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吹花道:“哟,我的爷,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吉庭笑道:“不会的,只要是正常的批评。她脾气不大,她就是不轻易许可他人。”
纪宝笑道:“姐姐作品天才极⾼,境界极清,她顶喜读的应该是陶诗,微嫌魄力稍弱,但可以说没有一点烟火气…”
吉庭抚掌大笑:“够了,好批评。”
纪宝道:“我讲是会讲,可是我的诗并不见得会比姐姐⾼明,我就是烟火气很重,杀伐之声太多…”
说到这儿,颂花由回廊上悄声儿来了。
纪宝不由的又站了起来。
姑娘叫:“三哥,你请坐。”
吉庭笑道:“怎么样?写得不错吧。”
姑娘慢慢的走到吹花⾝边,含笑眼看着纪宝说:“龙蟠虎踞笔力万钧…”
吉庭道:“对句呢?”
姑娘她笑着坐下说:“铁板铜琶不同凡响。”
纪宝笑道:“姐姐捧我吗?”
颂花道:“捧人总是讨好的,所以你很慷慨。”
纪宝笑道:“我还不肯随便恭维人…”
颂花道:“那么,你说,我是不是瞎了眼睛呢?”
纪宝想不到姐姐词锋这样快,一时竟弄得面红语塞。
吹花看着他点点头说:“嗯!今天可碰着厉害的了。”
吉庭乐不可支,纵声哈哈大笑,笑得宝三爷越发难为情。
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就不敢再去盯住姐姐。
颂花不理他,扭回头对吹花说:“大姨姨,您进京十来天了,⼲么昨儿才来看妈妈呀?”
吹花眯着眼⽪说:“你这小画眉总也顶会叫,我问你,怎么老叫我大姨姨呢?我是你爸爸的妹妹,你这个称呼似有点不通么?”
颂花笑道:“当然我是应该称您姑妈啦,可是我又还有一位大姑妈,大姑妈呢又跟您长厮守在一块儿,您也大姑妈,她也大姑妈,这怎么好叫呢?
要是叫您二姑妈呢,您也许会不⾼兴,在傅家说算您大姨姨大还是姑妈大,我又弄不清,所以我以为称您大姨姨比较妥当哩。
妈妈没有姐妹,爸爸已有女弟,在您大姨姨心眼里看爸和妈有什么分别呢?在我小女孩意念中总还是偏护妈这边呀,我不抢姑妈抢姨姨,您怎么能道我不通呢!”
吉庭笑道:“讲得好,纪宝,你觉得怎么样?”
纪宝笑道:“我觉得很近情理。我是常常想,在茹⽑饮⾎时代,人类知⺟不知有⽗,自然无所谓⽗族。
到了文化昌明的今⽇,人们尊⽗抑⺟,于是⽗族也较⺟族为重,照一般看法,姨⺟不如姑⺟,舅⽗不如叔伯⽗…”
颂花笑道:“三哥,别绕大圈子讲话,大问题不容易讲得清楚,我要请教,你来京都是不是为着游历呢?诗囊中有多少佳作呢?”
“我那有什么诗囊,我还拿得出什么佳作?”
“看人的不把自己的让人看,这算公道么?”
“姐姐别见怪,我实在没有呀!”
“那么我只好请你当场赐教了。”
说着又站起来又望书房里去。
眉姑笑道:“宝,你胡和她两首也好,不然的话又得闹蹩扭。”
吉庭道:“你记得她那十首无题截句么?”
