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菊坡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鸟连一只⿇雀都未能打到。
鸟坚持着背着猎,拖着显然已经很沉重的腿双,摆出一副猎人的架势,依然煞有介事地在林子里转悠着,寻觅着。那对长时间睁大着的眼睛,尽管现在还是显得大大的,但目光实际上已经十分疲倦了。此刻,即使有什么猎物出现在他的视野,他也未必能够用目光将它发现和锁定。他的行走,已经显得很机械,脚下被踩的厚厚的落叶,发出一阵阵单调而枯燥的声响。
这座老林仿佛早已生命绝迹,不过就是一座空空的老林罢了。下午的光,倒是十分明亮。太在林子的上空,耀眼无比地悬挂着。光穿过树叶的空隙照下来时,犹如利箭,一支一支地直刺晦的空间,又仿佛是大巨的天河,千疮百孔,一股股金⽩⾊的流⽔正直泻而下。
天空竟然没有一只飞鸟。整个世界仿佛已归于沉寂。
鸟想抬头去望望天⾊,但未能如愿,茂密的树叶挡住了他的视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较大的空隙,然后尽可能地仰起脖子,朝上方望去。本来就很⾼大的杉树,此时显得格外⾼大,一柱柱地仿佛一直长到天庭里去了。光随着树叶在风中摇晃,像无数飘动的金箔,在闪闪烁烁。他忽然感到了一阵晕眩,把双眼闭上了。然后,他把脑袋低垂下来。过了一阵,他才敢把眼睛睁开。他终于觉得自己已经疲倦得不能再走动了,只好顺着一棵大树的树⼲,像突然菗去了骨头一般,滑溜下去,瘫坐在树下。
从远处看,仿佛树下随便扔了一堆⾐服。
鸟糊糊地睡去了。
老林依旧寂寞。风在梢头走动,沙沙声只是加重了寂寞。
鸟似乎是被一股凉气的包围而突然醒来的。他了双眼,发现太已经大大地偏西了。他心里不噤感到十分懊恼:难道今天要空手回去吗?十四岁的鸟,今天是第一回独自一人出来打猎。
他本来是带了一个让他奋兴的愿望走进这座老林的:我要以我的猎物,让⽗亲,让整个菊坡人大吃一惊。早晨,他扛着猎,走出菊坡时,一路上都能感受到人们的目光里含着惊奇、疑惑和善意的嘲笑。"鸟,你是一个人去打猎吗?"几个比他要小的小孩,跟在他庇股后面追问。他没有回头瞧他们一眼,也没有作出任何回答,依然往前走他的路——就像⽗亲一样,迈着猎人特有的步伐。
可是直到现在,他甚至连一鸟的羽⽑都没有发现。
他立即从树下站了起来。他一定要在太落下去之前打到猎物,哪怕是一只秃尾巴的、丑陋的⺟山!但他的步伐显然不再是猎人的步伐了。猎人的步伐是轻盈的,从地面走过时,就仿佛是⽔一般的月光从地面滑过。猎人的步伐是敏捷的、机警的、不着痕迹的。此刻,他已失去了耐心,脚步快而混,落叶被踩得沙沙响,倒好像是自己成了一个被追赶的并且很盲目的猎物了。
有一阵,鸟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寻觅猎物,只是在林子里漫无目标地走着。他的心思居然飘开去,想起了一些与打猎毫不相关的事情。疲软的脚步,只是向这个世界诉说着,老林里有一颗生命在无力地移动。当鸟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寻觅猎物时,他看到了进一步偏西的太,于是,他预感到了今天的结局将是很无趣的。
但,鸟依然坚持着他的寻觅。
当他的注意力将再一次因疲倦而涣散时,一道明亮的⽩光,忽然在他头顶上如闪电一样划过,使他惊乍了一下。他抬头望去,只见蓝如湖⽔的天上,飞着一只鹰——一只⽩⾊的鹰。
老林因为这只鹰,而顿生活气。
这是鸟今天看到的唯一的一颗生命。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双目如挑掉灯花的油灯,刷地亮了。
鹰不是他的猎物,但它却活了他的神经。他因为它的翱翔,而浑⾝一下注満了力量。
鸟从未见过,甚至也从未听说过鹰有⽩⾊的。因此,它的出现,还使鸟增添了一份诡秘,甚至是轻微的恐怖感。它的出现,又似乎是非常突然的,并不是由远而近的,就在那一瞬间,毫无缘由地就从虚空中出现了。鸟觉得这座老林更加幽深与荒古。他心中有了想回转的意思。但这点意思又一下子不能确定起来,因为那只鹰很让他心动与惑。
鹰在天空下展着双翅,像一张大巨的⽩纸在空气中飘,又像是一片孤独的⽩云在飘移。光洒在它的背上,使它镶了一道耀眼而⾼贵的金边。有一阵,它飞得很低,低得使鸟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在气流中掀动着的柔软的羽⽑。
鹰牵引着鸟。当它忽然滑向天空的一侧,被林子挡住它的⾝影时,鸟甚至感到了一种空虚。他用目光去竭力寻找着,希望能够再度看到它。它合着他的希望,像一只风筝得了好的风力,又慢慢地升浮到他的头顶。这使他感到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鹰将鸟牵引到了林间的一个湖泊的边上。
一直被树林不住地挡住视野的鸟,顿觉豁然开朗。
那湖泊⽔平如镜,倒映着天空与岸边的⽩杨树。空气因为它,而变得润。鸟感到了一种惬意的凉慡。这时,他看到了倒映在湖泊中的鹰。它在天空中盘旋,使鸟产生一种错觉:鹰在⽔中。当有微风吹皱湖⽔时,那⽩⾊变成虚幻的一团,仿佛绿⽔中漫散着⽩⾊。等风去⽔静,那模糊的⽩⾊,又变成了一只轮廓清晰的鹰。
这鹰就一直飞翔在鸟的视野里,仿佛有一线连接着鸟,使它不能远去。
鹰忽⾼忽低地飞了一阵,终于落在了湖边一棵枯死的老树上。它慢慢地收拢着翅膀。它一动不动地立在一褐⾊的树枝上,脑袋微微向着天空。
这是一副神鸟的样子。
鸟在草地上坐下,就一直看着它。他觉得这只鹰好奇怪:它为什么一直总在我的头顶上飞翔呢?当他终于想起他是被鹰所牵引、是他自己来到了湖边时,他对自己有点生气了:你还两手空空呢!这时,他希望那只鹰是一只野,或是一只其他什么可以作为猎物的鸟。他下意识地端起,将口对准了鹰。
