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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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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回到市政府做秘书,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黄一平却已经摸透了廖市长的思维方式与语境。眼下,看似在征询你的意见,有礼贤下士的意思,可实际上,他是利用这难得的清静,在梳理自己的思路。这种似问实答式的梳理,表明他其实早已成竹在,不仅所有疑问都不复存在,而且逻辑上的障碍也悉数扫除。当然啦,有些时候,也不排除这种发问的背后,可能会设置了一些小小的陷阱,有些许顽童般的卖。这种语境下,作为秘书,就得不失时机地跳下去,假装自投罗网,以不动声的幼稚甚至愚蠢,来足一下领导的某种期待。

  闲聊中,市长廖志国的意图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他准备在城搞一座地标建筑,集体育、演艺、会展于一体,按照国际一水准规划、设计、建造,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鲲鹏馆”

  话题是从两则城官场民谣扯开的。

  “一平啊,最近有人给我发了两个段子。”一上车,廖志国就拨着手机,忍不住先乐了。

  “说城官场新官上任四步曲:一年探,二年干,三年盼,四年蹿。又说,城官场招待外

  来官员四大样:一捧,二拽,三打,四踹。”

  黄一平一听,也笑了,说:“这个在城民间传很久了。”

  廖志国说:“这两段顺口溜,倒像是专门冲我而来。不过,你别说,话糙理不糙,总结得倒

  还有些道理,看来咱们城人民还是很有智慧的嘛。”

  黄一平笑而不语,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这时,汽车正以一百公里的标准时速,行进在城通往江的高速公路上。黄一平稳稳操纵着方向盘,廖志国斜倚在柔软宽大的真皮后座上。车上,就他们两个人。

  像多数身负要职、理万机的官员一样,廖志国的程里几乎没有双休这个概念。来城大半年了,他一直做的是“官”或曰“走读市长”——孤身一人履任城市长,家还在百里之外、一江之隔的江。不要说平常日子,就是双休也难得回去,多数时候只能像今天这样,忙到星期天下午才能空跑一趟。这一趟,还是夫人苏婧婧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短信,催着回去的哩。

  司机老仇的子患了腺癌,定期化疗,需要有人贴身照顾,双休接送廖市长的任务,就由秘书黄一平主动承揽下来。其实,廖志国也是个老驾驶,平时喜欢摸摸方向盘。可是,上边早就三令五申,领导干部一律驾,市内人少车稀的大道上偶尔过过手瘾倒也罢了,上了高速就不敢再让他开了。何况,苏婧婧也一再叮嘱黄一平:对于你们廖市长,驾车与受贿绝对是两大忌,务必帮忙把好关。

  奥迪A8的能相当好,从油门、刹车到方向盘都很轻巧圆润。车子挂的是武警号牌,平时放在接待处,实际上是廖市长的长途专用车。在城,市委书记洪大光也享有这样的特权,他兼任军分区委书记、第一政委,分区给他配了一辆军用号牌的凌志。挂了武警和军牌的车辆,不仅免过路过桥费,而且可以在通行中享受到特殊优待,譬如高速公路上的超速,道路拥挤时的强超、加,繁华闹市区的逆行、闯灯,等等之类,警即使遇到也不会太多计较。这样的礼遇,对于出差外地、公务繁杂的政要员,便显得非常重要。

  话题还是围绕那两则民谣。

  廖志国继续阐释道:“这个口诀看似戏谑,其实却反映了某种官场规律,也体现了中国人特有的心理特征。你看呀,作为新官上任,特别是像我这样异地任职的新官,第一年到任,总得先拜拜码头,探探路子。第二年,等到情况熟悉了,人脉关系打通了,这才思量着如何放开手脚干。等到了第三个年头,有了些政绩、官望,就开始盼望组织关注、领导青睐了。到四年一个任期将,时间、年龄都熬得差不多了,就考虑该挪挪窝儿了。这个蹿,我估计有两种可能,要么高升上蹿,要么狼狈逃窜。哈哈,这个新官上任四步曲,真是太形象了。还有,这个招待外来官员的四大样,也相当生动。像我这种初来乍到的外任官员,人地生疏、一张白纸,各种势力肯定首先得拉拢、示好,诚恳邀请你加盟他的圈子、山头。拉的一个重要手段,便是吹捧逢、恭维抬举,千方百计邀你上轿、请君入瓮。如果这招不灵,你不识抬举,敬酒不吃,那就使出另一招——请你吃罚酒,使出杀威一通狠打,其目的也无非两条:或是迫你就范,或是令你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若是遇到有的主儿捧、打皆无效,软硬全不吃,那就干脆飞起一脚,把你当做瘟神踹出城地界。这个步骤,非常符合中国文化的一个特质——先君子后小人,先礼后兵。”

  “让廖市长这么一诠释,简单的两句民谣,好像倒有了城官场周期律的意思哩。”黄一平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才,廖志国的解读之准确、到位,让他不觉心里一惊。这个乡农技员出身的市长,平常口口声声自称草,表面看上去拉拉、大大咧咧,其实却不是个人,甚至还相当内秀哩。

  “可是,我绝不能让这个周期律牵着鼻子走!我这个外来和尚,偏偏不信这个,就是要打破这种周期律!”廖志国说这话时,习惯地举起右手,先是以掌在空中用力一劈,而后又猛地收成拳头,在后座上狠狠一击。

  刚才廖市长的这个举动,说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借“鲲鹏馆”这个项目在城正式开疆辟土、登台亮相了。那态度,果断且坚定,却又隐含了一丝赌硬斗狠的成分。

  “一平啊,我到城时间也不短了,你看我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板斧,就从这个‘鲲鹏馆’项目切入,如何?”廖志国点燃一支香烟,说话时身体完全摊开在后座上。显然,他对自己刚才的一通宏论,相当满意。

  “呵呵!”黄一平笑笑,却什么也没说。

  “城上下六百万双眼睛紧盯着我哪,不下手看样子不行,下手不狠好像也不行哩。唔?”廖市长又问。

  黄一平还是笑笑,什么也没说。他从反光镜里看到,廖志国的那张国字脸虽然一直漾着笑意,眼神却突然庄重起来,且似乎闪过了一丝肃杀之气。

  重新回到市政府做秘书,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黄一平却已经摸透了廖市长的思维方式与语境。眼下,看似在征询你的意见,有礼贤下士的意思,可实际上,他是利用这难得的清静,在梳理自己的思路。这种似问实答式的梳理,表明他其实早已成竹在,不仅所有疑问都不复存在,而且逻辑上的障碍也悉数扫除。当然啦,有些时候,也不排除这种发问的背后,可能会设置了一些小小的陷阱,有些许顽童般的卖。这种语境下,作为秘书,就得不失时机地跳下去,假装自投罗网,以不动声的幼稚甚至愚蠢,来足一下领导的某种期待。此类游戏,对于有着十一年秘书阅历的黄一平而言,早已驾轻就。况且,这种游戏并不似猫玩老鼠那样的险境,有时只当是博领导一乐。不过,玩归玩,却又不能玩过了头。否则,明显出马脚,会让领导感觉虚假,反而失去了趣味。秘书之道,巧拙、高下之间的区别,往往就是这种度的把握与拿捏。