纪宝微笑道:“那一小册子大概我全能背诵…”
话说到这儿颂花手捧着砚盘来了。
颂花姑娘应该是十三岁,因为出生之时,算命先生批定命宮正孤鸾星,自作聪明的⺟亲就把她降低一龄。
十三好数字,所谓织素年华。
这年华在女儿家大概是发育快健全时代,越是聪明人越长成的紧张,姑娘⽗亲是个伟丈夫,女儿多少有点像。
她个子不大但相当⾼,眉横翠黛,脸泛朝霞,尤其眼睛儿,嘴,长得特别撩人,不单是美,而且很。
在理说,命带孤鸾的女人多半美而不,所以吉庭不相信算命先生。
今天姑娘还是接到爹的手柬才回家的,爹给她的暗示,她心里雪亮明⽩,当然她是费过一番工夫打扮。
夏夜的美人分外美,美的雪肌花貌疑是吹弹得破,美得苗条⾝子恍惚掌上可擎。
姑娘今天穿一件红罗衫子。
这会儿手捧一个⻩杨木的小巧砚盘儿,上面是一个墨盒一枝笔一叠薛涛信笺,这还都是她自己所用的文具。
砚盘儿被送到这边饭桌上占了一角地方,移过灯,由大丫头舂燕手中接来酒壶,斟个小半杯酒放在纪宝面前。
还了酒壶,从容敛-说:“三哥,请教…”
纪宝一直站在一旁看她做事,听到请教两个字这才惊悟,急忙哈陪笑说:“姐姐,您一定要我当场献丑。”
姑娘道:“我说的是请教…请坐啦。”
她又回去吹花大姨姨肩下坐下。
纪宝举起那小半杯酒一饮而尽,笑了笑坐下,看看笔,墨盒,笺纸,又看看吉庭,兀自不敢造次。
吉庭喝着酒瞧着他笑:“你今天好像有点怯。”
纪宝道:“甥男就是见大敌怯…”
吹花笑道:“历代中兴帝王,我总觉得汉光武刘秀气魄不错,但很奇怪,为什么他见大敌勇小敌怯呢?大哥,你说。”
吉庭大笑道:“非法也,意者有所顾恤耳。”
纪宝脸上一阵热,垂下头便去开开墨盒拿起笔,渐渐的他就进⼊了沉思状态。
吹花却跟颂花谈起崔小翠,她告诉她关于崔小翠的一切故事。
颂花听得出神,眉姑、吉庭也听得津津有味。
故事可是很长。
这当儿大家都喝过不少酒。
纪宝一边吃喝一边急就了不少诗,亏他绝顶聪明,竟然把颂花昑草里五十几首绝句,三十来首排律全给和上,和上了又经过一阵推敲,然后卷了。
了卷他还是那一套话,说是张爷爷家里等他,立刻告辞走了。
宝三爷到底是不是回去铁狮子胡同张公馆呢?
不是。
他顶忙在张公馆时间很少,当然他要造作一篇话哄骗义勇老侯爷和三位老姨太,不是说上神力王府玩,便说去跟杨吉庭读书,要不就是在镇远镖行里练暗器。
到底他忙什么呢?
原来他委托哈德门大街一枝舂茶庄老掌柜买成了一片房子,房子在永定门外芦沟桥靠近,离城约莫三十几里路。
那地方向来没有好房子,他买到的不过是一片民房,但是环境好,占据很大的场地,而且有很多很多的树木,与其说买房子,其实不如说买场地买树木。
场地不⾜为奇,树木可是难得,树木难得,地方近⽔更难得。
老掌柜蔡文和原是跟宝三爷说着玩,却想不到领三爷一看,他居然大大的満意,卖主家庭状况不太好,索价只要三百两纹银,三爷教老掌柜加倍给六百两。
买卖成,三爷立刻亲绘草图,吩咐老掌柜请人监工,照图⽇夜赶工修建。
工程最大的要算挖掘地沟导引永定河流⽔⼊场旋绕。
这边引进来,那边还得导出去归河,好些地方也要埋很多瓦管子通⽔,总而言之他要把那一大块场地变成理想的好花园。
主要的目的,就在园里每一个角落都看得见⽔,这工程当然不能简单。
其次便是采运石头,好花园必须有好石头,好石头大概要大,要奇,要怪,有好石头才有烟霞丘壑之致。
