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時燕婉-2
四
愛珍被關在南市監獄裏。戴笠先來傳見她與葉吉卿,果然是名不虛傳,這位
吳四寶太太來到這樣的地方,亦依然安詳清吉。她見著戴笠亦如見著世人的無阻
隔。戴笠倒也客氣,說兩人的案子等他飛回重慶一趟,轉來想法子。戴笠一生只
知權力,今天纔知人間真有貴人,他也第一次說話這樣心意誠實。戴笠飛機跌死
后,佘愛珍與葉吉卿的案子就散淡無收,只是隨眾出庭,每次有新聞記者特寫,
連同照相刊登。
南市監獄裏,樓上男監,樓下女監,都是漢奷犯,出庭時遇見,亦偶然打得
招呼。一回是萬里浪,見了叫吳太太,他道、“你們不要緊,我是要去喫露⽔了。”萬里浪原不是個東西,他向來許多事對不起吳家,后來李士群把七十六號全
部給他管,當海上特工站主任,真真是殺人綁票、偷汽車、無所不為。李士群
一死,他就反臉問李太太要歷年特工經費的積餘,全靠吳太太纔把事情擄平了。
這回抗戰勝利,重慶的人一來到,就利用他來裏反出,逮捕沒收南京府政的人⾝
與財產,威風得不得了。豈知兔死狗烹,他還不是也一樣被削官⼊獄?但現在他
與吳太太叫應,總也是人與人相見之禮,吳太太當然也好好的回叫應他。
還有蘇成德也被槍斃,七十六號的舊人要算他臨死態度漂亮。最不喫格是丁
默村,丁默村調任浙江省主席不久,即逢抗戰勝利,他比別人趕在前投降輸誠,
維持秩序,聽候接收,重慶初時發表他威風顯赫的名義,也是利用過了拿他來殺
頭,上刑場時他已經顫抖嚇倒在地。蘇成德是山東大漢,在南京當特工兼察警總
監。他的小太太是共產黨員,他本人也思想開明,但因他不是黨員,故不能像胡
均鶴的從共產黨得到避難的指令。蘇成德在樓上男監,因某種機會,有時與樓下
女監叫喊得應,他看見吳太太總叫應,尊一聲大嫂,叫獄卒送餅乾過來。看守的
察警許多原先是蘇成德的部下,其中還有是他的學生子。
死得最漂亮的是梁鴻志。論讀書人,恐怕汪先生過了要算他,他當年成立維
新府政,與今⽇他上刑場的從容赴義,其實都有他的闊達明理的肯定。他在南京
府政是當監察院長,這回也關在南市監獄,出庭時遇見吳太太總問好,雖然朝代
都翻了,彼此皆在縲絏之中,而吳太太亦仍和平⽇一樣叫他梁院長。他說、“吳
太太你不要驚慌,你們女流不要緊的。”他說的那樣安詳,完全是長輩對于弟媳
婦兒媳婦的安慰。
女監裏與吳太太房同的除了李太太葉吉卿,還有際花藍妮,⽇本婦人中島
成子。還有被關了進來不久獲釋的商人婦。李太太進監后變成滿頭⽩髮,看守外
頭的察警有時聞名來窺望。他們自己淘裏在問,明明有一位漂亮的少婦關進來,
怎麼不見,卻有個老太婆在那裏?原來早先李太太的頭髮就是染的,今又憂急,
自然半⽩也變成全⽩了。現在藍妮她們就戲呼她為阿,呼愛珍為大囡,又或只
叫她阿大。這位阿大是被裏一覺睡到大天亮,在牢裏她亦凡百事情鮮活得會跳。
她利用菗⽔馬桶洗⾐裳,用塊磚頭把垢穢的搪瓷馬桶磨得爍清,連被單都洗得。
她用餅乾盒子當鏡子梳頭,照樣梳出橫S頭人人愛。同監房這幾個人凡做甚麼,
及有調⽪事情,皆奉她為頭。女監的噤卒是個小腳婦人,兇得要死,但是總不能
使愛珍就範,幾次叫去要罰她,愛珍對答起來,終又罰不到她⾝上。愛珍還給這
位更年期的女噤卒算好她停經后月經的週期,向房同預告死老太婆今天的脾氣,
等一回果然應驗,大家來得個開心好玩。
而愛珍的頑⽪亦得了報應。一⽇她去出庭,正值外頭家屬排班等候接見,她
就在通道踮起腳爬得老⾼在窗口望,不料⾼跟鞋旗袍一絆跌下來,骨槓在蓄⽔
缸沿上。她趕快爬起,照常出過了庭回到監房,睡到半夜裏纔啊唷一聲痛醒,那
種痛法,可比被一打死,⾎⾁模糊在地,五馬分屍也不過是這樣熬法,同監房
的幾個人都慌了,挨到天亮,叫醫生來看,一肋骨已斷,給打了止痛針,敷了
藥,綁上了繃帶,吩咐只可躺著,多少天不許動。但她照樣起來行動,而那條肋
骨后來竟又生好了。愛珍算得是金枝⽟葉之⾝,焉知她是這樣的蠻。
如此出庭又出庭。而有幾次是為做⼲證,有幾個漢奷犯,法官要吳太太李太
太指證其昔年犯行,庭上兩人都推說不知有那樣的事,可以開脫總開脫人家。吳
太太自⾝的案子也生不出花樣來,本來丈夫已死,要裝筍頭也不是這樣裝法。后
來弄到有幾次開庭是為有些人不要臉,捏稱產業被吳家霸佔,但是事情真的只是
真,假的只是假,到底明⽩了是無實。不覺光陰荏苒,轉瞬數月已過,判決下來
,愛玲是有期徒刑七年。那天她出庭聽了宣判回監房,大家見她臉上笑嘻嘻,猜
她是可獲釋放,即或判罪,大概亦不過一年半載罷了。愛珍叫她們再猜,眾人詫
異道:難道會是兩年三年?愛珍纔說了出來。當晚李士群太太嚇得通宵睡不著,
想她自己一定會被判得更重。愛珍只是氣長,不過是被判七年,此后做人的⽇子
