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74节贡爷严厉地命令着自己
呼应之声极为强烈,极为悲壮。
这是贡爷事先没有想到的。
贡爷很感动。贡爷眼里的泪得更急了,他扶着操作台站了起来,眼泪便很响地落在操作台的铁皮台面上。
贡爷极力睁大两只昏花的泪眼看着众人,良久、良久,才哆哆嗦嗦地从嘴里迸出一句话:
“咱们…咱们准备上路吧!”
贡爷开始作“上路”的准备。他离开操作台,将间的布带勒了勒、系好,把撕破了两个口子的绸布大褂扯下来甩了,把黑白相间的长辫子高高盘结在头顶,把一把雪亮的大刀掂在手上,然后高高举过红亮的额头——贡爷反了,贡爷从今开始,要和万恶滔天的中华民国作个对头了!
然而,贡爷的脚步却没动。贡爷做完了“上路”的准备后,两只穿着直贡呢软底鞋的大脚还牢牢扎在绞车房平滑的洋灰地上…
偌大的绞车房里笼罩着一种悲壮而沉重的气氛。没人说话、没人吭气,只有外面的声和爆炸声不时地传来,愈加映衬出屋内生铁般冷硬的沉寂。
过了片刻,才有一个中年人低声咕噜了一句:
“唉!马上要割麦了。这会儿上山,一季麦子算完了!”
那中年人的话音刚落,王东岭马上反驳道:
“麦子?他娘,现在到啥辰光了,还想着麦子!现刻儿咱们要保命!”
又有人斗胆对贡爷提问道。
“贡爷,您老人家家里又有房子又有地,还有不少家资钱财,上了山,这些东西咋办?”
贡爷愣都没打,脖子倔倔地一,头一昂道:
“顾不得了,上了山再说吧!只要在山上扎下,钱财派人搬到山上来,房子烧他娘的!以后,咱们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贡爷义气!就冲着贡爷您这话,上天入地,我们兄弟爷们也跟您去!”
“那,咱们走!”贡爷利利索索迈开脚步,一马当先向大门口冲去。贡爷身上两处受伤,胳膊上挨了一,脖子上吃了几粒铁砂,都还用布条儿着,可步履却稳稳当当。他的气和精神都好得很哩,根本不像一个受了伤的老人,他腔里那颗扑扑跳的心似乎还很年轻,他觉着,他还能够用刀打出一块新天地哩!
众人随着他涌了出去。
门外,暮色沉沉,飘着浮云的墨蓝色的夜空悬着几点黯淡的星光,一弯残月像一只断了帆的小船,在一片片浮云中漫无目的地飘着。机器房的火势已渐渐熄将下去,昏暗的火光下不时地闪过一个个大兵的身影。声在绞车房四周乒乒乓乓地响着,间或,还有轰隆隆的爆炸声。
贡爷和众窑工一拥出绞车房的大门,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来的子弹便扑到他们面前。他们急速散开了,分成几股,向着西护矿河方向突围。他们从烈的声中判断出,西护矿河一线还在窑工们的控制下,他们要和他们立即会合,越过护矿河,冲出矿区。
冲到绞车房前百十步的掩体沟里,贡爷便觉着不行了,他头上豆大的汗珠直滚,气老是不过来,握刀的手腕子发酸、发软;在跨越那道掩体沟时,他一脚踏空,栽到了沟里。
身边的两个窑工立即跳下沟,将他扶了起来:
“贡爷!贡爷!您…您老还行么?”
“行!行!快…快走!”
两个窑工扶起贡爷攀到沟沿上时,面冲过来五六个大兵,大兵们一边冲,一边向他们开,还没等他们在沟沿上站稳脚跟,贡爷左边的一个窑工便中弹倒下了。贡爷没有中弹,可贡爷被那窑工坠着,也软软地倒下了。贡爷右边的那个窑工踉跄了一下,怪叫一声,挥着大刀扑到了那些大兵面前,和大兵们拼杀起来。
贡爷侧卧在地上。他从那个死去窑工的胳膊下面真切地看到了一场殊死的拼杀。他的眼前急速闪现着一双双大脚,他的鼻子嗅到了那些大脚踢腾起的呛人的尘土,他的耳际轰响着息声、嘶喊声、叫骂声和刀撞击声。他想爬起来、冲上去,和那个窑工一起拼杀,可身体动了一下,脑袋向上抬了抬,终于没敢。
他希望后面再有几个窑工冲上来。他想,只要有三五个持刀的窑工冲过来,他就可以一跃而起,奋不顾身地投入这场厮杀,砍开一条血路,冲到西护矿河去。
然而,没有。身后的绞车房像个空的墓,静静地趴在黑沉沉的夜幕下,绞车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既无大兵,也无窑工,只有残月和冷星在遥远的天边冷冷观望着这片血腥的坟场。
贡爷有了点恐惧,他觉着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滴地被这强大的黑暗噬着。
他极可能死在这里!他极可能在这里为他辉煌的一生打下一个句号!
