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56节一个阴谋
然而,他的脚却踏着、泥泞的斜坡,一步步向下滑,仿佛整个身子已不再听从他的理智的控制了…
他不能回到地面上去。
他回到地面上去干什么呢?参加那场战争么?那场战争离题太远,荒唐离奇!那场战争不属于他郑富,也不属于遇难的窑工,那场战争是二老爷们借题发挥出来的一个阴谋!
他想,总有一天,这些丧失了理智的窑工们,会领悟到这一点的!
晃动的油灯将沉重的黑暗一点点撕破了,抛在他的身后;光明与黑暗在他面前搏击着,使他产生了一些联想。他又一次想到了刘先生,他觉着这位来自省城的、有学问的先生就像这油灯一样,把田家铺镇上的茫茫黑夜照亮了,使他一下子看清了这个丑恶世界的真实面目,使他认清了那些绅耆老爷们的险恶用心!他真诚地想:假如他是土生土长的田家铺人,假如他也像三骡子胡福祥、工头王东岭那样有很大的号召力,那他一定会制止这场没有实际意义的窑民战争的!
现在他却做不到。没多少人听他的。窑工们被这一声爆炸炸昏了头,炸进了二老爷们的怀抱里不开身了!
他的心不由得一阵阵紧缩。
他有了一种忧伤的孤独感。
在胡思想中,他又一次来到了堵的巷道面前。他举起灯,对着一棚腿、棚梁照了一下,留心察看了一下周围环境,然后,将贴身揣在怀里的炸药块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干燥的大矸石上。
他坐在上一次他和伍三龙、大老李他们扒腾出来的矸石碴上歇了一会儿,对着油灯的灯火,点着了锅烟。
着烟,他想起了小兔子。
从那个风雨夜以后,他一直有一种做了贼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那个他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小孩子,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无数次地设想过那天夜里的情形,他想,倘若那天夜里小兔子真的握着切菜刀闯进了房间,那么接下来必然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一场搏斗。他不会让步的,不会的!他不是玩他母亲,而是真心喜欢她,真的要娶她做老婆。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和他谈谈,就像两个男子汉之间的谈判那样,公正地、坦诚地、不失尊严地谈。他会说服他的。
然而,他所挚爱的那个女人没给他这个机会,她一定要他从后窗跳出去…为此,他后悔了好长时间,他觉着自己丢了颜面,也丢了一次和另一个男子汉摊牌的机会。后来,他还是想过要和小兔子好好谈一次的,可总没遇上合适的机会;结果,事情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今天。
今天,他独自一人来寻找小兔子了,他想,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没被这罪恶的矿井噬掉,他就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谈不通就揍他,以父亲的名义。
一袋烟完,他磕了磕烟锅儿,将烟荷包和烟杆儿裹在一起,紧,到了后的带上。
他把小褂儿搭在棚梁上“吭哧,吭哧”刨起了面前冒落的矸石。
碎小的矸石渐渐被他清理干净了,一块巨大而坚硬的岩石凸出来。他在岩石下面刨了个坑,将一块炸药填了进去,然后划着洋火,点着上面的药捻子,便转身往坡上爬。当他气地爬到十步开外的地方时,炸药“轰隆”一声炸响了,他脚下溅落了一些碎矸石、碎岩石,手上的灯也在一阵白色气的冲击下熄灭了。
他点着了手中的灯。
他提着灯冒着阵阵烟雾,来到了那块大矸石面前。
矸石并没被炸碎,但被炸裂了,矸石凸的一部分被炸飞了。
他很失望。
他向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手,又起煤镐在矸石下面的纵深部位,刨了一个小坑,将余下的两块炸药全了进去。
他再一次将药捻子点着了。
炸药增加了一倍,爆炸力自然要比上一次大得多,他知道。他所在的七号柜经常干开拓巷道的活计,玩炸药不是一、两了,对炸药的习可谓了如指掌。
他想躲远一点。
不料,命运竟这么乖戾,就在他奋力向上爬到五六步开外的时候,他的一只脚蹬到了铁道当中的一个小地滚上,一下子滑倒了。斜井下的坡很陡,地下又有泥、又是水,这一滑,竟使他退到了那块即将爆炸的矸石跟前。他慌忙爬起来,再往上攀,只攀了三五步,身后的炸药便轰然炸响了,一股强大的气夹着斗大的矸石碎块、夹着浓烈的硝烟,向他扑来,猛然将他击倒了。