長著呢,還著實有得可以打算。焉知李太太倒反為輕減,只判五年。七年五年愛
珍都不計較。而后來是關了三年半保釋,兩人同時出獄。
這三年半工夫,外頭世界上滄海桑田,有的人已經人⾝都轉投胎過了幾趟。
愛珍出得監獄回家來,不但南京府政一代人已事跡成空,連當年從重慶勝利回來
的國民府政也已在要向台灣撤退,雖然蔣介石新當選了大總統,海上閭巷斜陽,
道路皆言共產黨要來了。愛珍在愚園路的舊家已無,自有女兒玲弟借好房子等她
回家來。一班學生子與過房女兒都歡天喜她,送來新借樓房裏用得著的家具,曉
得師娘是用慣好東西的。過房女兒是爭做⾐裳給繼娘,都揀戰后最時新的料子。
以及柴米油鹽、時鮮蔬果、⽇用銀錢,都有人送來。愛珍的人就好比娘娘,受人
世香火供養。
舊時要好姊妹惟存錢大魁太太,現在很苦。那時她但要救得錢先生,把所有
金條與她的這麼多首飾統統捨了,結果還是人財兩空。錢大魁奉周佛海之命把中
央儲備銀行的庫存點重慶來人,陳公博的自⽩書中亦強調此點,說點的現金
準備為中儲券發行額之倍,故能際此大變而民生不動,不料國民府政接收后乃以
二百折一收換中儲券,東南民間遭淪陷之餘,翹望勝利,勝利了,反會萬民的財
產遭此洗劫,是何理也云云。而錢先生被槍斃,又豈是錢太太的夫之情能救得。彼時是勝利之后,殺人如⿇。
愛珍關在裏頭時,外面亦有人趕趁玲弟,說有二千兩黃金可以運動得判無罪。愛珍教玲弟答他、“先得我媽出來了,憑我媽的一句話,那怕要四千兩黃金亦
不難,現在我做女兒的去奔走錢,人家都要擔心我年青,不知來說話的人靠得住
靠不住。”那人一聽口氣,就曉得對方不是好哄騙的。愛珍是甚麼都喫虧得,惟
有做阿瘟不來,這是⽩相人的本⾊。錢太太是人老實。她今也是借房子住,惟有
舊時一個老媽子還跟她,經過這樣大的刺,惟因她的人端正,窮苦也好比王寶
釧⽟堂舂,或者好比販馬記,可以編得一齣戲,被千人嗟惜,萬古留名。錢太太
記牢吳太太的生⽇,如今她別無東西可送禮,惟在箱子裏翻出一塊⾐料來與吳太
大,表表意思。
吳太太保釋回家來之后,隨即就是舊曆三月初九她生⽇。學生子與過房女兒
頭天晚上就來陪繼娘暖壽。到了正⽇,他們都⾐冠筆,打扮得花枝招展來給磕
頭。他們送來四桌酒菜,蛋糕也是先施公司定做,頭號頂大的。李士群太太來賀
生⽇,見了這般熱鬧,想起自己出獄后的冷落,她的生⽇與吳太太的前后腳,早
得幾天,卻連她侄媳婦亦不來上門。世人的富貴榮華,往事如夢,真要流淚。但
吳太太還有今天,都是她會得做人。李太太道、“我不及你。”說時眼圈一紅,
但她當即又笑道、“今天吳太太的好⽇子,我理該是歡喜的。”她向來霸氣,量
小妒忌,今天卻有一回兒她真的心裏對吳太太感。
但是可惜了玲弟。也是這小人兒有志氣,也是她的偉大。
五
吳家的姐小玲弟,她與肩下的弟弟坤生,二人都是從小領來的。吳四寶與前
原生有一女,帶她到北方避風頭時,把她寄往一個朋友家裏,那朋友開⽪鞋店
,也是親熱為好,做了⾼跟鞋給她穿,還不過是十歲的女孩,走路一別,挫了腳
骨,卻瞞著大人不告訴,及后醫來醫去醫不好,那骨頭竟會得蛀空。及四寶娶了
愛珍,一家至親就是夫女兒三口,這女兒也是得人憐,百事曉得。她爺為醫這
個女兒,不知花了多少錢,至十三四歲到底⾝死。玲弟領來時已經七、八歲,坤
生是喫時就抱來。原來愛珍昔因子宮外受孕,施過手術,從此不育,四寶安慰
她說,二十四孝中有幾個是親腹子?對小輩也只是以心換心。他人對領來的子女
要隱瞞,四寶夫婦卻不然,玲弟有幾次悄悄周濟生⾝之⽗,傭婦來說,愛玲道、
“尽管由她,她有這樣的心思,將來對我也不會沒有情義。”又人家說想望依靠
子女,愛珍是快快不作此念。她等玲弟坤生無有不寬大柔和,但是響亮殺辣,不
為市恩招怨。她待子女,就是待世人的肝膽相照。而小輩亦因爺娘是這樣,自然
親熱攏來,曉得聽話,曉得敬重。
坤生從小會得理東西,做事情有手腳,有長心。五六歲時傭人逗他、“弟弟
,你有的⾐裳穿不著了,不去給人?”他卻道、“我要留著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
,給兒子穿不是好,怎麼就給人了!”他與玲弟,姊弟二人從小有各人的房間,
他曉得依時依節自己開箱子換行頭,卻總穿舊的,新⾐裳捨不得穿,甚麼都留個
有餘。原來也是,東西有著在那裏即是心意,不一定要用它。他這樣做人家,但
不貪,吳家多少學生子來趨奉,他沒有自出主意要過一樣東西。吳家左鄰即是李
士群家,士群的兒子小寶比坤生年上年下,十一二歲的人閒常亂開手槍,眼睛裏
沒有人,坤生卻曉得凡事讓讓他,他有志氣終不到李家去玩。坤生是不管人家的
閒事。人家逗他、“弟弟,你媽歡喜阿姊,家私都要給阿姊呢。”你猜他是怎麼
回答,他道、“給阿姊是應當。”這也沒有人教他。惟有人家逗他說你媽要嫁人
