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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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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节贡爷对这个问题却不感兴趣

  在这件事上,李士诚也看出了省实业厅专办李炳池的态度,李炳池在和他谈到东亚公司时,对其趁火打劫的做法也极为不,还十分感慨地发了一通议论,把中国的实业家们大骂了一通,骂他们软弱无能,使得中国土地上的一个个重要煤矿全落到了外国人手里。这倒使李士诚感到高兴,他对这位盛气凌人的专办大人有了一些好感。原来他对他是没有一点好感的,他觉着他太蛮横,而且油盐不进,难以对付。

  政府官员和张贵新的大兵们进矿以后,李士诚为了后开自己的责任,也为了渡过面前的难关,通过协理陈向宇先后向镇守使张贵新、农商部刘芸林、县知事张赫然和李炳池等十几个人各送了一笔款项,从三千五百元到五百元不等,张贵新、刘芸林等人全都笑纳了,惟有这个李炳池分文不收。他先是以为他嫌少,又加了五百块,总计三千五百元,和镇守使张贵新相等,可他还是不要,不但不要,还把陈向宇训斥了一通,说大华公司这样做是污辱了他的人格,搞得李士诚十分难堪。

  现在,李士诚倒在这位油盐不进的李专办身上,发现了一种可贵的东西,那就是中国人的骨气!这位李专办端的有些爱国的热情,这是他颇为赞赏的。专办爱国,他李士诚也爱国,大家都爱国,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却也有不爱国的人!这些人就是胡贡爷、田二老爷和那些无知的窑工们!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二十一条”根本不知道什么“山东涉”根本不知道日本人的可恶!更不知道日本人在向田家铺这块丰厚的无限煤田伸手!这实实在在是中国人的绝大悲剧,身为中国人而不爱国,偏爱和中国人自己闹事,中国能搞得好么?中国的实业能办出实绩么?

  送走了小野,李士诚便决定改变策略,以忍痛牺牲的姿态获得窑工们的信任,争取早封井,早把这场动平息下去!他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受不了,搞得不好,真有可能彻底垮台呢!实际上,他已经犯了一个错误,灾变发生之后,他只是想到政府在处理这件事上的权威,确乎是忽略了田家铺街面上胡贡爷、田二老爷这帮地头蛇的势力。他在政府官员和张贵新的大兵身上花了不少钱,偏偏没在胡贡爷和田二老爷身上花一个大子儿,结果,使事情越闹越厉害。他狠了狠心,和赵德震商量了一下,从已经不多的现款里支出三千块作为打点这帮劣绅地痞的费用;同时,也在私下反复向李炳池、刘芸林表明,只要能够顺利封井,不再扩大事态,他宁愿多拿出一些钱来作遇难窑工的抚恤、赔偿之费用。

  然而,李士诚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切已经晚了,一切补救措施都来不及了,胡贡爷已经准备对他发起致命的攻击了。

  自然,贡爷并没把攻击的计划暴在脸面上。贡爷是政治家,懂得如何含蓄,贡爷见李士诚有了让步的意思,便装作很感兴趣的模样,将脑袋向桌前探了探:

  “刚才李总经理讲到服从政府裁决,这自然不错;政府裁决么,大家都要服从。可是说到不亏待死难工友,我们倒想问问,如何才算不亏待呢?公司方面准备如何抚恤、赔偿?”

  李士诚道:

  “具体细则,我们可以专门谈判,按以往之惯例,死一人,公司支付五十元;现在,我们可以支付六十或者七十。”

  贡爷显然十分失望,重重地哼了一声道:

  “这就是说一条人命只值六十或者七十块大洋?那么,贡爷我多出十倍,用七百块买你的脑袋,你卖不卖?”

  李士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窑工代表王东岭道:

  “死亡工友要抚恤,灾变的责任也要查清!一千多条人命呵!政府难道就不管不问了么?”

