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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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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节四姨太

  他镇静自如地穿好衣服,坐在刚才四姨太雪坐过的凳子前细心地对着镜子梳头。梳完头,他又无聊地摆起梳妆台上女人们用的那些小玩意儿。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客厅里传来了一阵争吵声,恍惚还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拍打桌面的声音。

  他警觉地踅到卧房门后听了起来。

  “没有!就是没有!我…我一个女人家哪知道他的钱放在什么地方?要军饷,你找公司去要…”

  是四姨太雪的声音。

  又是什么东西在桌上很重地拍了一下,一个重的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找你找谁?他妈的,李士诚跑了,姓陈的那小子也不面了,老子们找谁去?”

  “你们找赵德震么!他就在公事大楼里么!”

  “老子们偏要找你!就冲着你要饷!你今不给我们兄弟俩拿出钱来,老子毙了你!”

  “啪!”又是一声重重的响声。

  他突然明白了,那砸在桌上的东西是,很明显,这是两个借机敲诈勒索的兵痞!他知道,李士诚答应支付给张贵新的军饷,已在几天前就给过了,张贵新是决不会派他们到这里来要军饷的。

  他扑到前,从枕头底下抓起了手。这枝手是李士诚出逃的三天前送给他的,他还从来没用它派过什么用场。

  他把手上子弹,装到了西装内衣的口袋里。

  他躲在卧房门后继续听,暗想,如果四姨太雪能应付得了这场危机,他就不面;如不行,他就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混账的东西了!

  客厅里的声音继续传来:

  “谁派你们到这里来要军饷的?”

  “张…张…张旅长!”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在回答。

  四姨太雪也很厉害:

  “那就叫你们张旅长自己来好了!”

  “他…他…他没空!”

  “那,我也没钱!”

  “没钱?好,老子们就搜搜看!”

  又是那个重的声音。

  “你们…你们简直是土匪!”雪气愤愤地骂人了。

  接下来,他听到一阵七八糟的响动;椅子倒在地上的“砰啪”声、女佣人赵妈的惊叫声、四姨太雪的哭喊声、两个大兵的叫骂声以及翻箱倒柜的声音。

  不好!

  他攥住口袋里的手,拉开卧房的门,冲过了过道,来到了客厅门口:

  “住手!都给我住手!”

  两个正在翻箱倒柜的大兵愣住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脸大胡子的大兵,将盒子口对准了他,蛮横地道:

  “你…你是什么人?”

  他冷冷一笑道:

  “我是陈向宇!”

  那大胡子眼一瞪:

  “胡说,老子不认识你!”

  另一个瘦瘦的大兵道:

  “是的!四哥,是陈…陈…陈向宇,我…我见…见过的!”

  “老子没见过!老子不认识!”那大胡子一边用口对着他,用眼睛盯着他,一边对那瘦子说:

  “二臭,你翻!你他妈的继续翻,值钱的全他妈的拿走!”

  他这时还不想动用武力,他怕这会吓着四姨太雪,便故作糊涂地道:

  “你们不是要军饷么!走,跟我走吧,跟我到张旅长那里去,李公没给的饷,由我来给,我让公司财务股给你们!”

  那大胡子眼皮一翻道:

  “你他妈的闪开,少管闲事,否则,别说老子不仗义!”

  他看清了,这是两个亡命之徒,他们大约看到大华公司气数已尽,想在这混乱之际捞一票子了。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不要说为了大华公司,为了李士诚,就是为了一个人的良心,为了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他也不能容许他们在这里胡作非为。

  他厉声道:

  “你们这样干,就不怕张旅长知道么?你们是军人还是土匪?”

  “张旅长,张旅长算他妈的熊!他狗的自然用不着来这一手!他妈的,有人给他送,老子没有,老子就得捞一点儿,老子不能光替你们卖命!”那大胡子又叫。

  他火了,怒喝道:

  “你们太放肆了!走!都给我走!我数五下,我数到五,你们还不给我退出大门,就别怪我不客气!”

  不料,没等他数到五下,那大胡子便扣动扳机,冲他开了。他早就防着他这一手,在那大胡子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闪身躲开了。闪过身子的时候,他从口袋一把掏出手,出其不意地对着大胡子开了一。这一,正中大胡子的脑门,大胡子惨叫一声,倒毙在地上。

  那个瘦子马上将长抓到手上,可还没容他拉开扳机,陈向宇抬手又飞起一,将他也打翻在地。

  “混账东西!大华公司还没有倒闭!”

