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海·孤雁·
夜的⾜迹轻灵地蹑行而过,甜美的睡梦中寻找不到一丝落花的叹息,多⽇来的疲劳,使得顾剑南有了一次最宁静的睡眠。
等他一觉起来,洞中斜已拖长了影子,照在丝丝的⽔帘上。
目瞳中漾着从⽔帘幻化出的七彩霓光,顾剑南从石上坐起⾝子,目光在洞室里扫过,并没有见到铁伞尊者的人影。
他摸了摸背脊,已不觉一丝疼痛,下了石,竟觉得腹中有点饥饿,缓缓走到石钵旁,就着⽔帘洗了把脸,漱了漱口,他走出了洞屋。
金⾊的光洒落在这个山⾕中,使得⾕里每一块岩石、每一茅草都彷佛镀上了一层金光,薄薄的,淡淡的…
顾剑南深深的昅了口气,只觉怀中有一股从未有过的舒适,才呼出中那口浊气,已听到一声感伤的叹息:
“衰草连天,落花似锦,看来秋已深了,孤雁失在茫茫的云天,该如何过冬?”
抬起头来,循声望去,顾剑南只见铁伞尊者⾝穿一袭薄薄的褐⾊长衫,背负着双手,站在二丈开外的一块大石上,仰首望向穹空。
顾剑南缓步行了过去,还未走近,铁伞尊者已沉声说道:
“剑南,你已经醒来了?昨夜睡得好吧?”
顾剑南道:“多谢前辈,使得晚辈有了一个安恬的睡眠。”
铁伞尊者缓缓转过⾝来,道:
“你不要谢我,只怕你过些⽇子便会恨起我来!”
“这怎么会呢?”顾剑南惶恐道:“晚辈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的呀!”
铁伞尊者淡淡地笑道:
“你若从此一个人待在这儿三年之久,你便会因为寂寞而埋怨起我来…”
顾剑南凛然道:“晚辈要一个人在这儿住三年?这…”他的目光凝注在铁伞尊者的脸上,问道:“前辈,你呢?难道你要离开此地!”
铁伞尊者指着地上道:“我的生命有如这些萎地的落花,只有一⽇红便将化为泥土,不再停留在这个世间…”
顾剑南脸⾊微微一变,听见铁伞尊者又道:“你坐下来,我慢慢的告诉你。”
顾剑南只觉铁伞尊者变了许多,昨⽇是风趣滑稽,今天却变得严肃沉凝,而且言辞之间,还露出将不久于人世之意。
他満怀疑惑,依言走了过去,坐在那块大石上。
铁伞尊者默然望着顾剑南片刻,然后缓声道:“我昨⽇曾经对你说过我是出⾝蔵土密宗一脉,并且还提过当年被携⼊密勒池时经过许多考验,才能得以正式列⼊门墙,成为密宗弟子,当时我还说过要收你为徒,你并没有答应…”
他摇了摇手,制止顾剑南揷嘴说话,继续道:
“其实我没有能力可以代师门收徒,因为我离开密勒池后所作所为都已背叛了密宗传宗的法则,可以说已不能算是密宗弟子了,我又那有资格代师门收徒?”
他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道:“密宗每十五年收一个弟子,从我到师妹靳素素为止的三十年里,师门最感痛心的便是我们两个都沉溺在情海的漩涡里不能自拔…”
顾剑南不大明⽩他话中的意思,不解地望着他,问道:“前辈的意思是…”
铁伞尊者指着穹空,道:“你看到那只失群的孤雁没有?”
顾剑南仰起头来,只见蔚蓝的穹空有一只孤雁,正在哀哀而呜,茫然的飞来飞去,不知要栖落在何处才好。
铁伞尊者道:“人,往往像这只孤雁,失了自己,不晓得归宿在何处,有些人失一生直到咽下最后的一口气,依然不了解人生到底为了什么,这种人终生劳碌奔波只为了一己之生活,为了求得私之満⾜,而不晓得自己已经失,实在是最可怜的人,另外有一种人则到了面临重大的打击之后,才会想及这个问题,而苦苦追索着答案…”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你现在年纪还小,这些话你不会懂得的,我也不需多废口⾆,我所要说的是,我在经过一段失的岁月后,终于幡然悔悟,这次我从东海访友归来,已知道我只剩三天时间,到了明天傍晚,我便要离开这世间…”
顾剑南真不明⽩铁伞尊者怎能晓得自己的死期,但他晓得那必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有关于生死之谜,自古以来,有无数的人以毕⾝精力与时间探索这个问题,但又有几个人能参悟得透生死之谜?