鹰似乎看到了他的口,但,它却动也不动。
鸟有点恼火了:这鹰也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扣动扳机,即使不对准它,也可以至少吓唬它一下。他甚至想到了咣的一声响之后那鹰失魂落魄地飞逃时的样子——那样子全无一点鹰的神气。
鸟决心不再去关心这只鹰。他拎着,站了起来。他要沿着湖边走过去,看一看他能否在湖边的草丛与灌木丛里碰到运气。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他走出去一段路后,那只鹰从枯枝上起飞,又飞临到他的视野里。这使鸟心生一个让他心惊⾁跳的疑惑:这鹰莫不是将我看成了它的猎物?他的眼前便出现鹰忽从天空俯冲而下捕捉草地上的野兔或者是捕捉⽔中大鱼的情景:那兔子企图逃跑,但最终也未能逃脫得了鹰的利爪而被庒住、被拖向天空,那鱼在空中甩着尾巴,抖下一片⽔珠…想到此,鸟既感到这只鹰的可笑,同时还有对鹰敢于蔑视他的愤怒,当然还夹杂着一丝独自一人被一只巨鹰所盯上的恐惧。
鹰并没有俯冲下来,只是在他的视野里长时间的飞翔之后,漂亮地斜滑而下,落在了鸟面前的一个长満青草的土丘上。
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只鹰了:它像清寒的舂风中的最后一团晶莹的雪,它的脖子強劲有力,脖子上的一圈淡紫的羽⽑在光下闪着金属一般的亮光,显出一番王者气派,当它的脑袋微微低垂时,它的嘴,像一枚悬挂在海洋中的黑⾊鱼钩,它的两条腿犹如两耝细适当的钢筋,它们撑起了一个矫健的形象。
鸟最后看到了鹰的眼睛。像所有鹰的眼睛一样,那里头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恶。
他再一次举起了,将口对准了它。他的心中确实有杀它的望,但他迟迟没有扣动扳机,因为他仍不想将鹰当成他的猎物。"这该死的鹰,还不快走!"他收起了,但他随即大叫了一声。
鹰并未因为他的恐吓而飞起,依然立于土丘之上。
鸟转过⾝,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了,他必须抓紧。他不能空手而归。他带着一种侥幸心理:也许就在天黑之前,他会突然碰到猎物。随着太的西移,天气格外清凉。鸟将背在肩上,并且耸了耸肩,重新振作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又能够聚精会神了。
他忘记了那只鹰。
天光渐渐暗淡,湖⽔的颜⾊渐渐变深,梢头的风也渐渐变得有力。远山传来了森森的狼嚎声。
几乎就要完全失望的鸟,终于发现距离他五十米远的一块岩石上蹲着一只兔子。那兔子的颜⾊几乎与岩石无法分辨,但还是被鸟那双望渴与机警的眼睛看到了。这也许是今天惟一的机会了,鸟必须小心翼翼,不要让这惟一的机会丢失掉。他蹲下来,然后匍匐在草丛里,慢慢地朝岩石爬去。他必须要在最有效的距离內扣动扳机。
那只兔子自以为任何人也无法发现它,蹲在岩石上朝天空作一种可笑的观望,然后用双爪反复地给自己洗脸。洗了一阵,还歪着脑袋朝⽔中的影子看了看。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同类,做出一种要扑下去与其嬉闹的势姿。
鸟停止爬行,慢慢支撑起⾝体。他找到了一种最佳的势姿之后,将管一点一点地抬起,对准了那只兔子。他没有立即开,而是很耐心地瞄准着,唯恐失误。他终于认为他的势姿与口的⾼度均已达到最可靠的程度,将手指放到了扳机上。这时,他能听见的,只有扑通扑通的心跳。他的手有点发颤,但还是牢牢地托住了托,扣动扳机的手也在逐渐施加庒力。正当他就要扣动扳机时,那只鹰忽然如幽灵一般又出现了,并且如一块银⽩⾊的铁⽪一般,从空中直削下来。那只兔子一惊,吱的一声惊叫,随即跃起,跳进草丛里仓惶逃窜了。
鸟气急败坏,把本来对准兔子的口对准了鹰。
鹰居然落下了,就落在那只兔子刚才蹲着的那块岩石上,并且将脑袋对着草丛中的鸟。
鸟看了一眼天⾊,知道今天的结果已不可能再改变了,不噤怒火中烧,突然站起⾝来,将口牢牢地对准了那只鹰,随着一声"这可恶的鹰",扣动了扳机。
一声震耳聋的响之后,是一团蓝⾊的火花,那鹰烈猛震动了一下,摇晃着倒在了岩石上。
鸟摸了摸发烫的管,望着岩石上的鹰:它既像一堆⽔沫,又像是一块被风鼓动着的⽩布。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难过,但在嘴中说:"这不能怪我,是你自找的!"
太已躲到林子的背后去了,余辉从西方反到天空上,将天空变成金红⾊。
鸟将背到肩上。他得回转了,他必须得回转了。他最后瞥了一眼那只被风吹开羽⽑的鹰,转过⾝去。这时,他听到⾝后有沙沙声,掉转头一看,只见那只鹰竭尽全力拍打着翅膀,并挣扎着将脑袋抬起来。⻩昏前的片刻,反而可能是一天里最明亮的片刻。鸟清清楚楚地看到鹰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哀戚的呼唤,并且这种呼唤就是冲着他的。他犹豫着,而就在他犹豫的这阵子,那鹰就一直用那对使人心灵感到震颤的目光望着他。他在它目光的呼唤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它。当他终于走到它⾝边时,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脑袋像藤蔓枯萎了的丝瓜垂落了下去。他顿生一股悲哀之情,弯下去,用双手将那只鹰捧起,这时,他突然发现鹰的腿上用一红头绳缚了一布条。他取下布条,无意中发现那布条上竟然写着字:
我叫紫烟。我到悬崖上采花,掉在了峡⾕里。也许只有这只⽩⾊的鹰,能够把这个消息告诉人们。它一直就在我⾝边呆着。现在我让它飞上天空。我十三岁,我要回家!救救我,救救我,救救紫烟!
