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门·无相·
那声叹息虽是如此轻微,听在顾剑南的耳里,却不啻一响巨雷,他的嘴嚅动了一下,几乎要出声呼唤梅冷雪的名字。
话未说出口,又被他咽了回去,他仅在心低低低的呢喃念着她的芳名,眼睛渐渐濡。
这时,瓦面被小楼里灯光投映处,闪现出一条窈窕的黑影,顾剑南的目光倏然为一亮,他的心情也更为动,几想就此跃⼊楼中。
他的⾝形未动,眼中又闪现一个黑影,接着便听到一声娇柔的话声:“姐小,夜已深了,还是早点安睡吧!”
梅冷雪倚在栏杆上,仅是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小凤接着又道:“姐小,这两天来,你每晚都是如此迟睡,夜露深浓,你的⾝子又单薄,如何受得了?”
梅冷雪轻轻叹了一声,道:“唉,小凤,你如何能明了我的心情?你不要管我,就让我站在这儿想一会儿吧!”
小凤道:“姐小,你心里惦念顾公子,婢子怎会不明⽩?但是你这几天食睡不安,若是让顾公子晓得了,他也会难过的…”
梅冷雪凄然道:“他此刻不晓得在那里,又如何会为我难过?唉!我实在不该误会他的,他那时为了救我们,遭到那么大的伤害,我却还不谅解他,不晓得他的心里将会多么难受?”
小凤道:“这都怪婢子不好,不该把当时看到的情形说出来,使得你们发生误会,婢子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他,把你们的误会向他解释清楚…”
顾剑南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他的腔之中热⾎一阵沸腾,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轻轻一跃,⾝躯在那段短短的空间里柔软地起,有如一只虾子似的进小楼一异。
梅冷雪和小凤斜斜在栏杆上,突然听到一阵风声从⾝边闪过,还没有看清人影,顾剑南已自⾝旁穿进楼。
她们全都为之大惊,梅冷雪霍然起⾝,⽟掌一立,便待向骤然跃进楼中的顾剑南劈去。
顾剑南沉声道:“冷雪!”
梅冷雪如遇雷殛,全⾝一震,那⾼举的⽟掌一时放不下来,刚刚提起的真气在刹那之间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的眼中闪现出不敢置信的神⾊,颤声道:“顾…顾郞。”
顾剑南眼中充盈着泪⽔,柔声道:“冷雪,是我。”
梅冷雪只觉霎时全⾝软弱,再也站立不住,几乎要跌倒于地,顾剑南连忙上前一步,将她的躯娇搂在怀中。
梅冷雪嘤咛一声,伸手紧紧的抱着顾剑南宽阔结实的肩背,埋首在他的怀里,喃喃道:
“呃!顾郞,莫非我们是在梦里相会吗?”
顾剑南拥着她,正待说话,已听小凤噗嗤一声,笑道:“姐小,顾公子明明是来了,你怎说是在梦里相会呢?”
顾剑南望着小凤,只见她的脸颊上挂満了泪痕,嘴角却掩不住⾼兴。他低声问道:“小凤,你好?”
小凤抿紧了嘴,不停地点头,道:“顾公子,你再不来,可要把我们姐小想坏了。”
梅冷雪道:“看你那样子,脸上还挂着眼泪,亏你还笑得出来呢。”
小凤羞怯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痕,道:“姐小,你说我,你自己还不是这样?”
顾剑南看到梅冷雪嘴角含羞,那略为清瘦的脸庞映着灯光,显得更加秀丽⾼雅,顿时,他的心里充満一股幸福的感觉。
他的眼中出热烈的光芒,紧紧的凝注着她,似乎想把満怀的情愫藉着这一瞥望之间,输送进她的內心深处。
他既晓得梅花上人已将自己的意思转达给梅冷雪,而她已经明⽩当⽇顾剑南与唐凤琳在林中亲热的情形,纯是一种权宜的行为,并非是他的本意。
双方的误会既都已开解,心中都也互相明⽩,自然也都不愿再重新提起,来破坏眼前这种温馨的气氛。
是以他们俩人默默相望,含情脉脉,一时都忘却⾝在何处。
蓦然,从前宮传来一阵急骤的锣声,打破了小楼內的沉静与温馨。
梅冷雪和小凤齐都悚然大惊,小凤急忙奔到栏杆,伸首往外面一看,但见夜空之中连续升起几枝焰火,拖着长长的芒尾,煞是好看。
她焦急的道:“姐小,他们已经把最紧急的橘⻩⾊信号放出来了,召集所有的人聚集宮里去…”
梅冷雪満脸惶急,道:“顾郞,他们已经发现你了,你还不快走?”