  “不是说城古时有鹏城之誉吗?鲲鹏展翅,九万里,扶摇直上。古人如是赞美过,我们借用过来,多有气魄!”廖市长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顾自侃侃而谈。

  “这个建筑,将来不仅要成为本市、本省的标志建筑,还要成为长三角、东南沿海甚至南部中国的一个地标。我要让世人知道,北有京城鸟巢、水立方,南有城鲲鹏馆!唔?一平,是不是这个意思?”廖市长显得极度兴奋。

  “那是肯定!在城投下二三十个亿,做这么大一个项目,怕是相当于投下一颗原子弹哩!”黄一平回应得兴高采烈。

  这时,黄一平若是再不接腔,就显得很不合时宜了。两个人的场合,貌似随意闲聊,可何时该装痴卖呆,何时当随机接应,也是一门不小的学问哩。况且,廖志国是个非常优秀的演说家,善于以自己的情绪鼓动和影响别人,他对“鲲鹏馆”美好前程的展望,无疑大大感染了秘书黄一平。

  “对,就是原子弹!而且是超重量级!”廖市长两眼大放光彩,道:“来城大半年了,我发现城太平静、太平淡、太平庸了,就像一个男人,长相俊俏,举止规范,可走在大街上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缺什么呢?缺的是一股拔、刚之气!最近我把城几乎跑了个遍,感觉真正有亮点的地方并不多,可能还就城市建设容易突破。我搞这个项目,不仅会牵扯一些利益关系,而且很可能会触碰到城的政治布局与权力结构,可能会被人误解成政绩、面子工程,也肯定会引发很多议论。而这,恰恰是我所要达到的根本目标。可以说,这座建筑的终极意义不在形而下,在形而上。我就是要用这个工程出来搅局。如果通过这个项目,能把整个城搅动、带动起来,引发一次思想大解放、观念大更新、发展大跨越,那也就功德圆了。”

  车子停在廖市长家楼下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廖家的房子是在江市中心的一个高档小区,虽然不是别墅,却占了一幢四层公寓的一个单元,外观不起眼,内里相当宽敞,装修也非常考究。

  黄一平打开后备箱,搬下一只硕大的纸箱,里面是从城带回的芦笋、腐、草鸡蛋等当地特产,还有黄一平专门从老家捎来的两捆小白菜。

  “一平弟弟,辛苦啦!”苏婧婧闻声了出来,热情地与黄一平打招呼,同时接过丈夫手上的外套。

  这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子,娇小玲珑的身材,圆圆的脸庞微微发福,未曾开口先传来

  快的笑声,一口甜糯的吴侬软语,夹杂其间的普通话发音有些嗲气。眉眼间,那种盈盈笑意,既含志满意得、养尊处优的快慰,又带夫荣贵、母仪天下的雍容,一份收放自如、把握适度的自信,更是漾在一道道舒张的眼纹里。

  “婧姐好!”黄一平赶紧回应。

  东西搬到屋里,黄一平就要告辞,却被苏婧婧拦住,道:“那不行!晚饭快好了,怎么说也得吃了再走。再说,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以后凡是到婧姐这儿来了,一定要吃了饭才可以离开。这既是一个家规,也是一条纪律哟。”

  黄一平连忙点头:“好的,我听婧姐的。”

  看得出来,苏婧婧对黄一平的热情,并非假装出来,而是发自内心。显然,她对丈夫选的这个秘书相当满意。

  说来也许是某种缘分,黄一平第一次送廖市长回家,就得到苏婧婧的好感。那天一进门,苏婧婧盯住他看了好久,然后一惊一乍地将丈夫叫来,说黄一平特别像她的一个弟弟。廖志国看了半天,神情有些犹疑,嘴上也说有些像。后来黄一平才知道,苏婧婧的那个弟弟,其实是一个表弟,五年前在美国出了车祸去世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认下你这个弟弟了。”那天,苏婧婧留下黄一平吃了饭,并且拉住他坐下说了好长时间话。其实,黄一平也明白,第一次见面的那种谈话,多少带有考察质。作为子,苏婧婧肯定希望丈夫身边的秘书,是一个踏实、忠诚的可靠之人。结果,黄一平了一份不错的答卷。

  “我不喜欢唯唯诺诺、点头哈的秘书,那样的人媚态十足,没有骨气,跟在领导身边,会降低了领导的品位与档次。太过神气的秘书也不讨人喜欢,那种人往往聪明有余、诚实不足,很容易就把领导给耍了,甚至出卖了。”苏婧婧直言不讳。“姐姐就把姐夫交给你了,平常我也照顾不到他,只能拜托弟弟你了。”

  这两个多月来,黄一平坚持随车接送廖市长,有时甚至亲自开车往返于城与江之间,除了照顾司机老仇外,自然也有一点特别的用意——他已经看出来了,表面刚十足的廖志国,居然非常惧内。而貌似柔弱的苏婧婧,反倒是个控制特别强的女人。况且,苏婧婧对城官场的热情,丝毫不逊于自己的丈夫。对于一个秘书而言,遇到这样一位市长夫人,若非幸事,即是悲哀。换言之,一旦搞好了与这位市长夫人的关系,那自己这个秘书也就做成功了,相反,要是不小心得罪了,恐怕也就厄运连连了。

  或许真是因为长得像她弟弟的缘故,仅仅数次往来,黄一平便成了江廖府的客,更是最受苏婧婧的客人。

  苏婧婧毕业于省工艺美术学院,曾经担任过江文化馆副馆长、书画院副院长,现在是江文联专职副主席。他们夫妇有一个儿子,在省城读的是双语教学的私立学校,据说从初二开始就要国内国外轮读书。苏婧婧母亲早逝,八旬老父和她一起生活,请了两个农村亲戚帮助做家务,并不需要她亲自操劳。因此,除了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她的业余时间主要就是在家搞点创作,且热衷于艺术品收藏,挂着江市收藏协会副会长的头衔。也因此,她才有大把的时间与精力关心丈夫的政事。

