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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海外桃源来异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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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和元年的大宋并不太平,东南诸路除了花石纲等法的喧扰之外,又发生一场水灾。

  大宋的民力虽然一天比一天疲敝,不过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整个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其商业活动的规模依然相当可观。东南来的香料、珊瑚,东北来的北珠、琉璃,都通过广州、泉州、明州、登州而入福建、两浙,并迅速被庞大的华夏市场所消化。

  至于东南那些背井离乡的民们,他们除了接受政府的救济以外,又多了一条出路:到海外去!

  出海对这个时代的农民来说还是一个相当冒险的选择,不过人到了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什么也得试试了。虽然大宋对于国民出入海境显得颇为宽容,但这种事情在可能的情况下最好还是不要被朝廷知道的好,所以等在两浙路、淮东路、福建路的民船,行动都是静悄悄的,在几个月中一千多里的海岸上也不过溜走了几万人——而这个数目相对于受灾的百姓人口而言无异于九牛一。由于比例甚小,地方官员或者根本就不知情,或者看出些端倪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了。

  这些铤而走险的百姓来到海外那个大岛以后,发现情况比预料中要好得多——这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任凭开垦的荒地,是按个手纹就能租走的农具种子,甚至还有耕牛!虽然有瘴疠为患,而且水土也和老家不大一样,但只要身体够强壮便死不了。

  自称汉部的那些小官吏大多识字有限,但对于如何开荒、如何安置新附移民却是得心应手——这是他们在混同江域几年里历练出来的本事!笼港的粮仓储备着玉米、番薯、小麦,够他们借着吃上半年。而泉州的几艘千料大船也不停地运来占城稻的种子。

  看着一井井的蔗田、稻田规整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熬了半年多痛苦岁月的欧适终于出了笑容。这半年里他和新移民一起经历了瘴疠的侵袭,在习惯这里的水土之前曾大病一场,一些熬不过的人死掉了,而活下来的人则如欧适一般,心中充一种大难不死的后福感。

  秋风起时,黑水洋航线上又来了三艘大海船,船上载着农具、粮食和医药——在津门粮价高企的情况下,杨应麒对于开发这个大岛的支持依然是不遗余力——就算他不在津门时,属下官僚也在贯彻着他早就规划好的方针。不过欧适知道,只要今年第二季的水稻可以顺利收上来,那大求岛就不再需要津门方面粮食上的接济了,甚至可以反哺辽东半岛。

  “三年?五年?哪里要那么久!”欧适对着北面发笑:“老幺啊,你的眼光是不错的,不过还是把这个宝岛看小了!最迟到明年,季风一起我就运米北上把津门的粮价给下来!”

  那三艘大船进了笼港后,海平面又出现两艘旧船——那是运送移民的船只了。这两艘船的船主陈阿大是个州人,这次共送来了六百个衣衫不整穷汉。欧适扫了一眼,只见前面那几十个人都是被海风吹干的脸皮,一看就知道是海边讨生活的人。不悦道:“你这个该杀的州佬!我让你到去接那些自愿出海的人,你怎么把沿海的渔民给掳来了?”

  陈阿大那两艘旧船是向欧适租的,不用租金,只要他能给笼港运来五千个移民这两条船就归他了。此外每送来一个人,欧适还会补贴他宋钱一贯、粮食半桶。至于陈阿大如何运营欧适就不管了。

  陈阿大一见欧适这样说连忙叫屈:“哪里有这事!是他们自己愿意来的。欧将军你又没有说不要沿海的人!”

  欧适道:“我也不是说不要沿海的人,只不过这些人怎么看都像是被你坑来的。”

  “没有没有!绝没这事!”

  “嗯,那就算了吧。”欧适一挥手,就让陈阿大他们领赏去。

  岛上自有小吏带着这些新移民去领取工具粮食种子,所有人都走光以后,却有一个脸胡渣的汉子呆呆坐在岸边望着海发呆。

  “喂!那汉子!”欧适叫道:“到村里领粮食去!”

  那人却不理会,仍然呆呆望着大海。欧适问陈阿大:“这人是个傻子?”

  “这个…应该不是吧。”

  欧适又问:“那他干嘛这样?”

  “这个…我哪里知道。”

  欧适见他说话神色有些异样,脸色便带上几分凶狠:“姓陈的,你给我说实话!你这些人究竟是怎么骗来的!”说着手按刀柄。

  陈阿大大惊,这半年来他租到海船后,干的其实也是半海盗的勾当,在海峡附近已经闯出不小的名头,但在欧适面前却还是个什么也算不上的小角色,被他找个理由杀了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忙道:“将军!这些人大都是亡到淮南东道海边的灾民!要不信你逐个问去!不过有几十个确实是我在海岛上招来的…那个岛民。”

  “招来?我怕是骗来的吧。算了。”欧适道:“这些人若种不了田就让他们上船做水军。但那个人呢?”