顾剑南微笑道:“我这次跟郑大哥来此,就是要大破金缕宮,救出师⽗和你们…”
梅冷雪那里知道顾剑南迭有奇遇,此时已练成了举世无敌的剑罡绝技?她不及细问他嘴里所说的郑大哥是谁,焦急地拉住他道:“剑南,你不是他们的对手,爹爹又受到他们的暗算,也不能帮助你…”顾剑南正待说话,倏然似有所觉,推开了梅冷雪,一个大旋⾝面对栏杆。
他这一转过⾝来,整个神情一变严肃煞厉,似乎有如一柄出鞘的长剑,给人一种犀利凛肃的感觉。
梅冷雪虽说并没得到梅花上人的真传,到底还是出⾝武林世家,她一见顾剑南倏然之间变成这般模样,不噤大为惊异,忖道:“别后不久,没想到他果然练成绝世武功,单看他这种威严的气势,就是爹爹在盛年之时,也不会比他更为強盛…”
她的心中又是惊异,又是欣慰,但是那站在栏杆边的小凤却已被顾剑南这一突然的行动和人的气势吓得几乎立⾝不住。
他的脸⾊大变,道:“顾公子,你…”她的话声被一阵大笑所打断,风声微响,一条颀长的人影自屋外飞跃而进,站在栏杆之上。
小凤骇然望去,只见那自外飞⾝而至的正是金缕宮主朴摩天!
朴摩天站立在栏杆之上,狂笑道:“老夫就料到你这小子⼊宮来,一定会到此地,果然…”
他的话未说完,突然被一般煞厉的气势所,似有一柄无形的剑向他急袭而至,使得他的笑声一敛,单掌立在前,运劲抵消那股涌上⾝的寒煞之气。
顾剑南冷笑一声,道:“朴摩天,今天是你授首之⽇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朴摩天运掌抵住那股強烈的气势,这才发觉竟是由顾剑南⾝上发出来的,不由为之大惊。
他当初施出连环之计,既以梅冷雪的安危来控制梅花上人,又以梅花上人的中毒为手段,控制梅冷雪,就这么样连环控制,使得梅花上人不得不答应作为天下一统门的监誓人。
当然,朴摩天的原意并不仅仅如此,他最终的目的不但要梅花上人加⼊天下一统门,还要使梅冷雪成为朴家的人。
他乃是极为狡猾之人,明⽩以梅花上人那等个,自己他那么做已是过份,若是再故意相,可能使梅花上人不顾命的将梅冷雪救出去,他认为只要慢慢的去做,终有一天,梅花上人不得不被他拢络,加⼊一统门,达到他一统武林的目的。
为了这个宗旨,他对于梅冷雪的安危极为注意,平时虽不敢派人监视她,一有事故却总是亲⾝来察看。
方才宮里被郑无心闯⼊,守卫之人引发焰火,朴摩天立刻便赶到梅冷雪这儿,就是唯恐她会被人所救走,那知却遇上顾剑南在房里…
朴摩天怎想到昔⽇没被自己放在眼里的顾剑南,此刻再度回到金缕宮来,却有如此大的进境,单看他⾝站立在那儿的模样,便隐然有武林一代宗师的气概,怎会使他不大惊失⾊。
他的目光一转,还未说话⾝后风声一响,又是一条人影跃将而来。
朴摩天⾝形半侧,借着眼角的余光一闪,已见到那飞⾝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剑圣梅花上人。
梅花上人一跃进楼里,看到顾剑南,立即便惊问道:“剑南,你怎敢闯到这里来?”
顾剑南此刻已经收敛起那等煞厉尖锐的气势,躬⾝道:“师⽗,徒儿此来是要救您老人家和师妹出去。”
梅花上人叱道:“胡说,你有什么能为竟敢…”
朴摩天的威胁一除,再一听到梅花上人这么说,心中不由大定,冷笑一声,道:
“梅老,这位少侠原来是令⾼⾜,他的胆子可不小呀,竟敢闯进金缕宮来。”
梅花上人抱拳道:“朴兄,小徒鲁莽,还请你能原谅他!”
朴摩天笑道:“看在梅老的面上,小弟就原谅他这一遭,不过…”
顾剑南冷冷地道:“朴摩天,你说完废话了没有?”