  晚餐非常丰盛,其中一条罕见的长江鲥鱼,是苏婧婧催促丈夫回来的主要理由。

  黄一平与廖志国、苏婧婧三人坐在楼下餐厅,老人年纪大行动不便,由亲戚在楼上服侍用餐。一条珍贵的鲥鱼便一分为二,楼上楼下各半。

  餐桌上的气氛很轻松、融洽。像所有注重保养的贵夫人一样,苏婧婧吃得很少,尤其荤腥更加难得动筷。她的任务,除了不停给丈夫和黄一平搛菜,就是说话。

  “已经好多年没有吃到这么好的鱼了。”黄一平细细品味着鲜的鲥鱼,由衷赞叹。

  “是不容易搞到,别看只有二斤多,据说出了一万多块钱才抢到手哩。”苏婧婧回应道。

  黄一平听了,心里一惊——天哪,如此说来,刚才那一口,岂不下百元以上?抬头看看苏婧婧,似乎只是随意说说,并无半点显摆之意。至于男主人廖志国,则从容吃喝,更无半点讶异之。黄一平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苏婧婧始终是谈话的掌控者。闲聊了一会儿鲥鱼、菜,话题很快由经济转换到政治。

  “知道吗,最近江这边又有大动作了。”苏婧婧所说的江这边,听上去似乎是泛指,实质特指从城过来担任江市长的冯开岭。也许是因为黄一平曾经担任过冯开岭的秘书,所以一般不直接点名道姓。

  “唔?”廖志国习惯性发问,筷子虽不停歇,眼神却一下就警觉起来。

  苏婧婧谈论官场上的情况,无论事涉城还是江,从来不避黄一平。刚开始,廖志国会表示一下态度,或是用眼神,或是以语言,可苏婧婧总是笑着辩驳道:“一平弟弟是自己人,随便说说何妨!”

  黄一平赶紧停下碗筷,齿也不再动。涉及冯开岭的话题,虽然不便话,却不能不有所表示,否则就假了。

  “还是在你那个‘航母城’上做文章。现在又不搞改制退股了,据说干脆准备卖给一个港商,好像正在商谈,对方开价十二亿元港币,这边商定的底价十六亿元。”苏婧婧自顾轻声细语,娓娓而谈。

  “混账!”廖志国突然“啪”的一声摔下碗筷,脸色立时铁青。

  黄一平暗自一抖,知道这是戳到廖市长的痛处了。

  刚才苏婧婧说的那个“航母城”是一座高达六十六层的商贸大厦。五年前,廖志国担任江市常务副市长期间,分管城市建设,主持规划、设计、建成了这座建筑。当时,这座大厦不仅创全省层高、占地面积、使用面积之最,而且其独特的舰船型外观也非常别具一格。建成之后,这座建筑很快成为闻名遐迩的一处地标建筑,江人自豪地称之为“航母城”借助这座庞大建筑的地标效应,廖志国一时名气大振,随后他又亲自主持了大厦的招商引资,使之成为有三十多家全球著名公司加盟的“总部大厦”他自己也亲自担任大厦董事长直到离任。

  黄一平两周前送廖市长回来,就曾听苏婧婧说过,江市府正在考虑转让“航母城”的国有股份,理由是大厦建设与运营成本过高,实际亏损相当严重。眼下,冯开岭是江市行政一把手,江市府自然与他画着等号。

  “这个项目是江的一个形象嘛,如果转让股份或者卖掉,那还不说散就散掉了,那些公司总部很快就会退出,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一艘航母!再说,花二十亿建成的一个工程,开价十二亿、还价十六亿,亏他们想得出来!”廖志国义愤难抑。

  “人家还不是看着你的政绩碍眼,急于要拆你的庙嘛,听说卖掉大厦的资金都有去处了,准备在运河两岸搞什么系列主题公园哩。”苏婧婧依然笑意

  听到这里,廖志国干脆撂下碗筷,不吃了。黄一平见状,只好赶紧把碗里的饭扒了。

  “生什么气呀,人家在这边塌你的台,你在那边再建就是了。你不是说要准备搞个什么‘鲲鹏馆’嘛,抓紧就是了,而且要建得更有气势!”苏婧婧安慰道。

  涉及冯开岭的话题,黄一平自然不便话。

  坐了一会儿,廖志国起身到浴室洗澡,黄一平见机告辞回返。

  苏婧婧照例送到门口,站在车前,拉着黄一平又说了些悄悄话,无非还是拜托黄一平,如何照顾好廖志国,一口气代了十几条注意事项。比如,记得催他按时吃降药啦,空闲时帮他按摩一下肩和啦,吹完头发要用护发素啦,染头发只能用某种法国品牌啦,抽烟要少、喝茶要鲜啦,等等。黄一平自然一一点头,表示记住了。

  “姐姐还是要啰嗦一句,你姐夫在城,绝对不允许有人给送钱送物,清正廉洁放在第一位,这个你一定要帮我把好关!”苏婧婧叮嘱道。

  “这个婧姐你放心,所有人找廖市长,都得经过我这儿哩。”黄一平说。

  等到黄一平坐进驾驶室,苏婧婧又追加一句,说:“其实我们做人也并非不讲人情礼仪,只是慎重些罢了。有些可的朋友,一定要先带到家里来,我帮你姐夫把把关。如果正常往来一概拒绝,我们就不是凡人了。”

  初夏的风暖暖地从窗口吹来,空气里有幽幽的花香。黄一平深一口气,用心细细辨别着花香的成分。是的,有芍药,也有丁香,似乎还有广玉兰。那种略带清淡甜味的香气,则是绿叶和青草经过了白天充足阳光照,遭遇夜滋润后散发出的特有味道。

  “放”校后勤处那六个多月,作为一名享受正科级待遇的主任科员,他的固定职责只有一项——负责校园绿化,换言之,就是伺候那些花卉林木。不过,跟着那个跛腿花工老耿头,他倒是认识了很多形态各异的花木,也熟悉了那些花蕊、叶片、草中沁出的不同香味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假如再给他一年半载,说不定就会多一个花木园林方面的专家哩。黄一平打开车载CD,一首柔美徐缓的《江花月夜》,顷刻间便轻烟泉般漫溢在耳畔。离开廖志国家,江市区上到高速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路上车子比白天明显少了许多。黄一平将车速放到一百二十公里,基本上是匀速行驶。

  窗外,是江市灿烂如花的夜景。

  想起刚刚和廖志国、苏婧婧夫妇共进晚餐的场景,黄一平心情依然难以平静。谁能想到,自己这个曾经遭贬放的罪臣,不仅回到市府做起市长秘书,而且前后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竟然与廖市长夫妇关系融洽到如此境地。这种境况,简直恍然如在梦中。

  事实上,廖市长当初亲*板,决定让黄一平担任秘书,并且官升副处级调研员,不光在机关里引发了强烈震动,黄一平本人也是深感突兀,一时不知所措。

  八个月前,城市府换届在即,正值省里研究确定市长人选,有人举报时任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若干问题。其时,作为冯市长秘书的黄一平为形势所迫,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受到内警告处分,由市府调至校后勤处,做了一名伺花草的普通科员。风波过后,冯开岭与廖志国分别在一江之隔的城与江间对调,并顺利由常务副市长当选市长。黄一平本已做好在校与花草相伴到老的准备,对于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再抱任何希望。孰料,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了他。