呢,這點他頂小氣,聽不進。
坤生有過一次被娘打,那是他爺死后不久,家裏請的先生來了,他在樓上不
肯下去讀書,因不喜那先生的人相與穿著。這一頓打,無人可以勸解,隔了許多
天,⾝上還是一條條瘀青,傭婦給他洗浴,洗一回傭婦流淚一回。愛珍就有這樣
辣手辣腳。坤生小時本來說話老得燒不酥,后來漸漸大起來,卻變得無口,要他
說話,好比金言。也是因為經過喪亂,他小小年紀,還比大人看得世情透澈。他
就是人老實,孝順娘親。如今他在港香考進一家大紡織廠做事,年年有得陞遷,
總算為娘爭口志氣。這是后話。
卻說彼時玲弟長成十五六歲,她爺買給她一部湖綠⾊汽車、自己開開。玲弟
就是愛穿⾐裳,愛跳舞。吳家是豪門,而亦是清門,這位吳家大姐小竟沒有一點
海上灘上的壞風氣。海上的大商家與仕宦之家,多有些帷簿不修,⽩相人卻最忌
亂了兄弟姊妹淘裏的閨門。玲弟到得那裏,你也叫她師妹,我也叫她師妹,都來
趨奉,外人更有誰敢動她的壞念頭,只見海上的人頭世界好比南海菩薩那裏的紫
竹林,隔斷了凡塵,縱使游絲飛花到得她跟前,亦只是舂天長長的⽇子,甚麼事
故都沒有發生。吳家的是真富貴,吳太太與玲弟出來,雖只如或游⽔滸,或戲洲
渚,亦好像是有警蹕辟道清塵。琊祟遠離,吉祥止止。
玲弟是她的爺死,她還像做舂夢的糊里糊塗。及至抗戰勝利,吳家被抄沒,
娘被關起來,她纔奮發。吳太大初被逮捕時,坤生亦一同下獄。十二三歲的小人
曉得甚麼,他們也關他!第一天喫牢飯,坤生接得一盂在手,眼淚直流下來,卻
怕娘看見傷心,只把臉朝著牆壁。坤生后來是戴笠批了,總算釋放了,便與阿姊
住在外邊。每次家屬接見,都是玲弟來,有時也帶兄弟一道。
可是玲弟到底年紀輕,聽了他人的說話。當抄家時,吳太大把財產帳單與保
險箱都出去了,但也還有一筆金條與首飾存在一知人處,即是愛悅她的那位銀
行界的朋友,值得十幾萬美元,想着將來總也還可以過⽇子。玲弟卻輕聽人言,
拿來變賣了做生意,來造公寓房子。她也是看了那時重慶的人剛回來,海上的房
子最喫香。她自幼來到吳家為女,不知道金錢的確值,與前途生活的保障到底需
要幾何。她想下去長長的歲月,弟弟還小,現在輪到她做女兒的應當起來擔當。
他年⺟親獲釋,好家計有個蒂,也使⺟親可以安心。豈知國共內亂的形勢⽇非
,海上的地產暴跌,況她又是外行,變賣金飾作鈔票價錢,再付建築的材料與人
工等等費用。正在通貨貶值如⽔瀉,損失得無從話起,結果造的房子只可半途而
廢。這些她都不敢對娘說,因娘關照過不可動用,娘在獄的幾年裏的⽇用開銷,
娘另外有給女兒安排好了的。
還有是玲弟愛上了一個男人。此事旁人曉不得底細,大概總是她上了人家的
當。彼時玲弟已二十幾歲,大姑娘十八變,本來的圓臉出了俊秀之氣來,且是
一雙眼睛生得好,長長的眼睫⽑,就像淺獺急湍裏的陽光陰影,都成漣漪。她看
著你時,只覺她的人與你的人各正命,沒有遮攔。那男人是有室的,玲弟與
他不能結婚,生了一個小女孩,養在那男人的家裏。這件事她又是娘跟前說不出
話來。
玲弟生的女兒與咪咪同年,抱來過家裏,只說是同學的小孩,吳太太還奇怪
那小孩的相貌與玲弟會這樣的相像。咪咪是那⽇本婦人中島成子在獄中生的,吳
太太受人之託,獲釋就帶領出來當女兒一般。這也是給玲弟一個刺,她想如果
好好的,今天當然是外婆認外孫,更親似咪咪。
世事如此多失誤,真是人生長恨⽔長東。玲弟會失誤,因她本來如同仙子,
來到塵世是新人。中國民間每說神仙在天上犯了失誤,下謫塵寰。在于天上,或
瑤池王⺟娘娘那裏,亦還會有失誤,果然仙境是亦要這樣纔更可喜愛。但下謫塵
寰的人,仍又犯錯誤,如李太⽩,如楊貴妃,如⽩蛇娘娘,如梁山伯祝英台,飲
恨無窮,卻不是更下謫黃泉,而是仍返天上歸位。玲弟亦好像這樣的只做了二十
幾年人。
她曉得娘是要面子的,她的娘不比普普通通的娘,自己在吳家做女兒到如今
,有這樣好的爺娘,與肩下一個弟弟坤生,人生貴重得好比祝英台與嫂嫂打賭,
埋在樹下的大紅緞子。祝英台去杭州讀書,嫂嫂說她三年工夫必定抱了外甥回來
,若應了嫂嫂的聲口,緞子就朽爛,后來祝英台讀書三年回來,掘起緞子大紅全
新。玲弟只怪自己不好。
她為來為去還是為了娘。關于那些東西,娘回來是問起過,也沒有一句重言
,是玲弟自己覺得代不過。她又因看了這幾年的人情世態,對娘更加痛惜。一
⽇她說、“做人想想有些事都是空的。姆媽待人,心都挖得出來,但是有幾個人
曉得。以后姆媽總要保養⾝體,我們家也只有一個弟弟。”她與坤生是姊弟非常
親的。豈知她這說的是遺言,隔得沒有幾天,玲弟就服安眠藥自殺了。等到發覺
,已經救不轉,娘在跟前叫她,她亦昏不省,惟喉嚨裏的尚是嗚嗚哭聲。多少
⽇子以來,她是有淚也不給娘曉得。