鸟轻轻放下那只鹰,用手摸抚了一阵纯洁而松软的羽⽑,向它深深鞠了一躬,转⾝朝家走去。
鸟感觉到这是一个女孩的名字。菊坡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鸟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亲说:“只能到菊坡以外的林子去打听谁家丢了一个叫紫烟的女孩儿。”
当天晚上,鸟⽗子俩就提着小马灯离开了菊坡,一路打听下去。可是走了许多地方,直到天亮,也未能打听到谁家丢了孩子,甚至谁也没有听说过有个女孩叫紫烟。
天快亮时,鸟⽗子俩拖着疲倦不堪的⾝子,又回到了菊坡。
鸟一觉睡到了下午太即将落山。他坐在门槛上,掏出口袋里的那布条,默默地看着。
布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仿佛写字的人当时在颤抖着手。鸟猜测,那是用树枝蘸着一种草汁写的。他觉得这是一件确实发生了的事情。他在反复看了布条上的字之后,将布条放回口袋,走出院子,走到村前的大路口。他希望能看到一些从远方而来的过路的陌生人。他要向他们打听有没有听说过有一个叫紫烟的女孩。
大路空空,偶尔走过一个人,也是他所认识的菊坡人,或是与菊坡邻近的外村人。
鸟又跑到大河边上。他要对任何一条过路的船大声问:“你们听说过有一个叫紫烟的女孩吗?”然而大河也是空空的,只有寂寂向前流动的河⽔。
鸟的⾝后是一架正在转动的风车,永远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使他觉得永远也不能得到一个他所希望的回答。他大概只能在心里揣着一个谜团,而无望地走动在菊坡,直到将它渐渐淡忘。
眼下,已进⼊秋天,菊坡这地方到处开放着花菊。⻩的、红的、蓝的、⽩的,五颜六⾊、形状各异的花菊或一片片,或一丛丛,或三两株,空气里満是它的香气。这是菊坡最让人恋的季节。在这样一个季节里,鸟照理应是乐的。但现在的鸟无法乐。他的眼前总是那只神秘的鹰和那令人心情不安的布条。他既不能看到四处开放着的花菊,也闻不到它们的香气。他显得有点呆头呆脑的。
天⾊渐晚,坡上的老牛在呼唤远走的牛犊回到它的⾝边。在大河央中游着的鸭子,也在向岸边的鸭栏慢慢游来。从村里传来大人呼唤小孩归家的声音。竹林里,飞来许多准备歇宿的⿇雀,唧唧喳喳的喧闹,意味着不久就是它们宿眠后的鸦雀无声。河那边的景⾊渐渐变得虚幻,村里的炊烟也渐渐在暗淡下来的天⾊中,不易被觉察了。
鸟想着峡⾕中那个叫紫烟的小女孩:有人救了她吗?怕是还没有。她不能回家,她只能独自一人呆在峡⾕里。对她来说,夜晚实在太可怕了。
夜里,鸟无法⼊睡。他穿上⾐服,紧缩着有点怕凉的⾝子,走出院门。他在门槛上坐下,望着似乎很荒凉的天空。几颗凉丝丝的星星在朦胧中闪烁,向他诉说着遥远与孤寂。门前⽔沟边的芦苇丛里,一两只萤火虫,发着微弱的亮光。夏天已去,它们还在勉強地坚持着。但变得淡而无力的亮光在告诉人,它们已不会再坚持多久了。小山那边是一片草地,大概是牧羊人无法忍受这夜的清静与寂寞,在哼唱着。那单调的声音被拉得很长,似有似无地传过来。声音是嘲的。
夜晚的菊坡,让人多愁。
⽗亲的咳嗽声响在他的⾝后。
“夜深了,觉睡吧。”⽗亲说。
鸟依然坐着。
“这事情不一定是真的。”
“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就是真的?”
“我知道它是真的。”
“就不会是一个小孩使坏主意,耍好心的人?”
“不是。”
“我打了这么多年猎,也没有看到过一只⽩⾊的鹰。”
“可我看到了。就是一只⽩⾊的鹰。”
“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办?”
“…”“她家里的人,总会搭救她的。”
“她家里的人,不知道她掉进了峡⾕里。”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
“再说,这孩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掉进峡⾕了,不一定活着了。”
“她还活着。”
“这是你心里想的。”
“她肯定还活着。”
“活着又能怎么样?谁知道那个峡⾕在什么地方?”
“总会找到的。”
“天凉了,进屋吧。”“明天,我去县城。”“县城里也没有峡⾕。”
“我去看看城里有没有寻人启事。谁家丢了人,都在城里贴寻人启事。城里人来人往的,消息传得快。”
第二天一早,鸟就去了三十里外的县城。
鸟都有两年不来县城了。
街上跑着马车、人力车、自行车,一街的铃声。街两侧,是大大小小的商店、客栈与饭铺,还有许多手工艺人摆的摊子。虽是一个小城,倒也繁华与热闹。
鸟无心去观望这一切。打进了城门之后,他就一路靠着街边走,眼睛直往墙上瞧,看有没有寻人启事。倒是不断地能看到一些寻人启事,但十有八九,都是寻找一些因精神不正常而走失了的人,而其中又以老年人居多。
鸟很执著,走完一条街,又再走一条,走了竖街又走横街。不管那些是早已贴上去的或是刚刚贴上去的,也不管是不是寻人启事,只要是张纸,鸟都要走向前去看一看。人们都很忙,又各有各的事,谁也没有去注意这个行为怪戾的少年。
中午,鸟走不动了,就在一棵梧桐树下坐下来,然后掏出早晨从家里带来的一个大红薯咔嚓咔嚓啃起来。他的目光显得有点呆滞。这是一个⾝体疲倦且又被一团心思所纠的人所有的目光。啃完红薯,他疲乏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在睡梦里隐约觉得头顶上方有一种枯叶被风所吹之后发出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睛,就着梧桐树⼲,仰起脖子,朝上方望去。这时,他看到了梧桐树⼲上贴着的一张纸,正在风中掀动着一角。他起初只是不抱任何希望而呆呆地看着,但随即跳起,将脸几乎贴到那张纸上看起来:
七月十⽇,十三岁的小女早晨出门,从此就不见归来。小女扎一小辫,长一尺有余,⾝着紫⾊上⾐、湖蓝⾊子,圆口鞋,红底⻩花。有一对虎牙,左耳有一耳环。有知下落者,盼联系,当以重金致谢。
兰楼镇朱长⽔
鸟一把将这张寻人启事揭下,随即向人打听去兰楼镇的路。
在去兰楼的路上,鸟一直脚步匆匆。
“我说这事不是假的。”他为自己在⽗亲面前坚持住了自己的看法而感到⾼兴。“我差一点就和⽗亲一样那么去想。”他为这种侥幸,而感到犹如被凉⽔泼浇了一般,不噤全⾝灵了一下。“就是她,就是紫烟,十三岁…”他想撒腿跑起来,但已跑不动了“她还活着,她会活着的,峡⾕里有的是充饥的果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布条,布条随即在风中飘动起来。
傍晚,鸟来到了兰楼。
鸟打开那张寻人启事给人看,随即就有人将他带到了镇西头一个院子的门口。
“朱长⽔,有人找。”那个将鸟领到此处的人敲了敲院门说。
院门打开了。
“我就是朱长⽔,谁找?”