  那天,他头顶着仲的阳光,身穿布工作服,正指挥一帮临时请来的花工,给校花房拆除越冬的保暖层,忽然接到市府秘书长江大伟的电话,说是市长廖志国亲自找他谈话,让他马上赶到。

  这边黄一平电话还没放下,那边校几个校长、副校长就急忙蜂拥而来,有的夺黄一平手中的工具,有的摘他头上的草帽,还有的递给他擦汗的纸巾。不一会儿,后勤处长亲自开着校最好的轿车,来催黄一平赶紧上车,接受市长召见。显然,江大伟的电话,已经先一步打到校长室。

  他懵懵懂懂走进市府大楼,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引得廖志国一阵哈哈大笑。这一笑,搞得站在一旁的江大伟面尴尬,倒使黄一平瞬间解除了紧张心理。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廖志国上来就这么一句,听上去似乎没头没尾很唐突,却让黄一平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心照不宣的亲切。

  “不要在那边伺候那些花花草草了,还回来,跟着我干。唔?”廖市长说话时肢体语言非常丰富,尤其右手忽而变掌、忽而握拳,不停在前挥动,目光直对方,有一种强大且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黄一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那个“唔”却不料,廖市长马上就转到另一个话题:“过去的事,责任不在你,以后慢慢把它消化掉。现在回来,也不是简单的回来。我已经和市委洪书记换过意见了,先解决副处级调研员,任命与调令一起下。你爱人是叫汪若虹吧?我也和卫生局讲好了,调到局机关来管管文档吧,减轻你的负担,方便我们工作嘛。以后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都可以慢慢解决。唔?”

  廖市长说完了,并不征求黄一平的意见,而是吩咐他赶紧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到他这里来上班。

  黄一平当时就像做梦一样,什么激动啦、感激啦等等,统统都来不及体验和感觉。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足有整整一个中午,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种哭,排解宣出来的到底是惊喜还是委屈,已经分辨不清了。

  似乎也不完全是喜从天降。事后,黄一平仔细想想,此前也还有些微蛛丝马迹——黄一平刚到校两个月,人代会还没开,政府还没有换届。有一次,身为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的廖志国,前来校参加一个处级领导干部培训班的结业典礼。合影结束时,黄一平与后勤处一帮临时工忙着往回搬椅子,正好碰到市府秘书长江大伟陪廖志国走向汽车。黄一平一愣,低声叫了秘书长就打算从旁边溜过去,不想被廖志国用目光紧紧捉住。江大伟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叫住黄一平,向廖市长作了介绍。

  “哦,原来你就是黄一平!”廖市长的手主动伸过来,握得很有力。话语与目光里,皆有意味深长且令人捉摸不定的东西。

  黄一平当时也无暇多话,出手就逃也似的避开了。事后,他也反复回味过廖志国的目光、语气,解读下来的潜台词不外乎两种含意:哦,你就是那个打着领导旗号,在外边胡作非为的市府秘书?能耐不小嘛。此其一。其二,呵呵,你见义勇为帮了冯开岭的忙,让他到江占了我的窝儿,却害得我调到城这破地方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在校碰到廖市长看似偶然,可廖市长的那句话,以及伸出手来的用力一握,却富含另外的深意,至少说明黄一平其人其事于他并不陌生,且不十分的反感。

  另外还有一件事,则是发生在廖志国当选市长之后不久。那时,国家建设部要来城搞一个调研,主题是关于城市建设与保护。此前,冯开岭为了竞争城市长一职,曾经在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这篇文章不仅得到省委龚书记的青睐,而且被推荐到北京一份重要专刊上,引起国家建设部领导的注意。现在,北京来人调研,自然主要是循着那篇文章而来。廖志国新官上任,对情况还不熟悉,准备一份像样的汇报材料便成了当务之急。对于城的城市建设与规划,除了曾经分管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外,黄一平乃最为熟悉情况者。况且,那篇文章从思考提纲到撰写初稿,及至后来请托N大方教授修改润,皆由黄一平直接操作。因此,廖志国亲自指令,急借市委校后勤处科员黄一平,前来市府协助准备汇报材料,时间一周左右。

  黄一平接到通知,并不感觉奇怪,其余包括校领导和市府同人在内的各人等,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试想,一个曾经在市府工作了十年的前秘书,临时借回去帮忙提供点资料,完全属于正常范围内的事。至于这一借,是否还有其他的意图,所有人都不可能朝那个方向想。想当年,洪大光书记的秘书涉嫌嫖娼被辞退,后来有传闻说是遭人设局陷害,折腾了好几年还是石沉大海。最终,与洪书记亲近的市委秘书长放出话来:“即使是冤案,也不行!一个秘书的清白与前途事小,市委和书记的脸面事大。”已经造成了的影响,就如泼出去的水一般,岂能轻易收回?

  借到市府准备汇报材料期间,黄一平就像一个从事卧底潜伏的地下工作者,尽量把自己的活动范围缩得很小,开会讨论时也专挑角落处坐。可是,廖市长却不放过他,经常把他从角落处拎出来,提些问题“请教”他。黄一平也听得出来,廖志国对冯开岭的那篇文章颇不以为然,所提问题难免刁钻古怪,或是冷嘲热讽,颇有故意揭丑的意思。黄一平对于这个新任市长,倒也不怯,回答时不卑不亢、拿捏有度,既不为旧主粉饰遮掩,也不做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勾当。

  不过,经过那短短几天的借用,黄一平凭借自己十年秘书过人的察能力,倒也把廖志国揣摩了个大概,尤其对其独具特色的肢体动作、语言风格、思维习等观察了个七不离八。因此,等廖志国后钦点他做了秘书,反倒省去了很多过渡与磨合。

  事后,廖市长也曾经坦言,他来城之前,因为涉及与冯开岭互换位置,特别在意城这边的情况,自然知黄一平其人。校见面握手,黄一平给他留下颇佳观感。至于之后借来帮忙准备汇报材料,那就已经有调他回来的想法了。

  下了高速,进入城市区,接到信息处秘书小马的电话。

  “黄哥啊,我是小马。”小马的声音很柔,与他瘦弱矮小的身材非常吻合。场面上,小马像市府办的同事一样,称呼黄一平黄处长,私下里则称他黄哥,这种特权得到了黄一平的默许。