他不甘心。他属于一个光荣的家族。他的值得骄傲的前辈们是靠造反、靠捻起家的,从大清咸丰年到今的中华民国,多少次争斗、械杀,多少次腥风血雨的动和战争,都没有使这个家族灭绝,这个家庭不能够、也不应该毁于这场窑民战争!他得活下去,他得带着这个家族重新振作起精神,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的血管里动着这个家族固有的反叛的血,他的躯体上长着这个家族的男人们应有的铮铮铁骨!他们不但能征服脚下这块血的土地,而且一定能够征服他们面前的这个世界!
他不死,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他还没活够。他要冲出大门、冲出矿区、冲到大青山上再次举起反叛的旗帜!他要再一次在这个混账的世界面前,建立起他们这个家族的光荣!
胡氏家族没有孬种!站起来!站起来!去杀!去砍!去拼!就是死,也要死出个人模狗样来,别让人家看笑话!
贡爷严厉地命令着自己。
贡爷坐了起来。
贡爷将跌落在地上的刀抓到了手里。
贡爷用刀尖支着地,站了起来。
贡爷用是汗水的手紧攥着着绸布条子的刀把,一步步向那帮大兵们走去。
贡爷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什么时候,贡爷眼里又聚了泪,贡爷自己不知道。贡爷用衣袖将眼中的泪抹掉了。抹泪的时候,贡爷又发现,自己盘在脑袋上的辫子散落了下来,贴着脖子,搭到了前。
贡爷将辫子向脖子上一绕,又向前走了两步。
这时,一个大兵发现了贡爷,冲着贡爷开了一。
这一打在贡爷左肩上,贡爷身子一颤,差点儿栽倒。
贡爷眼前出现了幻觉。贡爷看到了一团自天而降的熊熊大火,这团大火在他家院的门楼上哔哔地烧个不停。他在火光中看到了许多挥舞着刀的陌生面孔,他看到父亲、爷爷、、叔伯弟兄,一个个在火光中惨叫着倒下了。他看到一道白光在他面前闪了一下——那是一柄刀,一柄滴血的刀,他转身就跑,那刀却落到了他的背上,他哼了一声便倒下了。这是咸丰八年上发生的事,他牢牢记了一辈子。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又没来由地想起了这悲惨的一幕。他觉着面前的这一幕,很像过去的那一幕。
第75节一个悲惨的夜
他哈哈大笑了。
他大笑着又向前挣扎了两步。
又响了一下。
贡爷向前一扑,身子几乎要跌到地上了,可贡爷还是没倒下,他用刀尖戳着地,用刀把支撑着身子,弓着,像一个三脚怪物一样,牢牢地立在地上。
他依然在笑,笑声中带着令人骨悚然的颤音。
这时,那个拼杀的窑工已被大兵捅倒在地。大兵们的口一齐转向了他,五六颗弹同时向他来,他这才一头栽倒在地上,痛苦地颤了半天,将脑袋拱进了一堆松软的矸石碴里。
那柄在地上的刀却没倒,它在星光下微微颤动着,刀刃上闪着一道醒目的寒光,刀把上的红绸子在夜风中忽悠悠地飘。
一个大兵在黑暗中骂了一句:
“的,老怪物,真他妈的能折腾!”
他们不知道,他们杀的这个老怪物是田家铺镇有史以来的惟一的一个贡爷,是曾使许多人胆战心惊的一个光荣而古老的家族的首领。
田二老爷皮松垮的脸膛在三支火把的照耀下变得红扑扑的,他站在公司公事大楼门前的高台阶上,对着广场上的人群冷冷地命令道:
“放火!把大华公司的这个鸟窠给烧了!张贵新这帮可恶的大兵们押走我们的娘儿们,屠杀我们的弟兄,他们无情,就甭怪我们无义!放火!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对!二老爷说得对!放火!放火!”