前一晌玲弟對娘說起過,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平林曉花,好看得不得了,她
歡喜得伸手去採,卻見花都萎了。夢由心生,她是早有死志。但她的死是積極得
好像一劍答君王,因為她做女兒的曉得愛珍這個娘做人的真價值,她維護娘,是
維護人世的尊貴。玲弟說過,她說、“姆媽嗄!人家都在謠傳共產黨要來了。時
局這樣翻覆,再要逃難,做人想想真沒有意思。”她不願把人來這樣輕賤如兒戲
,所以她的死又是像忠臣的死于社稷,不肯逃走。
可是她輕輕年紀,這樣殺辣,這點倒是像娘,所以亦惟有愛珍曉得自己的女
兒是死得偉大。愛珍總想想自己關在提籃橋那三年裏,玲弟帶著兄弟在外頭多少
苦楚,依時來探監送飯,沒有脫過娘一次班。除了那回有兩星期她不來,坤生來
,只說是姊姊⾝體不好,不知她是生產。
愛珍哭玲弟,是哭女兒,是哭知己。玲弟曉得娘歡喜珍珠,首飾有的她變賣
了,惟有珍珠一顆不少。她一⽇取出來與娘看,說將來姆媽百年之后好貼⾝綴了
去。現在愛珍就統統把來綴在玲弟的壽⾐上給她陪殮。玲弟睏的棺材是楠木的,
與她爺的一式。時局這樣艱難,吳家且已無錢無勢,玲弟的喪事還是辦得體體面
面,也為玲弟做人一世,生前待娘,爭氣孝順,不比人家的女兒。而且愛珍的做
人就是有手腳,從來喪禮不苟且是生民的大信。當下在上天殯儀館開弔發柩,素
⾐如雪,來送喪哭泣的人這樣多,道傍觀者還以為誰家的福壽老太太,及見神主
遺像是這樣一位姑娘,都感歎流淚。玲弟是雖然死得年青,她也有她的福壽。
玲弟的男人原是醫生,玲弟臨死,他趕來前晝夜施救,號哭得⽔漿不進口
,還帶了玲弟生的三歲女兒來抱頭送終。當時吳家許多學生子痛悼師妹,⽩相人
豈是好惹的,要與那男家不肯⼲休。可是吳太太說、“你們不要。你們妹子生前
為顧體面,纔走了這一著,如今她還停在板頭,難道倒去拉破她的臉⽪?況且還
有玲弟的骨⾎留在那家,也要顧到小輩好做人。”如此纔把事情平了下去。愛珍
的這番話無間生死,最曉得玲弟的到底還是娘。
玲弟是為要面子,若照左傳裏的古時君子來說,她可說是善于補過,但不如
說這是⽩相人姐小的氣概。她也柔腸千轉,她也慷慨決絕,她對于娘,對于弟弟
坤生,對于她的男人與女兒,她都沒有遺書。本來是如此,她的做人知道的總歸
知道,不知道的也就罷了,那裏用得著遺書。她是等到娘保釋了,又拜過了娘的
生⽇,然后纔就死。
六
吳太太到港香,頭年住在李小寶家。是九龍廣東街店面房子,樓下開海上百
貨公司,都是小寶的一班阿侄外甥在管帳。小寶夫婦叫吳太太繼娘,親熱義氣的
不得了。
李小寶原是海上⽩相人,在港香仍幹他⽩相人的營生,雖然此地不比在海上
,並無底財產,亦名氣好像火發的烘烘響。他極愛朋友,凡朋友開口,他送錢
來得個快。他就是糊塗,人家來與他商量甚麼,他都答“好呀!”不去考慮這件
事的輕重大小,行得行不得,連繼娘在旁看着也要氣他。他是重情面,不能拒卻
,且他是個無思無慮,天坍下來當棉被蓋的人。在他看來,天下無阻難之事,樣
樣東西都嶄新,惟有要他拒卻,說一聲不好,這纔是最最為難。他也是南人北相
,生得長大,他的頭臉是虎形,虎眉⾼吊,虎口咧開,笑的帶點滑稽。
小寶的女人名叫蓉然,比小寶小十五歲,繼娘叫她小妹妹。生得⾼個子,奧
凸臉,歌星周璇與簡太太也是奧凸臉,所以拍起照相來都上照。小妹妹心思好,
就只子急,不大會理事情,頂會買東西,不曉得心疼錢,自己開汽車請繼娘去
淺⽔灣吃海鮮,到海邊游泳場趕熱鬧。還有是去青山。她自己無事,夜裏開汽車
擺渡到皇后道去聽唱申灘。她還是舊式腦筋,婦人以丈夫為天,世界就都定安,
她有小寶這個丈夫,況又她比丈夫年紀小,落得凡事有丈夫作主,她連趁丈夫在
風頭上,私蓄一點錢下來亦不會。她待繼娘,還比親生的女兒孝順,待坤生就好
比嫡親姊弟,惟對咪咪她著實吃醋。婦人本來是像小寶女人的只要敬重丈夫,孝
順繼娘就好,不必顯能的。后年小寶在⽇本出了事情,在獄三年,他太太在港香
澳門,錢沒有錢,苦得不得了,然而好像京戲裏的正旦落難,苦得有情有義,到
底被她等著了丈夫釋放回來。女子無才便是德,有爺娘有丈夫,她是不需要才,
她的人生就好像一襲新⾐珍蔵在箱子裏,一旦有事拿出來穿,都是新的。婦人無
才是元氣保存,男人如寶刀易折,存亡續絕時要靠婦人,她第一不可因平時的才
幹把人生先來疲敗用舊了。
翌年吳太太自要搬到加宁公寓,小寶按月送去開銷港幣一千元,蓉然仍晨昏
去定省,若需要甚麼就買了送過來。她自己愛的就是穿⾐,見有好料子要剪,總
先揀繼娘所喜歡,買了給繼娘的,然后買給她自己的。她的待人就是心思真。吳
太太五十歲生⽇,就是小寶夫婦在港香給她做的,擺酒開戲,還有鄧國慶也來變
戲法給師娘上壽,鄧國慶原是吳四寶的學生子,帶了一付班底剛在南洋出演魔術