再次他要竹林,竹子在北方简直算宝贝,而且大热天怎样好移植?这自然又是一个极大的难题。
奇在辇毂之下要什么东西都有,巧在蔡文和眼⽪杂认得多人,好在宝三爷不怕花钱,有钱,有人,有物,那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就在那几天工夫大体上都办出一点谱。
多少事要在夜里办,所以宝三爷夜里特别忙,仗着义勇老侯爷的威风,城门官晚上非要为他留门,匹马来去如飞,三十几里路在他不算一回事。
平常他总是二更天出城,四更天倒是必定回去铁狮子胡同张公馆觉睡。
他跟张维同住在大环楼,一切有张维为他掩饰弥,瞒得一家人全给蒙在鼓里,他的事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也只有张维一个人。
他也还有不少事要张维给他办,今天张维一早就出京上张家口打猎去了,宝三爷跟张伯⽗要许多飞禽走兽点缀园林。
忙的人总觉得⽇子过得快,二十天时光在纪宝眼中只觉得转瞬而逝。
他顶忙,忙的寝食不安,虽然他还是每⽇必到杨公馆流连一两个时辰。
吹花一直被眉姑住,三爷托辞来看⺟亲,自然谁也不会见怪,但吉庭、眉姑、吹花,可都晓得他为什么来得这么勤。
说到颂花姑娘就更奇怪,平⽇她很少在家,现在却赖着不肯出门,李侍郞夫人三番两次派老妈子,丫头来接⼲女儿,姑娘老是推说⾝子不好,要歇一歇两天再去上学,一两天一拖就是二十天。
这二十天中她和纪宝都不觉走上了爱的途,小女孩子决不承认什么叫恋爱,可是爱的湍流在他们心上,涨得比懂得什么叫恋爱的成年人更汹涌。
在旁人看以为小孩子不知避忌,其实避忌两个字应该是主观不是客观,因为小孩子的方寸里并没有龌龊念头,所以她或他才会不知避忌,小孩子的爱就是爱,绝不渗透一点污琊,纪宝和颂花也不例外。
他们一块儿玩,玩的花样多,斗,斗蟋蟀,斗画眉乃至于斗蚁都好玩…或者捡个好地方随便聊天,聊的境界也宽,上至三皇五帝,风雨云露,下至魑魅魍魉,牛鬼蛇神…
有时候他们也会赌胜赛能,赌写字赌作画,赌默诵赌下棋,赌是赌不出⾼低,赛可赛出本⾊。
姑娘拿起针线,三爷使弄拳脚,她拿起他不会,他使弄她不懂,究竟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然而他们偏又各有谀辞。
假使姑娘偶然⾼兴上厨房烧个菜,三爷也必定会跟她去灶下帮忙,彼此嘴里殷勤,难免手上怠慢,火生大了,菜烧焦了,结果两个人都让张妈给赶了出来,这就又是一阵大好笑了。
侥幸弄出像点样子的一两件东西,他们就得争抢着捧出去孝敬妈妈,妈说好,他们会乐得发狂,说不好,他们又得一阵埋怨…
他们寻开心的方式太多,总而言之一句话,无限甜藌。
纪宝来了就舍不得走开,走了颂花总显得无限惆怅。
这情形在吹花、眉姑看来明知很可怕,一来不忍煞风景,二来也不敢使吉庭太过意失,因此她们姑嫂都不讲话。
有道数有定,劫难逃,纪宝、颂花到底怎样收场,那还要看天心如何?据说纪宝三爷活不到十六岁,而颂花姑娘算命先生又断定她命宮正坐孤鸾,如果让他们一对子真成了连理枝比翼鸟,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么?
这话谁要敢说呢?