  李炳池道:

  “查处灾变责任者是政府的事了,政府不会不管的!”李炳池很激动,说话时,手臂情不自地挥舞起来“政府对这场爆炸惨祸极为重视,对惨祸之责任者要绳之以法,严厉处置!北京国会参众二院知晓了灾变情况,内将派遣委员团亲赴此地实地巡视,届时,定会征询诸位的意见。所以,我们还是先就灭火问题达成一个协议吧!”

  李炳池是聪明的,在这次谈判的发言中,他极力回避“封井”这两个感的字眼。

  贡爷对这个问题却不感兴趣。

  贡爷依然揪住抚恤问题不放,他恨恨地盯住李士诚,怪气地道:

  “总经理先生,我们还是先就抚恤问题达成一个协议吧;否则,事情恐怕就不太好办!不给死者眷属以足够的抚恤,这井你们恐怕是封不了的!”

  李炳池道:

  “如果就抚恤问题达成协议,你们就同意封井的话,那么,你们是否可以先提一个协议草案?”

  李士诚也道:

  “是的,你们可以回去商量一下,拿出你们的条件来,公司方面将予以认真考虑。”

  “是么?”贡爷有成竹地笑了笑,道“窑工代表团已就这个问题进行了磋商,大致的条件就是这么几条:一、严惩此事灾变之责任者。二、给予死者家属以优厚的抚恤,每人赔偿不得低于二百元;三、公司停产期间,窑工工薪照发。你们看看,这多么简单,只要政府保证大华公司能做到这三条,我们马上可以就封井问题进行谈判!”

  李士诚十分震惊,转脸看了看李炳池,又看了看刘芸林,面有难地道:

  “刚才已经说过了,惩处责任者一事,由政府去办;其它两条么,我们可以商量,每位死难者赔洋二百元,高于正常抚恤之数倍,未免太苛刻了吧?还有第三条,公司停产期间照发工薪,恐怕也说不过去吧…”

  “既然如此,我们还谈他妈的!”王东岭拍案而起。

  这时,一直主持会议的农商部代表刘芸林说话了:

  “李总经理,你是大华公司全权负责之人,公司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故,你是有不可推卸之责任的!窑工方面提出的条件,我劝你予以认真考虑,不要一口回绝!来方长嘛,你们公司还要办下去嘛,事情总要解决嘛,嗯,是不是?”

  刘芸林苍老的脸上挂起了一团含意不明的笑,显然话里有话。

  李士诚似乎悟出了一点什么,遂即改变态度,对贡爷和三位窑工代表们道:

  “胡老先生,诸位工友,你们不要误会,我刚才并不是拒绝你们的条件,对这三条,公司确有些具体困难,但大体上还是可以接受的,即使是每人二百元、停产期间工薪照付,公司也可以付,因公司不想因这次灾变而关闭!”

  贡爷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道:

  “好!你李总经理早这么答应不就完了么?我希望你把这话对楼外的工友们说一说,也安一安他们的心!”

  刘芸林以为贡爷已经上钩,高兴地道:

  “应该!应该嘛!李先生,你就和胡先生一起到楼下去讲一讲,把个实底交给大家,大家不就不闹了么?”

  “好!我就和工友们讲一讲吧!”李士诚也下了决心,决定干一次骗人的勾当。

  刘芸林见时间不早,遂起身道:

  “那么,今天是不是就谈到这里?明天再接着谈!”

  众位与会者均无异议,第三次谈判就此结束。这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贡爷和窑工代表们儿没相信李士诚骗人的鬼话。贡爷装作相信的样子,只是为了把李士诚骗到楼下去、骗到窑工面前去,好实施其绑架计划。就是李士诚真的答应了三项条件,贡爷还是要绑上一回的——那三项条件里,根本没有贡爷自己的好处,这姓李的王八蛋又不来收买贡爷,贡爷凭什么不绑?遗憾的是,在这次谈判中赵德震和那个该死的协理陈向宇一直没面,要不,应该连他们一起绑。

  贡爷和李士诚、李炳池一起走下了楼,来到了大楼门厅前的台阶上,贡爷装模作样地先对吵吵嚷嚷的人群喊了一阵:

  “静一静,静一静,公司李总经理现在和大家讲话!大家不要吵了!”