  陈阿大指着那个发呆的汉子说:“欧将军你是说他?嗯,这家伙来历和别人有些不同。唉,我就跟你实说了吧。年中时我们趁着南风到了沙门岛…”

  欧适奇道:“沙门岛?你们用这两条破船居然去得了沙门岛?好本事啊!”陈阿大陪笑道:“顺风!刚好顺风。”

  欧适问:“你们去沙门岛干什么?”

  陈阿大道:“是这样的,两年前我弟弟犯了军法,被发配到沙门岛上…”

  “哦,所以你就去把他救出来?”

  “是,是,我们在沙门岛一个偏僻的角落下锚,和我老弟陈阿三联系上以后正要走,却发现这个人在海边发呆。我们怕他去告发,便把他也带走了。一开始还想拉他入伙,谁知道这家伙到了船上也是整天发呆!我想想把他放在船上还是不妥,便让他和灾民一起上岸来。”

  欧适点头道:“你们居然没想到杀人灭口而只是把他带走,看来你这海贼还坏得不到家。不错,不错。可是他一个傻子,你们带来给我还要我一贯钱,那不是摆明了占我便宜么?”

  陈阿二忙道:“欧将军你神通广大,也许能治好他也说不定。再说这人是个读书人,也许对将军你有用。”

  “读书人?怎么又变成读书人了?”

  “他全身衣服破破烂烂的,不过有时候口里会溜出些酸气,我想这人也许是被朝廷放的官员也说不定。”

  “被朝廷放的官员?”

  “我也只是猜。”

  欧适哼了一声道:“姓陈的我告诉你,你有胆尽管瞒着我干海盗勾当去,没被我捉住就算你本事。不过你要是敢打着你爷爷我的旗号为非作歹,那你就算逃到麻逸去我也能把你揪回来!”

  陈阿大忙道:“不敢不敢!欧将军的本事和面子整个东海谁不知道!四大家族见了您的帖子没敢说个不字的。陈阿大就是吃了鲨鱼胆也不敢在您面前使坏啊!”这马拍得恰到好处,欧适闻言一笑,把他打发了。跟着走到那汉子面前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汉子抬头瞧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一支枯枝在沙滩上写了“陳正彙”三个字,欧适看得皱眉道:“陈正果…成正果?好俗气的名字。”

  那汉子听得翻白眼,把最后一个字抹了,改成一个“滙”字,欧适叫道:“原来读汇啊,那直接叫陈正汇就好了,干嘛还用这么偏的字。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脑袋有毛病。”

  那汉子陈正汇大怒道:“岛夷蛮荒,不知孝道礼仪!”他用了孝道二字,想必这名字是他父母起的了。

  欧适见他发怒,心道:“看来这人不是傻子。”便大笑起来:“原来你并不是哑巴。我还怕你哑了呢。我说姓陈的,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跑到沙门岛去了?那里可是放罪人的地方。”

  陈正汇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欧适这几年多多少少受了杨应麒的影响,见他是几万个移民里最像读书人的,心里便多了两分优容,耐着心道:“姓…这个…正汇兄,这里海风大,还是进村去吧。我给你洗尘惊。”

  陈正汇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听欧适尽量用读书人口吻对自己说话,便起身道:“我说,你们这里是什么海夷岛国?为何拐我中华百姓。”

  欧适听了陈正汇的话心道:“这人不但不是傻子,而且精明得很!他不和陈阿二他们说话,要么就是不屑,要么就是为了自保而装疯卖傻!”却不答陈正汇的话,反问道:“听正汇兄你一口的汴梁口音,是中原人士吧?”

  陈正汇奇道:“你一个海外夷族,居然听得出汴梁口音!哼,我是福建人,不过在汴京读过书,所以言语雅正。”

  欧适笑道:“原来如此,那咱们就是一家人啦。我不是什么夷族!我也是汉人来着。”见陈正汇脸上有不信的意思,便问道:“正汇兄你几年没回中原了?”

  陈正汇怔了一下道:“几年?我也记不得了,我被放的时候,是大宋政和元年。”

  欧适惊道:“政和元年!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陈正汇道:“你国也得到我大宋颁赐的历法了么?居然知道我大宋纪元。”向周围国家颁历是东方世界的外大事,周边国家若得中国颁历,便是在国际上得到中国的承认。

  欧适笑道:“我们和大宋的联系从来就没断过。”

  陈正汇一听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几年里大宋发生的事情?”他打听这个,显然是身在海外,心系中原。

  欧适道:“倒也知道一些。去年是大宋政和七年,听说今年改元了,是重和元年了。”

  “改元?”陈正汇惊道:“皇上驾崩了么?”

  “这个…好像不是。”欧适道:“道君皇帝还好好在那里呢。至于他为什么改元,我也不是很清楚。”

  陈正汇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政和七年…重和元年…”长长一叹:“一晃快七年了!”

  这时两人走近,欧适发现他其实还很年轻,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心道:“其实这人蛮可怜的,七年前被放的时候他应该才二十出头,七年的青春就这样在荒岛中白白丢掉。”

  陈正汇又问:“这几年大宋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欧适道:“你问朝廷的,还是民间的?”