他头上两架歪斜的棚子也在爆炸声中冒落下来,他的身子在失去知觉的时候,被冒落的矸石、煤块埋严了…
最初听到那阵脚步声的时候,刘易华以为是街上过路的行人,根本没有予以注意。他桌前的窗子是对着大街的,大街上时常有各种声响透过窗子传进屋里——来往行人的脚步声、牛马骡子的嘶叫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这些喧闹的声音,在整个白天是不绝于耳的,他习惯了,他不曾想到那夜会发生什么祸事。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看了看怀表,见怀表上的时针已指到了“12”上,知道夜已深了,遂起身拉上了窗帘,又将桌上油灯的灯火拧小了一些。
这时,窗外的雨下得还很大,刘易华拉窗帘时注意到,桌子前面的整个窗台都被顺窗下来的雨水打了,他堆在桌子上的一叠稿纸也浸上了水。他找了块抹布将窗台揩了揩,又把整个桌子都向后移了移,才又点了支烟,坐了下来,继续写他的文章。
文章写得不太顺利,他的感觉很不好。他在向全国民众报道这场已经打响的战争,可对战争的进展情况并不了解。从下午三点张贵新围矿之后,他便再也无法接近矿区了,占领矿区的窑工们如何反抗、如何击退大兵的一次次进攻,他只能凭想象来自由发挥。这便是一大弊端,不身临其境,不做第一手的调查与观察,文章是难以写得生动感人的。傍晚下雨之前,他曾想过要和镇上的几个窑工一起,设法穿过大兵们的封锁线,到矿区里去看一看。可他在街上刚一面,大兵们便扑上来要抓他,若不是镇上的工友极力保护,他真可能走不呢!
大兵们要抓他,他并不感到奇怪,他知道,他的存在,对军阀张贵新来说,对万恶的大华公司来说,对田家铺的反动势力来说,无疑是一种威胁,他们为了消除这种威胁,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他们这样做,决不仅仅为了对付他个人,而是为了对付田家铺英勇的民众,他们是要扑灭有利于田家铺民众的正义舆论,掩盖事实的真相,而他们越是这么干,越是说明了他们的虚弱,他根本不怕,他就是要用他的一枝笔,为穷苦的民众作正义的发言。
他置身的这家客店远离公司大门,在分界街的最西面。这里紧靠着古黄河大堤,周围没有一个大兵——那大兵们的魔爪目前还不敢伸到这里来。他住在田家区一侧,紧挨着田家区就是客籍窑工居住的西窑户铺,那里驻扎着一个武装的窑工团。他是安全的,他不认为他的生命存在什么威胁。所以,听到那阵脚步声,他并没有太留意,他仍然在苦思冥想着他的文章…
上一次,他报道了公司公事大楼门前的冲突,不料,被《益世导报》的郝文锦钻了空子,这郝文锦鬼得很,没什么文采,却颇有心计,颇会钻空子,郝文锦在给《益世导报》写的一篇文章中骂他“妖言惑众,歪曲事实,为匪夷张目”也就是抓住了他回避胡贡爷图谋绑架李士诚的细节,搞得他有些被动。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文章是可以不回避绑架细节的,绑架是胡贡爷和那帮地痞的事,与窑工何干?大兵们有何理由对窑工们开呢?
下午这场战斗,也怪不得窑工。窑工占矿原是由政府封井决定引起的。窑工们并不想和政府的军队开战,而是政府的军队要和窑工开战!这里面便有一个是非的问题。即使按北京政府之虚伪的法律来看,也不能说窑工们有什么过错!
他想,这篇文章如果不能对战斗的实况进行一些准确的报道,那么,也必得把这一问题讲清楚、讲透彻,让世人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不是一场暴动,而是一场屠杀!他又点了一支烟,猛了几口,烟一下肚,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泪都了出来。他感到部一阵隐隐作痛,嗓子眼也又又疼,他将刚刚点燃的烟掐灭了,埋头看起了稿子。
这时,他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个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下的声音,继而,那脚步声又“扑哧、扑哧”响了起来。
他有了点警觉。
他知道,店主一家早已吹灯睡觉了,院门已经上了锁,这时候,院子里不该有什么脚步声。
他从桌前站了起来,随手起一只装了半瓶火油的油瓶,悄悄向门边靠。
他走到门旁时,脚步声也在门外边停住了。
“谁!”他问了一声。
“我,是我!”