然而你说不敢说,偏有人坚决的反对,而且断然的破坏,这人不是眉姑也不是吹花,却是崔小翠姑娘。
崔小翠奉祖姑马老太太慈命,跟随夫婿马念碧进京观光,同来的有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刚的夫人楚云,和她的三位女公子,楚莲、楚梅、楚樱,李大少爷燕月,郭小绿姑娘。
此外便是四对新夫,念碧小翠,纪珠小红,纪侠小晴,李起凤章玲姑,连带来的跟人仆妇丫头,可真是一大批人马。
他们一行人到了通州落下客店,马念碧匹马赶回镖行布署接待,行里留下纪宝三爷的话,说是南方有人来急须先去铁狮子胡同张府知会他。
念碧对纪宝不单是爱惜,而且十分敬服,他认为纪宝三爷既然留下的话,其中必有文章,于是他立刻来到张公馆求见。
这时候不过寅末光景,张公馆两扇大门当然还没开,门楼上护院的教师们赌局也没散,外面一叫门,里头教师们就光火,输钱的咆哮着出来开门,原来想把来人揍一顿通口气。
门打开看来人认得,认得他是镇远镖行的镖头。
镇远镖行的镖头在京北城威风很大,谁也知道总镖头赵振纲是当今四阿哥的密友,同时那些镖头们个个了得,尤其马镖头武艺好人缘也好,揍人的火气顿时消灭,围上前厮见问个安。
念碧就门楼上坐了一下,纪宝在后面大环楼上得到通报,一阵喜上心头,他连⾐服都不及穿,揷翅也似的飞出来了。
纪宝见着碧哥哥可已经乐不可支,这一听说翠姐姐也来了,他简直就喜的合不上嘴,慌不迭的回去大环楼穿上长⾐服,吩咐张维一篇话,翻⾝便去马厩里备马,转眼间哥儿俩两匹马疾驰通州。
当天楚云等一行人全被他接到永定门外新居安顿,新居题名翠萱别墅,是三爷的得意墨宝,大家看着不懂什么意思。
只有小翠心中有点狐疑,那倒不是因为翠这个字与她有关,本地认为三爷无故买房子没有道理。
房子位置整个大花园央中,全部工程大半完竣,没有楼也没有阁一律平房,窗户不加髹漆,花树一任自然,村居风味极尽幽美悠闲之致。
举目古木森森,倾耳流⽔潺潺,漫天织翠,铺地绿,怪石忽然当路,麋鹿出没林间,远远处有个菜圃,菜圃过去又是一座牧场,偌大周围编篱为范,约以齐人多青。
⼊口处横排一叠假山,山之畔便是那题名翠萱别墅牌楼,斗大魏碑,⽩⽟雕镂,积石为基,不假琢磨,一切是林野本⾊。
看了这么好地方,谁也都会満意,衷里淡泊的崔小翠自然分外开心,但是她还是惦念着要把买房子因缘先问个明⽩。
大家都忙着到处欣赏,她却带纪宝上那边⽔榭里问话,三爷在翠姐姐面前那敢撒谎?说不得只好将救护喜萱姑娘经过详情告诉了她…
末了他要求她代向小红先容,说是喜姐姐的事全在红姐姐⾝上,假使红姐姐不愿意,那就可能造成不了之局…
小翠佯怨弟弟惯会为人做媒,说这回事恐怕有点讨厌…
三爷一听着急个了不得,恰好章玲姑和小晴、小绿找来了。
小翠笑着把纪宝的话转告她们,小晴、小绿一⾼兴,立刻跑去擒来小红,她们一路上约好作弄三爷。
小红翻脸不认人极力将三爷挖苦一顿,最终还是坚决的头摇表示不能赞成。
三爷也总是心热,因此他就看不出红姐姐玄虚,可是他决不敢发脾气,怕的是坏了大局,他強忍着満腔愤怒,苦口哀求,继而屈膝,小晴、小绿忍不住纵声大笑。
三爷至此才知上了当,憋得他在一边默默无言。
红姐姐急忙竭力安慰他,玲姑赞美他见义勇为,小晴、小绿口称许,小翠也说他确然会办事,有始有终。
三爷就不噤大乐了。
喜萱姑娘终⾝大事,虽说已经得到婆婆吹花完全同意,而且又有⼲爷爷义勇老侯爷为之撑,但宝三爷还是不大放心。
固然明知此事终会成功,唯虑妨害哥哥家室和美,所以他认为必须求得大嫂子心甘意愿,这也就是今天把北上一行人接来翠萱别墅的理由,他是想借重大家美言,合力劝导小红就范。
宝三爷平生冰雪聪明,独对红姐姐有所误会。
她的⾼超神韵,华贵仪容,使他发生很深怀疑,怀疑她妄自尊大,不能容物,为着防患未然,预留余地,费尽心机为张维名下立置产业,意在使人家⽗女不了时还有个退步。
翠萱别墅题名,说明了喜萱和小翠平分秋⾊,契据上载明⽩张维崔巍各有一半主权。