  望着地上两具血模糊的尸体,陈向宇愤愤地骂着。这时,他突然觉着,他今天的举动是代表了大华公司,代表了李士诚的。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面临绝境的煤矿公司竟是那么一往情深,好像他生命的一部分已溶入了这家公司绝望的叹息之中。

  四姨太雪简直吓昏了,她不顾赵妈在跟前,便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让她伏在自己怀里哭了一会儿,然后,镇静地道:

  “起来,快起来!把这两个死狗扔到后花园的井里去!放在这儿要惹麻烦的!”

  他和赵妈一起,将两个大兵的尸体扔到了井里,又用一块大石板将井口遮严了。最后,他向赵妈郑重代道:此事,决不能张扬出去。

  老实的赵妈一个劲地点头。

  “好吧,现在,咱们该来吃点什么了吧?”

  他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在客厅里的方桌前坐下了,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第69节他几乎完全绝望了

  小兔子觉着自己快要死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不太对劲。小便失了,两条赤的大腿内侧总是漉漉、黏糊糊的;脖子也变得软绵绵的,好像已无力支撑他那沉重的脑袋。他眼前时常冒出一片片旋转的金星,耳旁时常响起一种单调的、令人心烦意的嗡嗡长鸣声。他的步履不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居然变得踉踉跄跄起来,每向前挣扎一步,都要付出许多精力。虚弱的汗水从他身上的汗孔里渗了出来,头上、脖子上、脯上,一直到上、腿上、脚面上全都是汗津津的。他发着烧,息得很厉害,每向前走一小段,就要扶着棚腿“呼哧”、“呼哧”地上一阵,好像进肺腑的空气总是不够用似的。

  他认定自己快要死了,他觉着,他生命的浆汁正随着他脚步的每一次迈动,随着他身体的每一次摇晃,在悄无声息地、一点一滴地渗入脚下这条黑暗的道路里。他觉着,他不是在一条实实在在的道路上行走,而是在一张巨大的、没有边际的蜘蛛网上挣扎。他的脚很沉、很重,好像总是牢牢粘在蜘蛛网的黏里,他似乎再也无力从这张网里挣脱开去。

  在前面等待他的,是命运的毒蜘蛛,它正悄悄地潜伏在一片黑暗中,等待吃掉他!只要他倒下去,它一定会吃掉他的!

  他不能倒下去。

  他似乎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忘记了饥饿的肚皮、忘记了已经经历过的一切痛苦的磨难,机械地向前走着;只要双腿还能支撑住他的身躯,他就要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然而,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在黑暗中却一次次撞在棚腿上、煤帮上,他一次次倒在的地下;每到这时候,他便趴一会儿,息一下,爬起来再走。

  他希望在这充险恶的生命旅途上能够出现一点奇迹:他渴望能碰到一个比他更弱小的濒临死亡的人,甚至渴望能碰到一具人的尸体。他无数次地想象着,如果真的出现了这种奇迹,那么,他就要像狼一样地扑上前去,撕它的皮、扒它的,或者干脆咬断它的喉管、它的血…他敢么?也许…也许他是敢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他就把他当作一匹死马、一匹死骡子…

  从那条没顶的水巷子里钻出来的时候,他把用布条扎在上的最后两条马丢了。他不知道把它丢在了哪里,他想再回水巷去找,可试着往回摸了几步,他就停住了脚。他知道,重新找回他的马几乎是不可能的,水巷很长,中间有一小段地方黑水没了顶。他也许就是在那段黑水没顶的地方丢他的马的。他记得,那一瞬间,他又看到了他的窑神爷,窑神爷向他招了招手,他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从水里勉强探出头时,马好像已经丢了,不过,那时候他没有注意,他在急切地寻找那个蓝面孔——他的窑神爷,他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等到想起拴在身上的马时,马已经不存在了。