  陈正汇迟疑了一下道:“朝廷的。”

  欧适道:“想想好像和七年前没什么变化。虽然改元,但皇帝还是原来那位,宰相还是蔡京,不过朝局好像比七年前更坏了,百姓过得也更苦。”

  听到“蔡京”的名字陈正汇哼了一声道:“相!祸国殃民!他怎么还不死!”

  欧适奇道:“你认得他?”

  陈正汇哼了一声不答,欧适道:“莫非你就是得罪他被放的?七年前你才二十出头吧?居然就能得罪蔡京,了不起啊了不起!”

  陈正汇却不受他吹捧,说道:“你刚才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为何引我大宋百姓到此?”

  欧适心想你这人果然有点酸!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出境,居然这样跟我说话。但想起杨应麒对读书人历来都很有雅量的样子,自己可不能输给他!便耐心说道:“别把我们说得这么坏!我刚才和你说了,我们不是夷族,都是汉人。大宋这些年来政局大坏,我们在老家活不下去,才被迫从大宋逃到这里来。”他说到这里换了一副心情,觉得自己礼下敬贤,大有古人之风,舌头也开始大了起来:“我记得古代有个姓陶的,好像写了篇什么《桃花记》的,说一群百姓受不了秦国暴政逃到一个山谷里…”

  他还没说完陈正汇纠正道:“不是《桃花记》,是《桃花源记》。什么姓陶的!那是大诗人、大隐士陶潜渊明。”

  “嗯,是了,就是那个‘掏钱’。”欧适笑道:“我们这里也和那个桃花源差不多。大家在大宋…嗯,在蔡京当权之下活不下去了,只好跑到海外来。我们出力流汗,总算在这个大岛上整治出这么一块地方来,可以过日子了。”

  他引出陶渊明的典故,陈正汇一听脸色便大和。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逃避苛政,那是圣人也同情的行为。

  欧适又道:“还有刚才你看到的,并不是我们动什么坏心思去惑大宋百姓。今年东南各路遭了水灾,加上人祸,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们也不像那桃花源里的人那么自私,既然有个好活路,便要让同族的兄弟知道。所以才雇了那批船夫到沿海各地去传音信、接父老。至于陈阿大跑到沙门岛去,却不是我的指使。”跟着便把陈阿二去沙门岛的原因解释了一下。

  陈正汇听到这里敌意全消,眼神中甚至出些许敬意来:“原来如此。那你们也不算外夷,而是义士了。方才陈某人唐突了,还请见谅。”又请教欧适姓名。

  欧适笑道:“我复姓欧,名适,舒适的适。这里的人口顺,都叫我欧将军。陈兄,我看你不如便先在这里住下吧。有句唐诗怎么说来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咱们在这里遇上也是缘分。”

  陈正汇微微一笑,也不去挑欧适引诗里的错别字,心想这些人原来都是同胞,只是来海外避难而已,虽然不是儒林高士,但也深受我汉邦文化之熏陶,心里又多了几分亲切。

  两人进了村,陈正汇见有专人正在给新来的移民派发工具口粮、安排住处,心道:“他果然没有骗我。”对欧适更添好感。

  欧适安排他住在自己隔壁,他屋里有一大堆杨应麒送他的书籍,自己从来不看,刚好送给陈正汇。陈正汇书荒了好几年了,忽然在海外得了几百卷的书竟然兴奋得睡不着觉,通宵玩赏。这几百卷书以儒家正典为主,旁及《孙子》、《管子》等,也都是正学,甚合他的口味。第二适来到见他居然抱着书歪倒在地上瞌睡,不由好笑,心道:“这人要是去见应麒,多半对他胃口。”

  陈正汇就这样安心在岛上住下。欧适等人自称汉部,来岛上的移民也都如此跟着这样自称,陈正汇一开始丝毫不以为意,但慢慢地就看出一些端倪来,觉得欧适并不是如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他花了几天时间把笼港和靠港的村庄走了个遍,问询各处民情,渐觉其立村、建制、司法都有一套严密的体系在,越往细里看就越是心惊:“这分明是一套可大可小的治国之道!大合圣人之心!他们是不知不觉这样形成的么?还是说这欧适是个大智若愚的天才?”暗里旁观,见欧适指挥水师兵卫打击海盗、威慑土著的手段,心道:“这人也是个将才。不过好像不怎么读书,那怎么能建立这样一片基业?”

  因见汉部官吏行事堂正,偶尔便在旁提一些意见。他本是个容易愤的书生,但在沙门岛数年已磨平了棱角。由于幼承家学,底子本来就厚,人又聪颖,这些日子在求边看边学,用后世一句通用政治话语来讲,叫做“有了理论加实际”所提意见便句句切中大求岛军政之弊。欧适听他说的有理,便一一依行。这一来,欧适佩服陈正汇有真本事,陈正汇也感怀欧适能知遇自己,两人的谊又深一层。

  陈正汇在岛上住了两月后,对港口与各村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欧适见状,想起杨应麒任用杨朴的旧例,便干脆把政务都交给了他。陈正汇也不推辞,在他看来,治理这样一个小地方对自己而言真是牛刀杀了。他心里也不以汉部官吏自居,不过是把这件事情当作放期间的一个寄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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