后回港。吳太太在港香還有若⼲學生與過房女兒,過房女兒中有的還著實得法,
小寶又有他新收的一班學生子,此外逃到港香來的海上幫中有錢人,誰不知道吳
太太,而且李小寶在港香吃得開,他們就都來湊熱鬧,依照輩分,紛紛磕頭拜壽
,作揖道喜,禮堂上福祿壽三星⾼照,龍鳳燭⾼燒,照著正中紅緞子上綴的金紙
大壽字,今天的吳太太依然是人上之人。
第三年,小寶必要租了半山房子,請繼娘去住,房租就要港幣一千三百元,
而且那邊的房子也不回掉,你想要多少開銷。⽩相人就是講闊,尤其小寶,他也
不知人事艱難,他也不知物力艱難,不管他是小時貧窮,靠奮鬥靠運氣纔有今天
的,這種不知艱難其實是他的元氣。人的元氣若能如天,天即是不知人事與物力
的艱難的。抗戰勝利直后,小寶也逃過難,其后且在⽇本吃過官司,他都精神上
不受打擊,沒有一點疲倦萎靡,脾氣也終是不改,叫人拿他無法。彼時尽管有繼
娘在旁提醒他,教他要有個分寸,有些事代他回斷了,但是也無用。吳太太且也
不想如此,因為做人是各人自做的,小寶又不是三歲兩歲,所以還是另外住開清
慡。
小寶夫婦當然孝敬吳太太,而亦是吳太太待他們好。吳太太來港香時多少帶
有一點首飾,賣了將款子就幫助小寶,起初小寶也是沒有甚麼錢的。拿錢幫忙,
容易弄到感而不歡喜,要像吳太太與小寶夫婦的感歡喜,真也難得。吳太太
拿錢幫小寶,小寶夫婦亦送來吳太太的開銷,且買東西來孝敬,若要算起來,無
形中有一種兩不吃虧,雖然吳太太還給的多些,所以都不是無功受祿。好比張愛
玲,我與她為夫婦一場,錢上頭我先給她用的與她后來給我用的,差不多是平打
平,雖然她給我的還稍許多些,當然兩人都沒有計算到這個,卻彷彿是天意。吳
太太與小寶夫婦的來去,雙方都是有人情華麗。所以亦是⽩相人最曉得,那一邊
都不可以有德⾊,若有德⾊,那就是不寫意了。
吳太太在港香三年,仍是打打牌,百無心事,過的⽇子如花如⽔。這裏也有
一班太太姐小們你搶我奪的只要與她在一淘,喜愛她燒的小菜,喜愛她的人華麗
慡氣。簡太太從美國回來過港香,與吳太太相敘,她不喜住在美國。簡太太與鍾
可成在美國結婚后,似乎有一種悵然,並非結婚把多年的愛情幻滅了,而是住在
紐約的公寓裏不像一份人家。中國人結夫婦是說成人家,夫婦要生在世上人家風
景裏。可成又是做的易所投機生意,像打仗一樣,風險這樣大,總是心熱,下
寫字間也是到夜總會去賭,這樣的人像壯士一樣,只可以有愛人,而不宜于室家。過去他在海上,便是簡太太有家,他無家。今在美國,可是連簡太太亦沒有家
了。她要擔心可成的生意的風險,又明知在美國有財產的華僑婦人追求可成,雖
然過去在海上時亦一向是如此的,可是今在美國沒有世上人家做她的人生的深穩。
簡太太在港香住了一晌又去美國,翌年就死了。他們住在公寓裏不僱娘姨,
雖然在美國人工貴,亦是可成與她有一種新思想,倒並非因為僱不起。他們夫婦
且學美國人的分房睡,所以有一天早晨可成發覺簡太太已死,說是心臟病,也不
知是甚麼時候斷氣的。每天都是簡太太做早餐,昨晚她亦沒有異樣。她可能是自
殺的。可成奉喪回港香開弔,悲慟號哭得不得了,簡太太生前有情有義,死后總
算得丈夫這樣哭她。喪葬畢,可成又去美國,不久也病死了,是與朋友去夜總會
,正在門口簽名時猝倒,連沒有遺囑,遺產遂亦無從知道。可成這個人,我毫無
理由的覺得他好像北魏燉煌壁畫裏的,好大的氣魄,但是不對。
鍾可成是⽇本人所說的勝負師,他做証券投機,生活在現代都市的最尖端。
我想起我自己下碁。我有一種愁,一種恨,總是心不平,卻彷彿無聊,這時就去
下碁,把感情發洩在機智與勝負。我的下碁其實是背后別有正經事情要做。鍾可
成的投機或亦如此,背后有他的正事,但因勝負又勝負,把這一天的時間全部浪
費了。乃至與我相知相聞的這一代青年,他們原來亦心裏擱著要為中華民國幹一
件正經事情,卻去做了⾰命鬥爭的勝負師,如燉煌北魏壁畫的生命烈流轉,使
我愛惜無明。
卻說吳太太到港香的翌年舂天,我也到港香。我一聽說吳太太就在廣東街,
當晚去訪她,好像不知有多少話要說,見李小寶那裏人多,我要她去到我住的旅
館裏看看。而她竟肯去我處,我實在感歡喜。在旅館房裏,先是兩人坐著說話
,真真是久違了,我不噤執她的手,蹲下⾝去,臉貼在她膝上。隨后我就送她回
去。我滯在港香凡五個月,但是去見吳太太也只有三、四回,我因方在窮途,不
肯向她表示知己。
及我要密航來⽇本,熊太太拿給我一件她的⽪大⾐,教我託吳太太以二百美
金賣掉,就做我的路費。大⾐在吳太太處擱了幾天,說沒有人要買,仍拿回去。
我只得向吳太太開口,請她幫忙錢,她叫我翌⽇去。翌⽇我去了,吳太太在梳頭
,我坐在旁邊聽她分說她的環境不比從前,她給了我港幣二百元。我好像弟弟對
姊姊的聽話。人家說李小寶如何吃得開,你請吳太太幫忙,她一定有辦法的,但