  这真是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是为着保住这点马,才从那个避风里逃出来的;可逃出来以后,竟丢了他的马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似乎已不会哭了。他眼里早已不出泪了。他呆呆地倚着煤帮站了一会儿,像是一只了路的羔羊,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脚步迈向哪里。继而,他感到浑身发冷,他顺着煤帮软软地坐了下来,身体尽量往一长着霉的木头棚腿上靠,靠在那棚腿后面,他迷糊糊地又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看见了他那失落已久的太阳。他的太阳又圆又大,像一个着了火的兔子,从一个深深的、看不见底的山谷里火爆爆地蹦了出来,蹦到了他家的院子上空,蹦到了他家的屋顶上。他的面前一片光明,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他把两只干瘦的、沾煤灰的手伸向了太阳,手掌上马上感觉到了太阳的温暖。太阳却是躁动不安的,它开始向空中升腾;他哭了,他不让太阳离去,他再也不愿和他的太阳分开了,他扑过去搂住了他的太阳。

  他搂住他的太阳睡着了。

  睁开眼时,他才发现,他搂住的不是他的太阳,而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把他揽在怀里,正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向他说着什么;母亲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恍惚是他的父亲。他从母亲怀里挣扎着坐了起来,扑到了父亲面前,向他讲述了母亲的不贞,讲述了另一个占有他母亲的男人,讲述了那风雨夜中的一幕…父亲发怒了,又像往日喝醉了酒那样,揪住母亲的头发,和母亲扭打起来。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不要脸的男人跑来了,和母亲一起打他父亲;他上去给父亲帮忙,打那个男人,那个男人飞起一脚,将他踢出了大门。他出了大门,便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他的两只胳膊变成了鸟儿的翅膀。他飞呀,飞呀,飞到了那个挂绸布灯笼的地方…那地方好像不是窑子,可他却在那地方看见了小二姐,他早就想着和她玩一玩了,为此,他曾暗地里扣下了几班工钱。可母亲发现了,把他骂了一顿,把他扣下的钱也给翻走了,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找到他藏钱的地方的,他藏钱时,母亲并不在跟前呀!

  他这次是带了钱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不知道,反正口袋里有钱。

  他站到了小二姐面前,怯怯地去拉她的手,小二姐忸忸怩怩的,没有拒绝。于是,他便去扒她的衣裳。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成年女人身上应有的一切…他像个老嫖客一样,趴了上去…

  在这最愉快的时刻,凉飕飕的巷道风将他吹醒了,他的身上黏黏糊糊了一片,他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倚着棚腿睡着了,做了一个有关太阳、有关母亲、有关女人的梦。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的小便失了,那玩意儿竟像个破水桶似的,滴滴答答地漏个不休,使他的两条大腿变得漉漉的。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独自一人,又将许多黑暗抛到了身后,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却总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时候,他都觉着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然而,每一次爬起来的时候,他又觉着自己还能走下去。

  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吃支撑巷道的腐朽木头,吃脚下踩到的面矸子。他还拼命喝水,只要在巷道的水沟里发现了水,他就俯下身子喝个够。他自以为多喝水,就能帮着消化吃进肚里的木屑和石粉,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多维持两天。

  然而,始终没有出现奇迹。一路上,他再也没摸到一个活着的人,没摸到一具人的尸体,他摸到的除了棚腿、矸石,就是连绵不断的煤壁。

  他几乎完全绝望了。

  在这绝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骡子。他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他希望他们活着,希望他们从后面的黑暗中赶上来。在那条水巷里看见窑神爷的时候,他恍惚听到过身后的水声,他痴地想:这蹚水的人或许就是二牲口和三骡子呢;如果是他们,那该多好呵!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在挣扎着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突然倒下成为一具尸体,那就更好了…

  不管饿到什么程度,三骡子都牢牢记着那些有经验的老窑工给他说过的话:“面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儿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面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捻成面,和着水沟里的黑水,一把把硬下去。

  他很后悔。早知带在身上的马会被那帮饿狼们抢去,那他就根本不该主动去和他们打招呼,或者他应该让自己先吃个。如果,一次吃了,即使没有水,他也能支撑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没想到那帮饿狼会抢他们的马,更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凶狠地揍他们!现在回忆起来,他还感到后怕,他揣摩,那帮饿狼本来就不安好心!他们是要算计他们的性命的!在扭打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就使劲咬住他的肩膀,险些将他肩膀上的一块给咬下来。他和二牲口嚎叫着逃出了子,逃到了大巷里,蹚着水游到了几乎没顶的两架棚子下面。他抱着一棚梁,二牲口抱着身边的另一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里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那时节,他们真怕呀,前面是没顶的水巷,后面是一帮丧失了理智,丧失了人的恶狼,他们既不能退,又不能进…