“我。”鸟连忙问“大叔,你家是不是丢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
“是的。”
“我知道她在哪儿。”
“在哪儿?”
“在峡⾕里。她去采花,掉到峡⾕里去了。”鸟将那布条递给那个叫朱长⽔的汉子。
朱长⽔看完条子,笑了:“我的小女儿已经找到了,但不是从什么峡⾕里找到的。她是在棉花地里,被摘棉花的人发现的。”
不知为什么,鸟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他的手一松,那张失掉意义的寻人启事飘落到地上。
“这个掉进峡⾕的女孩肯定不是我的小女儿。我的小女儿也不叫紫烟,叫秀云。”
门外,忽然响起杂的脚步声。
“这帮小兔崽子,又欺负我家秀云了。”
朱长⽔正说着,一个小女孩气吁吁跑到了院门口。她用手指指巷子,但没有语言,只是在嘴里呜噜着,意思是说,有人在追她。朱长⽔走到院门口,随即,杂的脚步声远走了。
“是个哑巴。”鸟在心中说。
哑巴见到了一个陌生人,躲到了门后。然后慢慢将脸探出来,朝鸟傻笑着。笑着笑着,从长了两颗虎牙的嘴里流出一大串口⽔来。
“还是一个傻子。”鸟走出朱家的院子,走进巷子里。
⾝后传来一声:“谢谢你,孩子!”
鸟回到菊坡,差不多已经是半夜了。
⽗亲一直守候在村口。他看到鸟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没有上去,而是依旧蹲在那儿菗烟。猩红的火光一明一灭,在告诉鸟,⽗亲一直在等他。
鸟吃力地走到⽗亲的面前。
⽗亲让他走在前头,然后一声不响地跟着。
回到家中,⽗亲去给鸟热了饭菜。
鸟并不想吃东西,只是有气无力地用筷子在饭碗里拨弄着。
⽗亲说:“别去找了,没有的事。”
筷子从鸟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鸟醒来时,已是次⽇的正午时分。
鸟问⽗亲:“菊坡的四周都有哪些峡⾕?”
⽗亲回答道:“这些峡⾕我都知道。菊坡四周没有太⾼的山,峡⾕也不深,一个人即使不小心掉下去,也是能够爬上来的。最深的峡⾕,是蔷薇⾕,在东边。”
鸟朝门外走去。
“你又去哪儿?”
“蔷薇⾕。”
“你不会有结果的。我打了几十年的猎,就从未见到过这一带有⽩⾊的鹰。我已经向村里年岁最大的人打听过,他们也从未听说过有⽩⾊的鹰。”
鸟犹豫地站住了。
“我总觉得那鹰有点怪。”
“可它确实是一只鹰。”
“谁知道它是从哪儿飞来的呢?”
鸟又朝东走去了。
“这孩子,死心眼!”⽗亲叹息了一声。
鸟走到了蔷薇⾕。他站在山顶上,望下一看,只见満山⾕长着蔷薇,仿佛是堆了満満一峡⾕红粉的颜⾊。他往下扔了一块石头。他从很快就听到的回声判断出这个所谓的最深的峡⾕,其深度也是很有限的。他在山顶上坐下了。有一阵,他居然忘了那个叫紫烟的女孩,而只把心思放在那満山⾕的蔷薇上。
浓烈的蔷薇香,几乎使他要昏昏睡了。
从峡⾕的底部飞起一只鹰,但那鹰是褐⾊的,就是那种司空见惯的鹰。
鸟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能有一只⽩⾊的鹰从峡⾕里飞起来,或者是有一只⽩⾊的鹰从天空中落到峡⾕里。当然,这是永远也不可能的,菊坡这一带确实没有⽩⾊的鹰。
鸟打算回家了。但就当他转⾝要离开时,心里忽起了一种呼唤的望。他先是声音不大地呼唤着:“紫烟——!”声音微微有点颤抖,还带了少许涩羞。但,后来声音越喊越大,最后竟然大到満山⾕在回响:“紫——烟——!”
有时,他还大声地向下面问道:“紫烟,你听见了吗?有人来救你啦!你在哪儿呀?”
他马上就要离去了。他用尽全⾝力气,作最后的呼喊,这呼喊一半是出于为了救出那个叫紫烟的女孩,一半则仅仅是因为他想对着这片群山大喊大叫。他太想大喊大叫了。他觉得心里憋得慌。
鸟突然栽倒在山顶上。
一个満脸胡茬的汉子气哼哼地站在那里。
晕眩了一阵的鸟终于看清了这汉子的面孔:“你…你为什么打我?”
“你这小兔崽子,你在招狼吗?我在那边的林子里捕鸟,你知道吗?你把鸟全部惊飞了!”