  小马原是市府文印室的一名打字员,其舅舅曾担任市委副秘书长,因此才调到信息处当了秘书。前些年,这位副秘书长因为经济问题被判刑,小马在办公室里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以前,黄一平也不怎么瞧得起他,感觉这种完全靠关系生存的人,既没有尊严,也不值得交往。可是,自从黄一平遭遇挫折下放校之后,小马却三番五次主动找到他,或是送些书籍、茶叶、影碟,或是拉他到乡下亲戚的渔场垂钓,有时还约他一起找个小饭馆,喝点小酒,通报点市府那边的情况。虽然小伙子外表有些委琐,可心地善良,对人也真诚。那期间,几乎所有过去的同事、朋友都突然疏远了他,只有小马是市府里唯一与他保持热线联系的人,也算是给黄一平孤独的灵魂些许慰藉吧。

  一来二往间,黄一平竟然与小马成了朋友。

  重回市府办后,黄一平高调保持着与小马的友谊,意在报答那段雪中送炭之情。

  “今天我值班,刚才规划局于海东局长来过,说是冯开岭市长从江给你捎来一些茶叶,是今年刚出的*新茶,好几千块钱一斤哩。”小马声音怯怯的,显然是怕黄一平责怪。

  听到冯开岭的名字,黄一平心里像被什么硌了一下。那种感觉很奇怪,虽然过去大半年了,可是每次听到冯开岭的名字,他还是会有这种反应。

  自从调离城后,冯开岭除了让邝明达转过一封信,还曾经捎带过一些物品与问候的话。黄一平只说谢谢冯市长关心,我在校会好自为之,云云。信与问候语都收了,礼物则全部退回。此后,冯开岭看看这边确已平静,就再没同他联系过,邝明达、于海东、郑小光等几个冯氏亲信也几乎断了联络。现在,冯开岭忽然送来茶叶,肯定与他重回市府担任廖志国秘书有关,似乎倒也不好直接拒绝,否则就显得自己太小气。可是,刚刚在廖志国家听到了那一番议论,这个茶叶显然不再是普通的人情往来,也不那么轻易好收下。

  “这样吧,你把茶叶收好,不要告诉任何人,等我星期一上班后再作处理。”黄一平吩咐小马。

  收了电话,他把车速放到很慢,关了音乐,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盘算:自己回归市府,到底与冯开岭有无关系?

  对于黄一平重新回来,城政界猜测议论一直不断,他本人心里又何尝不是疑窦丛生!

  记得那天从廖市长办公室谈话出来,黄一平当天下午就到校收拾东西,装了两只纸箱,由校里派车送回家,算是与校做了告别。校里从校长到炊事员、花工,几乎全部出动,依依不舍送到大门外。临上车的那一刻,校长忍不住拉住他,避开旁边那些人,悄悄问:“恕我多嘴,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来校,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所谓处分、下放,只不过是做一个形式,走一个过场?假如真是这样,我们校的领导就傻到家了。你来校这几个月,受了不少委屈,算是我们有眼无珠。现在,我代表校领导和同事,向你表示真诚的歉意!”

  黄一平当即摇头否认,说:“怎么会呢,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自己也不清楚。你也知道,我来校,一直做好要在这里退休的准备。感谢你和校里各位同事对我的关心,我会记住在这里短暂而难忘的时光!”

  可是,环顾周围那些人的目光,黄一平知道自己的解释颇显苍白,且难以令人信服。

  回到家里,汪若虹居然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今天忽然听说你又回到市政府,不仅医院里炸开了,就连我自己都震惊了。后来才知道,不仅你调回机关了,就连我也被调到局办公室,说是廖市长亲自指令卫生局,为的是让你腾出精力做好工作。老公你说实话,是不是今天的局面,当初你和冯市长早就计划好了,只是怕密才没告诉我?”

  看着汪若虹脸上遮盖了半年多的愁云惨雾,瞬间又烟消雾散、云开出,黄一平心里既觉快慰,也感到一丝酸楚。可是,对于子的疑问,他也只能摇头。

  这之后,黄一平陆续接到很多祝贺的电话,其中不少原本相处甚好的朋友、同学、同事,免不了会提出各种疑问,或者直接道出各自的猜测。总之,就在廖市长找黄一平谈话之后,城机关大院里迅即风起云涌,种种猜测、非议甚至谣言如春天柳絮般飞扬起来。概言之,主要不外乎以下四种说法。

  冯开岭临别“托孤”说。当初,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临近换届提拔之际,突然遭遇竞争对手的匿名信,控告其利用明达集团巨额资金打点官途,为省城某公司老总郑小光在城承揽工程谋利,等等,冯一时难以身,便使用了舍车保帅之计让秘书黄一平代为受过,自己则顺利金蝉壳。冯氏在即将赴任江之前,将黄一平作为工作与权力交接的一个重头,郑重托付城诸公,得到同样郑重的承诺之后,方才放心离去。半年时间,是冯开岭给出的一个最长期限。

  省里“压力”说。省委杨副秘书长、组织部年副部长等几位要员,因为冯开岭的缘故,曾经在城得到很多实惠,并与之形成利益同盟,也由此与黄一平结下不浅私。或者,黄一平在这过程中留有一份备忘录,记载着那些权贵不可告人的秘密。上述诸公出于自保,给城方面施以巨大压力,要求给予黄一平重见天的机会。洪大光之,迫于人情与压力,只好答应。

  冯开岭与廖志国“易”说。冯开岭告别城任职江,事出有因,事后虽由黄一平顶了包,却也留下诸多麻烦,如同中越边境那些地雷,不知何时便会引爆。同样,廖志国在江任职多年,也是出于类似缘故才易地就职,二人正所谓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既然大家股后边都不干净,何如彼此伸出援手相互拉兄弟一把。廖氏这边把黄一平安抚好了,冯氏那边自会投桃报李。官官相护,实乃官场独特、亮丽之一景,并且传统久远深入人心。

  黄一平暗中“反水”说。曾几何时,黄一平为保冯开岭不倒,奋不顾身主动请缨,以柔弱之肩扛下天大重担,可真到受了处分、贬谪校,其间又受了人情冷落、世态炎凉,更无法排遣心中冤屈与郁闷,不几便心生悔意,难耐之下向新任市长廖志国处求救。廖志国为官多年,深谙走投无路之人,最是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若是起用了黄一平,不仅获得一位素质不俗、死心塌地的秘书,而且可以制约江那边的冯开岭,正所谓一石二鸟。上述诸种传言,虽然纯属旁人凭空想象与捏造,却不住频率极高的中间转手,三传两传便成为了要素俱全、细节生动的完整故事,甚至连场景、语气、眼神等等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不得不信。譬如说到冯开岭临别“托孤”一节,说是冯开岭一手握着洪大光,一手拉着黄一平,所言几乎全是骈四俪六,直说得涕泗横,声泪俱下,那样感天动地的场面,怎么可能不让洪大光心生恻隐?再比如,关于省里“压力”说是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几乎拿黄一平当了换筹码,与洪大光、廖志国在电话里讨价还价了半天,最终双方拍板成,两相言,甚至通过电波还以茶代酒遥相碰杯哩。