我相信吳太太。后來那路費仍是熊太太給了六百元,另外一個人幫了四百元,合
起一千二百元港幣,纔得成行。
兩年后吳太太來⽇本,住了兩個月又回港香,她臨走前一天我纔接得她的信
,心裏一驚喜,當即到新宿去看她,路上轉來轉去總有一小時,尋不見她的住處
,已經打算作罷了,卻見路邊有察警崗位,試問問看,豈知就在近頭。所以人之
相與,彷彿有天意,我若這次尋不著,就不會再去,吳太太不會再寫信,以后的
一段姻緣也就沒有了。
冬天吳太太又來⽇本,李小寶亦來,住在新宿一起。我大約一星期去看吳太
太一次,她那裏人多,我和他人不大打招呼,乃至和吳太太我亦不托,心裏想
她燒的好菜,但是沒有要過。惟一次我與小寶說起粽子,正值舊曆過年,除夕吳
太太在灶間裹粽子,裹好了就來蒸它,直到夜深,他人都睡了,惟我陪她。中
國人夫婦就是生在這種過年過節家人的親情裏,不另外有愛情,但眼前這位吳太
太不是我的,也該是我的姊姊。
翌年舂天,我與愛珍遂成了夫婦。這回我的表示竟是蹩腳得要命。那天我從
清⽔市回東京,當即去看吳太太,下午好天氣,家裏沒有他人。我向吳太太嘆了
一氣,說道、“火車經過鐵橋,我望着河⽔,當下竟起了自殺之意。”男人追求
女人說要自殺,最是可厭可笑,我也說時自己明明覺得在裝腔,如今提起,渾⾝
汗⽑管還要豎起。愛珍聽我這樣說,她倒是當即承認。說道、“你不可這樣,我
今后還要望你呢。”她本來最會這樣的拿話勸人,說的又安詳又明達,可是此刻
她不覺臉上微紅,眼睛裏泛著笑意。隨后她伏在桌上寫信,見了我回過臉來,乜
起一隻眼睛,停筆對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頑⽪。我就起了不良之心,在客廳
裏追逐她,好像捉蔵,她著實難被收伏。
結了婚頭兩年裏,我與愛珍叮叮對對不絕。本來我一人租住在⽇本人家,非
常之清,現在卻好比落了凡塵,而且她依然不聽我的話。我今纔知道愛珍在港香
時的風光,這都是她自己說起來的,不防我聽了會多心,她這樣一個聰明人,竟
會這樣的糊塗。我想起她給我的路費二百港幣,當然要不樂。錢是小事,枉為我
當她是知己,原來她不了解我,從來亦沒有看重過我。她這樣的對我無心,焉知
倒是與我成了夫婦。恰如說的、
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揷柳柳成陰
但是后來我心境平和了,覺得夫婦姻緣只是無心的會意一笑,這原來也非常好。
而愛珍亦不到得那樣的無知覺,早在海上她家裏時,但凡眾人中有我,雖然
與眾人一樣,雖然亦不走近她。她總覺得我與眾人相異,而與她是這樣的相近。
我提起從前,愛珍道、“你是有太太的。我想你的脾氣與我也合不來。我又想你
不夠魄力。”我問她怎見得我無魄力?她道、“纔來與我說要去重慶,后來卻沒
有去。”但我不去其實是我的倔強。我說、“所以你不曉得我。”又要不樂起來。愛珍卻不理。她道、“這些年來我每見你,是也有些避你的意思。”
愛珍見我常常發脾氣,她亦不對嘴,惟一次她臨摹⿇姑仙壇記學字,寫寫又
不依照碑帖了,我見她是寫的、“穿破十條裙,不知丈夫心。”
七
我自從與愛珍結婚,真是謫墮了紅塵。愛珍在⽇本吃了三次官司,一次為違
反⼊國管理法令被留拘,還有兩次是受李小寶⿇藥嫌疑的連累被留拘,結果都無
事出來了,而我所受的驚恐,彼時簡直像被五雷擊頂。我又哀痛,又發怒,經過
此番,還比經過政治亡命更為看破了浮世。並非厭煩了,覺得沒有意思了,而是
人生實在莊嚴,斷絕戲論。
我與愛珍雖已成親,但她還是強者,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樣。她
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在奧澤,隔幾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寶的官司牽累
,及其后的生活艱難,使我與愛珍兩相扶助,恐怕到今天還各不相⼲。原來夫婦
的相敬愛,亦是生于義氣。
愛玲住在新宿,是李小寶租的房子。愛珍是看在小妹妹面上,說起來她男人
單⾝在外,做繼娘的豈有個不照應他的。小寶與之來往的幾個人我看樣子不像,
一⽇向愛珍直言了。愛珍聽了我的話,也在另覓住居要遷出,與小寶分開。可惜
遲得一步,李小寶因⿇藥下獄,愛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調查。我向來懶怕
動的人亦只得四出奔走,到留拘所送飯,到檢察廳,到⿇藥課。如此一回又一回
,連同到⼊國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動。雖然結果無事,但是那兩三年裏,有