“你是谁?”
“我是田老八呀,和先生您拉过呱的!刘先生,您睡了么?”
刘易华这才松了口气,把火油瓶往门旁的灶台上一放,拉开了门闩。
第57节他看见了他的窑神爷
一个浑身透的高大汉子闪身进了屋,这汉子进屋之后,顿顿脚上的稀泥,抓过门后的一条巾揩了揩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谦恭地道:
“刘先生,真…真对不起,这深更半夜的,啧,啧…”
刘易华笑道:
“没啥!没啥!你田八哥能三更半夜来找我,是看得起我,是信得过我嘛!”
“刘先生,张贵新要抓你!”田老八很机密地探过肥大的脑袋说。
“知道,可他们抓不走,有你们大伙儿的保护,他十个张贵新也抓不走!”
“是的!是的!”
田老八在刘易华的炕沿上坐下了。
“田八哥,有事么?”
“哦,有,有!”田老八愣了愣神,站起来,走到窗前揭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回转身道“刘先生,我是翻墙头进来的,我怕叫外面的人看见…”
刘易华笑笑道:
“我知道,你一翻墙头进来,我就知道了。有什么事,快说吧!”
田老八翻了翻眼皮,一副言又止的样子:
“刘先生,刘…刘先生,矿里的弟兄们可他娘的惨啦!”
“哦,你是从矿里跑出来的么?”
“不,不,大兵攻矿的时候,我不在矿里,天黑以后,二老爷派我到矿里看看,我就从他娘的西护矿河摸进去了!”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快给我说说!”刘易华兴奋了,他急于知道这一下午打下来矿内窑工的伤亡情况,他要为他的文章充实一点新鲜内容。
“快,你说,我记!”
他转过身子到桌上去拿纸、拿笔,却不料,就在他转过身子的时候,田老八猛扑过去,从后里拔出一把匕首,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刀,他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已歪倒在身边的破椅子上了。他的头仰靠在椅背上,嘴角剧烈颤着,整个面孔都扭变了形。他凸暴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田老八,哆哆嗦嗦的嘴里只吐出了一个极简单的字:
“你…你…你…”田老八抬了一下手,想去捂刘易华的嘴,可看到他已没力气喊了,才放弃了这一念头。接着,田老八握刀的右手使劲拧了一下,让刺入刘易华体内的刀子转了大半圈,才将刀子拔了下来。
刀子拔下,血水像泉一样地涌了出来,立时,浸透了刘易华的长衫。继而,这血水到了刘易华跌坐的破木椅上,又顺着木椅的隙到泥地上,一会儿工夫,椅子下面的地上便积了一摊血。
刘易华却没死。他两条腿僵了似的牢牢支撑在桌子下面,一只手捂住伤口,一只手扶住桌沿,始终保持着一种坐的姿势,他已没有能力反抗了,他只是大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田老八,眼角浮着一丝泪光。
田老八又一次举起了刀子,可刀子在手里直抖,久久没落下来。他不无愧疚地对着刘易华道:
“刘先生,这…这怪不得我,我知道您是好人,冤有头、债有主,今生今世的账你若要算个明白,就去找张贵新!变鬼也去找他!”
一滴痛苦的泪珠,顺着刘易华的眼角了下来,到了他的脸颊上,又顺着脸颊滚入了耳窝里,他像耳语般地道:
“这…这…这是为…为什么?”
田老八的脸也被痛苦扭曲了,他抖着沾鲜血的手,抖着血淋淋的刀,恶狠狠地道:
“为了穷!为了穷!这个仗打胜了,我田老八也富不了!我典了地、卖了牛,还欠我家二老爷五十块大洋,不杀了你,我赎不回地,还不了账,我也得去下窑,可我不愿去下窑!不愿!就这话!”
“明…明…明白了!”
一句话刚说完,田老八手中的刀子又落了下来,刘易华整个身子向上一“扑通”一声,俯到了面前的桌子上,霎时间,伤口里出的血滴到了他那刚刚写了一半的文稿上…
田老八料定刘易华活不了了,没顾得去拔刘易华身上的刀子,就慌忙翻起刘易华的东西,可他很失望,刘易华带来的破皮箱里,除了稿纸、书,便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值钱的东西一件没有。他不死心,又到刘易华身上去翻,翻了半天,才在刘易华长衫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块温热的大洋和一块怀表。
把大洋和怀表往怀里一揣,田老八转身就往门外走。不料,刚走到门外,被起来解小便的房主发现了,房主喝问道:
“谁?”