张维毕生穷困,崔巍无家可归,三爷敬爱两位姐姐,因其女谋及其⽗,孝子居心,昭昭如揭,当他向⾝上拿出房契呈献翠姐姐审阅时,免不得连带说几句由心坎里流出来的话。
这当儿不单是崔小翠两泪承睫,玲姑、小晴、小绿、小红,她们姐妹也都倾听得同声赞叹。
小红在极端感动之下,她矢口掬心相示,说必要好好看待喜萱,决不使她⾝受半点委屈的。
纪宝喜无限,大家也都有几篇附和谀辞,底下她们姐妹就又有一番计划,计划如何作耍珠大爷。
纪宝可是不肯参加意见,他只是嘻笑着请大家那边去看喜姐姐新居…
那边不似这边朴质无华,在一列列翠竹绿篁,一叠叠假山峰峦横断之后,掩映着一片精致平房,⻩金铺地,⽩⽟为墀,曲槛回廊,钩心斗角,说不尽奇巧玲珑,鬼斧神斤。
纪宝笑说为喜姐姐卜居,自然也要为珠哥哥着想,珠哥哥富贵中人,他应该有这样美丽的金屋…
说笑中,楚云领着纪侠、念碧、起凤和楚樱姐妹一窝蜂来了。
一群人单单不见了纪珠。
小红立刻派人寻找,却是找不到踪迹。
原来珠大爷在前面牧场一个角落里见到张维,张维得了纪宝的吩咐,开门见山把他们⽗女来京经过详情,乃至宝三爷种种苦心一一奉告。
大爷一听且惊且喜,他也总是有点惧內,心中觉得好生为难,当时着实怙-了一会,决计急去求妈妈出面解围,竟自瞒住大家,默地飞马进城去了。
“慎于始”是一句好话。
一椿好事不可以使它遗憾。
比方说,打破的瓶钵或盘碗,纵说设法钉补上,究竟不美观,所以纪宝对喜萱姑娘的姻事十分认真,他算定话这一说破,小红至少在纪珠跟前要来一阵谑,假使纪珠弄出老羞成怒,可能招致一连串夹,那自然落喜萱⾝上大大有害…
他埋伏张维牧场上,目的就在支使纪珠离开小红,结果小红果然准备作耍珠哥哥,但珠哥哥已经进城请求救兵去了。
纪珠由张维口中查明吹花住处,飞马赶到杨公馆,拜见了舅⺟和妈妈,大爷也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眉姑打量着甥爷叫:“哟,大甥爷,你的胆子可真大,什么时候跟张家喜萱姑娘私订的婚缘呀?
现在人家⽗女千山万⽔由拉萨找来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样圆场?大甥少跟前怎么差啦!”
吹花她懒懒地说:“好,你来了自己想办法,我没有闲工夫管你们的闲事,人住在铁狮子胡同义勇侯张爷爷家里,姑娘眼前算是老侯爷的孙女儿,你有办法娶侯门孙姐小做小么?
要不率把小红休了怎么样?”
大爷红着脸只管笑。
眉姑说:“甥爷,笑不是办法,据我看这件事你得先求准了甥少,不过自己做错事自己要认帐,求不准说不得顶上家法领训,不挨两下苦的你就摸不到甜的…”
胡吹花忍不住笑起来说:“顶上家法领训,这恐怕是杨家的家法吧,我傅家胡家都还没有看见过呢…
珠儿,你要向舅⺟问个明⽩,等舅舅回来再请教…”
眉姑道:“你别乐,等着瞧热闹啦,媳妇于归还未満一百天,你就给儿子房里再弄一个人,这道理怎么说得通呀?
人家海皇帝的女儿是好讲话的?到头来打出街坊,闹上官堂,那才丢尽你傅家胡家十八代祖宗呢…”
纪珠看舅⺟尽管打趣,心里着急,侦空儿抢着说:“小红、小绿都来了,纪宝已经把话告诉了她们…我就不晓得应该怎么办?赶来请妈妈为我作主…”
吹花笑道:“找我没用,还是听你舅⺟的话回去求求小红啦…”
纪珠笑道:“我觉得很为难,喜萱是个烈的人,小红我简直莫测⾼深…”
眉姑大笑道:“什么叫莫测⾼深?你甘脆承认怕她不就完了…”
纪珠飞红着脸说:“我总是有理无处说,可下可以请妈托翠姐姐…”
吹花立刻跳起来叫:“翠姐姐?她也来了?你们到底住在那儿?”
纪珠笑道:“纪宝在永定门外买了一大堆破房子,花了几万两银子⽇夜赶工修建,全部工程差不多快完了,题名翠萱别墅,分赠给翠姐姐和喜萱…”
吹花道:“这孩子太可恶,他为什么一声不响呢?怪不得那样的忙,原来又忙到两位姐姐⾝上去。快告诉我房子怎么样?”