  接着,李士诚站出来讲话。

  就在李士诚讲话时,贡爷布置好的一帮分界街上的地痞们一拥而上,揪住李士诚往人群里拖。这帮地痞们一的窑工装束,头上带着破柳条帽,间别着矿斧,动作颇为麻利。他们一边撕扯着李士诚,一边大喊大叫着:

  “我们听不见,请姓李的到这里讲!”

  “对!走,往里走!”

  “伙计们,让开路,让开!”

  第41节田家铺窑工斗争

  在一片喧闹之声的掩护下,李士诚身不由己地被拖下台阶,硬是被人架着胳膊走了十几步,眼看着贡爷的伟大计划就要实现了…

  可就在这时,李士诚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妙,便大声叫喊起来:

  “放开我!放开!你们不要这么无理!”

  李炳池也看出了问题,赶紧对身边一个担任大楼守卫任务的军官道:

  “快!快!把李士诚搞进楼来,不能让他们这么胡闹!”

  那位军官立即对空鸣,在对空鸣的同时,对手下的士兵命令道:

  “快!冲下去,把民们打散,把李总经理抢回来!”

  顿时,大楼广场上的百余名士兵蜂拥而上,用托子捣、用肩扛、用脚踢,打入了哄哄的人群中,接近了被扭住的李士诚。这时候大兵们都没有开,窑工方面也只是用拳脚进行反抗,没有动用手中的武器。但当大兵们把李士诚抢到手、拥着李士诚朝大楼的方向撤时,地痞们恼火了,不知谁先抡起斧头砸倒了两个大兵,大兵们才纷纷勾响了手中的,随着轰然爆响的一阵阵声,几个窑工惨叫着倒毙在地上…

  窑工们被怒了,手执、矿斧打上前去,和大兵们展开了一场凶险的拼杀,隐藏在人群中的一杆杆火药也开了火,霎时间硝烟四起,人们纷纷夺路逃命,可却又逃不出,只好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叫。

  正式的战时间十分短暂,总共不过十几分钟的样子,最后,当李士诚、李炳池躲到大楼里时,广场上的士兵们也纷纷退进了大楼。守卫在楼顶的大兵们又放了一阵,才迫使广场上的窑工们尽数退去。然而,这短暂的战,却使窑工们八人死亡,十九人受伤;守卫公事大楼的士兵也死亡三人,伤十五人。

  贡爷的绑架计划落了空,这益发加深了他对公司、对政府、对大兵们的仇恨!贡爷豁出去了!贡爷不和这帮乌王八蛋拼出个输赢决不算完!

  那晚,贡爷自己也受了伤,两粒来自人群中的铁砂和贡爷的脖子发生了点小小的误会,贡爷了不少血!

  贡爷血了——贡爷没捞到任何好处,却了许多血,贡爷能不拼一下么?!

  这镇守使张贵新却没在镇上,他到宁城里候北京委员团去了。

  当晚,《民心报》记者刘易华在写一篇题为《大华公司窑工现状之考察》的文章,公司公事大楼广场前的一幕惨剧,他并不知道。早在三天以前,他便从公司的公房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分界街田家区一侧的一家车马小店去了,他觉着,在下等贫民居住的车马小店更能知晓一些窑工的真实状况,更便于他的调查工作。

  掌灯时分,他已将文章写了一半;他根据窑工们的叙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写下了下面一段有关窑下状况的文字:

  “窑中的情形难以想象,因公司不容外人入窑,加之地火燃烧,笔者亦无法深入其间予以实地勘察,故难详述。但,据窑工之口述亦实可谓触目惊心了!公司方面一味赚钱,视窑工性命如儿戏;窑内工程极为草草,窑工操作,困苦莫加;头戴一灯,手足并进,颈不得伸,臂不得直,佝偻而行从事采掘。而水患、岩崩、瓦斯时涌,生命之险常常悬于眉睫矣!且窑内低矮窄小,人气、汗气、土气、矿气混合为一,闻之作呕,着实不合起码之卫生…”

  正写到这里,田大闹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客房,进门便气吁吁地道:

  “刘先生,不好了!我,出事了!又出事了!”

  刘易华放下笔,站了起来,从铺底下拉出一条长凳,擦了擦上面的浮灰道:

  “又出什么事了?坐!坐下谈!”

  田大闹在长凳上坐下了。他抹了把汗道:

  “个熊,刚才在公事大楼广场上,张贵新手下的大兵又和弟兄们干起来了!死伤几十个人哩!我!”

  “哦?为了什么?”

  刘易华一惊,忙从破方桌上抓过笔和纸,准备记下点什么。

  “这事我最清楚,我!这事儿怪胡贡爷——贡爷想绑架李士诚,结果,人没绑到,倒把那帮大兵们给惹了…”田大闹骂骂咧咧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最后,又情不自地发了一通议论:“我,干事情哪能这么莽撞呢?胡贡爷也他妈的太逞能了,他总认为他比我们田家二老爷高明,其实呀,他可比我们二老爷差老杆子啦!别说我们二老爷,这事就是叫我田大闹来干,我也不会这么莽撞!个熊,即便是绑人,也不能在这大广场干,更不能当着那帮大兵们干呀!你说是不是?刘先生!”

  刘易华却没说话。他的心情很沉重,在田大闹说话时,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种预感,他觉着窑工们在胡贡爷、田二老爷的操纵下,一味这样闹将下去,结局可能会很悲惨的!他想,中国土地上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在对血腥的、惟利是图的资本阶级的斗争中,贫穷苦难的窑工们和并不贫穷苦难的地方绅士结成了联合战线,而这些地方绅士实则是一帮封建余孽,这帮封建余孽和资本阶级一样,统统应在打倒之列,贫苦民众着实不应该受其宗法思想、地域观念的影响,更不该与他们结为一体!他断定胡贡爷、田二老爷们并不是真正要主持公道,要为窑工们谋权利,他们积极参与这场斗争是有各自的卑鄙目的的。这是中国民众的悲剧,中国的民众运动之所以难以有俄罗斯、法兰西、美利坚等国似的声势和影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还没有以一种独立的姿态走上历史的舞台。细想一想,自巴黎和会上关于“二十一条”的真相披以后,从北京、天津、济南到上海、南京、苏州,全国几乎是一片抗议之声,闹得最凶的首推学界和社会上的知识阶层,其次便是各地之商会,最底层之贫苦民众并没有显示出自己反抗的力量——虽也有不少地方发起了工人罢工,可发动者并非真正的工人,大都还是知识阶级的人物。由此可见,中国最先进之阶级还是爱国的知识阶级,爱国的知识阶级有义务以先进之思想启发民智,帮助工农民众独立地走上中国的政治舞台,使中华民国真正成为民众之国…

  想到这里,刘易华极为兴奋,作为先进知识阶级之一员,他决心以毕生之精力来启发民智。田家铺的现状使他感到不安,窑工们不断地、无谓地血使他感到痛心,他关心这场斗争,支持这场斗争,他不能不以挚友的身份对田大闹们讲些心里话了,他有义务使他们从胡贡爷、田二老爷之的手心中挣脱出来,独立自主地走他们自己应该走的道路!

  他们的命运只能由他们自己来掌握!