朴摩天脸⾊大变,道:“梅老…”
梅花上人也不由吓了一跳,叱道:“剑南,你…”顾剑南道:“师⽗,你老人家不必再受他利用威胁了,这儿即是解除无影之毒的解药…”说着,他把解药掏出,抛了过去。
他解释地道:“是徒儿在毒神龙雨死前,取自他⾝上的。”
朴摩天心中一凛,随即大笑道:“梅兄,你相信令徒能够把…”
顾剑南倏然向前行了一步,沉声道:“你何不亲自试一试?”
他这一步踏出,剑气森寒,疾涌而出,得朴摩天立即运功相抗。
梅花上人剑练多年,怎会看不出顾剑南这一突然现出的威势?惊喜之下,他也呵呵大笑道:“朴兄,你既然怀疑,何不试试小徒的剑法?”
朴摩天就是面对一个顾剑南也心生胆怯,何况此时梅花上人又已得回解药了?他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转⾝便往外跃去。
顾剑南那还容得他再逃走?大喝一声,子套长剑飞⾝追蹑而去。
朴摩天才奔出不到一丈,⾝后寒芒庒背,全⾝都已被剑光所罩住,他心胆俱裂,狂吼一声,扭转⾝躯,竭尽一⾝之力,双掌推出一股狂飙击向顾剑南,顿时像在平空竖起一层气壁。
顾剑南一剑在手,全⾝真气循环流,已与长剑合而为一,此时就算是一层厚逾尺许的钢板挡在面前,也会被他洞穿,更何况是朴摩天发出的气壁?
但见黑夜之中闪起一蓬碧绿烁亮的光影,顾剑南连人带剑都穿进那层气壁里。
光影略黯,随那剑芒暴涨,经天而起,一声惨叫,朴摩天一个颀长的⾝躯被劈为两半,鲜⾎飞溅,两片尸体已自屋檐上滚落下去。
梅花上人被武林中称为剑圣,但是他在剑上的造诣还未达到这等以神驭剑的地步。
当他见到朴摩天那等武功,竟然在顾剑南一剑之下便已毙命,也不噤骇然失⾊,失声道:
“剑南,你…你什么时候练成这么好的剑术?怎么老夫一点都不知道?”
顾剑南站在瓦上,长剑一垂,恭声回答道:“师⽗,此事说来话长,还是等破了金缕宮之后再说吧!郑无心郑大哥随徒儿一起来此,请师⽗服了解药之后,到大厅去助他一臂之力。”
梅花上人并不清楚琴圣郑无心在何时又跟顾剑南结为兄弟,他知道此刻时间紧迫,不能多问,点了点头,道:“剑南,丹珠活佛和他带来的天龙派喇嘛此时也在宮里广场结棚而居,令尊可能在他的棚帐里…”
顾剑南深深的望了站在梅花上人⾝后的梅冷雪一眼,抱拳道:“师⽗,弟子去了。”
梅花上人大笑道:“你快去吧,凭你的武功,天下又有什么地方去不得?看来我们这些老鬼也该退休了。”
他的话里含着无限的悲伤,也蕴含着一份得意,顾剑南不愿多说话,以免使得梅花上人难过,提起长剑,飞⾝往广场奔去。
这时金缕宮里一片紊,四处火头飞起,看来郑无心是放上了火,因此宮里的武士既要忙于救火,又要忙于应敌,还有的要忙于协助妇孺,显得糟糟的。
顾剑南不愿大开杀戒,施展出绝顶⾝法奔向广场,那些武士们连他的人影都没看清,又如何能拦阻得了?因此几个起落,他便来到宮里左侧的那片广场。
那块广场平时用来作为宮中武士练武的,此刻由于丹珠活佛于金缕宮结盟,组织天下一统门,所以丹珠活佛和携来的那些喇嘛全都在广场搭着棚帐居住。
那些红⾐喇嘛可能接受到丹珠活佛的命令,不许他们参与金缕宮的救火驱敌行动中,是以一个个喇嘛全都围聚在棚帐外,似乎连结成一座红⾊的城墙,显然他们既不愿救火,也不许有人犯侵。
顾剑南一看这等情势,立即便猜测到丹珠活佛的私心了,他暗骂了一声,昂然向那些红⾐喇嘛行去。
他在行走之间,浑⾝似乎就像一柄长剑,剑气森涌,尖锐锋利,还未走近,那连结红⾊城墙的喇嘛便纷纷让开,受到他的气势所,几乎没有一个人不为之变⾊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晓得自⾝职责重大,但在顾剑南的气势迫下几有不过气来之感,怎还有机会子套兵器抗御?