他沉昑了片刻,道:“前辈的意思我知道,不过晚辈希望能在明晚之前离开这个深⾕,尚请前辈指示津…”
铁伞尊者头摇道:“这是一个死⽳,四处都没有通路,除了沿着山壁直升崖上,没有第二个办法可以出得了这山⾕…”
顾剑南望了望那峭直的山壁,道:
“前辈,你也知道晚辈无法跳跃那么⾼的陡壁直上崖顶,除了依靠前辈你…”铁伞尊者没等他说完话,便头摇道:“我平时虽然可以跃上这座山壁,直接到达崖顶,但是若背上一个人,我是绝对无法上去的。”
顾剑南想了一下又道:“前辈,可以由你先上去,然后找一条长索垂下,晚辈沿着长索攀上,岂不就可以出得了这个死⾕?”
铁伞尊者头摇道:“没有如你想像的那样简单吧!事实上我已没有时间为你再跃上崖顶,而且也找不到如此坚韧的长索,你要知道这座山壁⾼达四十余丈,若非我在山壁上每隔五丈处凿一个山洞,连上都上不去…”
顾剑南仰首望着那陡直的山壁,被平滑的山壁反出来的淡淡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眼来,自然看不清铁伞尊者所凿的洞⽳。
他回过头来惶急地道:
“可是,我要去找寻爹爹,又该怎么办?我不能困在这里一辈子呀!”
铁伞尊者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
“当然我会为你安排的,不会让你困顿在此地一辈子,你不必焦急!”
他的眼中出烁烁的光芒,凝注着顾剑南,沉声说道:
“孩子,你不能够一辈子依靠⽗亲的,是不是?你迟早得自立,但是你⾝为武林⾼手之后,将来自然脫离不了江湖,我想你总不希望成为别人的剑下之鬼,而希望能有所作为有所成就,就是令尊在此他也愿意你能待在这三年里,苦苦修练,出去后成为武林中一流⾼手,为他争光…”
“三年!”顾剑南叫了出来,道:“你说我要住在这里三年?就是这个地方?”
铁伞尊者有点不悦地道:“老夫在这个地方还住了十多年之久,你住三年又怎样?若是旁人,我还嫌他有碍此地的灵气,不让他在这儿住下去呢?”
顾剑南苦着脸道:“晚辈的意思不是说这儿不好,而是三年的时间太长了,等到三年以后,真不晓得那时⽗亲会在何处!”
“以令尊在江湖上的声望,你还怕三年后找不到他吗?”
铁伞尊者脸⾊一沉道:
“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有毅力有决心的年轻人,谁知你竟是软弱得处处要依赖⽗亲的人,我晓得这完全是借口,你不愿在这儿待下去,只是因为这里太寂寞、太艰苦了!”
顾剑南道:“晚辈并不是…”
铁伞尊者头摇叹道:
“唉!老夫真是对你失望得很!”说着,放下了摆在顾剑南肩上的手。
顾剑南苦笑了一下,道:“前辈何需这样我?事实上晚辈除了在这儿住下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无论怎么苦,晚辈都要住満三年…”
铁伞尊者肃然道:“你这话当真吗?”
顾剑南道:“请问前辈,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吗?”
铁伞尊者微微一笑,道:
“你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不过你要晓得这完全是为了你好。”
顾剑南俯下头,道:“晚辈晓得。”
铁伞尊者吁了口气,道:“昨晚你睡后,我曾经为你的将来作了一番打算,我一生飘泊,从未收过徒儿,我也不愿意在有违本门的门规之下收徒,所以只把我一生在铁伞上苦修的两套功夫传给你,另外还传给你一套本门的轻功提纵之术,那与中土佛门的凌空虚渡有点相似,只要你练到了火候,自然可以出得了这个绝⾕。”
话声顿了顿,他继续道:“我昨⽇在为你接驳断骨时,发现你年纪虽轻,却俱备了很深的內力,这使得我非常惊讶,我想你必曾经历特殊的遇合,才会得到如此深厚的內功造诣,就有如你同我有缘,才会使你得传我的伞中夹剑一样…”
顾剑南道:“那是武当上代掌门玄天道长在临终之前,以毕生的修为強行打进晚辈体內所致,直到现在,晚辈才晓得经过许多的厄难,全是仗着深厚的內力才能脫险,终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玄天道长的恩惠…”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铁伞尊者讶道:
“看来你确实是福缘深厚,会碰到如此多的奇遇,凭着你的內力,也许你不必在这个绝⾕里停留三年,也许二年左右便可以了…”
顾剑南大喜道:“真的吗?”