“烧!烧他娘的!让大华公司见他娘的鬼去!”
…
广场上许多野的喉咙跟着吼。手持火把,肩扛火油桶的人们一窝蜂地涌进了公事大楼,他们把一桶桶火油泼到楼梯上、走廊上、房间里,然后,把一支支火把点着,朝大楼里扔。转眼间,整幢公事大楼便冒起了滚滚浓烟,着广场的每一个窗格子都扑出了通红的火舌。
代表着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经理大楼,在浓烟烈焰中熊熊燃烧,大华公司的光荣与梦想,随着一股股浓烟、随着一阵阵火舌伸向了苍莽的夜空,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化为了永恒。大华公司完了——在田家铺窑民完蛋的时候,它也无可奈何地完蛋了!十几桶火油、十几支火把,把一个血酿的奇迹,把一段沉重的历史,把一个正在崛起的巨人变成了灰烬。
田二老爷这才感到一阵阵愉快。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胜利感,他觉着在这场土地与矿井的战争中,他并没有失败,他们田家铺人并没有失败!他们尽管死了人,了血,尽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他们还是胜利了!他们脚下的土地没有飘走,这块丰厚而多情的土地依然会向他们供奉着新的收获!而矿井失败了,这个怪物,这个妖魔,这个不可一世的时代的宠儿,在血火中毁灭了,无可挽回地毁灭了!这毁灭的意义是深远的,它不但决定着今天,也势必要影响着明天——明天,如果还有想将什么怪物引进这块光荣的土地,他就不能不考虑考虑,民国九年六月十一夜间的这一幕。
二老爷着熊熊跳跃的火光,骄傲地笑了,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弯细细的月牙儿,干裂的嘴微微颤动着,两颗残存的枯树桩一般的黄牙了出来…
二老爷对这场战争的态度,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是无可指责的。二老爷自始至终都在为广大窑民、为田家铺地方的利益进行不懈的斗争!二老爷心宽广,在大难降临的时候,捐弃前嫌,和胡氏家族并肩作战,没有一丝一毫懈怠的意思!就是在今下午矿区被攻破之后,二老爷也没有将头缩回去。二老爷知道占矿的胡贡爷和窑民们处境险恶,当即带着镇上的兄弟爷们,攻入了防守薄弱的公司生活区,竭力为矿区的窑民们减少压力。二老爷还指使手下的人通过从生活区这边的内护矿河将救得出的窑民千方百计地救出来。二老爷干这一切的时候,知道很危险,也明白搞得不好会惹火烧身,但,二老爷不管,二老爷讲仁义,讲信用,二老爷得拼死相助,不能让别人说他一个“不”字!
却也意外。张贵新和他的大兵们似乎是和矿区内的窑民们较上劲了,自从清晨从分界街上匆匆抓走几个娘们、孩子后,再也没顾得照料生活区和镇上的事了。二老爷和上千名兄弟爷们几乎是一无阻拦地在生活区闹了个够,现在,又把公事大楼给烧掉了。
二老爷站在广场上看了一会儿,觉着公事大楼这会儿是彻底完蛋了,这才转过身子对身边的几个窑工代表代道:
“走吧,回去,全回镇上去,今夜谁也不准睡觉,全给我把刀准备好,只要大兵们杀到镇上,咱们就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是,二老爷!”
“二老爷,我们听您吩咐!”
身边的人们应着。
“还得连夜派人和四乡村寨联络一下,请他们的民团帮持咱们一下!”二老爷又说。
“好!我们马上安排!”一个窑工代表道。
“噢,还有,得想法清楚胡贡爷的下落,活着,得把人给我找到;死了,得把尸首给我扛回来!”
“是!”“是!二老爷!”
“传话叫大家伙儿回去吧!”
几个窑工代表马上将二老爷的指令传达下去,聚在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涌动了,聚成一片的火把一支支分散开去。
就在众人四处散开时,二老爷突然发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凄厉地叫喊着,扑上了公司公事大楼的高台阶。
二老爷身边的一些人也看到了:
“是她!是小兔子他娘,她疯了!”