  的确,廖市长选择黄一平做秘书,让很多人感觉百思不得其解。

  众所周知,黄一平问题的子,是在现任江市长冯开岭身上,而冯开岭的须,又牵扯到城官场的众多官员,且与省里某些官员也有瓜葛。按照通行规则,廖志国异地任职,又是新官上任,应该与城官场此前的是是非非彻底撇清,绝对不会、也不应该主动介入。谁知,到任城才半年,换届选举结束不过两三个月,他竟相继放弃了多名试用秘书,决定起用受到处分的黄一平。因此,廖志国的这一举动,实乃官场之大忌。用句城俗语讲,叫做子不寻你,你寻子嘛。

  外界议论固然热烈,黄一平的内心也不平静。刚开始,他也非常吃惊——是啊,自己既无过硬的后台,此前与廖市长也素不相识,怎么忽然就峰回路转了呢?对于机关里盛传的那几“说”他根本不相信。作为当事人,别人不懂,自己却一清二楚,所谓“托孤”说、“反水”说纯属子虚乌有。至于“易”与“压力”两说,凭黄一平多年的官场经历与感觉,不论冯开岭也好,还是省里年副部长们也罢,可能都非常之小。何况,黄一平知道,随着时过境迁,自己已然由一块烫手山芋冷却成一块臭狗屎,这些当红的政治人物避之唯恐不及,谁还会再主动染指?

  不过,重回市府后,廖志国倒是在某次闲聊中,偶然提及起用黄一平的动机,说:“作为一市之长,有个称心、顺手的秘书非常重要!我对秘书的要求,文字水平、协调能力等方面才能固然重要,忠诚老实却是放在第一位。来到城之后,我曾经留意机关里对你的各种议论,正面评价还是主要的嘛。而且,好多人告诉我,说你遭遇委屈后没有听到一句抱怨与反悔的话,这样的忠诚与骨气很难得。校的同志也反映,你在那边干得不错。一个被贬之人能有如此状态,正是我所欣赏的类型嘛。”

  黄一平听了,似乎有些相信,却又不全信。凭借官场厮混多年的经历,他知道像自己这种际遇,应该不会以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能解释得通。

  不过,有一点黄一平心里很清楚——廖市长此举,不论动机如何,都是从政治与仕途上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恩同再造,情大于天。单凭这样的结果,自己除了感激与报答,于情于理均别无选择。

  车子进了市中心,已经十一点半。黄一平没有回家,而是拐到市府大院停好车,又悄悄步行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朝自家相反的方向驶去。

  到了晨花苑那幢熟悉的楼下,他才给章娅雯打了电话。意外的是,她竟然没有睡。

  “怎么还没睡?”黄一平问。

  “等你呗。”章娅雯语气里有些少见的俏皮。

  “胡说,今天又没说好要来。”

  “那也没说不来呀,但是我知道你会来。”

  进了楼道,黄一平生怕被人看到,故意绕开电梯,从楼梯爬上了五楼,一路随手关了廊灯,用钥匙轻轻打开那扇熟悉的门。

  章娅雯穿着睡衣出来,马上黏虫一般盘到黄一平身上。先以嘴、舌头彼此打了招呼,而后催着黄一平赶紧洗澡。一会儿,待他草草冲洗一番出来,没等身上擦拭干净,两个光的身体就紧紧贴在了一起。

  黄一平进入到章娅雯滚烫的身体,一串低浅唱,马上在房间里回。高亢处,甚至有些惨无人道的味道,不知情者定以为此处正发生凶案哩。

  从对方的体温与润程度上,黄一平觉出她确实在等,且应该在等。只是作为一个懂事的女人,她既不会打电话,也不会发短信。好在他有心灵感应,自己主动来了,否则这一夜她定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章娅雯的呻,不断刺着黄一平的望。他在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与自信。感谢苍天,在他仕途失意、人生跌落低谷时,让他遇到了这个女人,赐予他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这才使他度过了一段炼狱般的日子。

  回想半年前受到处分,从市府平级调动到市委校那一幕,黄一平至今仍心绪难平。平生第一次,他知道了什么叫虎落平原,什么叫龙搁浅滩,何为世态炎凉,何为人情冷暖。

  那时,他被分到行政处,没有仪式,没有领导出面交接,就像一只纸篓一般,被扔到十个人一间的大办公室里。在那个环境里,除了他和另外两个正式人员,其余全是驾驶员、临时工,整天人来人往,不是抽烟吐痰打嚏,就是肆无忌惮地说下话,有时*得让人不忍入耳。至于工作分工,处里本就僧多粥少,各人拥权自重独霸一方,没人肯把手里的油水让出一点一滴,就只有绿化维护一项,还是从一位临时工那里硬挤出来的。

  也许是经历了太大起伏,心已死寂,也许天生就不是同一类型的人,黄一平在那种环境里感觉非常难受。老是坐在办公室里,他自己不痛快,周围人也感觉不自在,而且还老是会有人来差遣他,比如校领导从食堂买了米、面、油,处长找人搬张新买的椅子,甚至就连司机换轮胎需要人打下手,全都“顺便”叫他帮忙。于是,到那儿没几天,他就讨厌了那间大车店式的办公室,喜欢上校园里那些红花绿草。除了做好那几个花工的日常管理,有时他也亲自穿着工作服下到花房、草坪,帮助修剪、浇水、施肥。实在没事可做了,就与花房里的老花工聊天,听他介绍各种花木的习。可是,那些花花草草终究还是缺少了灵,委实难以排遣他内心太多的郁闷与苦恼。

  不久,他终于找到一个理想的去处——资料室。那里,有很多图书、杂志、报纸。本来,校作为教学单位,是专业技术人员集中的地方,学术气氛应该很浓。如果是在大学,图书馆一定是最繁忙、拥挤的地方。记得当年在N大历史系读书时,图书馆就常常人为患,到晚上或周末,同学间会轮相互代占座位。可是校不然,偌大的资料室几乎整天空空,好多书籍报刊几乎从来就没人翻看过。几本印刷质量不错、名气不小的专业刊物,粘连在一起的页码,还是黄一平小心翼翼用小刀划开的哩。

  在图书馆,黄一平很快就熟悉了管理员章娅雯。说来也巧,三十出头的章娅雯,也是毕业于黄一平母校N大的图书馆系,只是比他晚了将近十年。

  章娅雯是个非常安静、优雅的女人。也许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特别白,皮肤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乍看上去,她的面相不是很惹眼,或者说算不上漂亮,可是特别经得住细看。如果你有时间慢慢打量,那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原本并不精致的零件,由于布局合理、科学,便显得非常生动协调,看了无比舒服。再加上,章娅雯是个善于用衣服、饰品美化自己的女人,一身经常变化、合体大方的衣着,将她不甚丰的身材衬托得倒也凹凸有致,曼妙异常。

