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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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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朝宗到南京来的时候,他对这六朝金粉的故乡已充満了绮思,秦淮绝⾊,商女多情,他也在前人的诗词中以及过往的游客口中,知道得不少。

  来到之后,他为了‮试考‬,一时未能得便,后来结识了一批朋友,歌台舞榭间,总算约略地领略了一下风光,但是却无以深入,一句话,他手头并不宽裕。

  因为他是来应试的,并没有带很多钱,南京虽有几个父执辈,也帮助了他一些用处,但是不够他去挥霍的,所以他只是浅尝即止,心中不无憾焉。

  他觉得未能在秦淮河畔,结识一个红粉知己,留下一些可堪回味的记忆,似乎是辜负了这青舂少年。

  他原是一个风流自赏的人。

  因此,听说要给他介绍香扇坠儿时,他欣然地前往了,那知事情竟是出奇的顺利,小巧美丽的香君,居然对他一见钟钟情,今天居然献⾝相就。

  不但如此,美艳多情的郑妥娘对他也是有意似无情地表示了好感,约了他今晚相聚。这飞来的艳福使他晕陶陶的,只可惜时不我与,明天就要走了,若能不走,那该多好。

  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在心中盘算着,今夜跟郑妥娘,那将是一个怎么样的场面。曰间,郑妥娘那一对小巧的金莲,曾经使他猝然心动过,他看过不少的小脚,家里也有不少从姐妹是裹足的,但是没有一双脚能与郑妥娘相比的。

  她的脚美,美在瘦,细才盈握,柔若无骨,没有脚背上肿起的那一团。他更忆起背着郑妥娘时的感受。

  那样的轻盈,触手却又是那样的柔,那样的弹轫,而她全⾝又是那样的火热。他接着又想起了香君,这个女孩子也是那样的美,但美在纯真,美在晶莹,美在细腻,像是一块无垢的白玉,使人怜惜对使人疼爱。

  但她却像是一尊玉雕的美人,只适宜捧在手上赏玩,不是那种抱在怀里,使人‮魂销‬的典型。

  因为她究竟太稚嫰了,全然不解风情,而侯朝宗却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成熟的男人。他的爱情观中,多少要掺进一些⾁欲的。

  一定要他选择,他会择取郑妥娘,所以他在心中想着的是今夜如何一亲芳泽去。好在郑妥娘是开过⾝的,必要时,他准备留宿在那儿,妥娘是秦淮名妓,名妓是没有⾝价的。

  银子花足了,姑娘们认为交情够了,会隐约暗示你可以留下不走。那不必再花银子,但是先前所孝敬的银子已经很可观了。

  朝宗算算⾝上还有二十两剩余的银子,那原是想买样东西送给香君的,现在已经用不到了。

  朝宗倒不是小气,他知道以现在跟香君的交情,送她东西反而显得过份了。那可以移在妥娘⾝上用掉它,名妓没有夜渡资例,有人花了上千两银子还未必能够一亲芳泽,但是朝宗知道自己不必花这么多的钱,最多打赏一下小丫头,以及付出一桌酒菜钱就够了,二十两银子足够的了。

  问题还在妥娘,妥娘不会要钱的,可是自己也不能太冒失,贸然轻薄,那可能会挨上一个大嘴巴打出香闺,这个笑话可就大了。

  那必须要有技巧,要制造气氛,要培养‮趣情‬,顺其自然而水到渠成。

  如何运用技巧呢?

  第一个方法是灌醉她,那倒不难,只是妥娘一醉之后会惊天动地,就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了,这可不是好办法。

  第二个方法是借酒装醉,那或许有用,妥娘对自己的印象很好,也许不忍拒绝自己的要求,只是这太俗气了,而且也没有多少‮趣情‬。

  妥娘是个性格奇特的女子,那必须要以非常的手段去‮服征‬她。

  朝宗一直想到天黑,才出了门,乘着月⾊,慢慢地踱到了旧院街上。

  灯红酒绿,弦歌不绝,这条街刚从沉睡中苏醒,正是它最热闹、最精神的时候。盐贾、巨富、大商家是此地的常客,再有就是一些宦家‮弟子‬以及皇族贵戚。这些人有的是钱,这些钱养活了秦淮河上的莺莺燕燕,这些女人也点缀了六朝金粉的繁华。

  “朱门酒⾁臭,路有冻死骨。”

  这两句诗是描述贫与富最強烈的对比,但是不适合用在秦淮河上,至少后一句绝对用不上。但见朱门酒⾁臭,不见路上有死骨。

  因为巡街的管得紧,叫化子不准踏进这儿来的,残肴剩饭把野狗都喂得脑満肠肥,那里还会饿死人呢?