田老八不敢回答,三脚两步跑到院墙跟前,纵身一跃,跳上了墙头。墙外恰是一路灯杆——大兵进驻田家铺之后,公司开始每夜供电,路灯的灯光照出了田老八的面庞,在田老八跳下墙头前,房主已认出他来。
房主料定发生了点什么事,忙跑到刘易华的房间去看,这才发现刘易华遭了暗算,他当即叫醒了左邻右舍的人,喊来了打更的窑工团的窑工,请大伙儿帮着抢救。
然而,已经晚了,刘易华已经不行了,大伙儿把他放在炕上的时候,他痛苦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了,整个面孔苍白得像一张纸,一双眼睛黯然无光了。
“谁,刘先生,是谁干的?”一个窑工代表问。
刘易华不回答。
“说呀,谁干的?”
刘易华还不回答。
“谁干的,我们宰了他!”又一个背的窑工含着眼泪吼道。
这时,房主说话了:
“我看见了,是田老八!”
那个窑工代表手一挥:
“走,给我把这个狗杂种抓来!”
“别…别!”刘易华想坐起来。
房主马上扶住了他。
“别…别难为他,他…他也是因为…因为穷呵!”在生命之火熄灭前的最后一瞬,刘易华倚在房主的怀里,痛苦地望着众人,断断续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工友们,我…我的心属于你…你们,你们要…要胜利…胜利。”
说毕,刘易华颓然倒在房主的怀里,头一歪,咽气了。这个《民心报》的记者,这个只有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这个和田家铺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乡人,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到了这块黑色的土地上。
是夜,镇上的窑工团在田二老爷的指挥下,从西护矿河、从公司大门、从南煤场分三路向矿内运送食物。是夜,镇上的民众拿起了刀,准备武装自卫。亦在是夜,暗算刘易华的凶手田老八,终于在田家区的破茅屋里被愤怒的客籍窑工们抓获…
第三次看见窑神爷的时候,小兔子正蹲在二牲口和三骡子身边挠头皮。他的头上早就糊了泥水和汗水,现在结了块,又又痛。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揭了下来,放在赤的大腿上,试探着用手去挠。他很小心,挠头时,他把粘在头皮上的一块块污秽不堪、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污垢轻轻抠下来,尽量不碰到头上的伤口。二牲口和三骡子这时正在商量该不该去扒面前巷道的堵物。他们对这个问题没有一致的认识,二牲口主张扒,三骡子却不主张扒;他们都扭过头来征询小兔子的意见,小兔子却不回答。小兔子现刻儿对自己的生命颇有些不负责任了,他甚至已不敢想象他还能活着爬到地面上去。当他们三人摸了几天,又摸回到原来的老地方时,三骡子嗷嗷大哭,二牲口跺脚大骂,惟有他平静得很,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么一个结局似的。现在,他们又摸到了这条巷道的堵物面前,往上走,是那条使他们上过了一次当的斜巷;往后退,是鬼影憧憧的地狱,二牲口认为,不管怎么样,不管这堆堵物多么难扒,都要扒一下试试;三骡子却主张退回去,退回到打马巷道的后面,另寻新路。
两人开头还悄声商量着,后来,干脆争吵起来。
就在二牲口和三骡子争吵起来的时候,小兔子看见了那个他已见到过两次的面孔,他看见了他的窑神爷!
窑神爷是猛然间出现在小兔子面前三五步远的地方的。他的面孔很明亮、很清晰;他那一双深深陷在眼眶中的小眼睛里,闪现着萤火一般的光亮;他那高高凸起的脑门上,嵌着一道不规则的疤痕,疤痕的凸起处像抹了油彩似的,熠熠生辉;他那歪斜的鼻子也半明半暗,对着小兔子的脸闪现着一丝幽冷的蓝光。他的整个面孔依然呈现出一种浅蓝色,像早晨明净的天空。他在微微地笑着,两片鞧成了团的嘴半张着,嘴里残缺的牙齿时隐时现。
小兔子浑身颤栗一下,他那被抓在二牲口和三骡子手里的两只胳膊,微微抖动起来。他想站起来,扑上前去,扑到窑神爷的怀里,跟他走——不论跟他走到哪里,他都决不后悔!可他不敢,他怕自己扑过去,会惊动二牲口和三骡子,他怕他的窑神爷会怪罪他。
这次,他不再怀疑。他断定这个频频出现的蓝面孔是他的窑神爷!是的!是他的窑神爷!他的窑神爷是来救他,来保护他的,他死不了!