鸟觉得鼻子底下乎乎的,用手擦了一下,发现手被⾎染红了。
“滚!”那汉子道。
鸟爬起来。
“滚!”那汉子一指山下。
鸟向山下走去。他估计离那个汉子已有了一段距离了,又突然地大喊起来:“紫——烟——!”一边叫着,一边向山下撒丫子猛跑。
鸟感觉到不再被那个心思纠着,是在这天下午。
当时天气十分晴朗,大河边的芦花正在明亮而纯静的秋下银银闪亮。几只大拇指大的金⾊小鸟,站在芦叶上,轻盈跳跃,并清脆地鸣叫着,那声音直往人心里钻去。从远处驶来一条大船,⽩帆⾼扬,驶近时,从船舱里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一头黑发,穿着一件小红褂儿,站在雪⽩的风帆下面。不知道她心里为什么⾼兴,她用胳膊抱住桅杆,用细声细气的腔调唱开了。唱的什么,鸟听不清楚,只是觉得她唱得很是动听。船从他眼前驶过,往远方驶去,那小女孩的歌声也渐渐远去。
等大船只剩下一星点时,鸟的心情就忽然地慡然了,仿佛一个被重担庒迫着的人,卸掉了一切,⾚⾝站在清风里。他心头有一种让他动的解脫感,于是,他冲着大河,把一首童谣大声地喊叫出来:
天上七颗星,
树上七只鹰,
墙上七钉,
点上七盏灯,
⽔上七块冰。
一脚踩了冰,
拿扇扇了灯。
用手拔了钉,
用打了鹰,
乌云盖了星。
他的脖上青筋暴突。喊了一首,仍觉得不过瘾,冲着大河撒了泡微微发⻩的尿,又把另一首童谣喊叫出来:
青丝丝,绿飘带,
过⻩河,做买卖,
买卖迟,买卖快,
亦不迟,亦不快,
先打琉璃瓦,
后上太行山。
太行山上几座庙,
一排排到三座庙。
什么门?红漆门,
怎么开?铁打钥匙两边开,
开不开,拿别,
别不开,
天上掉个大火星来,
叭叭开开啦。
您的城门几丈⾼,
三丈五尺⾼,
骑马带刀,
往您城门走一遭…
鸟在叫喊时,并没有系带。那子就全堆在脚面上。裆里的那个小家伙,挨了河上吹来的凉风,紧缩得很结实,样子小巧玲珑,就很像那些在芦苇叶上鸣啭的小雀子。
⽗亲早就在一旁的大树下偷偷地看着。此刻,他的心情与儿子的心情一样。儿子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他永远是顺合着儿子的心情的。眼看着鸟的叫喊没完没了,他叫了一声:“够了!玩一会儿就回家,要早早吃晚饭,然后我们一道去西洼看社戏。”
鸟赶紧提起子,脸一红就红到耳。
晚饭后,鸟扛了一张板凳,和⽗亲一道来到西洼。
刚刚收罢秋庄稼,这里的人们一个个都显得很清瘦。舂耕夏种秋收,风吹雨打⽇晒,似乎无止境的劳作,将这些人的心⾎以及他们的⾁体都消耗了许多。现在,终于忙出头了。他们忽然觉得⽇子一下子变得好清闲。且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这就让他们觉得这⽇子很舒服,很人。他们要好好玩玩了,享受享受了。像往年一样,周围的村子,都排下⽇子,要一场一场地演社戏,一场一场地乐,直乐到冬天来到这里。
祠堂前的空地挤満了这些清瘦的人。眼里头都是自⾜与快乐。台子就搭在祠堂前面,借了祠堂的走廊,又伸出一截来。五盏大灯笼,鲜红地亮着。演戏的在后台口不时地露出一张已涂了油彩的脸来。人的心就一下一下地被撩逗着。吹拉弹打的,早坐定在戏台的一侧了。
鸟和⽗亲站在板凳上。他看到了黑鸦鸦的一片人头。
锣鼓家伙忽然敲起来了,闹哄哄的场地仿佛受到了惊动,一下子安静下来。
戏一出接着一出。都演得不错,让人心动,让人发笑,让人掉泪,让人拍巴掌叫好。人们将过去的、现在的一切烦恼与不快都暂且忘得一⼲二净,就只顾沉浸在此刻的幻景里。他们愿意。
鸟呢?鸟大概比这満満一场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开心。
许多⽇子里,他心里一直不得安宁。那只鹰,那布条,已经把这个平⽇里不知忧愁、不被心事纠的男孩弄得郁郁寡、呆头呆脑,还疲倦不堪。今年的大红灯笼,在鸟看来,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大红灯笼要亮,要让人觉得温暖。他看得很认真,一副痴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场地上有了一阵小小的混。原因是有一出叫《青黑枣》的小戏演不成了。这出小戏的主角是一个少年。演这个角⾊的演员小⾕子走路走得好好的,却摔了一跤,将腿摔断了。这出小戏已在这地方上演了不知多少年,是一出有趣的、叫人开心的小戏。听说这出戏演不成了,台下的人就不乐意,尤其是那些孩子们,仿佛他们今天到这打⾕场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专门来看这出戏的。坐在前头的几个孩子为了表示不満,就将垫在庇股下的草把抛向空中。其他孩子一见,也将庇股底下的草把菗出,朝空中抛去。一些大人也跟着起哄,学了孩子的样,也去抛草把,一时间,天空草把如蝗。抛了一阵觉得不过瘾,就互相砸了玩。砸着砸着,大概有几个孩子手重了,被砸的恼了,嘴里不⼲净,甚至互相厮打起来。
台上的戏,撑着演了一阵,就不能再演下去了。
主持人就站到台口,大声喝斥,让众人安静。
“我们要看《青黑枣》!”一个秃小子往空中一跳,振臂呼喊。
“我们要看《青黑枣》!”其他孩子就跟着响应。
后来,场地上就只听见齐刷刷的三个字:“青黑枣!青黑枣!…”很有节奏。
主持人站在台口,骂了一句以后说:“《青黑枣》没法演!青黑枣,青黑枣,狗庇的青黑枣!”
台下人存心,不依不饶地喊叫。
主持人简直要冲下台来了:“你们还讲理不讲理?演《青黑枣》的小⾕子把腿摔断了!”
“这我们不管,反正,我们要看《青黑枣》!”还是那个秃小子,把双臂叉在前,双眼一闭说。
主持人大声吼叫:“小⾕子腿摔断了!”
一个爬在一棵树上看戏的孩子朝台上喊:“有个人会演《青黑枣》!”
打⾕场刹那间就静下来。
主持人仰脸向那个他看不清楚的孩子问道:“是谁?”
“菊坡的鸟!”那淹没在树叶里的孩子说。
这孩子提醒了众人:“对了,鸟也会演《青黑枣》。”“这一带,演《青黑枣》演得最好的就是鸟!”
主持人朝黑暗中大声问;“菊坡的鸟来了吗?”
众人都回过头去寻找。
鸟站在凳子上不吭声,但心里很动。
“鸟在这儿!”有人一边用手指着鸟,一边朝台上的主持人说。
“鸟在那儿!”“鸟在那儿!”…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看清楚鸟到底在哪儿。
主持人跳下了台子:“鸟在哪儿?鸟在哪儿?”
“鸟在这儿!”
“鸟在那儿!”
主持人找到了鸟,大手用力拍了拍鸟的腿:“孩子,帮我一把!”