  两个人最初的交往,是点头微笑,后来就有了你好、你早之类的礼节寒暄,再后来目光在彼此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了,到最后就有了益密切的交流。章娅雯其实是知道黄一平的,试想,一个常务副市长的秘书,经过处分、下放一番折腾,落难到校这样的市委下属单位,有些知名度并不奇怪。

  章娅雯和黄一平谈的最多的是书,语气里没有不屑,目光里没有怜悯,即使谈到各自的经历,也是非常淡然、坦然、实在。其实,章娅雯的经历也好不到哪里,尤其是感情经历。她丈夫原是本市职业大学的老师,后来到上海师大进修,就留在那个学校了,不是由于业务,而是因为一个漂亮同学。离婚了,没有孩子,她一个人单独生活,从校到家里,过得一点也不痛苦、孤独,读书让她得到很多。

  黄一平在章娅雯这里,能够避开后勤处里的那些庸俗、无聊,又可以暂时忘却社会上的那些冷落、白眼、闲话,还能滤除掉汪若虹的唠叨、埋怨。在章娅雯的轻声细语中,他可以慢慢平静自己的心情,修复、安抚受到伤害的灵魂。很显然,章娅雯是个细心且善解人意的女子。两个人都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只不过一个是被丈夫和爱情,一个是被官场与仕途。

  第一次走进章娅雯的家里,是黄一平到校大概两个月之后,那时,市里人代会刚刚开过,还有一个星期就是节。黄一平发现她两天没有来上班,就以为她是在家忙年货,或者有别的什么事。可是电话打到家里,却听到那头传来剧烈的咳嗽,原来她病了。黄一平知道她住在晨花苑。白天他不好去,晚上就悄悄买了水果和鲜花,到了小区门口才打了电话,告知来看望她。来到她家里,发现她住的房子很大,装修不错,收拾得也有品位,只是明显感觉缺少人气。看到她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太好,知道她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他就先削了水果,然后从冰箱里找了蔬菜,煮了菜粥端给她。对于黄一平的到来,章娅雯很感动,加上吃了东西,脸色马上活泛起来,漾着少女般的绯红。

  此后,黄一平经常到章娅雯家里。好在她是一个人,娘家在县里,平时少有客人往来,也不怎么和外边的人联系。有时,她那里灯泡、马桶坏了,或者买了什么时鲜水果、蔬菜之类,也会把黄一平叫过去。

  大概是黄一平第三次上门吧,两个人有了肌肤之亲。那天,章娅雯从市场上买了新鲜螃蟹,回来拆碎了做成红烧狮子头。黄一平是吃过好菜的人,什么熊掌、天鹅之类皆不稀奇,但吃章娅雯做的菜却别有滋味。两个人都喝了些酒,身上出了一层细汗,饭后黄一平提出想洗个澡,本来是说回家洗,可章娅雯却理解成在她这儿洗,就打开热水器,拿了一套睡衣。黄一平洗澡的时候,先是隔门与章娅雯聊天,后来就干脆打开门把她拉进浴室,三下五除二帮她了衣服,在浴室一边淋着热水一边有了初次。章娅雯*,却不似表面那样文雅,叫声既大且,把黄一平的身体刺得无法自制,做了足有四十分钟,还意犹未尽。这一来,黄一平就渐渐上了瘾,很快成了章娅雯那儿的常客,有时白天两个人也悄悄溜回去,做了再来上班。

  黄一平从市府放到校,虽然心情不舒服,可是却有一样好处——应酬少了,不熬夜了,不出两个月体重就增加了十多斤。而且,他还突然发现,自己的功能忽然增强了很多。过去在市府做秘书,尤其是跟在冯开岭后边,养成了夜猫子的习,越到深更半夜精神越好,每天睡三两个小时是常事。天长久,习惯倒是习惯了,有酒、二手烟的刺,加上利用车上、厕上、桌上空补觉的本事,倒也不觉得多么疲劳,可气却消耗很大,功能也衰退得快。四十岁的男人,正是如狼似虎,不说夜夜折腾,三天两头来次把当属常态,浑如做几个俯卧撑般轻松。可实际上,每天后半夜回家,老婆早就睡,自己进了门浑身也似散架一般,哪里还有力气和心境*。有时,即使勉强霸王硬上弓了,也是劣质火柴般“扑哧”一声,马上就面条一般疲软。去年有一阵,帮助冯开岭写那个论文,及至后来省里*测评拉选票,黄一平整个月都下部不举,疑似得了痿症。可是,到了校才两三个月,由于生活有了规律,也不再熬夜了,黄一平感觉功能又恢复了,他甚至感觉自己重又做回了新郎状态。那种在女人体内的持久坚,把女人搞得大呼小叫,自己也是无比之快慰。如是征服的*,似乎比官场上权势的征服更有成就,也更加享受。

  当然啦,眼下跟随廖市长做了秘书,虽然时间不长,可又回到熬夜应酬、加班加点、生活无规律的老路,黄一平又有了痿的感觉,时常感觉力不从心,做得相当勉强且缺少质量。

  今天这样的状态,已经算是久违了,应该是与章娅雯的主动合有很大关系。

  不一会儿,折腾疲劳了的章娅雯便沉沉睡去。

  黄一平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两点。

  汪若虹在房间里听到响声,赶紧穿着睡衣出来了,夸张地用手指指房门,悄声说:“今天你宝贝女儿耍赖,硬是挤到大上来了。”

  黄一平笑笑,说:“那我就委屈一下,睡她的小喽。”

  “肚子饿了吧?快点洗个澡,我给你点吃的。”

  见丈夫一脸疲倦之,汪若虹马上进了厨房,在黄一平洗澡的空当了些汤圆、煎鸡蛋、牛端出来。

  还真是有些饿了。在廖志国家的餐桌上,需要全神贯注来应付苏婧婧的谈话,吃饭其实只是个点缀,充其量也就吃了个六成。后来在章娅雯那里,做的又是只出不进的力气活,消耗之大唯有自己感觉得到。因此,面对子端出的食物,黄一平饿虎一般食起来,很快便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肚子了,看着子含情脉脉的目光,黄一平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走到对面把汪若虹揽住,手、嘴并用直奔那些感部位,动作幅度极其夸张。汪若虹虽然呼吸也有些急促,却生怕动作太大惊醒了女儿,劝阻道:“忍一忍,明天吧。”

  黄一平听了,面失望之,内心里却大大松了一口气。

  躺在女儿上,他久久不能入睡,干脆就点起一支烟,打开头灯,半倚在云吐雾起来。本来,他是不吸烟的,主要是魏副市长和冯市长都不抽烟,汪若虹从医学角度也反对他吸烟,可是廖市长是个老烟,自己拔烟的同时,常常也会甩一支给他,有时甚至顺便把火递过来。他开始拒绝过几次,后来就有些抹不开脸面,特别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拒绝似乎就不识抬举了。而且,廖市长还有一个理论:“你整天陷在一帮烟民中,被动吸烟的量很大,危害并不比吸烟者小,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以毒攻毒嘛,唔?”于是,黄一平只好上了,成了一个新烟民。不过,他从来不把烟进去,因此并不感觉有什么瘾头。

  不一会儿,隔壁房间响起了此起彼伏轻微的鼾声。黄一平能够准确分辨出,哪个声音是子的,哪个声音是女儿的。

  听着这样舒畅、平缓的鼾声,他内心深处起了一点波澜。经历了仕途、人生之路上的大起大落,自己如同坐了一趟过山车,而子女儿这两个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同样也经历了不小的煎熬,真是悲喜两重天哪!