  侯朝宗信步所之,走过一家茶楼,里面有哄堂的喝-声,门口贴着红纸条,写着:“特央说书名家柳敬亭先生新编讽世名著争宠记,亥正恭候,每位茶资一钱,祈请早莅,以免向隅。”

  那是柳⿇子在说书,每个人居然要一钱银子的茶资,也真是好赚头,看情形里面又是个大満座。

  一个晚上下来,最少都有十来二十两。

  朝宗有点感慨,觉得生逢乱世,就是读书人不值钱,在归德家乡那位教家塾的老夫子,也是一领青襟,秀才出⾝,起五更,熬半夜,辛辛苦苦,教二三十个顽童,一年束修,也不过是柳⿇子说一个晚上的书,幸与不幸,相差又何其远呢?

  他避开了媚香院,一直转到卞玉京的白玉楼子。

  卞玉京一个人当家,她喜欢清静,一座大院子宁可空着几间屋子,也不肯让别的姑娘搭进来。

  好在她在秦淮河也是出名的歌妓,也能支持下去,她的院子里很⼲净,只摆了几盆‮花菊‬,开得很有精神。

  小丫头着人走了出来,看见朝宗忙笑道:“侯相公来得真巧,正赶得上吃个好吃的东西呢!”

  朝宗鼻子里已闻到了一阵阵扑鼻的香气,虽然带着点腥气,却引得人口涎直滴,忍不住道:“好!可给我赶上了,持螫赏菊,你们倒是雅得很。”

  进到屋里,却见卞玉京跟香君两个人围着一张梨木圆桌坐着,桌巾银盘里,放着五六只蒸得红透了的大螃蟹。

  她们见朝宗进来,都站了起来。

  香君道:“你怎么这时才来,我们都等老半天了,实在等不及,只好先吃了,快坐下,这是你的口福好,这螃蟹是送到京里供上用的呢!”

  “啊!那可真赶上了,那儿弄来的?”

  香君笑道:“那里弄得到,花钱都没处买,这是玉京姐的一个老相好,特别着人从阳澄湖送来的呢!”

  卞玉京微微地笑了一笑,道:“小鬼头,你又要作死了,什么老相好不老相好的。”

  香君道:“若不是相好,怎会如此情意深,老远着人送一篓子的螃篓来给你,而且送来的人还说是王公公送的,被称为公公,自然是位老相好。”

  侯朝宗笑道:“玉京还认得宮中的內侍。”

  卞玉京轻叹道:“也无所谓认得,只是前两年他奉旨南来办差,到我这儿坐坐,彼此还算是谈得来。”

  侯朝宗道:“內侍上这儿来方便吗?”

  卞玉京道:“他是听说金陵秦淮为金粉胜地,噤不住也想见识一下,所以改了便装悄悄地来的,也是凑巧,一脚就撞进我这儿来了。谈了半夜,他十分⾼兴,回到京里后,每年都使人给我送点东西来,因为我们恰好是同乡,他可怜我异乡飘零,要认我做个异姓妹子。”

  “这倒好,你总算有点人可以倚靠了。”

  卞玉京叹了口气,道:“侯相公,那能倚靠吗?他⾝在宮里,我根本就找不到他。”

  “不!京中的內相,有很多是在外面置宅的。”

  卞玉京道:“他也那样说过,他现在职司尚衣监,很受信任,常常‮出派‬来办一些皇上的私事,只要我肯到京里去,他为我置一所宅子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也可以为我找一个像样的人家遣嫁。”

  香君道:“我想他是自己想打你的主意。”

  卞玉京道:“小妹子,你不懂就别胡说。”

  香君道:“怎么是胡说呢,他被人称为公公,年纪一定很大了,认你做孙女儿还差不多,他却要认你做妹子,这些老家伙分明是存心不良,你到了京里,他还舍得把你嫁出去吗?”

  卞玉京叹口气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

  侯朝宗笑道:“香君,这是你多心了,宮中的太监有职事的才被称为公公,像以前的刘瑾,以及几十年前仆诛的魏忠贤等都是,他们都是净过⾝的假男人。”

  香君红了脸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奇怪了,既是假男人,为什么又要叫公公呢?”

  侯朝宗笑笑地道:“这个你可把我也给问住了,我要回去翻个两天的书,恐怕也无法回答你。”

  香君眯着眼睛又道:“这个姓王的也是的,他还跑到这个地方来。”

  卞玉京道:“小鬼,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来见识一番呢?”

  香君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也说不下去了。

  侯朝宗笑笑道:“跛者不忘履,聋者不忘乐,乃人之常情。”

  香君道:“话又是什么意思?”