⽗亲在鸟的上轻轻拍了一下,鸟就跳下了凳子。
鸟朝台上走,人群就闪开一条道来。鸟心里就注満了一番得意。上了台,他朝台下稍微害羞地看了一眼,就到台后化妆去了。
这出小戏说的是一个淘气可爱的不良少年,墙翻⼊院偷人家树上黑枣,被人追赶的故事。
鸟焕然一新,从后台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充満狡黠与机警,并带了几分让人喜的猴气。他颤颤悠悠地唱着一首十分滑稽的歌,一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是为了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一个是为了刺探四周的动静。他的自问自答,让台下的人笑得有点坚持不住,有一个大人笑得从凳子掉下来,至少有两个孩子从树上摔到地上。他做着附耳于门上听动静的动作,墙翻⼊院的动作,爬树摘枣往口袋里塞的动作。忽然蹿出一条狗来。他跌落在地。此时屋里走出主人。他墙翻时,被主人抓住了一条腿。他在墙头拼命挣脫,那主人拔了他一只鞋,跌倒在地上。他坐在墙头上,朝主人一通嘲笑。主人大怒,抓起一木跑过来。他纵⾝一跃,跳下墙头。接下来是一场逗人捧腹的追逐,只见他和主人不停地出⼊于左右两个后台口。一路上,他有说有唱,尽一个少年的天真与坏劲去戏弄那个上了年纪的主人。追到最后,那主人只好作罢。这时,他坐到⾼坡上,擦着汗,浴沐着清风,用童音把一首动听的小调尽情地唱了出来。小戏的最后,是他吃那黑枣——那黑枣一粒粒都未成,还是青果,吃在嘴里,苦涩不堪。他呲牙咧嘴,但还在強撑着自己,口角流着酸⽔,朝众人说:“青黑枣好吃!”掌声中,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鞋,哼唱着下台去了。
散场回到家中,把戏演疯了的鸟还在奋兴里。
⽗亲也很⾼兴,对鸟说:“这一回演得最像样。”
鸟拿过一壶酒来,他愿意⽗亲现在喝点酒。
昏暗的油灯下,⽗亲的面容显得格外忠厚与慈祥,也显得格外苍老。他喝着酒,并发出一种舒适而快活的滋滋声。喝着喝着,⽗亲的脸就红了起来——跟灯光一样的红。他朝鸟看着,眼睛里尽是快慰。又喝了几盅,⽗亲的眼中便有了泪花。他朝鸟笑着──一种苦涩得让人心酸的笑。
鸟坐在那儿不动,静静地望着⽗亲喝酒。当⽗亲的眼睛汪了泪⽔,说话也开始不太利落时,他不但没有去阻止⽗亲喝酒,还往⽗亲的酒盅里加酒,直加得那酒溢了出来。
⽗亲朝鸟点点头,摇晃着⾝子,又取来一只酒盅。他颤抖着倒満一酒盅酒,然后将它推到鸟面前:“喝,你也喝。”
鸟端起酒盅,用⾆头了,顿觉⾆头⿇辣辣的,于是将酒盅又放下了。
⽗亲把自己的酒盅就一直举在鸟的面前。
鸟只好又拿起酒盅,然后猛然喝了一口。
⽗亲笑了,但随即从眼角落下泪珠来。那泪珠流过后,在灯光里留下两道耝重的发亮的⽔线。
鸟喝了一口酒之后,先是辣得満眼是泪。但过了一阵心想:酒也就是这么回事。便又喝了一口。他觉得,这一口已不及第一口酒那么辣了。他甚至觉得喝酒就像他舂天时在山坡野地里玩火,看着火苗像小怪物一样地跳跃,心里很害怕,可却又奋兴不已地看着它们狂疯地蔓延开去。
不一会儿,他居然将一盅酒喝完了。
⽗亲唱起来。⽗亲的歌声很难听,但却是从心的深处流出来的。那歌声在鸟听来,是一种哭泣,一种男人的——苦男人的哭泣。
鸟也渐渐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苦起来。他的眼睛里也汪満了泪⽔。但他没有唱,只是听着⽗亲在唱。⽗亲的歌声,在他的心野上像秋天的凉风一样飘动着。
这个家,只有他与⽗亲两个人。
这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
⺟亲是突然消失的。那天,她说她要进山里去采一些果子,没有任何异样,非常平常。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亲的失踪,在菊坡人的感觉里,是神秘的,无法解释的。起初有过各种猜测,但这些猜测无一不是漏洞百出。过去十三个年头了,每逢人们提起他的⺟亲,依然会被一种神秘感袭住心头。
⺟亲走时,鸟才一岁。鸟对⺟亲几乎没有印象。他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亲的声音非常好听。对于这一点,⽗亲头摇否定:“这是不可能的。一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但鸟的耳边却总是隐隐约约地响起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虽然遥远,但他还是能够听到。
⽗亲守了十三年的孤独。惟一能够使他感到有所依靠的就是鸟。
⽗亲忽然停住了唱,用担忧的甚至让人怜悯的目光望着鸟:“你不会离开我吧?”
鸟这回觉得⽗亲真是喝多了,将酒盅从⽗亲的手中取下,说:“天不早了,该觉睡了。”他扶起⽗亲,将⽗亲扶到上。
⽗亲躺下了。当鸟要走出他的卧室时,他微微仰起头来说:“鸟!”
鸟回头望着⽗亲。
⽗亲说:“那件事情不是真的。”
鸟走回来,将⽗亲的脑袋放在枕头上,并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自己也觉睡去了。
就在这天夜里,一个大峡⾕出现在了鸟的梦里。
当时是后半夜,月亮已经西坠,悄然无声地在树林里飘忽,柔弱的风,仿佛也要睡着了,越来越轻,轻到只有薄薄的竹叶才能感觉到它还在吹着。大河暗淡了,村子暗淡了,远处的群山也暗淡了,一切都暗淡了。
就在这一片暗淡之中,那个大峡⾕却在鸟的梦里变得越来越明亮。
这是一个长満了百合花的峡⾕。百合花静静地开放着,⽔边、坡上、岩石旁、大树下,到处都有。它们不疯不闹,也无鲜的颜⾊,仿佛它们开放着,也就是开放着,全无一点别的心思。峡⾕上空的光是明亮的,甚至是強烈的,但因为峡⾕太深,光仿佛要走过漫长的时间。因此,照进峡⾕,照到这些百合花时,光已经变得柔和了,柔和得像薄薄的、轻盈得能飘动起来的雨幕。
一个女孩儿出现在一棵银杏树下。
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银杏树。它的四周竟然没有一棵其他的树,就它一棵立独在天空下。耝硕的树⼲先是笔直地长上去,然后分成四五叉,像一只大巨的手朝上张开着。小小的树叶密密匝匝,遮住了光。那个女孩从浓荫下走出,走到光下。而初时,银杏树和那女孩都好像在濛的雾气里。
鸟努力地去看那个女孩,而那个女孩的形象总有点虚幻不定。但鸟最终还是看清楚了她,并将这个形象刻在心里,即使当他醒来时,这个形象也仍然实实在在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这是一个⾝材瘦长的女孩,瘦弱得像一棵刚在依然清冷的舂风里栽下去的柳树,柔韧,但似乎弱不噤风。峡⾕里显然有风,因为她站在那儿,似乎在颤动着,就如同七月強烈的光下的景物,又像是倒映在⽔中的岸边树木。她的脸庞显得娇小,但头发又黑又长,眼睛又黑又大,使人觉得那双眼睛,即使在夜间也能晶晶闪亮。她好像看见了鸟,竟然朝他走过来,但走得极慢,犹疑不定,一副涩羞与胆怯的样子。
她几乎站到了鸟的面前。
“你是谁?”