  自从那和田大闹认识之后,他就对大闹产生了异常的好感,他觉着他直率、坦诚,且又具有牺牲精神和献身热情,完全可以在这场斗争中有所作为。后来,大闹又邀了一些田姓窑工和客籍窑工来找他,他也同样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他认为,他们完全可以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的控制,成立真正的工人团体来领导这场斗争。

  现在,他想就这个问题好好和大闹谈谈。沉默了好半天,刘易华缓缓开口了:

  “大闹兄弟,你刚才说得不错,今血冲突委实是不应该的;如果你来挑头主事,决不会这样做,对不对?”

  大闹点了点脑袋:

  “我!那自然!”

  刘易华皱了皱眉头,马上想到,窑工们长期处于无文化、受迫的地位,自然而然地沾染了一些恶习,这应该加以引导。说话就说话么,何必要加个“我”呢?从语法上讲是多余,而且太不文明!

  “那么,你和工友们就没想过抛弃胡贡爷、田二老爷,独立自主,自己来干么?”

  这个问题提得太突兀,田大闹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愣愣地看着刘易华,仿佛受了极大的刺似的:

  “刘先生,这…这怎么可能呢?我!我田大闹只是个窑工代表,贡爷他们组团时,连个团长也没让我当哇!”

  大闹颇有些委屈。

  刘易华激动地站了起来,在狭小、的客房里踱了几步:

  “为什么要由他们来让你当?他们凭什么来支使你们呢?田矿面临的问题,是你们窑工自己的问题,理应由你们窑工自己解决!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在这场瓦斯爆炸中,那位胡贡爷和田二老爷家死了什么人?他们与这场灾难究竟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们这么积极地参与其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田大闹愣头愣脑地道:

  “可他们是我们地方上的名人,又是我们田、胡两家的长辈;我们田、胡两姓有事,就是他们有事,我,他们…他们当然要出头喽!”

  刘易华道:

  “问题就在这里哩!这是封建的宗法观念和地域思想在作祟…”

  “宗法观念…地域还…还有思想?”

  大闹听不懂。

  刘易华扳着大闹宽厚的肩头,热情地解释道:

  “对!宗法观念就是以家族为中心,按血统之远近决定其亲疏,并以此为基础,施之于社会的一种落后而愚昧的观念。而地域思想呢,简单地说,就是以地方区域来划分亲疏。这两种东西掩饰了许多实质的矛盾,比如说,同是一个田姓,你田大闹和他田二老爷是一回事么?你下窑出力卖命,他田二老爷也出力卖命么?你穿破衣烂衫,他田二老爷也穿破衣烂衫么…”

  “我!这我明白了!个熊!”

  刘易华又听到了两句脏话,忍不住很庄重地道:

  “大闹兄弟,还有一个事,我得提醒你,就是不能张口就骂人,什么‘我’啦,‘个熊’哇,不文明么!”

  大闹挠挠头皮道:

  “唉,口头语,习惯了!”

  “坏习惯也得改一改么!”

  “我改!我,我要不改…”

  “看,又来了!”

  大闹尴尬地笑了。

  接下来,刘易华又很耐心、很热情地向大闹讲了许多道理,鼓励大闹和窑工代表们好好串连一下,大家要团结,千万不要再分什么田姓、胡姓,不要再分什么土籍、客籍,争取尽快使窑工代表团独立起来,摆胡贡爷、田二老爷的控制。这使得大闹很兴奋,大闹答应干!既然胡贡爷、田二老爷连个团长都不让他当,他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支使呢?

  大闹觉悟了,说话便也斯文多了,他对刘易华道:

  “刘先生说得对!我先和弟兄们串通一下,也请先生有机会再和其他代表谈谈——主要是胡姓代表。”

  刘易华很高兴,他认为他启发民智的工作已获得空前的成功,遂应道:

  “那是自然的,不但胡姓代表,那些杂姓窑工代表我也要谈的,见一个谈一个,直到你们真正团结起来,把这场伟大的斗争进行到底!”