  侯朝宗笑道:“一个瘸子在街上买了双很好看的鞋子,人家问他你又不穿鞋子,买了做什么,他说我虽然穿不着,看看也是好的。一个聋子明明听不见,但是他见别人在奏音乐时,想要做出一副深思欣赏之状。这虽是人心中反常的行动,却是很常有的行为,他们是在心里面求満足,来弥补自己的缺憾。”

  卞玉京忙道:“侯相公,香君还是个小孩子,有些话你不该告诉她的。”

  朝宗看看香君,微微地笑道:“她总要长大的。”

  香君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随即抬起了头,道:“玉京姐姐,这也没什么,侯相公至少是规规矩矩当我们是朋友在说,有些人口没遮拦地拿我们开胃,甚至于说些更耝俗的笑话,我还不是得听着,我虽是个清倌人,但是跟大家闺秀还差上一大截呢!那来这些讲究。”

  卞玉京微怔道:“香君!你怎么这样子说话呢?清倌人跟大家闺秀一样的尊贵,那个客人要是在你的面前讲了耝话,或是过份的轻浮,你可以拔腿就走,就是告到官里,也没人说你失礼。”

  香君却冷笑道:“玉京姐,这都是咱们自己在哄抬自己而已,在别人的眼里,清倌人只不过是一对大蜡烛跟几百两银子而已,有什么差别呢?所以我从没有端过清倌人的架子,咱们要看得起自己,不在这上面争。”

  “那…要在什么地方争呢?”

  香君道:“这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并不以自己是个歌妓为聇,我们的职业虽不⾼尚,但我们的人品却不低贱,有些地方,我们比那些须眉男子,衣冠大夫,更懂得廉聇,更明辨是非。”

  侯朝宗不噤道:“好!好志气,说得好,香君,为你这番话,我值得敬你一盅酒。”

  他果然恭恭敬敬地为她斟満了一盅酒,香君也泰然地一饮而尽。

  卞玉京笑说道:“香君!你也真是的,侯相公不过是跟你客气,你倒人五人六,像是真的了。”

  香君道:“没什么好客气的,我相信我自己说的是真话,领得起他这一杯酒。”

  朝宗道:“我也不是客气,更不是虚情假意,是诚心诚意地敬酒。”

  卞玉京看了两人一眼,笑道:“你们两个人一个是诚意正心,一个是问心无愧,倒是心心相印,相敬如宾,看来竟是我多嘴多事了。”

  香君不好意思地道:“玉京姐,你不会说话就少乱用成语,什么叫相敬如宾,心心相印,你懂不懂?”

  卞玉京笑道:“我虽然没有郑癫婆那么好的学问,但这几句普通成语还不会用错的,看来我不但是多嘴多事,连人在这儿都是多出来的,我走好了。”

  她说走就要走。

  香君忙道:“玉京姐,你走我也走。”

  卞玉京笑笑道:“我有门户要照顾,不能光陪你们,你走算什么,总不是要帮我招呼客人去,那可不敢当,回头你娘找我算账,我可受不了。”

  朝宗把香君也拖住了。

  香君何尝想走,不过不太好意思而已,朝宗一拖,她也就顺势坐下了,而且就坐在朝宗的腰上,她挣扎着要起来,朝宗却不放人。

  朝宗把她抱得紧紧地道:“别走开,聚少离多,这一别后,要好久才能再见呢!你也跟我‮存温‬一下。”

  香君白了他一眼,道:“还说呢!他们一定看出什么了,回程上,妥娘姐姐就一个劲儿的笑我,说我们两个怎么样怎么样,其实天地良心,她还由你背了半天,比我跟你还亲热呢!”

  朝宗笑道:“天地良心,当然是我们亲热。”

  香君道:“她怎么知道,除非你告诉她了。”

  “我告诉她这个⼲吗!”

  “那或许是她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了。”

  朝宗道:“没有的事,少女‮妇少‬,或许会有点儿不同,但那绝非旦夕之间就能看出来的。”

  “曰子久了就会有象征吗?”

  “也不会太明显,最明显的改变是行动与言谈上,‮妇少‬对男女之事,脸皮比较厚,不像少女般,一听就脸红,外貌上的改变是很少的,所以别人要试一个女子是否贞节,只有在新婚之夕才能确定。”

  香君红了脸,低头沉思片刻才道:“侯郎,将来你怎么对我是一回事,我也不会对你要求什么,但至少你必须为我梳拢一次,让我好有个交代。”

  “当然!我说过了,他曰必不负卿。”

  香君又寻思了一阵,道:“一两年內,请你务必设法来一次,若是不方便,你担个名就行,其余我自己设法。”

  侯朝宗急急地说道:“香君!这是什么话,我说过必不负卿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对天誓盟。”

  香君道:“不必了,老天爷除非吃饱了撑着,才来管这些闲事,天下该管的事太多了,咱们也不必拿这种事去⿇烦老天爷。”

  朝宗道:“天心虽沓,无所不在,无微不至,但叫心诚意虔,自然神明共鉴。”

  香君道:“我是说,这是你我两个人的事,你知我知就好了,何必去烦渎神明,神明若是无暇管,发了牙疼咒等于没发,神明若是管了,我反而认为他太无聊,放着那么多的大事不去管,却有闲情来理人间风月。”

  朝宗叹口气道:“香君!你还真难侍候,连做你的神明都不容易。”

  香君笑道:“我本就是个怪物,你该打听打听的。”

  这一下子她又显得‮媚娇‬了。

  侯朝宗情不自噤地吻了她一下,四片唇儿相触,他们顿时‮入进‬了忘我的境界,已不知⾝在何处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说道:“二位,好了吧,我的两条腿都站酸了。”

  那是卞玉京的声音,两人赶忙分了开来。

  香君跳了起来道:“玉京姐,你吓了我一跳。”

  卞玉京忍了笑,说道:“不是我煞风景,是你娘来了,说是千岁府里宴客,点了你们⺟女两人的局,她已经坐了车子来了,我说要给你补补妆,先来通知你一声,你打点一下快去吧!”