“満好的,难得拥有一大片好树木,又是近⽔的地方。”
“你们全住在那儿,怎么晓得呢?老三有信给你们吗?”
“不,他今天一清早赶到通州接我们的。”
“怪,小家伙简直了不得…好,我就看房子去。”说着她站了起来。
眉姑叫:“大妹,我想看房子不忙,你还是带纪珠见见义勇侯啦,老人家讲究体面,给他一分礼貌,底下的事就都好商量。这是一。
再来照道理上说珠哥儿也应该先去慰问喜姐姐,人家九死一生保全贞节…”
吹花叫:“得啦,我这一上铁狮子胡同又得耽搁大半天,天也快黑了。走,珠儿…”
她立刻奔到门楼上吩咐备马。
娘儿俩两匹马疾驰张府门前,来不及等人通报,一竟闯进二门。
顶头儿碰着碧桃七老姨太。
碧桃刚待招呼,吹花喊:“珠,给老姨太请安。”
纪珠还没有跪下去,她就又叫:“快告诉我老侯爷在那儿?”
碧桃一边给纪珠还礼,一边笑:“有什么火烧眉⽑的急事儿啦…这位爷是谁呀?”
纪珠打躬说:“再晚叫纪珠。”
碧桃喜得打个踉跄道:“呀,珠大爷…哟,好品貌,真是我们孙姐小…”
吹花叫:“那来那么多闲话…说呀,老头子在那儿?”
碧桃笑:“奇怪,你着急什么啦。他们祖孙在女花厅下围棋…”
吹花一听,扯着纪珠便往回廊上角门跑。
花厅里鸦雀无声,喜萱姑娘陪着老侯爷倚枰拈子,她刚好面对着廊前,听见脚步声响,抬起头,心里一阵剧烈跳动,手中一个棋子落到枰上,她怔住了。
张勇问:“怎么啦?”
扭翻⾝看吹花领着一个美男子进来。
老头子真聪明,厉声叫:“谁?纪珠么?”
纪珠抢两步,双膝点地跪下说:“纪珠给张爷爷磕头。”
老头子猛伸手擒他起来乐得哈哈大笑。
一边笑一边打量,半晌才放手说:“不错,配得上我的喜萱…等得我心正慌。见过你妹妹,请坐。”
纪珠巴不得急忙向喜萱作个长揖。
喜萱眼含着一泡泪⽔,就是不让往下落,她不能讲话也不能动,怔怔的垂着颈子瞅定棋杆中模糊的棋子。
看她这一个情形,纪珠心里自然也很难受,但是他还能勉強着问:“姐姐,你脸上创痕都好了?”
这句话像一支小刀子刺着姑娘方寸芳心,她再也忍不住了急忙背过脸儿去。
这当儿恰好三位老姨太和几个体面老妈们全都赶到,大家围上前看孙姑爷,趁一阵大热闹她悄悄地溜走。
三位老姨太中,银杏自认能⼲会讲话,同时又是老侯爷宠爱的人。
她让珠大爷见过礼,笑笑说:“大爷,我们的孙姐小自刀山火海里滚过来的,她算对得起你,当然也希望你对得起她,我们并没有多大苛求,不过要求你看待她像结发夫人一样,不容有什么嫡庶之分…”
老侯爷大笑道:“笑话,义勇侯张勇的孙女儿,要说给人做小,恐怕贝子贝勒也不敢做这个好梦。怎么样?夫人,你们⺟子有什么⾼见么?”老头子眼看定吹花。
吹花笑道:“婚姻大事,吃亏的向来是男家,我们不敢想占老侯爷一份便宜,今天我们来是求亲,听您老人家吩咐啦。”
侯爷笑道:“那像话,凡事总要双方都过得去,才是吉祥如意的好兆头,是不是呀?我绝不能教你们为难,你们更无所吃亏,女家陪人陪嫁妆,你还能说不占我一份便宜?⽇子定了没有呢,你的意思是越快越好么?”
吹花笑道:“我的意思,恐怕还是你的意思吧,谁也都知道义勇侯爷火炉里爆栗子脾气哩,可是您要下命令呀!”