铁伞尊者沉声道:“你不可一味依赖自⾝具有深厚的內力便因而稍有怠惰,那股內力毕竟是玄天道人強行打进你的体內,到现在为止,并不能完全为你所用…你若忍耐不了这儿的寂寞与练功时的痛苦,单凭那份內力,恐怕十年你也出不了这个绝⾕!到时你年华老大,后悔都来不及。”
顾剑南凛然道:“晚辈会铭记在心的!”
铁伞尊者顿然一笑道:“我知道你聪颖绝顶,必然能明⽩的我的苦心,我不得不提醒你,因为我只有一天半的时间与你相处了,我若不在你⾝边,就必需靠你自己励自己,苦下功夫,否则功亏一篑,岂不悔之已晚?”
顾剑南感地道:“前辈对我太好了!晚辈一生都不会忘记您的谆谆教诲。”
铁伞尊者道:“我晓得你是个聪明人,事实上这世界很多聪明之人正由于自信聪明,而反被聪明所误,一生庸庸碌碌毫无成就,我们既是有缘,自然老夫我希望你不要踏此覆辙。”
他笑了笑,拉起顾剑南的手,道:
“好了,话说到这里也够了,现在我们去吃饭吧,我想你也饿了!”
顾剑南被他一提饿字,果然感到腹中饿不可当,摸了摸肚子,他笑道:
“前辈你这么说,真使得我饥肠辘辘不可忍…”
铁伞尊者笑道:“我平时不食烟火,只吃一点⽔果和山药充饥,只是偶而煮点小米稀饭换换味口,所以堆在后洞的麦子和小米被我摆了几年几乎都忘了,为了你,才想起来,今天特别煮了一锅稀饭,烙了几个饼…”
顾剑南道:“晚辈刚才起来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好久没吃过烙过了,现在一听到您提起,真是垂涎三尺…”说着,不自噤的笑了起来。
笑声之中,铁伞尊者拉着他的手,已走进石洞里。
他放下顾剑南的手,走到石之旁的洞壁屈凹⼊处,那儿正摆着一个陶钵和一个锅子。
揭开锅盖,顾剑南嗅到一股油饼的芬香,深深的昅了口气,他笑道:
“前辈烙饼真香,真想不到您不但武功绝世,而且这烹调之术还更⾼明!”
铁伞尊者笑道:“一个人流浪惯了,不学上这么一手,岂不到处挨饿,这只是不得已学会的!”他把油饼和盛着稀饭的陶钵端了过来,道:
“好多年没有动锅杓了,早晨动手颇为生疏,只怕这是我此生中最后一次动手烙过了,以后你要自己学着做饭…”
顾剑南只觉一股苍凉的情绪涌上心头,默然片刻,他接过陶钵,道:
“以前辈你的武功修为,难道不可以再延续些⽇子,如此匆促的便…”
铁伞尊者道:“本来我也愿与你多相聚一段时间,不过我自东海返来,已经大悟,对于居此尘世已无留恋,不愿再多加逗留,我想你不会怪怨我吧!”
顾剑南头摇道:“晚辈自然不会如此,我只觉才遇见前辈,便要就此分手,甚而永远不再相见,心中很是难过…”
他说的话极富感情,铁伞尊者听后颇为感动,微微叹了口气道:
“人之一生中,最难堪破的便是‘情’之一字,我数十年来游沉在情海中不能自拔,今⽇幸能挣脫束缚而洞察自我,你又何必再使我陷⾝其中?”
他垂目注视着钵上腾升的热气,缓声道:“其实人生如梦,⾝似浮萍,每每随着命运拨弄而飘天涯,若放眼整个宇宙来看,这短短的数十年,何尝不是寄居在此的一段时光。匆忙此生,来来往往,有谁又晓得今后所去的方向?如今我好不容易找到归宿之所,我不会多加留连了,事实上我也无法再多停留…”
他望了顾剑南一眼,道:“你现在也许并不知道我话中的真意,但是你总该晓得人生聚散无常,对于命运的转变是无法強求的…”
顾剑南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道:“我晓得您的意思,今后我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会记住您的话,对于将去的不再挽留,将来的不再拒绝…”
“你总算了解到一点人生的真义了!”铁伞尊者颔首道:“将来,你到了我这种年纪,你会发觉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伟大,总是无法改变命运的,许多人便是因为无法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而感到痛苦,也就是说望太大的人痛苦也随之增加…”
他笑了笑道:“这些话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听来,也许不很⼊耳,因为年轻人⾎气方刚,如旭⽇东升,中充満了抱负,眼前一片光明,对于命运不太信赖,总认为能凭自己的双手扭转命运开创未来,其实,唉!我又何尝不愿你能如此?”
他话声一顿,头摇道:“不要说这些了,稀饭已凉,我们用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