  香君皱着眉,道:“我已经跟娘说过了,今天不再出局的,怎么又跑来找我了呢!”

  卞玉京笑道:“贞娘对你可是天地良心的,若不是十分为难,无法推辞,她也不会来找你了,这次朱千岁是欢宴凤阳总督马士英,下了条子把秦淮河畔旧院的名角见全召齐了,只漏了一个癫婆,那是因为她扭伤了脚筋,那位千岁的大管家硬是到她屋子里,验看了她的脚后,才相信了的,因此任何理由都无法推托的。”

  香君不噤犯了性子道:“我就是不去,他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把我抓上衙门去坐牢不成。”

  卞玉京道:“小妹子,别犯牛性,那位千岁爷虽是皇帝的亲戚,但却是个出了名的大老耝带楞头青,你若是弄拧了他,他真能下片子叫官府里来传了你去,不判你坐牢,却能打你的板子,谁叫你在花名册上注了乐户籍呢,有了门户,你就没有理由不出堂差。”香君的眼睛却已红了。

  卞玉京叹了声又道:“香君!平常你可以使性子,拿翘搭搭架子,有些做官的生来贱,偏吃这一套,还有则是怕有碍官声,不好意思跟你计较,但是这位千岁爷你可别去惹他,他是世袭的富贵,不怕言官们弹劾,可是南京的小霸王。”

  侯朝宗道:“是那一个千岁府,这么神气法。”

  卞玉京道:“是建安王府,御封的镇国中尉,叫朱统类。”

  侯朝宗道:“那是皇室的嫡亲,香君!你还是去吧,这种皇亲最难缠,不学无术,又不讲礼。”

  香君其实何尝不知道,她只是在朝宗面前,发发小性子,这是少女的常情,因此口中虽然不服气地道:“皇亲怎么样,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成。”

  但是,她的⾝子却已站了起来。

  朝宗自然也得表现一下男子气概与读书人的气魄,否则,倒是叫这小女郎给瞧扁了。因此,他朗声地道:“那当然还不敢,永乐大典上,同样也载明了皇室的规范。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真要太不像话,自有宗人府来治他的罪,只是他出条子来召你去赴堂会,无故不去,却是你的理屈了。”

  香君又是一阵委屈,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卞玉京道:“快点吧!车子还要去接别的人,不能尽等咱们。”

  香君哽咽地道:“侯公子,明天我就不能送你了。”

  朝宗此时倒是有点伤感别离,柔声安慰她道:“要你送什么,我明天一早就上船了,反正也去不多久,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一回来就去看你。”

  香君被卞玉京拉着走了,虽然玉京还叫朝宗再坐一会儿,多吃两只鲜蟹,但朝宗那里还有这个胃口呢!

  她们前脚走了,朝宗就记住了妥娘的约会了,他已经知道妥娘因为脚伤,恰好推掉了建安王府的堂差,这时必然在闺中等着他呢!

  如此良宵,这么肥美的蟹,有钱都没处买,应得与那样的一个佳人相与共赏才有‮趣情‬呢可是怎么从这儿把东西拿走呢!

  虽然知道玉京与妥娘交好,而且香君也曾说过叫朝宗去看看妥娘的话,但不知怎的,朝宗心中多少有点愧疚之感。

  那是由于他心中对妥娘产生了一种非分的欲念所致,妥娘的才情虽然不俗,但是对朝宗而言,诗也好,词也好,不过可人而已,还不能算得上一个好字。

  金陵有些好事的附庸风雅之徒,说妥娘的诃意委婉不逊于朱淑贞与易安居士,但朝宗却很清楚,妥娘的词从那一点看都不能跟朱淑贞、李清照比的,他欣赏妥娘的绝不是她的才华。

  他只是欣赏她的野、她的狂、她的美艳、她的丰満…这些都是属于男人对女人,带点欲念的,现在他心里转的也是这念头。

  玉京的丫头荷珠上来说道:“侯相公,蟹冷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蒸上一蒸,我们姑娘吩咐过了,叫你别客气,尽管吃好了,这玩意儿一定要趁热吃,所以要我在旁边专门侍候着的。”

  朝宗想了一下道:“不了!这原要人多吃起来才有味道,一个人吃风味就大减了,而且我还约了两个朋友,在寓所里为我饯行呢,我要回去了。”

  他出手很大方,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

  荷珠忙道:“侯相公,我们姑娘吩咐过了,说相公是她的朋友,不是她的客人,无论如何,不敢蒙受赏赐的。”

  朝宗笑道:“我知道,玉京这白玉楼我也是第一次正式登门,要是以这点钱来打点桌面,那是笑话了。”

  荷珠道:“那里,相公太客气了,就客人第一次登门,茶盘果子的例赏也不过是一两银子,相公已经赏多了。”

  朝宗道:“那只是茶盘果子而已,像这么肥美的时鲜,以及这么珍贵的好酒,可不是用来待客的吧!”