  刚才在与子亲吻、抚摸的时候,他已经明显感觉到,汪若虹脸上的皱纹又加深了些,鬓角的白发也添了不少,两只Rx房愈发松弛,总之,这大半年又老了许多。而这种衰老,显然与他的仕途挫折有很大关系。

  半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不仅使黄一平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人生重挫,也让包括汪若虹、小萌在内的所有亲人经历了一次精神煎熬。

  想当初,贵为市府秘书,黄一平跟随市长左右,整天有看不尽的笑脸,听不完的好话,吃不厌的美味,家里也是人来人往、宾朋座。其时,汪若虹在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先是由三班倒的普通护士升任护士长,后来又调到机关科室上了常班,做了管理人员。女儿小萌在学校里也是校长、老师精心呵护的天使,经常有担任升旗手、主持人之类出头面的机会。可是,随着黄一平受到处分,贬谪校,突然间,一切都归于死寂般的平静,那些过去曾经围着自己转的同事、朋友、同学、老乡,一个个忽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即使在大街上偶尔遇到了,他们也都故意装着看不见。尤其是那只手机,号码带着一串吉祥数字,以前每月费用都在千元以上,平均每几分钟就要接到一个电话,现在却整天也响不了两次。汪若虹在单位里,虽然第一医院的仲院长还算义气,依旧让她做原来的工作,可周围人的冷言冷语却寒如冰霜,令她几次产生回到病房上三班的念头。至于小萌在学校,日子更加不堪。学校本就是个冷暖颇为感的势利地方,校长、老师又向来喜欢把好恶放在脸上,害得她小小年纪差点得了抑郁症。

  那段日子,黄一平就像一只蜗牛,尽量把自己蜷缩起来,不外出不伸张,只有到了家里才得以稍许放松。同时,他也告诫汪若虹和小萌,再不要指望周围有那么多热情的笑脸,更不要贪图额外的便利与好处,一切都要回归普通人家、平民百姓的生活,尤其要调整好心态,从容面对冷落、白眼。当然啦,那段时间,黄一平也能感受到家里气氛的某种变化。就说汪若虹吧,以前什么家务都不要他做,可是自从他调到校,渐渐把买菜、洗衣、做饭之类的活计,全都甩给了他,而且态度也不像过去那样温柔,言语之中时有不,责怪他不该大包大揽下那些罪过,落得如此下场。每逢此时,黄一平就只有苦笑置之,内心感叹夫之情不过如此。而这,也是他与章娅雯感情出轨的一个重要原因。

  都说磨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坎坷是人生最大的财富,以前感觉那是当事人矫情,在玩阿Q,等到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不是。回想此前四十岁的人生,虽说出身农村,家境贫寒,从考大学到毕业分配,及至借到教育局、上调市府,期间也经历了一些波折,可那都是一些小小的涟漪、微澜。这次的巨大打击,使他对人生有了真正的思考与感悟,也让他通过各种人的不同嘴脸,体味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人情。现在重新回到市府,做了市长秘书,好多人都告慰他以前的一切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甚至连汪若虹都相信一切也都会回到从前。可是,只有黄一平自己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他已不再是半年前的那个黄一平了。对于市府大院,对于秘书这个行业,他表面虽然驾轻就、按部就班,然而,骨子里却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盲目、自信了,对机关、官场这潭深水陡然平添了敬畏之心。有时候,他甚至会突然产生某种莫名的恐惧。

  平心而论,对于廖市长调他回来做秘书,黄一平在感觉突然、充感激的同时,心底也是五味杂陈。尽管机关里对他回归的原因多有猜测,莫衷一是,可是他却一再提醒自己,不论社会上有多少种猜测、议论,他唯一应该做到的,是始终保持着十二分的清醒与警觉,不要误信流言,也不要误入别有用心者的陷阱。既然那么大的坎坷都经历过了,那么官场上的很多风险也就应该能够从容应对、坦然承受了。而且,有一点他特别感觉庆幸,也特别充自信——当初,帮冯市长扛了、顶了,虽然吃了亏、受了挫,可说到底还是赚了。现在,不论廖市长出于怎样的考虑把他召回,于他都是一种善意的回报与收获。试想,如果当初他不帮冯市长扛下来,而是照实把事情抖出来,那么冯市长就会倒台,甚至还会牵连到省里年副部长、杨副秘书长一众官员,他黄一平一定也难独善其身,或者即使没有受到大的影响,免受了牢狱、革职、处分之灾,政治上也绝对会成为一个陪葬品,同时还会落下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诚的恶名。如是,廖市长或别的什么市长们,还会用他这个遭到唾弃的秘书吗?这次命运的转变,在给予他打击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重大启示——秘书这行,若说基本要求与条件,除了忠诚还是忠诚,虽然这种忠诚有时会蒙受一些冤屈,甚至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跟定了一个领导,就等于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绝对不能三心二意,更加忌讳做不忠贰臣。因此,黄一平坚定了一个决心:不论自己回归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今后对待廖市长,仍然得把忠诚放在第一位。这是他做人的最高原则,也是他行事的最低底线。

  当然啦,介于过去跟随冯开岭的那段教训,他内心也不是没有顾虑,毕竟那种挫折带给他的伤痛非同一般。在这半年时间里,他一边努力忘却、淡化过去,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味、反刍往事,其结果使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忠诚,不等于盲从,更不等于愚顽,做人行事固然得有原则和底线,忠诚本身也同样需要保持原则和底线。

  由此,黄一平想起,廖志国就任城市长后,曾经自立过一条“三不”规矩:在城辖区范围内,不收受任何形式的礼金,不赴私人宴请,不在宿舍里接待下属谈公事。同样,黄一平也为自己设下一条“三不”底线——不应该自己涉足的领域,尤其是牵扯到权、钱、物或重大人事者,坚决不主动手,不深度介入,不直接染指。

  如是,既为自清,也为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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