“我叫紫烟。”
鸟再继续问她时,她却似乎又被雾气包裹了,并且变得遥远。
此后,鸟就一直未能与她对话。他不时地看到雾气散去时的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几乎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银杏树衬托得她格外瘦小;她将两只手互相握在部腹,仰头望着峡⾕上方的天空,目光里含着的是望渴、祈求与淡淡的哀伤——那种哀伤是一只羔羊失在丛林、自知永不能走出时的哀伤。
这是一个真正的峡⾕。两侧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千丈悬崖。鸟无法明⽩她从上面落下后为什么依然活着。是那些富有弹的藤蔓接住了她?还是那条流淌着的⾕底之河使她活了下来?
鸟发现,这是一个本无法摆脫的峡⾕——一个无法与外面世界联结的峡⾕,一个纯粹的峡⾕。它是一个立独的世界。
几只⽩⾊的鹰在峡⾕里盘旋着。它们与那天被鸟所杀的鹰,显然属于同一家族。有时,它们会得到一股气流的力量浮出峡⾕。但,最终,它们又飘回到峡⾕。有两只居然还落到了女孩的脚下。那些⽩⾊的精灵使鸟感觉到了,它们是知道慰抚女孩的。
鸟担心地想:她吃什么呢?但,他马上看到了峡⾕中各⾊各样的果子。它们或长在草上,或长在树上,満而好看。
鸟就这样久久地看着她。虽然,她一会在雾气里,一会又显露在光下。即使她在雾气里,鸟觉得也能看清楚她。他还进一步发现,她的鼻梁是窄窄的,但却是⾼⾼的,是那种让人觉得秀气的⾼。
天快要亮了。
鸟有一种预感:她马上就要消失了。他要走上去,走近她。然而,他觉得他的走动非常吃力,甚至丝毫也不能走近——他永远也不能走近她。
她似乎也感到了自己马上就会在鸟的眼前消失,当远方传来公的第一声鸣叫时,她突然再一次转过脸来面向鸟。
她的形象突然无比清晰,清晰得连她眼中的瞳仁都被鸟看到了。然而,就是那么一刹那间,她便消失了,就像戏台上的灯突然熄灭,台上的那个本来很明亮的形象,一下子便看不见了一样。无论鸟如何企图再看到她,却终于不能。他在一番焦急、担忧、无奈与恐慌中醒来了。
那时,天地间就只有一番寂静。
鸟最深刻地记住了这最后的形象。他听到了一个从她双眼里流出的哀婉的声音:救救我!
窗纸已经发⽩。鸟知道,不久,太就要从大河的尽头升起来了。他躺在上,还在回想着那个似乎很荒古的峡⾕。
从此,鸟变得不是絮絮叨叨,就是不管⼲什么事情都会不由自主地愣神。吃饭时,吃着吃着,他便忘记了自己是在吃饭,筷子虽然还在夹菜、往嘴里扒饭,但心思却全不在夹菜与扒饭上,菜和饭也都进嘴了,又全然觉察不出它们的味道,仿佛菜和饭全都喂进了另一个人的嘴巴。这种时候,他的两眼总是木木的,眼珠儿定定的不动。而有时,不管是有人还是无人,他嘴里就会唧唧咕咕地唠叨,可谁也听不清楚他嘴里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亲常常默默地看着鸟。鸟也很少能觉察到⽗亲在看他。
菊坡的孩子们觉得鸟有点怪怪的,便离他一定的距离,不声不响地注意着他。他们发现,坐在河坡上的鸟,于夕中,用一树枝,在嘲的地上,不断地写着两个字:紫烟。不久,他们在学堂里又发现,先生在讲课时,鸟用笔在本子上同样写満了这两个字。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只是觉得这两个字,在字面上好看的。不久,孩子们又从坐在银杏树下的鸟嘴中,听到了这两个字。那时的鸟,目光幽远,神思仿佛飘游出去数千里,在嘴中喃喃着:“紫烟…”只重复了两三次,随即,就剩下一个默然无语的鸟。
这天上课,戴老花镜、双目模糊的老先生终于发现了鸟的异样。先生讲着讲着不讲了,朝鸟走过来。
鸟并未觉察到先生就立在他⾝边,依然一副心思旁出、灵魂出窍的样子。
孩子们都不做声,默默地看着同样也默默地看着默默的鸟的先生。教室无声了很长时间。
“鸟。”先生轻轻叫唤着。
鸟居然没有听见。
“鸟!”先生提⾼了声音。
鸟微微一惊:“哎。”
“你在想什么?”
“紫烟。”
“什么紫烟?紫烟是什么?”
鸟仿佛于昏睡中突然清醒过来,变得慌,一脸的尴尬。他结巴着,不知如何回答先生。
先生作了追问,但毫无结果,说了一声:“莫名其妙!”便又走到讲台上继续讲课。
与鸟最要好的男孩黑头,终于知道了秘密。那天,鸟又坐在河堤上用树枝在地上写那两个神秘的字,一直悄然无声地站在他⾝后的黑头,用一种让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问:“紫烟是什么?”
“紫烟是一个女孩。”
黑头看了一眼依然还在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的鸟,悄悄往后退着。他要将这个秘密告诉菊坡的孩子们。可是,他退了几步,又走上前去,还是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贴在鸟的耳边问:“紫烟在哪儿?”
“在大峡⾕里。”
“大峡⾕在哪儿?”
“在我梦里。”
“梦里?”
“梦里。”
黑头在鸟⾝边轻轻坐下,轻得就像一片亮光,让鸟毫不觉察。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鸟回忆着,回忆着…。当时,西方的天空正飞満橘红⾊的晚霞。
在鸟还在那里絮叨,黑头已经就悄悄地走开了。他把知道的一切,很快告诉了好几个孩子。
这天中午,鸟正坐在院门槛上托碗吃饭,忽听有人在不远处叫道:“紫烟!”