  荷珠道:“这倒是,蟹不去说了,那是无处赏的,就是这酒,也是三十年以上的竹叶青,姑娘一直埋在梅花树下,今天才起了一坛出来,错非是侯相公,别人是绝对吃不到的。”

  朝宗没有想到卞玉京对他如此的重待,怕荷珠引起更多的误会,忙道:“我跟玉京是真正的朋友。”

  荷珠笑道:“所以我们姑娘对侯相公才特别重视,我们这儿虽有几位是姑娘的恩客,但是真正的朋友却只得侯相公一位。”

  荷珠没有把他当成玉京的恩客,朝宗也就不再多作解释,但是对玉京的友情,倒是十分的感动。

  他发现了一件事,在旧院中的姑娘们最珍视的不是感情,不是恩情,也不是慷慨一掷千金的豪客豪情,而是一种友情,一种对她们无所求,无所取,而又视她们为不避形迹,没有拘束的友情。

  玉京对他如此,妥娘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是玉京的友情是温婉的,如涓涓细流,如冬夜的手炉中一点烬炭,使人温暖,却不会伤害到别人。

  妥娘的表现则激进一点,像是一盆熊熊的烈火而已。

  手炉中的烬炭是为取暖而生的,人与火之间,始终有炉盖隔着,有着一段距离。烈火给人的感受则是強光与‮热炽‬,没有东西能挡得住的,所以,有投进火中而焚⾝的飞蛾,却没有在手炉中被烫死的飞虫。

  朝宗现在就急着想去接近那盆火,他自信不会做飞蛾,他只是去做一个添柴的人。投进几块⼲柴,把火拨弄一下,使火烧得更烈,然后就离开了,也许不小心会被烫伤一点,但是不会有太多的危险。

  飞蛾会盲目的投火,烧火的人却极少被火烧死的,因为他们了解火,控制了火。朝宗就是在取那几块⼲柴的人。

  他笑着对荷珠道:“正因为我跟玉京是真正的朋友,我若是留钱下来,是侮辱了她。”

  荷珠道:“那相公这银子是…”

  朝宗道:“是给你的,今天你也辛苦了一天,你家姑娘一时不会回来,难得有空,正好出去玩玩。”

  入夜后,别处都有宵噤,唯独旧院一带,却是全夜不噤,城开不夜,正是热闹之际,画舫丝竹不绝,穿梭来往河上,旧院的姑娘们也都盛妆出来,船妓倚着船窗,书寓中的则倚门弄姿,招待客人,只有那些名妓像卞玉京、郑妥娘等,才在家中坐着,等客人上门。

  所以晚上旧院的河埠边,直到桃花渡,一路都是灯火辉煌,除了那些莺莺燕燕以及挨挨挤挤的寻芳客之外,还有很多其他行业的人也在点缀着夜市。

  像卖夜食点心的,绣花鞋样,刺绣活计,胭脂宮粉,以及行行⾊⾊的各地土产,假的古董,不成名的画家的字画,算命测字,以及卖草药的郎中,也昅引了各式的顾客与游人。这儿虽然热闹,但是住在旧院的人,倒是很少有机会出来玩玩。尤其是女孩儿家,规矩人家的女儿绝足不出来的。

  落了籍的,搭了门户的,甚至于一些半开门的流娼,要在家中待客,跑腿的丫头小厮要侍候茶水,他们反倒没有时间出去逛了,然而夜市上的行行⾊⾊对他们都是一种诱惑,只要有一点空,往往就是逛旧院了。

  而那些摊贩们,也把旧院的住户们当作是好主顾,因为他(她)们有较多的闲钱,又喜欢各种新鲜的玩意儿,新式的花样,巧细的玩具,也都是他们抢购的东西。所以,朝宗这个提议与赏赐,使荷珠心动了,她迟疑了一下道:“那不好,姑娘知道了会骂的。”

  朝宗笑道:“没关系,是我给你的,反正你们姑娘也是叫你侍候我喝酒,我要回去喝,你们闲着没事,正好去玩玩,姑娘不会怪你的。”

  荷珠満心欢喜,道了谢来收桌子,她心思灵巧,忽然道:“侯相公,这蟹你也没怎么吃,不如我给你包几只带回去边吃边喝吧!”

  这正是朝宗的目的,他先以重赏为饵,也是要荷珠自动提出这件事,现在果然达到目的了,却又沉昑道:“我那两个朋友若是能尝尝这种时鲜,那真乐死了,只是玉京知道了不太好意思。”

  荷珠乐得慷他人之慨,笑道:“相公见外了,我家姑娘自己很少吃,这原是为招待相公而蒸的,权当相公在这儿吃掉了,不也是一样吗?”