那蓝面孔在向他招手,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只像爪子一样扭曲的手。那只手在一片蓝光中不时地摆动着,示意他走过去,走过去。
他一下子鼓足了勇气,猛然将自己的胳膊从二牲口和三骡子的怀里出来,匍匐在地上,试探着向前爬…
二牲口和三骡子叫了起来:
“兔子,你要干什么?”
“你…你往哪里爬?”
听到了。二牲口和三骡子的叫声,他都听到了。他不理。他觉着他们的声音仿佛是从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飘过来的,他这时只是害怕,怕那个蓝面孔也听到他们的声音,怕他会被他们吓走。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小心翼翼地向他爬去。
他的窑神爷没有动。他弯着站在一歪斜的棚腿跟前,那虾须一般直立的头发,在巷风中索索飘动着,像一缕时隐时现的炊烟。他看见了他的衣裳,那衣裳很破旧,前补了一个大补丁,前襟上还有几个烟火烧出的破,破里似乎在冒烟…
他向前爬时,他却在向后退。他又注意到,他的一条腿是跛的,跛得很厉害,每退一步,他的身子就要倾斜一下。他退得悄无声息,仿佛整个身子全然没有重量,仿佛是在黑暗的空中飘。
二牲口和三骡子跟上来了,他们使劲抓他的脚,搂他的。他拼命挣扎,拼命张开手臂向前扑,他两眼死死盯住他的窑神爷,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第58节通往希望的道路
“兔子,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呀?”是二牲口在说话。
他甩手打了二牲口一下,猛然向前一挣,这才摆了二牲口的纠。可他的一只脚还攥在三骡子手里,他又一蹬腿,将三骡子踹到了一边。
在他努力摆纠时,他的窑神爷没有走,他依然站在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向他招手。
他变得不顾一切了。他站了起来,向他面前扑去。这一扑,却扑到了一堆实实在在的矸石上面,他的头和脸都被矸石碰破了,他呻着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他依然看得见他的窑神爷,他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站在那堆矸石的后面;他看不见矸石,却确凿地看见了他的窑神爷。他顾不得脸上、头上的疼痛,又一次向他面前扑过去。
他又一次撞倒在那堆矸石上面。
这一次撞得很重,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的窑神爷走了。他四处寻找,也没有找到。
他走了,在他昏过去的时候悄悄走了。
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却很纳闷,他们实在搞不明白小兔子为什么要连着两次,用头去撞那堆堵住他们道路的矸石,他们以为他要寻死,于是便好言安慰他。不料,越安慰,他哭得越凶。
二牲口火了:
“哭!哭!哭你娘个!再哭我掐死你!”
小兔子又哭又叫:
“掐死我?你敢!你敢!窑神爷会掐死你们的!”
三骡子觉着有点奇怪,遂小心地问:
“小兔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啥子要去撞那堆矸石?”
“我…我…”
“他要寻死,他狗的活够了!”
二牲口恨恨地道。
小兔子口道:
“我…我才不会寻死呢!我…我看见了窑神爷!看见了三次!”
二牲口和三骡子都惊呆了。
“说说,小兔子,快说说,这窑神爷是个什么模样?”
小兔子泣着道:
“这窑神爷生着…生着一张蓝脸,歪鼻子,小…小眼睛,额头上有一块大疤,嘴厚的,像…像两个青紫的球,他是个跛子。”
“他有多大岁数?”二牲口紧张地问。
“大概,大概有五十来岁…不,也许有六十来岁,他的头发很硬,是直竖着的,像大虾的须子。”
“你过去见过这个人么?”三骡子问。
“没…没有…没有!”
三骡子困惑地道:
“这就奇怪了。这个人我也从来没见过!就是早年死在窑下的人中,也没有这副模样的。二哥,你想想,你见过这样的人么?”
二牲口想了一下,惊叫道:
“有!有!我…我…我是认识过这么一个人的!这个人的模样,和小兔子说得差不离,噢,除了那个蓝面孔。不过…不过,这是他妈的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三骡子忙催促道:
“说说,快说说,二哥!或许…或许我也见过哩!”