幾個強調刺的出版物還到時候又把愛珍的假名來登一登,有一個雜誌“全貌”
,且說到了我頭上來。
名譽的事,我不甚在意。一個人的名譽若那樣容易就會被毀損,那也不是甚
麼了不得的了。我連佛經裏的護法都為法委屈,何況護名。而且我的名譽在⽇本
人中已經太好了。開漢朝四百年天下的劉邦,未起時即名譽不見得好,連蕭何亦
不信他,說、“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我今大事未舉,而先已有小小的名譽
,這毋宁是我這個人已經快要沒有出息了。借這回來打破,也是天意,可惜沒有
被打破多少。
我有一個大缺點是君子的潔癖。我從小學以來受的教育,對于鴉片洛海因,
感情上有一種不可饒恕。可是看了李小寶這次,他竟沒有一點抱愧。連愛珍說起
小寶這次的事來,亦沒有一點道德上的責備。我聽了詫異而且生氣。但小寶這樣
的態度是對的。⽇本報上常有犯人被察警押走,雙手掩臉的照相,這都是善良之
人,可是這樣的善良之人遇見⽑澤東就統統完結。共中可以輸出鴉片洛海因,亦
無傷大雅,而我以君子的潔癖來憎惡,在氣魄上就被⽑澤東所笑。
愛珍前次被拘捕調查,還說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該與小寶住在一起,但后來
一次連一點因頭都沒有,也拿她關了二十天,愛珍氣得哭了。中國婦人本來烈
,我是愛珍一哭就會起殺心。
愛珍被留拘時,一⽇我行至⽇比⾕,舂陽裏街上的電車與前面層層大廈,紫
氣靉靆,如蓬萊仙境,可是我想着愛珍,唉了一聲,不覺停下腳步,面前的街景
就像雷峰塔的搖了兩搖,因為⽩蛇娘娘被鎮之故。京戲裏落難之人穿的襤縷⾐裳
,亦是簇新的緞子質她,原來人的貴重,果然是這樣的。
我去留拘所面會,愛珍被一個察警開她出來,在鐵柵窗裏坐下,那種派頭,
亦好比是在畫堂前,于鼓樂中行步,于眾賓上頭就坐。愛珍是后來她在店裏賣酒
,立在櫃台裏與使用人一起,亦風神仍如當年,她的華麗貴氣是天生在骨子裏。
這樣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貴貧賤她。她自己就是天。文天祥被元兵俘虜北去,道
中作詩,有云、“天崩地裂龍鳳殂,美人塵土何代無。”我逃難在溫州時讀了很
震動,但是心裏不以為然,今更好得有愛珍在現前。
愛珍在⽇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遊于魯,魯人不知,鋤而殺之,孔子往視之
,曰、麟也,為之掩泣。真幸喜愛珍依然無恙。后來一回是愛珍在福生剛剛開了
一間酒吧,夜裏正上市,⿇藥課忽又來了二三十人,把酒吧抄查得沸沸揚揚,像
風雨無情,摧了蜘蛛辛苦織成的網,她只說、“可憐呀,可憐呀!”而我在東京
,翌⽇纔知情,到⿇藥課辦公廳去探望,她見了我紛紛淚落悲怒越,當著⿇藥
課的諸眾向我說、“我是最愛體面的人呀,他們為甚麼幾次要拉破我的體面!”
可是官司過后,她隨又如常,做事有心有想。她進來房裏,把帳本與錢鈔一放,
衝過來一躍撲到我⾝上,雙手抱住我的項頸,⾝體懸空盪起。這是她老做,她的
人又大,我險不被撲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可是今又見她這樣頑⽪
,我心裏喜慰,不噤要流淚,只是靜靜的看着她的臉,這回她瘦了好些。
許多事情只能說是時運,大約我進四十九歲是大敗流年,那年舂天我、愛
珍、李小寶、及士奎夫婦遊⽇光,我與愛珍新為夫婦,是我拗氣,她要我同拜觀
音菩薩我不拜。五月小寶就出事,以來兩三年,諸般順經,但也官司到底過去了
,連小寶也保釋回澳門去了。
小寶還是那付老樣子,一點不改,他這人還是有竄頭的。他不及前輩吳四寶
,是四寶比他心思細,調⽪的地方比他調⽪,要緊關頭比他信實穩重。李小寶這
回是上了別人的當,而且有些地方變得不寫意,似乎繼娘還欠待他好。但愛珍仍
給他設法了保釋的費用及買飛機票的錢,然后叫坤生通知小寶女人不用來信,有
點像一刀兩斷。愛珍是自己待人如何,不願明心跡。了解不了解是人家的事。做
人本來各有自⾝莊嚴,愛珍又不是想要靠傍他人。簡太太與可成生前那樣敬重愛
珍,那樣深的情,這對夫婦若在,曉得今天愛珍的艱難,幫忙閒話一句,但是
愛珍也沒有想到這些上頭來重新惋惜。對于知己尚且如此,對于不知己,她是更
譬得開。她只是做事有手腳,待人全始全終,若覺得不好相與,就此后少來往,
不像我的決裂。她是好比天無絕人之路。所以人家后來回頭想想還是她好。
愛珍算得小心謹慎,但還是招了這些⿇煩,這只可以說是她的命,誰叫她生
得這樣調⽪呢。她道、別的也都罷了,我只求老佛爺保祐老公,也教俺夫們自