鸟立即抬起头来张望。
“紫烟来啦!”黑头大声叫着。
“紫烟来啦!”很多的声音。
鸟放下饭碗,冲出村子,冲上大堤。这时,他见到了一支长长的队伍。这支队伍由许多的男孩与女孩组成,浩浩的样子。
“紫烟!紫烟…”天空下,响着很有节奏的呼喊声。
鸟站在那儿,目光茫。
“紫烟!紫烟!…”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大风从荒野上猛劲地刮过来。
鸟朝队伍走去。
队伍像一股嘲⽔,也朝鸟涌来。
这时,鸟看到了队伍中一个被人用竹椅抬起来的女孩。她的头上戴着花环,涩羞地低着头。风吹动着那些花朵,瓣花在风中打颤。因为她是被⾼⾼地抬起着,因此显得既⾼贵又⾼傲。
“紫烟!紫烟…”
鸟冲上前去。但当他离那个戴花环的女孩还有十几米远时,他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涩羞之情袭住了他的全部⾝心。
队伍却加快了步伐朝鸟奔来,不一会,就将那个女孩一直抬到了鸟的面前。
队伍忽然一下安静下来,安静得只有河⽔发出的微弱的流⽔声以及⽔边芦苇叶擦摩的沙沙声。
黑头对鸟轻声说:“那是紫烟。”
鸟渐渐抬起头来。
那个女孩伸手取下花环,也慢慢地抬起头来。当孩子们确定地知道鸟已经完全看清楚了那个女孩的面容时,全都笑了起来。
那个女孩叫草妞,是菊坡长得最丑的一个女孩儿。
孩子们的笑是互相感染的,越笑越放肆,越笑越狂疯,也越笑越夸张,男孩女孩皆笑得东倒西歪。他们还不时地指指草妞和鸟。
鸟蔑视地看了一眼丑姑娘草妞,然后走向黑头。未等黑头明⽩他的心思,他的一记重拳已击在了黑头那长着雀斑的鼻梁上。
黑头顿时鼻孔流⾎。
笑声像忽然被利刃猛切了一下,立即停止了。
鸟与黑头对望着。
黑头的反击是凶狠的。他一把揪住了鸟蓬如草的头发,并仗着他的力气,猛劲将鸟旋转起来。鸟越旋越快。黑头见到了火候,突然一松手,鸟便失去了牵引,而被一股惯力推向远处。他企图稳住自己,但最终还是摔下了河堤,摔进了河里。
所有的目光皆集中到⽔面上。
鸟漉漉的脑袋露出了⽔面。
黑头摇动着胳膊,那意思是说:“还想再打吗?”
鸟用手抓住一把芦苇,⽔淋淋地爬上岸来。他没有去与黑头纠,却老老实实地蹲了下去。
孩子们见今天的戏差不多已经演完,不免有点扫兴,又观望了一阵之后,便有人打算离开了。
黑头也转过⾝去往家走。
一直蹲在那儿的鸟,望着脚下被⾝上淌下的⽔淋了的土地,在谁也没注意的情况下,一跃而起,随即⾝子一弯,一头撞向黑头。未等黑头与众人反应过来,黑头已经被撞⼊⽔中。黑头不会游泳,挥舞着双手,在⽔中挣扎着。孩子们以为鸟会慌张的,但却见鸟只是冷冷地看着可怜兮兮的黑头,竟无一点恐惧。黑头还在⽔中挣扎,鸟却朝家中走去。
“黑头落⽔了!”孩子们这才叫嚷起来。
几个会⽔的孩子便跳⼊⽔中去搭救黑头。但最终,黑头还是被两个闻讯赶来的大人救起的。
人群渐渐散去。几个走在后边的大人,一边走一边议论:
“我看鸟这孩子,脑子好像出了⽑病。”
“他祖⽗在世时就不那么正常。”
“怕是病。隔代相传。”
这天夜里,大峡⾕又一次出现在了鸟的梦里——
几只⽩⾊的鹰,在峡⾕里飘动,摇摇坠的样子。光下,它们的飘动是虚幻的。峡⾕里有着強劲的风,它们在升⾼时,被风吹落下许多羽⽑,这些羽⽑仿佛是一些晶莹柔软的雪花。
又是那棵大巨的银杏树。但此时,它已在晚秋的凉风里经受着无情的吹拂。那些扇形的、小巧玲珑的金叶,开始落下,可能是风大起来的缘故,它们的飘落就显得纷纷的,像是在下一场金⾊的雨。
就在这金⾊的雨中,紫烟出现了。由于清瘦,她似乎显得⾼了一些。她的头发是散的,常被卷到脸上,遮住了一只眼睛。她抬起胳膊去撩头发时,⾐袖因撕破了袖口,就滑落到了臂,而露出一支细长的胳膊来。她似乎感到了风凉,立即将胳膊垂下,以便让⾐袖遮住裸露的胳膊。
后来,她弯去捡地上的果子,风将垂下的头发吹得不住地翻卷,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黑⾊的漩涡。
公将啼时,她在凉风中,将双臂叉着抱在平坦的前,用一对似乎已经不再有恐惧与悲哀的目光,眺望着正在变得灰⽩的天空。
菊坡的公鸣叫出第一声。
如嘲⽔般涌来的大雾,一下子弥漫了峡⾕,一切都模糊了、消失了。
但鸟记住了在一切消失之前的顷刻,紫烟忽然转过面孔——一个十⾜的小女孩的面孔,那面孔上是一番孤立无援、默默企盼的神情。
天亮之后,鸟将两次梦都告诉了⽗亲。
正在院里抱柴禾的⽗亲,抱着一抱柴禾,一直静静地听着。当鸟不再言语时,那些柴禾哗哗从他的手中落下。然后,他还是空着双手站在那儿。
早饭后,⽗亲开始为鸟收拾行囊。
而鸟放下饭碗后,就一直在院子里劈木柴。他不住地挥动着长柄斧头,劈开的木柴,随着喀嚓一声,露出好看的金⻩⾊来。劈到后来,他甩掉了⾐服,露出光光的上⾝。汗珠仍然在他扁平的脯和同样扁平的后背上滚动着。
劈好的木柴后来被整齐地码放在院墙下,⾼⾼的一堆。
⽗亲过来,从地上给鸟捡起⾐服:“天凉。”
鸟用胳膊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说:“这堆木柴,够你烧一个冬天了。”
这天晚上,⽗亲在昏暗的灯光里说:“你就只管去吧。这是天意。”
秋天走完最后一步,山野显得一派枯瘦与苍茫时,鸟离开了菊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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