二老爷顿了顿脚,对身边的家人吩咐道:
“快!快冲过去!把她拽走!”
两个家人慌忙拨开身边的人群,向燃烧的公事大楼台阶上冲。可他们还没冲到台阶上,小兔子妈已跌跌撞撞扑进了门厅里,一团裹着热风,裹着浓烟的大火,立即将她噬了。
他们听见了小兔子妈在浓烟大火中的哭喊声:
“小兔子!等…我!等等…我!别…别跑!别跑…”
二老爷心情沉重地扭过脸去,像躲避什么不祥之兆似的,急急地向前走了。
他抛下了一个带着火光的破败的残梦。
这是一个悲惨的夜,一个壮观的夜;这个夜,也像五月二十一那个令人震惊的夜晚一样,永远留在了田家铺人的记忆中,永远留在了田家铺这块土地的历史上…
第76节坟场的寂静
天蒙蒙亮的时候,田大闹从昏中醒了过来。他睁开两只沉重的眼皮,看到了波动着缕缕红光的蓝湛湛的天空,看到了东方天际的几朵红云,看到了歪斜井楼上的红色三角旗。他没敢动弹,他的头枕在一个死去的窑民的大腿上,他的身上还横躺着一具沉重的尸体,那尸体已经僵硬了,一只干树一般的胳膊直直地伸到他脸前,一柄带血的大刀倚着他的脯,斜在面前的地上。他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感到头很疼,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的。他慢慢将在尸体下的手了出来,一摸脸,这才发现,在脸上爬动的是浓郁的血,是血在缓缓地。他吓了一跳,他想推开在身上的尸体坐起来,可又不敢。他不知道这一夜之后,面前这个悲惨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的伙伴们现在是否还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他们是被打败了,还是打胜了?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声,没有爆炸声,没有呐喊、嚎叫声,只有风在这块黑土地上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把几片早凋的枯叶、几阵飞扬的尘土送到了他的面前。那令他振奋的一夜战,那使他忘情的一夜喧嚣已随着夜的消逝而消逝了,留在新一天阳光下的是死亡、鲜血和废墟,是一场噩梦的袅袅回音。
过去的已成为历史。
他正躺在渐渐消失的历史和步步进的现实之间的分界线上思索着,他极力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块依傍着古黄河的土地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一场惨烈的战争?他为什么要投入这场战争?他和他的同伴们为什么会倒在这一片坟场、一片血泊之中!这思索是极艰难的——比赤膊上阵去拼杀去血更艰难,他空的脑袋担负不起这么沉重的使命。然而,他要想,他要明白!他用一个穿上了窑衣的中国农民的大脑,用中国最古老、最传统的因果关系公式,对这二十三天来发生的一切,进行着艰难的推导、分析、判断。
他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给了他“很大觉悟”的《民心报》记者刘易华,一个是在战争爆发前曾预言过这场战争结局的算命瞎子盖神仙。刘易华生前讲的许多话,无疑是有道理,他鼓动他们从田二老爷、胡贡爷的旗帜下独立出来是正确的。我!倘或当初他们把独立闹成功了,今天的结局也许不会如此糟糕!也许,二老爷、胡贡爷在窑民中间煽风点火,确乎是别有用心的!他们是想…是想…是想——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二老爷、胡贡爷也许是想过什么,可他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能够知道的就是,胡贡爷也他娘的完蛋了,二老爷在这场战争中连也没捞着,他们也败了!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当初窑民们甩开这两位老爷,自己独立自主地干,又能干出什么名堂呢?难道向大华公司、向张贵新低头不成?狗!就是独立自主地干,这场战争也是不可避免的,谁他妈的挑头,都得走这条路,都得把战争进行下去!这就是说,窑民们和二位老爷想法是一致的,二位老爷是英明伟大的,不管二位老爷参加不参加,这场战争的结局都会是这个样子!这或许就是命,田家铺窑民命中注定要经受这么一场大劫哩!他一下子想起了比刘易华更高明的盖神仙。盖神仙不是说过么:“大难降临,在劫难逃。”田家铺窑民无论怎么努力,都逃不出这场大劫!事情搞到这种悲惨的境地,决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而是魔的过错。他认定他们所有田家铺人的命运都被一个威力无比的伟大神灵操纵着…
他认命了。
他木然地推开在身上的尸体,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到一个大兵的帽子像个黄的木车轮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沟沿上滚,他觉着很好玩。他用颤抖的手抓过斜在地上的那柄带血的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他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行,还行!他还能凭着自身的力量走出这片坟场!