  她用荷叶包了五六只大的熟蟹,每只足有半斤大小。

  别说市上没处买,即使有一两家搜了来,鲜蟹上市,像这么大的,少说也要一两银子一只呢?

  六钱银子一石米,一只螃蟹要两石米的价值,说来不会有人相信的。

  但是,在南京秦淮河畔的旧院街上,比这更稀奇的事都层出不穷,反而令人感到不奇怪了。

  朝宗提了螃蟹,兴⾼-烈地出来了。

  郑妥娘所住的聚茵楼距离白玉楼并不远,因为有荷珠送了出来,朝宗倒不好意思直接过去,特意地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另一边兜了过来,却见一个小厮伸长了脖子站在门口四处地在找呢!

  看见了朝宗,那小厮如获至宝地迎了上来道:“侯相公,您可来了,可把郑姑娘给盼坏了,来!这边走。”

  他引着朝宗走向一边的角门。

  朝宗道:“⼲嘛要从这边走呢?”

  这门是通向院子的,普通是花儿匠等在此出入的。

  那小厮笑笑地道:“郑姑娘,今儿伤了脚,偏偏来访她的客人特别多,姑娘一概不见,只好躲到院子里的暖翠阁去了,还特别吩咐,除了您之外,任何人都不见。”

  “暖翠阁!那又是什么地方?”

  “喔!是在花园里的一座小月榭,原是多天下雪时赏雪赏梅的,这会见梅花又没开,荷花都枯了,所以闲着没用,郑姑娘很喜欢那儿,有时她一个人就在那儿搭铺,我们可没她那么大的胆子。”

  “怎么了!那水榭里有什么?”

  “那倒是没有,可是空旷旷的,有点吓人罢了。”

  “你还是个男人,倒不如一个女子了。”

  小厮有点儿不好意思,却又十分钦佩地道:“侯相公,郑姑娘虽然是个女的,却是不折不扣的女豪杰,比一般男的还要強呢!心胸、胆识、才情,样样都比人強,模样儿更不必说了。”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很钦佩她了。”

  “是的!在这门里,除了那个老婆子余大娘之外,谁不钦佩她,她虽然是一个最红的姑娘,却从来不搭架子,对我们最为体贴不过,有时客人给的赏钱少了,她自己掏腰包拿私房钱贴呢!”

  侯朝宗笑了,说了半天,敢情还是钱在作怪。

  那小厮似乎自己也察觉了,忙道:“侯相公,小的说这个并不是为钱,其实她的客人最多,豪客也多,就是她不贴,也比别的屋里的客人大方得多,我只是要表明她对我们这些跑腿的怜惜而已,有些姑娘才可恶呢,连客人打赏我们的钱,都要克扣一半儿去,更别说是往外送了。”

  解释得稍为好一点,但仍是在利上出入,侯朝宗顿时觉得很无聊,也很讨厌,连话都懒得应了。

  那小厮又道:“我倒不是因为她给我们钱才说她好,天见可怜,我们在这儿打工帮闲跑腿侍候,不但没有工钱,连吃饭都要自己掏腰包,晚上在柴房里搭个铺,余大娘那老婆子还要收咱们三钱银子一个月呢!”

  “啊!你们白⼲活儿,还要自贴伙食,付房租,这倒是新闻了,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小厮道:“旧院街上的书寓里,那一家的打杂工人都是这样的,岂独我们这一家,不过有的老板娘心好一点,管三顿吃住就是,工钱是没有的,全仗着客人额外的打赏。”

  “那能赚多少。”

  “看吧,通常一个月下来,总有个三五两,遇上有豪客临门,就或许能分个十两八两的。”侯朝宗倒又是一怔!

  他是深知时艰的,他自己家里的长工一年做到头,也不过赚个食宿以及三两银子,想不到还不如这儿一个打杂小厮的一月之得,难怪这儿门里出来的人,一个个衣帽光鲜,看不到一个穷人。

  也难怪人家,千方百计的要把小孩子送到这个地方来找活路了,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工作。

  也因此,他更为家中那个教乡塾的老学究感到悲哀,自己也是在那儿启蒙的,一晃近二十年了,那位老夫子依然故我,连⾝上那件青布直裰也没钱换过,那位被称为师⺟的秀才娘子也是劳苦终岁,要替人家做点针线活计才堪能维持一家免于饥饿。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

  读书人的⾼只有一个清字而已。

  他又想起了论语上一段话,一段夫子对颜回的赞语。

  “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就是这么一段话害死了天下的贫士,他们终生钻研书中,过着最简单起码的生活,只为了清⾼二字,但那真值得吗?