老头子笑道:“向你下命令,那我怎么敢。”
“我的老爷子,请您快一点啦,我还要赶去永定门外找那位小谈一谈咧。”
“那一位少?”
“郭小红也来了,我想这事应该由我正式通知她一声,表明是我的主张。”
张勇笑道:“她怎么也来了?讲过什么话么?”
“您放心,傅家的娘儿们绝不吃醋,不过道理上要告她知道。”
“你说得好听,我可不敢相信。这样,你请她来一趟,就说我要见见她。假使是个贤女人,一切由你们办,我全不管,否则那只好委屈令郞⼊赘我家…我的办法就是那么简单,你去你的啦,纪珠留在我这便饭。”
“到底老人家痛快,那么我走了!”
说着立刻告辞去了。
第二天约莫巳末光景,小红约下小翠,小绿和玲姑联袂进城。
她们四姐妹分坐了两辆马车,各都带个老妈子合坐一挂骡车,车后两匹马两个跟班,一行人逶迤来到铁狮子胡同。张勇老侯爷得到门官通报,分发三位老姨太带喜萱姑娘出二门,喜萱却独自赶在门楼下等侯。
大门外打前头进来的是小红,浑⾝上下満州打扮,这也原是小翠出的主意,横竖翠姐姐讲的总是好话。
小红今天初试旗装,倒是显得分外动人,穿一件霞红旗袍,织就的暗地盛开荷花,深紫⾊滚边,遍缀翠⽟,上面套个黑夹纱琴襟马夹,钮扣结几颗滴⽔大珠,髻盘如意,璎珞双垂,脚底下花瓶底子挖花鞋,配着雪花⽩绫袜,亭亭净植,细步凌波。
喜萱一看料得她是什么人,急忙蹲下去轻声儿说:“喜萱给少请安。”
小红全礼相还,抢一步去牵起她一只手,笑盈盈地说:“喜姐姐您好,我们看您来啦,舍妹小绿,我们的师⽗崔小翠姐姐,我们的闺中密友章玲姑姐姐…”
她一边笑一边指点着介绍。
喜萱又要下拜,小红把住她说:“姐姐,您不能太客气人家会议论我咧…”
这句话说得非常柔和,而且她还是差不多咬着喜姐姐耳朵说的。
玲姑道:“姐姐,你来京应该就给珠兄弟一封信,没来由受了多少苦。”
小翠笑道:“红妹妹,你要快点进去呀,恐怕侯爷和三位老姨太等着你呢。”
小红一听,三不管拖着喜萱硬要她一道走。
三位老姨太看她们手牵手走进来,心里都好像安慰许多,赶紧抢着见礼。
老侯爷站在厅屋上花槛边叫:“贵客临门请房里见啦…”
他老人家手里握着旱烟袋,⾝上却穿上了他认为无比体面的钦赐⻩马褂。
小红第一个步上台阶,就回廊上蹲⾝请安。
小翠、玲姑她们汉装打扮,只好招呼老妈子向前铺下带来的红垫子,跪下磕头,翻⾝再拜三位老姨太。
她们都说不敢当,一阵花枝招展,莺燕鸣,老侯爷不噤心花怒放。
他把大家让到正厢房接待,打个哈哈笑说:“各位,我是应该怎样称呼哩?…”
小红笑道:“回张爷爷的话,我们还都是你老人家的孙侄女儿…她小绿,她玲姑,她小翠…”
三位姑娘一一起立敛。
老侯爷笑道:“好说…请坐…请坐…”
小红道:“今天我奉堂上慈命,来为我们的纪珠大爷向府上求亲,我不懂事,就是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不过,拿我自己说,我年纪还小,很多大道理都不明⽩,德工言容四个字,我也只能说一知半解,我千百亿的望渴,有个好姐姐来导领我…寒家家训,阃內只有同室的名份,未闻正侧之分。
爷爷有四位夫人,爸爸也有两位太太,家室和美,从无闲言。小红幼秉家庭,略读诗书,颇识大体…”
话就说到这儿,老侯爷摆手拦住她笑道:“好了,少,话讲多了无所用,由你谈吐神情中,我看出你的诚心,我答应把喜萱给纪珠做同室,但是,你说,是不是愿意让纪珠⼊赘我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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