  后来,两只胳膊都累酸了,两只手都发麻了,他们才想起了小兔子。他们断定小兔子不会往回跑,他一定是顺着水巷游了出去!若是小兔子游得出去,他们也可以游出去!他们试探着向前蹚,贴着煤帮、贴着棚梁,蹚到黑水没顶的地方,他们就一憋气潜入了水底…

  竟然游了出去。

  没顶的那段巷道总共不过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样子。

  他们又向前游了一阵。渐渐地,脚下的水浅了,从脯退到际,又从际退到大腿、退到脚踝。

  他们的脚又踏到了是煤粉、矸子碴的道路上,他们又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这次上路后,三骡子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感情仿佛全被浸泡在那水巷的黑水里了,他变得冷冰冰的了,一路上,几乎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即使是二牲口和他讲话,他也不理不睬。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还希望能赶上小兔子,能和小兔子一起,分食他带出的马。然而,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也没见到小兔子的影子,他们开始恶毒地诅咒这个可恶的小狼羔子。他们认定这个狡猾的混小子带着救命的马独自逃了,他用不着他们了,把他们甩了。

  在第一次吃朽木粉的时候,三骡子恶狠狠地骂:

  “他娘!我…我逮着小…小兔子这杂…杂种,非吃他的不可!”

  第70节二牲口还是赶上来了

  二牲口道:

  “这狗…狗崽子也…也太没良心!我…我…也…也得扒他的皮!”

  这是他们走出水巷之后惟一的一次对话,此后,他们彼此再也没说过什么,仿佛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各自凭着自己的力量,在黑暗中气吁吁地向前挣扎着,走着。

  谁也帮不了谁,谁也不想帮谁,他们的感情已经完全麻木了,存在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好在走出水巷之后,大巷变得宽阔起来,他们的脚下又出现了走马车的铁道,巷道里再也没有什么堵物,他们也无须齐心协力去对付什么了。

  三骡子的体力显然比二牲口要好一些,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走在前面。他走走歇歇,以听到二牲口的脚步声为原则;等二牲口追上来以后,他又拔腿向前走去,要是听不见了,他就停下来等候。

  这一次停下来时,他摸到了一在煤壁上的腐朽的木板,那木板的表面还带着一层拇指般厚的树皮。他把木板拽了下来,坐在地上剥那层树皮;剥下一点后,便进嘴里。

  正吃树皮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一阵踉踉跄跄、很沉重的脚步声,继而,又听到了二牲口断断续续的呼叫声:

  “骡…骡子!我…我的脚崴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向身后看了一下,便又自顾自地去掰那块干硬的树皮。

  “骡…骡子!骡子!”二牲口又喊。

  没有脚步声,二牲口大概是扶着煤帮站住了。

  他依然不理。他把那掰下来的树皮用手指捻,捻不动;又用牙去咬,咬下一点,再捻。

  “骡子!来…来扶我一把!”

  他感到很不耐烦。他站了起来,折下一块树皮抓在手上,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听不见二牲口声音的时候,才又倚着煤帮,坐到地上,认真对付他的树皮。

  二牲口还是赶上来了。

  当他听到二牲口“呼哧、呼哧”息声的时候,就站起身想走,不料,二牲口已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他面前,抓住他的头发就打。

  “婊子养…养的!你…你他妈的心这么狠!老…老子白救…救你了!”

  救我?!那老子下窑又是为了救谁?!

  他想这样分辩的,可他没讲。他不愿白白浪费力气。他一拳打落了二牲口架在他脑袋上的胳膊,挣扎着站起来,又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觉着二牲口太傻了,眼下到什么时候了,哪还能打架?他就是能打过二牲口,他也不打。这不是怜悯他,而是为了保存力气,他还要用这点力气,走完他要走的求生的路,他不能浪费一丁点儿力气。

  向前走了七八步,他听到了二牲口呜呜咽咽的哭声。他心软了。他站下了,他等着他跟上来。他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里。他现在能够给一个朋友、给一个救命恩人的最大帮助只能是这么多了。

  然而,就在他站下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息声。开始,他以为这息声是身后的二牲口发出的,可听听却觉着不对。这息声分明是从前面黑暗的巷道中传来的,是另一个活人的腔里发出的。他一时没想到是小兔子,他试着伸出脚、伸出手,一点点地悄悄向前试探。当他的脚碰到一个热乎乎的身躯时,那身躯动了起来,他感到一双滚烫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腿。

  他被搂倒了。

  “谁?你…你是谁?”他喊。

  搂住他腿的手松开了,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是我!”

