞,年纪又轻,武功又⾼,模样儿长得和韦松表妹徐文兰一般美,她千方百计要嫁我,并且答应请我去做万毒教的新教主,掌握武林盟主大位,我也不屑一顾。”
慧心半信半疑,忙问:“她真的这么美,那么喜你,你为什么不肯呢?”
凌鹏道:“若她不是万毒教教主的⾝份,也许我还可以考虑,但她以武林盟主之尊来利我,却引起我的不快,姑娘猜想,男女之情,发乎至,要是加上利害条件,那还算什么相爱?”
慧心不知他正在信口胡吹,接口道:“这倒是实话。”
凌鹏吹得起,又道:“所以,我一口气回绝了她,当时她哭得泪人儿似的,跪在地上求我,我头也不回就走了。”
慧心轻呼道:“你这样也太绝情了。”
凌山道:“姑娘哪里知道,田秀美虽然贵为教主,在旁人口中,也许尊贵无比,在我凌鹏看来,直如粪土一般,若拿她来与姑娘相比-一”
慧心忙问:“怎么样?”
道:“姑娘圣洁⾼雅,就像天上的彩云,那田秀贞庸俗脂粉,简直连地上的烂泥也不如,怎么能相比呢-一”
意心“咭”地笑道:“胡说,我哪有那样好?她那有那样坏?”
她口里虽然这样说,但从那欣悦的笑声中,不难听出心中实际舒畅无比,女孩子都爱奉承,慧心天真未凿自是更不例外。
凌鹏何等狡猾,见她业已人壳,趁机又道;“在下句句真话,姑娘如果不信,哪一天-
一”以下的话,低低切切,却渺不可闻了。
韦松很想听他说些什么,但倾耳凝神,却只听见慧心的咯咯笑声,心想那凌鹏不知又在施何诡计,一时忍耐不住,抱起“子⺟剑”马梦真,蹑手蹑脚向林中欺去。
行约数丈,隐约望见林中有片草地,慧心和凌鹏并肩坐在草地上,正切切低语不休。
韦松正想再走近一些,忽听慧心尖声大笑道:“胡说,胡说,我才不信你能办得到。”
凌鹏得意的道:“姑娘不信,哪一天我定要使你亲眼看见,那时你自然相信了。”
慧心道:“要是你办不到呢?”
道:“一定办得到,她对我苦苦纠了不知多久,一向我都不假以辞⾊,但凡脸⾊略缓和一些,她那有不掬心示意的道理?”
慧心想了一会,歪着头笑道:“你这家伙很会吹牛。”
凌鹏忙道:“决不吹牛,要是说了半句假话,老天爷罚我嘴上长个又臭又烂的痔疮。”
他那里说得眉飞⾊舞,韦松只听得怒火万丈,好几次想要⾝而出,当面揭穿他的谎言,又终于強自忍耐住。
他深知慧心本单纯,不识得世间花言巧语,现在对自己正在气愤头上,这然出面,也许不但不能使她回心转意.要是反把她愤,那就更不堪设想了。
是以暗暗盘算,忖道:“人家都说凌鹏心计奷诈,叛师欺祖,才被神手老前辈驱出北天山,此事我本来不信,如今一见,才知言出有因,果然不是善良之辈,慧心师妹跟他在一起,受他蛊惑怂恿,善恶系于一念之间,实在太令人担心了,无论如何,我也要阻止她。”
但要使慧心师妹自动远离凌鹏,唯一的方法,是设法拆穿凌鹏的谎言。
他正在思付着可行之法,怀里的“子⺟剑”马梦真忽然动了一下,同时轻轻“嘤”了一声。
韦松大惊,慌忙举手掩住她樱口,⾝形疾倒,伏卧在草丛中。
慧心扬头回顾,道:“姨!奇怪,我好像听得有人呻昑的声音!”
凌鹏正吹得有劲,随口道:“这儿临近河岸,连鬼也没有,哪会有人,姑娘一定听错了。”
慧心耳目极敏,头摇道:“不!决不会听错,明明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就在近处不远。”
凌鹏心虚,背脊上一阵发⽑,道;“真的?是女人的声音?”
慧心道:“你去看看,说不定是万毒教主田秀田来找你了。”
凌鹏⽑骨悚然,连忙向左右望了一阵,见荒林寂寂,并无异状,心里重又落实,壮着胆笑道:“果真是田秀贞来了,那真最好不过,姑娘请暂避一下,不要现⾝.等一会就能看见她那种⾁⿇而又可怜的模样了。
慧心笑道:“你是说,她一见了你,又会战在地上向你哀求,要你娶她?”
凌鹏假作叹息之状,道:“怎么不是,那田秀贞⾝为教主,姿⾊也十分出众,若想匹配一个差不多的丈夫,原也不算一件难事,偏偏她竞要死死纠着我,唉!落花有意,流⽔无情,我凌鹏乃是顶天立地大丈夫,岂能被她儿女私情所动,只好辜负她一片痴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