  “那么,刘先生,我现在就回去串连!”大闹准备告辞了。

  “好!多多保重!遇事多用点脑子,不要轻易听任人家的摆布!”

  送走大闹以后,刘易华根据大闹提供的具体情况,又写了一篇题为《田案情形继续恶化,军阀武装击窑工》的报道。在这篇报道里,刘易华有意隐去了胡贡爷图谋劫持李士诚一事,只说窑工在公事大楼广场候谈判代表,不期发生冲突,惨遭大兵击云云。与此同时,《益世导报》记者郝文锦也写了一篇目击记,题为《窑民暴,竟劫持公司总经理》。

  由此开始,《民心报》和《益世导报》为田家铺窑工斗争一事展开了烈笔战…

  第42节二老爷却误会了

  田大闹因其有了很大的“觉悟”而触了很大的霉头。

  大闹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头脑爱发热。头脑一发热,他便有了“觉悟”;有了“觉悟”自然要去“悟人”第二天,他便去找窑工代表们谈了,把刘易华教给他的话又缺斤短两地四下贩卖了一遍,这一贩卖就贩卖出毛病了:一个胡姓代表当即将他的“觉悟”禀报给了胡贡爷。

  贡爷吃了两粒铁砂,正在气头上,一听到这反叛的消息,当即就火了,当即就拍桌子,当即就把右手的一个指头拍折了骨。

  贡爷捏着受了伤的手指大叫:

  “给我把田大闹捆来,婊子养的,我胡某人倒要看看他长了几个脑袋?!”

  手下的人却小心翼翼地忠告道:

  “贡爷,捆不得呢!田大闹不管咋说,也还是个窑工代表,而且,又是田家的人…”

  贡爷转念一想,也对,确乎是捆不得。

  于是乎,贡爷带着一拨人杀到田府兴师问罪了,他得问问田二老爷是如何教出田大闹这种不成器的东西的?!

  二老爷不知道这事。

  二老爷也很吃惊。

  二老爷和贡爷都认为:大闹的反叛属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是断然不可饶恕的!二老爷要贡爷息怒,二老爷给贡爷上了烟,又奉了茶。

  然而,二老爷毕竟是二老爷,二老爷毕竟和大闹同姓一个“田”字,二老爷震惊之余,还是替大闹开了几句。

  二老爷说:

  “贡爷呀,大闹这后生你不知道,我倒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后生生来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子直,没有这么多花花肚肠,保不准是谁在后面使了坏!”

  贡爷问:

  “那会是什么人呢?”

  “这还不容易?找来问问就是了!”

  贡爷却不放心,颇为忧虑地道:

  “二爷,这事可不小哩,你也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吧?他们真的独立,咱们老兄弟俩还镇得住?这地面还不就了套?”

  二爷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连连点头道:

  “是的!是的!我问清楚!我教训他!用家法教训他!真的呢,想翻天啦!”

  贡爷又说:

  “好吧,二爷,大闹的事就交给你啦,你无论如何得问问清楚。我得先走一步,赶紧回去安排安排,听说,北京的委员团已到了县城,说是来了二三十口子哩,今个下午就要来咱镇上了,我揣摩着得在半道上堵他们一下子,让他们先听听咱们的意思,占个主动,二爷,您看如何?”

  “唔!唔!”二老爷对委员团的事也很关心,二老爷怕贡爷再闹出什么子,遂问道“只是——你们打算如何堵截呢?”

  “这容易,在田家铺外边十几里处的旷地上堵,来文的,不动武——对北京的委员团,咱们不能动武,是不是呀,二爷?咱们这叫请愿,眼下不是很时兴请愿么?”

  二老爷连连点头:

  “好!好!贡爷,你若是这样想,我也就放心了!是不能动武!咱们田家铺素常讲仁义,断不可一味胡来,让北京的委员们看低了咱!请愿的人最好甭让他们带啥家什,甭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还是那句话,要‘以哀动人’!”