  “小兔子!你…你狗的是…是兔子?!”

  他翻身坐了起来,急不可待地在小兔子身上摸索起来,他要找那个救命的马!这些马不能、也不该仅仅属于小兔子一人,应该归他们三人共有!

  摸了半天,他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火了,一巴掌将小兔子打到煤帮上,又扑上去揪住他的头发,气地吼道:

  “呢?”

  小兔子木然地道:

  “丢…丢了!早就…就丢了!”

  “你…你说谎!一…一定是…是让你狗的给独…独了!”

  “没…没有!”

  这时,二牲口也听到了他和小兔子的对话,二牲口也在他身后的黑暗中喊:

  “是…是兔子么?是么?快!快!兔…兔子,快来扶我一把!”

  小兔子立时嘶哑着嗓子叫了起来:

  “二…二哥,你…你来救我!骡子打…打我!二哥!快…快来呀!”

  三骡子更火了,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到小兔子瘦小的身躯上,想用两只手去掐小兔子的瘦脖子;小兔子脑袋晃、手抓,两条腿拼命地在地上蹬着,把地上的煤灰蹬得飞飞扬扬;突然他的一只手,被小兔子咬住了,他痛得大叫起来。

  他一边叫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小兔子的脖子…

  二牲口爬起来了,把他从小兔子身上扯了下来,也和小兔子一起打他。

  三骡子这才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他知道,他一个人是打不过面前这两个人的!这两个人都姓田,而他姓胡,在关键的时候,他们势必要合伙对付他的。倘若他被打败了,被他们打死了,他们真会吃他的的!

  三骡子挣了几挣,打了几个滚,总算摆了二牲口和小兔子的纠,又站了起来,独自一人向前走了。

  三骡子“踢拖,踢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二牲口这才从是煤尘的地上爬了起来,气地搂着小兔子滚烫的身子坐下了。他那老树皮一般糙的手开始哆哆嗦嗦朝小兔子身上摸:

  “兔…兔…兔子!你…你行!你真行!快!快告…告…告诉我,马藏在哪…哪里了!咱们…咱们是…是不该给骡…骡子吃!这…这小子也…也黑了心!”

  小兔子呜咽着道:

  “二…二哥!我…我不骗你!马…马真的丢了!在过那条水巷时丢的!”

  二牲口不相信,他那是臭气的大嘴里发出一阵木断裂般的干涩的笑声:

  “兔…兔子!你…你别蒙我!我知道!我…我知道你精明哩!是…是不是藏到煤帮上了!快…快…快找出来!二…二哥要…要饿死了!”

  二牲口说这话时,已抛开了小兔子。他把整个身子都俯到了地下,高高昂着头,两只大手在地下四处摸。他从道心摸到了水沟上,又从水沟上摸到了煤帮边。

  “二哥!二哥!你…你别找了!没…没有!真…真没有了!”

  小兔子跟在他身后爬。

  小兔子抱住了他的脚。

  二牲口一脚将小兔子蹬到了一边,又从那侧煤帮往这边摸。小兔子的举动,加深了他的怀疑,他断定那块救命的马,就藏在这黑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

  然而,他摸了半天,摸得一头一脸的煤灰,摸得浑身是汗,还是没有摸到。这一次,轮到他发火了,他用两只干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小兔子的肩头,拼命摇撼着,像摇一段没有生命的朽木似的。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呼噜、呼噜”的可怕的异响。他用变了腔的声音吼道:

  “呢?呢?在哪里?”

  小兔子吓傻了。他认定二牲口是饿疯了,他不敢再说那块不存在了,他怕他会掐死他:

  “在…在…在前面的水沟旁边,在…在一块大矸石下面,我…我…我…”

  二牲口的手松开了:

  “快,快去拿!快…快去!”

  二牲口一松开手,小兔子便迅速向前爬去,爬了几步之后,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跑了好远、好远,才回头喊:

  “二…二哥,真…真的没有了,你、你…你快走吧!我…我也走了!”

  二牲口愤怒而绝望地喊:

  “我…我剥了你个狗…狗娘养的!”

  继而,二牲口又狼嚎一般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

  “小兔…兔子,嗷嗷,等…等…等…等我,扶…扶我一…一把!别…别把…把我一人扔…扔在后面!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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