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墓穴葬亲
然而,紫⾐女鬼自称是人,笑声未落,忽然有人哈哈大笑,随见四条⾝影有密的树丛后转了过来。
甘平群一眼看去,认得正是在客栈见过的蓝袍道人和闽南三虎。只见蓝袍道人笑声一敛,笑容満面道:“紫凤女,你又何必兴妖作怪?好好一付人见人爱的甜脸孔,偏要扮成这付怪相,纵使不怕吓杀别人,难道不怕漱⽟儒生惊怪么?”
甘平群听那蓝袍道人叫出“紫凤女”三字,又觉自己误将对方当作亲娘,心头一冷,便想走开。但想到这千载难得一遇的奇事,既已遇上,何不索看个到底?
紫⾐女鬼似因被揭破⾝份而微微一怔,旋即冷笑道:“不错,我就是闻人瑶卿,你玄⾕老道不远千里而来,究竟有何指教?”
玄⾕道人打个哈哈道:“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贫道轻易不离华山,今番南来,正想向闻人女侠商借一样东西,不知可否见容?”
“请说!”紫凤女语冷如冰,目寒芒,瞪在老道脸上。
“闻人女侠目前处境,想必已经自知,毋庸贫道赘说。现在黑⽩两道⾼手,都赶来孤还岭要劫夺女侠的蔵之物,纵是你武功盖世,仍然好汉打不过多人,万一失手,岂不抱憾终天?是以,贫道甘愿作⽑遂自荐,只要女侠肯将浩然天罡录借来过目,当尽力保护全安,而且一年之后,必定原壁归赵,请问意下如何?”
闻人瑶卿漠然道:“若不肯借呢?”
玄⾕道人一愣,随又⼲咳两声道:“不错?…以女侠的聪明,未必不能预测后果。”
闻人瑶卿冷笑道:“余老道,你这老虎借猪的算盘,只怕是落空了。”
玄⾕道人脸⾊一沉,恻恻地笑道:“贫道从来不愿做落井下石的事,看你⾝受重伤,本该饶你一命,但既不知好歹,一味推三阻四,贫道也只好破例了。”
甘平群既知闻人瑶卿并非鬼魂,也就丝毫不感觉骇怕,见那道人居然要乘人之危,急叫一声道:“道长且慢!”
玄⾕道人怔了一怔道:“小哥有什么事?”
甘平群拱手一揖道:“道长是清静无为之士,不该乘人之危,夺人之物。”
玄⾕道人望他一眼,笑起来道:“小哥以夫子之道,劝贫道不要那武林奇书!”
甘平群点点头道:“理该如此!”
虎头刀抢上一步,喝道:“小酸丁,凭你也配,那红⾐婢是你什么人,这⻩包袱怎又背在你⾝上?”
甘平群闻言之下,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阁下竟是妙手空空,梁上君子,昨夜把小哥这包袱光顾了去,不料被女侠光顾回来。”
虎头刀被他说中前事,不噤脸⽪一红。
玄⾕道人急伸手拦阻道:“新光不必作这意气之争,办正事要紧。”
闻人瑶卿冷哼一声道:“余老道别以为你华山剑术有什么了不起,我闻人瑶卿虽然略为受伤,还不甚于怕上你那枝废铁,不过,话又得说回头,你一意和我瞎,只怕今生今世休想再见‘浩然天罡录’的面。”
玄⾕道人被紫凤女这话气得老脸通红,但他已听出话里有因,急道:“浩然天罡录是否已被人盗去?”
闻人瑶卿淡淡一笑道:“方才的事既已落进你老道眼里,何必明知故问?”
玄⾕道人脸⾊一沉,厉声道:“可是穿云堡范老儿得去了?”
闻人瑶卿仍然语冷冰道:“我奉劝你这牛鼻子一句: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玄⾕道人纵声大笑道:“范⽇华能奈我何?”他话声一落,转向闽南三虎喝一声:“走!”但见四道⾝影如旋风越野,疾卷而去。
闻人瑶卿眼看玄⾕道人一行背影消失,才诡笑一声,急向甘平群道:“孩子!跟我来。”
她走至古墓前面,将墓前一座石香炉向左转三下,向右转四下,立间轧轧一阵响声,墓碑自动移开,现出一条下行的石阶。
甘平群放大胆子跟着闻人瑶卿下行四五丈,依那隧道向右拐弯,盘盘旋旋走了半晌,到达一座圆形石室,顿觉眼前一亮。
这座石室正中,设有一张石几,四个石墩。石几后面,摆着一具朱漆棺材,油光耀眼,一法不染,但是棺盖大开,里面空无一物。室⾼只有丈余,悬有一粒明珠,映得全室通明,纤毫毕现。
闻人瑶卿指关一个石墩命甘平群坐下,微微一笑道:“可是金鸳鸯着你往卢家庄打听人?”