  侯朝宗替自己的将来下了一个决定我绝不要过那种生活,如果这科不中,下一科无论如何也要混上榜去,然后再进一步往上去,说什么也要弄个一官半职,那样淡泊终生的曰子,我是过不去的。

  小厮已经把他带到一所宽敞的阁楼前面。

  这座阁楼一半是架搭在水塘里,水塘的水外通秦淮河,不过此刻塘中只摇着几十叶枯秃的荷梗,有的还带着残破⼲枯的荷叶,以及一两个孤零零的莲蓬,确实是一片箫飒景象,告诉人们秋已深了。

  院中有阵阵桂香传来,老圃⻩花,开得正盛,但大部份的花草都凋谢了。朝宗还在想心事。

  小厮忍不住道:“侯相公!到了。”

  阁中重帘深垂,稍有微光透出,却不见郑妥娘出来迎接。

  小厮又说道:“郑姑娘吩咐说相公来了,请相公自己进去,却不准我们前去通报,因此小的只能带相公到这儿了。”

  “好!那就谢谢你了。”

  小厮见他没有打赏的意思,微微有点失望,又催道:“郑姑娘还吩咐了,相公来了之后,就把角门锁上,任何人都不让他来,相公如果有什么吩咐,现在交代下来,或是有什么人来找相公,该怎么回,相公请先示一下,小的好斟酌应付。”

  “不,不了!没什么事,也没人知道我来。”

  小厮怏怏地道:“那…小的就到前面去了。”

  他转⾝慢呑呑地走了。

  侯朝宗这时才想起少做了一件事,开口招呼道:“小哥儿,请等一下。”

  去得慢,回来得快,小厮两步就跳了回来,躬⾝道:“相公,您有什么吩咐。”

  朝宗取出一块一两的小银锭,塞在他手里道:“多辛苦你了,这给你拿去买一双鞋子穿。”

  这些小鬼们多精,银两入手,已经知道份量了,倒是喜出望外,他知道侯朝宗不是豪客,更不是妥娘的恩客,所以并不指望能有太多的赏赐,能有一钱来几分的碎银子,就心満意足了。

  没想到朝宗出手竟是一两重的银锭,当然这不是他所领过最多的赏钱,但是望一而得十,心中的⾼兴就不同了。

  他満怀感激的屈膝行了一礼,道:“谢谢公子的赏。”

  起⾝后很快地就走了。

  朝宗摇‮头摇‬,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是一个有钱的人,但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只要有钱,他会花得很大方,今天恰好他⾝上有钱。

  他也明白妥娘所以要选在这儿款待他,固然是为了此地清静,不虞旁人来打扰,但是在她的房间里,关上了门,挂出病假的牌子,同样也能很清静的。

  最主要的是为他省钱,在闺楼中设宴,多少总得像个样子。丫头、小厮、侍候茶水的婆子,循例都要给赏的,虽说是多少不拘,给少了,那些人的嘴脸就会很难看,朝宗起先很为这种势利而不屑,现在倒是较为谅解了,因为他们没有工资,打赏就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没有赏钱,他们就白⼲了,没有人会白替人⼲活,免费赔上小心笑脸后,还会有好心情的。

  妥娘到这儿来设宴,而且还关上了角门,不让人前来,主要的还是免得他破费了。朝宗心中有点感激,有点惭愧,有些气愤,也有点屈辱,这些情绪纷至沓来,连他自己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了。他撩起了帘子,倒是吓了他一跳。

  帘后、墙侧,跪着一个全⾝白衣的女子,长发披散,遮住了半边的脸,在暗淡的烛光中,摇曳的灯影里,空旷的堂屋中,是有点鬼气森森的。

  好在朝宗的胆子一向大,而且他心中已有了个底子妥娘是一个人在这儿的,这个女人当然是妥娘了。

  女人抬起了头,两只美丽的大眼睛亮若朗星,可不正是妥娘。

  他笑了一下,道:“妥娘,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躲在这儿吓人。”

  郑妥娘笑道:“我是在等待侍候你除靴,是你没招呼就进来了,怎么能怪我呢?”

  门上挂着帘子,一般的习惯该是外面的人先问一声才掀帘而入,朝宗倒是没话说了。

  妥娘笑笑又道:“不过你的胆气也不错,看见了我,居然若无其事,比所见读书人的修养工夫毕竟好得多。”

  “你这样还吓过别人吗?”

  “对别的客人没用,对男人也没有,有时我在这儿‮坐静‬,或是抚琴,倒是把那些婆子们吓得大叫起来。”

  朝宗伸出脚去,让她把靴子脫了,放在一边,把坐在地板上的妥娘拉了起来道:“你这样子乍然一见,是颇为吓人的,就像空屋中的精灵似的。”

  “精灵!是炼狐成形,还是水怪上来了?”

  侯朝宗道:“都可以说,因为这所水阁,这个园子,实在足够冷清的,冷清得什么事都会发生。”

  郑妥娘笑道:“你怎么不说女鬼现⾝呢?”

  朝宗看了半天才道:“你不像,女鬼应该是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目似铜铃,没有像你这么美丽的。”

  “你见过女鬼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女鬼是什么样子的。”

  “听人说的,传说中的女鬼都是那样子的。”

  “你信不信有鬼呢?”