  贡爷吃了两粒铁砂之后,也是小心得多了,为了表示自己的慎重,更为了表示自己对二老爷的尊重,遂又装出一副忧郁的样子对二老爷道:

  “二爷,你揣摩着这样请愿管用么?”

  “管!咋不管用?!挡钦差、拦御驾的事古来有之,况且眼下又是民国了,拦一拦委员团,又有什么了不得?!”

  二老爷很气派,俨然一个大人物。

  “好!那我回去安排!”

  贡爷告辞了。

  二老爷将贡爷送出大门,和贡爷拱手作别,在贡爷一行走出好远之后,才缓缓转过身子回房坐下。

  沉甸甸的股稳稳地在太师椅上放定,二老爷想开了心思。二老爷对田大闹的事不能不管,这是叛逆谋反,不管还得了?只是二老爷得琢磨出一个管教方法。动家法是不行的,这显得二老爷太横了,太不容人了;况且,动家法也未必能管教好这个不怕死的孽种。二老爷得和这孽种斗斗心计,得使出一些软硬兼施的手段,从里到外一下子将这孽种拿倒!这孽种小得很哩,他懂得个啥哟,他那脑袋里早几年装高粱花子、装坷垃粒子;这几年装黑炭末子,装矸石面子,能有多少水?闹独立,呸!也不怕外人笑掉大牙!这事闹出去,不但丢他自己的脸,也丢二老爷的脸哩!二老爷有多少脸让他丢啊!

  自然,得和这孽种讲道理,二老爷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二老爷认为光是他的道理渣儿就足以说服三个乃至五个田大闹哩!

  二老爷吩咐下人去传田大闹,二老爷很威严地发了话:找到天边也得把田大闹找到,用绳子捆也得把田大闹捆来!

  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大闹来了,不是被捆来的,而是十分主动地跑来的。

  大闹并不要任何人通报,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怯怯地踅到二老爷二进院子的堂屋门外,极恭敬地叫了一声:

  “二老爷!”

  二老爷装作没听见。

  二老爷脸冲大门正威严地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读一本手抄线装的《礼记》,二老爷的身板儿得绷绷的,大腿跷在二腿上,黑色带暗花的大褂遮着脚面,大褂的下摆随着脚尖的摆动微微摆动着。二老爷目不斜视,两只昏花的眼睛只盯着手上的书看,那书将二老爷的胖脸遮去了大半边。

  “二老爷!”

  大闹又怯怯地叫了一声,因勇气不足,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度,已带上了几分忏悔的意思。

  二老爷依然装作没听见。

  二老爷似乎已将《礼记》读完了,或者是读腻了,再或者是根本读不进去了——谁知道呢——二老爷将《礼记》重重地放在八仙桌上,复从八仙桌上拿起了另一本手抄线装的《孟子》,信手翻动几页,读了起来,两只眼睛根本不向门外看,仿佛根本不知道田大闹存在似的。

  二老爷摇头晃脑读《孟子》,脑后的辫子拖在太师椅的椅背后面悠悠晃动着,像一条舞动的蛇。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二老爷的声音不错,洪亮、、圆润,发自丹田,带着浓郁的韵味。

  二老爷渊博哩!二老爷喜欢读书,更喜欢自己动手抄书,这在田家铺是出了名的。二老爷读书或者抄书时,是不容人家打搅的,田大闹知道。

  可却不好老站在门外。老站在门外也太跌身份了。二老爷尽管是二老爷,田大闹毕竟也还是田大闹,大闹如今要当窑工领袖,怯怯地为二老爷守门也不像话哩!

  大闹最后看了二老爷一眼,见二老爷依然无视他的存在,遂转过身子准备拔腿——不是想溜,而是想先回避一下,等二老爷读完书后,再来见二老爷。

  二老爷却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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