二牲口道:
“不!不!你不会认识这个人的,兔子更不会见过。他死的时候,兔子还在他娘的肚子里哩!那是在青泉县的官窑局,约摸是在光绪十六七年的时候,二号大洋窑有个老窑工叫赵老五,这人命硬,出了五回大事,都没把命送掉。一次冒顶,砸伤了他的腿;一次片帮,飞起的矸石打伤了他的头;还有一次木车撞了他的鼻子,都没把他搞死。光绪二十一年,二号洋窑透水,一下子死了几十口子,这赵老五硬是他娘的爬上来了。后来,大伙儿就叫他赵半仙,赵窑神…”
“后来呢,后来他怎么样了?”小兔子问。
“后来,他还是死了,脏气爆炸时被炸死在窑下了。大伙儿不相信他会死,都说他是升了天!谁知道呢?那窑后来被封了,死掉的人也没抬出来!”
“二哥,别说了!扒!咱们就在这儿扒吧!赵半仙,赵窑神来给咱们领路了!扒吧!我的好二哥哟!”
三骡子高兴地喊了起来。
在这个确凿存在的窑神爷面前,三人的意志很快统一起来,他们都固执地相信,这堆堵物前面就是通往井上的道路,就是通往希望的道路。
神灵在保佑着他们!
扒了很长、很长时间。
不知道他们睡过去、醒过来重复了多少次,不知道身上又被碰伤、撞伤过多少处,只知道他们带在身上的发臭的马又吃掉了一小半,巷道终于扒通了。
最初,那只是一个斗大的,那边有风吹过来,使他们昏昏沉沉的脑袋多少清醒了一些。他们不扒了,他们想试着钻过去,可钻了几次都没钻成功。连身子骨最小的小兔子也钻不过去。
他们只好再扒。
不曾想,这一扒,却又造成了上面矸石的一阵冒落,把原来扒出的口又埋严实了。
他们毫不灰心,他们已从口那边刮来的风中判断出,那条巷道应该是通的,这就是说,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那个蓝面孔的窑神爷确实给他们指出了一条生路!
二牲口用斧子在最前面刨,三骡子和小兔子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接着他递过来的一块块矸石,往身后抛。身后的道路他们不管了,即使这一回搞错了,他们也不愿再把身后这充死亡的道路再走一遭了。
他们很快又将口扒出来了。
二牲口第一个将身体探了过去。
万万没想到,二牲口手中的斧子在通过口时碰在了一块突出的矸石上“哗啦”一声,上面的煤块、矸石再一次冒落下来,恰在眼处将二牲口卡住了。
二牲口似乎是叫了一声,继而,便没命地喊:
“快!哎哟!快把我推…推过去!哎哟,快…快…推!”
口这边的三骡子和小兔子慌忙扑到二牲口身边,拼足力气去推二牲口的部和大腿,这一推,却推得二牲口惨叫起来。
三骡子住了手:
“不!不能推!兔子,快扒!快!二哥,你忍着点!”
三骡子和小兔子飞快地在二牲口身下扒起了矸石碴。
这时,被卡在口的二牲口却突然发现:口那边还有人!那人就在他身子前下方的一个什么地方动着,他听到了那人的息声,听到了他身下矸石、煤块发出的滚动声,他判断出,他在向他身边爬。
“兄…兄弟…快…快来救…救…救救我!”二牲口忍着身上的剧痛,向那人呼救。
那人不答话。
爬动的响声也没有了。
“兄…兄弟…好兄弟…拉…拉我一把吧!我…我不…不行了!”
那爬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然而,那人还是没说话。
那人爬到了他的身子下方,伸出手来四处摸,在摸索之中,那人碰到了他的一只支撑在矸石上的手。
“快…快…把我拉…拉出来!”
那人的两只手抓住他的手。那人的手像爪子,好像根本没有似的。他抓住他的手,又哆哆嗦嗦地息了一阵子。
“好…好兄弟,快…快帮我一把吧!”
那人的手在向他胳膊上抓,渐渐地,那人的头也抬了起来,二牲口嗅到了一股腐尸身上才有的恶臭气味,他吓得将自己的头拼命抬高。
他想到了鬼。
那人将他的胳膊抓得死死的,手上坚硬的指甲掐进了他的皮里,使他感到了疼。他不得不把另一只手移过来,想制止那人的掐挖。
可他的手却那么无力,他无法将那双魔爪般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扯开,那人的手仿佛长在了他身上似的。
他感到一个球状的东西靠近了他的胳膊,他突然想到,这是一个人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