他着金色的阳光、着飞舞的尘埃,跨过面前的两具尸体,不太费力便走到了沟沿旁。他的身后是那座斜井的爬笼。爬笼像条从地下抬起脑袋的巨龙,张着黑乌乌的大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那被阳光拉歪了的颀长的身影映到了斜井井口的地面上。
就在这时,他面前金灿灿的阳光中,出现了一片黄乎乎的身影,这些身影像一股决口的黄水,像一道运动的河,带着皮靴踏地的“咔咔”声,迅速向他近。
他本能地握紧大刀,想扑上去拼个痛快,可手却软得很,他费力地扬了几次手臂,也未能将刀举起来。
他站住了,沾鲜血的脸膛正对着那帮上来的大兵,两只眼睛里放出一种充拼杀渴望的热辣辣的光芒。
几个大兵将端了起来。
一个人在喊:
“把刀放下!”
他不放,他举不起刀了,他只好把刀横到前,一只手攥住刀把,一只手端着钝厚的刀背。
响起拉闩的声音:
“妈的,老子开了!”
夹在大兵中间的一个军官模样的胖子扬了扬手,制止了大兵们开击的企图。
“张…张旅长,他还想杀人!”
那胖子冷冷地道:
“把他的刀夺下来么!”
扑过来两个大兵,他们端着刺刀像对付一只可怕的怪兽似的,机警而胆怯地朝他跟前凑。他们出现在他的身子两侧,使他不知该应付哪边才好。左边的大兵凑近时,他先举起刀砍了一下,却砍空了;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下。右边的大兵冲了过来,摔下,拦将他抱住了。
他拼命扭动着自己的身子,手中的刀不断地在另一个大兵面前晃。
“啪!”那个大兵用托子在他握刀的胳膊上打了一下,他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下。那大兵面扑了过来。他怪叫一声,一把将他搂住了,用是血污的大嘴狠狠咬住了他的一只耳朵。
那大兵痛叫着,支着身子喊:
“哎哟!开…开!快开…开!”
另一个大兵松开他的逃掉了。
“砰!”那胖军官手中的响了,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身体,他的牙齿松开了。他转过身子,直直地望着那胖军官,骂了一句:
“张…张贵新,我…我你娘!”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认识了张贵新。
他倒在地上,大睁着两只惘的眼睛死去了。那个吃了亏的大兵又冲着他的尸体连开了五,刺耳的声又一次打破了这片坟场的寂静…
斜井的井口开始出现在小兔子面前时,像一颗光亮微弱的星,恍恍惚惚的,令人捉摸不定,小兔子真怕它会从自己眼前溜掉。渐渐地,这颗星变大了,变白了,后来竟像一个缩小了好多倍的尚未完全复圆的月亮,高高悬在他前上方的黑暗中。
他的精神为之振作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向上爬。他原来是走在最后面的,他是在二牲口、三骡子从那堆矸石上爬过去的时候,才悄悄跟在后面爬过去的。在没看到井口的星光之前,他耐着子跟在后面走,他怕前面还会出现什么堵物,他想在新的阻碍面前再一次保持自己最后的气力。幸运的是,以后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戒备和狡诈都变得毫无意义了,生路就在前面,他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了。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一步步踏着脚下泥泞的陡坡,向前、向上攀着。跌倒了,爬起来,再走,他的两只眼睛牢牢盯住那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的白生生的井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怕这井口会飞掉,或正好被什么人封掉。残酷的窑下生活使他变得多疑起来,他对面前的一切都不敢相信了。
他越过了二牲口,继而,又把三骡子甩开了十几步。
他第一个越过了那道没关闭的斜井井口下的铁栅门。
他倚在铁栅门上息时,两条腿直抖,他几乎没有一点力气再往上去了,而井口就在他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他周围的一切变得十分明亮了。二十三天来,他第一次看到了白生生的阳光,阳光是从斜井井口进来的,顺着泥泞的坡道,铺到了他面前,他只要再使出最后一把力气,就能走进他的可亲可爱的阳光之中。
阳光惑了他。
阳光刺了他。
阳光鼓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