“是!”甘平群嘴里虽答得快,但诧异的神情已流露在脸上。
闻人瑶卿瞥他一眼,又道:“可有什么信物带来?”
“一个金线鸳鸯的包袱⽪,和一只⽟盒。”
“⽟盒?快给我看!”
甘平群这才将⽟盒取出,已被闻人瑶卿一把夺去。
但见她捧着⽟盒,仔细端详,喃喃道:“不错,正是这件东西,想不到她倒不计前仇,还把他…”忽然一顿,注视甘平群半晌,续道:“金鸳鸯可曾告诉你的⾝世?”
甘平群黯然道:“养⺟临终之时,只说我娘亲姓卢,闺名印生,是这里卢员外之女,并将外祖⽗与亲娘形貌告知,此外并未说及他事。”
“她可另有书信?”
“没有。”甘平群头摇道:“她说,只要我妈见到包袱,便会明⽩一切。”
闻人瑶卿叹息一声,取过包袱仔细察看半晌,忽然由布角夹里菗出一张寸许见方的小纸片打开一看,顿时泪如泉涌。
甘平群蓦地一惊,急道:“你老莫非就是卢…”
闻人瑶卿流泪点头。
“妈啊!…”甘平群悲呼一声“扑通”跪倒膝前,抱着闻人瑶卿的膝盖哭泣。
闻人瑶卿摇着他的肩背,默默地流泪。
良久,闻人瑶卿替他揩⼲眼泪,凄然道:“孩子!先坐下,让我将个中隐情从头细说。”她一抹脸孔,将散发掠往颈后,登时现出一张眉清目秀,俏丽无伦的面貌。那可不就是金鸳鸯⽇常提及的卢印生?
甘平群痴望半晌,忍不住又轻叹一声:“妈——”再度扑进怀中。
也不知这位卢印生天凉薄,还是自感愧疚,对这分离多年的爱子归来,除了默默流泪之外,竟不多说几句安慰的话,摊开掌中那付猴⽪面具,柔声道:“十几年来,我为了逃避世人耳目,戴上这付面具,想不到还是被那班武林枭雄识破真相,引起莫大的杀屠。”
甘平群对于这位从未见过一面的亲娘,真太陌生了。一种孺慕之情占据心头,令他除却痴痴望他亲娘脸孔,静静地听她诉说之外,不敢多揷一句。
闻人瑶卿顿了一顿,再把那纸片细看一遍,掌心一合、一开,那张纸片立即化作粉末,随摊掌时的微风飘散。
“妈!你变的好戏法!”甘平群虽快満十六岁,但没学过武艺,也没见过精奇的武艺,竟把闻人瑶卿这种绝技当作戏法。
闻人瑶卿苦笑一声道:“这是武艺,不是戏法。”
“妈!平儿要学。”
“这个…将来再说吧。你可知道金阿姨的左臂何失去了?”
“难道是因为学武?”
闻人瑶卿长叹一声,目光凝视屋顶,仿佛追思一连串冗长的往事。
“妈!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哎!谁知由何处说起?”闻人瑶卿叹息道:“宿怨方休,新仇又起。…你金阿姨原是我的侍婢,因我疑心她做了坏事,才断她一臂,命去找漱⽟儒生回来…”
甘平群眨眨眼⽪,茫然道:“漱⽟儒生是什么人?”
闻人瑶卿黯然道:“他姓甘,名益苦,也就是你爹。”
甘平群浑⾝一震,急道:“后来找到没有?”
闻人瑶卿惨笑一声,指着那小⽟盒道:“这是你爹随⾝携带之物,里面盛有‘金创拔毒散’。此盒既落到你金阿姨手中,可见她已见过他的面,不过…你爹已经死了,而且死的十分凄惨…。”她忍不住心头悲痛,竟自掩面痛哭。
甘平群大骇道:“难道是金阿姨杀…”
“胡说!”闻人瑶卿一声断喝,打断他的话头道:“你不要疑神疑鬼,金阿姨遇见你爹的时候,他已一命垂危,连这‘金创拔毒散’也不能救。原来他受一种极重的掌力所伤,而这种金创拔毒散只能救治兵刃暗器的毒伤。”
甘平群怒目圆睁,一跃离怀,叫道:“妈!谁是杀⽗凶手,快告知平儿,平儿要为⽗报仇。”
闻人瑶卿看他幼稚得可怜,好像凶手就等他去杀似的,不噤苦笑道:“孩子,你那知道仇人武艺已是天下无敌,要想手刃強仇,若果不服下天龙胆,练成浩然天罡录上的绝艺,可说是此生无望。”
她移步走近石壁,将壁间暗钮一按“格”一声响,石壁忽然裂开拳大的小洞,一道⽩光由⽳口出,被她一把握在手中,原来是一条脚拇指耝细,通体雪⽩的小蛇,随又探手人⽳,取出一卷羊⽪纸,正⾊道:“这一卷就是近年来,武林人物梦寐以求的‘浩然天罡录’,出于百年前剑圣于非子的手笔,合儒释道三家武学奥秘,若能练得七成以上,已是中原无敌,但这本珍蔵手卷,是以速计笔法成,不仅是每一节互不连贯,而且词意深奥,最难通晓,若非生具绝顶聪明,并以天龙胆开导气机,任何人也难练到四成以上。”
甘平群不觉失声道:“天龙胆要往那里找?”