顾剑南脸上浮起冷煞的神情,眼中寒芒烁烁,在那些喇嘛⾝上扫过一遍,沉声道:“把丹珠唤出来。”
那群喇嘛中有一个年老的喇嘛抗声道:“我们活佛…”
顾剑南长剑微移寸许,一股剑气出,那个年老喇嘛顿觉心头一凉,死亡的影已笼罩他全⾝,他的眼中闪出恐怖的神⾊,喉结移动了一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但如此,就连那其他的喇嘛全都噤若寒蝉他们似乎觉得顾剑南这柄长剑也是指向他们的心脏要害,别说开口说话了,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就在这时,那个大帐里缓缓走出一个中年喇嘛,道:“那位施主找寻贫僧…”
他的话一出口,立即便感觉这股犀利的剑气所给予自己的庒力,脸⾊一变,大袖展处,⾝上的大红袈裟已如波浪般颤动起来。
在这刹那,他已运起全⾝的劲道,凝注在袈裟上,抗御这股凛冽雄浑、沛然难挡的剑气。
顾剑南见到这个自帐中出来的中年喇嘛正是丹珠活佛,他冷哼一声,左⾜跨出一步,长剑缓缓举⾼三寸,指着丹珠活佛。
天虹剑在闪烁的火光下,顿时如一条碧绿的灵蛇,剑芒呑吐,一直伸长三尺有余。
丹珠活佛额上汗⽔很快地便滴落下来,双掌错地摆在前,脚下微微挪动,⾝躯却不敢移动,他知道对方剑气凝聚已成有形,只要自己动念挪闪或者攻击,那柄无情的剑便会将自己斩为两截。
在他有生以来,他可从未遭遇到如此狼狈的情形,头上的冷汗颗颗流下,擦都不敢去擦一下,只有苦苦的运功撑持。
顾剑南默然片刻,收起三成功力,问道:“丹珠,你还认得我吗?”
丹珠活佛只觉⾝外的庒力一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功夫凝神注视顾剑南,他的目光在对方脸上流转了一下,笑道:“你是顾剑南。”
“你还记得我!”顾剑南冷笑道:“家⽗呢?你没把他老人家给害了吧?”
丹珠活佛僵硬地笑了笑,道:“令尊大人乃是贫僧恩人,贫僧怎会害他老人家呢?他…
他此刻正在帐里…”
顾剑南眼中神芒一敛,垂剑于地道:“你能否把他老人家请出来?”
丹珠活佛拭了拭脸上的汗⽔,道:“贫僧这就进去…”
他的话未说完,⾝后的大帐中突然发出一声裂帛的声响,已被人用利器将帐顶划破一条长长的裂痕。
顾剑南目光一闪,但见从那裂开的大洞里,飞⾝跃出一条肥大的人影。不,应该说是两个人才对,不过那两个人是由其中一人紧紧抱持着另外一人罢了。
顾剑南的目光何等锐利,他仰目一看,便发现那持着长剑的道人正是武当掌门玄清道人,而他左手抱持的那个老者自然毫无疑问的是顾明远了。
顾剑南长啸一声,⾝剑化成一道強烈的剑光,疾而起,向玄清道人追去。
只见剑芒暴涨,光华敛滟,玄清道人⾝在空中,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连人带剑都被劈成数截,⾎雨残肢洒落一地…
喇嘛全都被这惊人的一幕所骇,仰首望去,只看到那条如长虹般的剑芒一敛,顾剑南已抱着顾明远飞⾝落地,他们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的呼叫。
呼声之中,顾剑南已把顾明远放在地上,他的目光不转瞬地望着老⽗,但见昔⽇雄伟毫迈、气概绝世的⾎手天魔顾明远,此时变得苍⽩瘦弱,两眼无神,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他情不自噤的悲从衷来,泣道:“爹,你老人家受苦了。”
顾明远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的抚着顾剑南,眼中泪⽔滚动,悲喜集地道:“孩子,这些年来倒苦了你,爹爹我受到丹珠活佛的款待,那有吃什么苦?若不是他,今天可见不到你了…”
他抹了把眼泪,道:“孩子,你果然没使老⽗失望,成为天下第一⾼手,我…
我听说你已定了媳妇,赶快带我去看一看她?”
顾剑南道:“您老人家苦了一辈子,该由孩儿孝敬你了,爹,你见过冷雪吗?她是梅花上人的女儿…”
丹珠活佛见到他们⽗子在叙旧,扬目看了看火光四起的金缕宮,叹了口气,挥手道:
“回蔵土去。”
他知道天下的大势已定,只好敛起原先雄霸武林的野心,回蔵土去。
等到顾剑南抬起头来,他已看不到丹珠活佛,也没见到还有任何喇嘛,这时,天⾊微明,曙光重现,长夜已尽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