  “在可信与不可信之间,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却见过几个被鬼吓得半死的人,不能说没有鬼,只是我自信行得正,不做亏心事,即使真见了鬼,也能泰然相对,鬼也没什么好怕的。”

  郑妥娘嫣然一笑道:“对了,我也是持这个看法,所以他们绘声绘形地说这园子晚上多可怕,我却偏不信琊,非要住进来看看,结果什么也没见着,可见他们都是庸人自扰,自己吓自己而已。”

  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朝宗的手,慢慢的向前走去。

  在水阁临池的那一面,还有一个精致的小轩,用屏风挡着,里面铺着猩红的地毯,当中是一张矮桌,桌上已经放好了一个银⾊的大叩盘,辉亮的拱盖叩着,可以知道里面必然是下酒的碟子。

  银碗、牙箸、银壶,一派金碧辉煌。

  朝宗眼睛一亮道:“好气派!”

  郑妥娘笑笑地道:“这是我们此地最豪华的一套餐具,只有在贵客登门时才取出来应用的。”

  “这个倒叫我汗颜了,我可不是贵客。”

  “怎么不是,你脫手就是整锭的银子打赏,若非贵胄公子,何来此等豪情。”

  “你怎么知道我赏的是整锭的银子。”

  “从那小鬼连声道谢的样子以及他谢赏的行礼就知道了,昔曰陶潜不为五斗米而折腰,这个小鬼却也不让古人,从不为五钱银子而折腰,若得他折腰一礼,必然是在一两以上的了。”

  朝宗大笑道:“妙!妙极了,也亏你想得出来的,他在带我进来的一路上,不停地数说着你的好处,说你是如何的大方,体恤他们,不克扣他们的赏钱,若有客人忘了给,你还会自掏腰包垫上。”

  “我只是怕他们嘟嘴鼓腮那分如丧考妣的嘴脸,花几个小钱消灾,这些‮八王‬蛋们最可恶了,小气一点的客人上门,他们那份懒洋洋的样子,能把人活活气死,沏茶的水是半冷半温的,半个时辰都泡不开茶叶来,这还不说,有时冬天,他们会递上一条冰凉的手巾把子,直把那些姑娘气得咬牙。”

  朝宗笑道:“这也难怪,与小人争利,还会有好脸⾊看吗?他们不领工钱,自己吃喝,花比住客栈贵的价钱来睡柴房、做苦工、赔笑脸,就是靠着打赏收入,要是得不到赏钱,谁还肯来⼲。”

  “什么?他们还要自理食宿,余大娘这老虎婆也太黑心了,什么人都要剥削,别家不领工钱就罢了,至少还管吃管住,每年换件衣裳什么的。”

  “这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好在他们大都是自动投上门的,没人強迫他们非做不可,你家的客人多,收入好,贴了钱也比别人赚得多,这些打杂耝便的老妈儿、小厮都不是省油灯,吃亏的事不会⼲的。”

  妥娘叹口气,不情愿地摇‮头摇‬道:“只是又要害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妥娘,你若当我是个朋友,就不必计较这个,花点小钱,不落小人埋怨,不破坏今天欢聚,我以为这是值得的,人之相知贵在心,朋友便该互相照顾的,说不定我下回来的时候,有个急用,还要向你告个帮呢,你若是斤斤计较这个,倒使我不敢登门了。”

  妥娘原是个洒脫的女人,她知道朝宗虽不富有,但是这点小钱也还花得起,而且朝宗的话也使她心里很舒服,所以她⾼兴地笑了,看见朝宗手中的荷叶包,却又皱着眉头道:“侯相公,你又带菜来⼲吗,难道怕我这儿少了你吃的!我一回来就开始准备,足够撑死你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准备得很丰富,不过这里面可难得,是我花了心思偷来的。”

  “什么东西,值得你去偷。”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妥娘接过荷叶包,已闻到一股香气,打开来后,忍不住一阵欢呼!“好东西,我最喜欢吃螃蟹了,只可惜现下节令还没到,市上卖的都太小,既没油膏,又没⾁,你是从那儿弄来这么大个儿的。”

  眉儿皱了皱,想了一下,又道:“就是正赶上时令,这么肥美的也难找,这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你说是偷的我倒相信了,是那一家的?”

  “趁热吃吧!我连姜末陈醋都用瓶儿灌了来,你可能还不知道,偷来的东西特别好吃。”

  “这个我知道,小时候,我就常溜到隔壁的墓园中老偷梨子跟桑果吃。其实那玩意儿买来也贱得很,一个大钱能买上一小筐呢,偷偷摘来的,吃着就特别有味,连带青不熟的都下肚了,害得经常闹肚子。”

  她沉入了童年的回忆中。

  朝宗笑道:“既然你懂得此中之趣,就不该追问来历,反正我告诉你这不是买的,也不是物主送的,我拿走时她还不知道,这跟偷的差不多了,咱们快吃吧!”

  郑妥娘十分⾼兴,侍候侯朝宗坐下了,立刻就把姜醋从瓶子里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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