闻人瑶卿微微一笑道:“天龙胆是以千载巨蟒胆与万年火⻳合练而成之丹药,必须放进雪娘娘肚里消除火毒,历时三周年才可服用,我守在这古墓,便是因天龙胆火候未到。此胆服下不久,不但能抵一甲子面壁苦修之功,而且毒难侵,百琊难害。若是重伤的人得到天龙胆服用,功能起死回生,比那什么九还丹,参芩丸,还要強过几倍。算起来,此胆火候已⾜,愉是你的福缘了。”
甘平群但见她放下羊⽪卷,和指甲向被抓在手中,通体雪⽩的小蛇肚⽪上一划,那小蛇立即腹破肠流,并没有半点红⾎,只露出一粒梅子大小的红丸,晶莹夺目,隐泛霞光,诧道:“这小蛇莫非就是雪娘娘?”
“你还不算太笨。”闻人瑶卿淡淡一笑道:“这红丸就是天龙胆,你快服下去。”
甘平群摇头摇道:“妈!你方才受伤,你服!”
“孩子!你快服去,里面还有一粒。”闻人瑶卿不容分说,将那粒红丸红強塞进他的嘴里。
天龙胆⼊喉即化,甘平群只觉一阵甘香馥郁之气冲下咽喉,行五脏,攻百骸,顷刻间浑⾝舒畅,连⽑孔里面也透出一种芬芳。
但他向闻人瑶卿一瞥,却见她已经将死蛇掷过一边,顿悟这旷世难逢的天龙胆,本来就只有一粒,方才她说还有一粒,那还不是骗诳自己服用?恩深如海,除了自己亲娘,谁肯在生命垂危之时,将灵药赠送给别人受用?
“妈——”她悲呼一声,扑向她的怀里,泣道:“你要孩儿武艺速成,也用不着出此下策呀。你老人家⾝上负伤,该服下天龙胆,治好伤,带孩儿往别处学艺,然后⺟子同去申雪⽗仇!这时怎生是好?…”
他心里一阵悲痛,几乎语不成声。
闻人瑶卿忽然笑道:“孩子!你叫妈已经够多了,我因你爹娘的仇人是武功⾼绝,心肠诡诈的人,所以要骗你食天龙胆,把浩然天罡录上的武学速成。其实,我并不是你的亲娘,你亲娘张静君比你⽗早死,也比你⽗死得更惨…”
甘平群怎肯相信?反而好笑道:“妈,你真会骗人,金阿姨说妈的名字是卢印生,怎会又跑出一个张静君来?”
闻人瑶卿侧耳一听,脸⾊忽然一变,急道:“又有人到了外面了,我出去看看。若有人冲得进来,你千万不可说你爹娘的名字。”
她话声一落,但见人影一闪,便即无踪。
甘平群愣了半晌,想起紫凤女骗他服天龙胆,眼见重伤难治,纵是能学成绝艺,但失⺟之痛,用什么能够补偿?他天纯厚,暗悔来的不是时候以致亲娘失去治伤的良药,一种悲苦之情立即占満心头,忍不住凄然下泪。
蓦地,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音响起,举头一看,即见闻人瑶卿一路踉跄进室,骇得他⾼呼一声,一步冲上,把她扶稳,哭道:
“妈!有什么伤药没有?”
闻人瑶卿似是以勉強提着最后一口气奔回,此时倚在甘平群臂弯里“哇”地一声,吐出満地淤⾎,凄然惨笑道:“我死能瞑目了,你爹娘的仇人是银…”
“银”什么,她没说出来,又连呕几口黑⾎。
甘平群急得手忙脚,把她平放在地上,自己跪在⾝侧,哭叫道:“妈!是谁伤了你?是谁?…”
但由得他呛天呼地,闻人瑶卿已经不能再开口说话,只见她微睁失神的眼睛,尽力看他半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便即溘然长逝。
甘平群千里寻亲好容易找到亲娘,而亲娘又在这种情景之下伤重而亡,怎不教他哭得肝肠断?
“哈哈!正是这本秘笈!”
这一阵得意的笑声,使他蓦地惊觉,举头一看,见那玄⾕道人已站在⾝侧,手里正拿着前代剑圣于非子的手泽,赶忙跃起⾝子,喝道:“你这出家人怎起贪痴之念,还不把羊⽪卷还我?”
玄⾕道人嘿一声⼲笑道:“还你?休做梦吧,贫道先看看有什么绝学。”
他当真旁若无人,把那卷羊⽪舒开细阅。
忽然,他脸⾊微变,厉声道:“这书里指说的天龙胆蔵在何处?”
甘平群昂然道:“天龙胆早就进我肚里了。”
“你?”玄⾕道人脸⾊一沉,又跨上一步,但当他目光触及甘平群那凛然难犯的面目时,不噤一怔道:“漱⽟儒生是你什么人?”
甘平群一愣,正待拟实回答,猛忆亲娘临终遗言,只得又把到口的话缩回。
但那玄⾕道人何等奷诈?一见他语还休的神情,心下已经明⽩大半,随即嘿嘿怪笑道:“果然有其⽗必有其子,不但相貌是同一个模里打出,连那又臭又硬的骨头也不曾走样。紫凤女是你什么人?”
甘平群冷冷道:“你这贪嗔老道还不配问。”
“好说,你正是紫凤女的私生子!”
甘平群虽然不谙武艺,但听得对方辱及亲娘,怒火顿起,暴喝声中,猛可飞起一脚。
玄⾕道人虽是武林中屈指可数的人物,那把一位藉藉无名,又怕鬼的少年放在心上?不料甘平群服下天龙胆之后,腿劲十分沉猛,而且又是含怒而发,这一腿飞出竟是一闪即到,骇得他一个转⾝,横飘三尺,猛闻“啪”一声响,那本羊⽪卷袖已被踢出门外。
真正是沟里翻船,玄⾕道人平⽇自视甚⾼,颐气指使,怎料一位后生小子把他已得到手的秘笈踢飞,不由得老羞成怒,反而嘿嘿⼲笑道:“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有一手,那就怪不得本道爷下手太辣了。”他话落人起,一闪⾝躯,已扣紧甘平群腕脉。
“哈哈!”
又一声朗笑传来,石室里气旋,风声飒飒。
玄⾕道人大吃一惊,急忙放松甘平群,同时疾转⾝躯。一眼瞥去,见那卷羊⽪已落在来人手里,不由得又是一怔。
那人哈哈一笑道:“玄⾕道长可信得过兄弟从不打诳?”
玄⾕道人略一沉昑,立即満脸堆笑道:“穿云堡主云天⾼谊,语重如山,贫道若存疑忌之心,也不至于立即赶回,再找紫凤女理论了。”
甘平群见那秘笈又落穿云堡主手里,心头暗笑道:“这真是螳蝉不知⻩雀在后,我就先瞧你的。”他恨极玄⾕道人夺去秘笈,巴不得穿云堡主把这恶道打败,却听那穿云堡主哈哈一笑道:“余道长好说,敞堡虽辱蒙同道抬爱,怎比得上华山万一,以道长今天一反常态,莫非为了这卷浩然天罡录么?”
玄⾕道人眼珠一转,笑道:“范堡主快人快语,猜得虽然不差,但这卷浩然天罡录乃贫道方才抛落门边,若肯掷还,当不忘⾼谊,回敬一份人情。”
甘平群忍不住冷笑一声道:“你这牛鼻子好生奷诈,分明是偷了我的秘笈被我踢落门边,怎又变成你自己抛落?”
玄⾕道人脸⾊瞬息数变,若不是穿云堡主在旁,为了保留自己⾝份,敢要一掌将甘平群打死。
但那穿云堡主范⽇华却忽然哈哈笑道:“武林之物,有德者得之。兄弟虽偶得秘笈,还不敢自居物主,道长既肯以人情换,自是求之不得,但不知道的说‘人情’两字,是怎样隆重的一份赏赐?”
玄⾕道人正⾊道:“范堡主中了紫凤女的毒针,决难挨过十二时辰,若肯掷还秘笈,贫道当为堡主尽力除毒,如何?”
范⽇华被他一语提醒,暗自吃惊,但他早知玄⾕道人不谙医理,何况紫凤女的凤⽑针决非寻常伤药可解,生怕受骗上当,不噤沉昑起来,
玄⾕道人见对方默不作声,不由得冷笑道:“范堡主何妨退一步作想,若你只愿贪得秘笈,一旦毒发⾝亡,难道要把秘笈带往九泉去练?”
穿云堡主⾝躯猛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