己有一宅房子,可以做份人家。她給我謄清了山河歲月的原稿。她服侍了我割盲
腸。她為與我兩人可以生活,去開了一個酒吧。
那年六月裏我患盲腸炎,住在下⾼井戶秋田外科病院十⽇,都是愛珍服侍,
還有咪咪小女兒也曉得服侍爺。咪咪是一年前纔由池田帶她從港香來⽇本。來秋
田病院的患者都是割盲腸。我住樓上單人房間,樓下是普通房間,熱鬧如許多人
家同住,來看護的家族你也淘米洗菜,我也炊茶買⽔,愛珍每下去見了,都說與
我聽。樓下那些病人割過盲腸第三天就在吃粥,第五天已在吃飯,家人在整治給
病人吃的肴饌,簡直沒有噤忌,愛珍都一一看在眼裏。她是于他人的事有心有想
,前住在新宿時與她遊御苑,她也是看花的少,看人的多,在她是世人皆成風景。本來大學裏說的在親民,也就是愛珍這樣的,所以世人亦與她親,有朝一⽇回
海上,她還是頃刻之間叫得應千人萬人的。
我先在家裏肚痛,還對愛珍強,說那裏就會是盲腸炎了,所以送病院遲了,
手術后變成腸胃⿇痺,到第五天始喝米湯,第七天始吃粥,頭幾天腸裏的瓦斯放
不出來,晝夜喊痛,簡直危殆,輸了三次⾎。我向來對于病是硬漢,這回因有愛
珍,我還是不趁英雄,宁可做小孩,愛珍說我是一點也吃虧不起的。
疾病本來霧數,又正值黃梅天,陰多晴少,好得愛珍不忌便溺污穢,她把凡
百收拾得爍清,病房裏也好像一份新做人家。誰說世路窮蹙,不看看愛珍的做人
響亮,做事山鳴⾕應?她為服侍我,人都瘦了一殼,但我亦不怎樣感,因兩人
皆沒有憂患苦相。及退了病院回家,先一⽇愛珍已把家裏灑掃佈置得眼目清亮,
被單都洗過,好像是做了官回來,馬騰人喧。
其后愛珍就去福生開酒吧。愛珍初來⽇本時手頭尚有錢,為李小寶的緣故用
去了。而還有是因為慷慨,見人為難,就借錢給他,她無憑據期限利息,到頭被
喫沒了。以前在海上,民間自有禮義,吳家又有聲望她位,縱使有小人想要喫沒
也不敢,原來人間是要有威嚴,纔可不用憑據。可是現在國家喪亂,在外華僑就
多無這樣的忌憚了。好在愛珍亦喫虧得起,我對于小人不免要一刀兩斷,愛珍勸
我不要,讓人去好花自謝。她總不拉破他人的臉⽪,所以雖怎樣的小人當著她的
面亦多少知恥,大事情對她不起,小事情還買她的面子。所以愛珍到得那裏,還
是比人一倍有人緣熱鬧。她在這樣的亂世,而能使小人亦多少保持禮義,真可比
女蝸補天。
有姓夏的一對夫婦,刻薄成家,與人併開料理店,人事不和,要愛珍救他們
一家一當,連兒女七條命在內,趕著愛珍叫姊姊,又趕著我叫大哥。但一等到
利用過了,即刻就反臉傲慢傷人。那酒吧便是夏家賣給愛珍的。我發怒與這對男
女一刀兩斷,但是只有更壞。這種她方,我不及愛珍量大。所以去年愛珍生⽇,
他們為設宴,雖今年他們亦還叫兒子拎來一隻蛋糕。可是,對我今年的生⽇,那
夏家就全不賣帳。
我在東橫買得⾚(木+堅)素振二,愛其有⽇本刀之形神,題句曰、
人世蕩蕩恩怨歷然
匹夫廉立秦王可斬
愛珍一生真是恩怨歷然的,但因人世蕩蕩,故不小氣罷了。只看她連與李士
群夫婦都不決裂,人家說不共戴天之仇,她卻與恩仇共此世。她是與天下人同在。人家不了解她,她不分辯是她的俠氣。而亦不決裂,則是她的能行于無悔。她
不過是經過這一番,曉得了就是了。雖愛珍喫官司時,一股冤屈之氣,她悲痛發
怒得急淚如雨,亦仍只是個直道,而且如火如荼,遂使人世不可有陰慘殘酷。論
語裏亦說以直報怨,但是還有這種感情的如火如荼更難得。
一天我聽見愛珍在電話裏回答夏家那女的、“一個人活在世上時,人家不知
她的心,等她死后,纔會曉得她是怎樣待人的。”當下我不以為然。常時愛珍被
我見怪,她也不分辯,只說、“你把我蘿蔔不當籃裏菜,等我死了,你就會想愛
珍,想也想不完。”她這話好像傷心,其實像李延年的歌、“宁不知傾國與傾城
,佳人難再得。”一樣的烈。可是對夏家那女的也犯得著這樣說?原來愛珍是
與一代人皆披心瀝膽。弘一法師教人敬僧,不可因其是⾼僧或破戒之僧而生分別
,孟子視途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創業之主乃與市井之徒相披心瀝膽,故能得天下
,愛珍對于世人便有這種廣大平等。
開酒吧我本來不喜,但因是愛珍的事,我纔亦不反對,總之家計若到了要緊
關頭,有我是男子漢應當養子,她要開店且顧由她去開。如此愛珍與咪咪便住
在福生,我一人仍住松原町。那酒吧的建築倒是大,愛珍住的房間朝東南,她便
收拾得好像一份人家,看看兀自得意,她說、“等店裏生意再好些,賺得錢了,
來造住宅,留出一間給老公做書房。”我聽了只有笑。愛珍是對于大樓大屋與小
門小戶的歡喜得意亦都平等。
愛珍真是貴人。因為她的眼睛裏無賤役。我聽她講說,只覺來飲酒的美國空
軍與陪坐陪舞,出去旅館陪歡的⽇本姑娘,我亦可以與他們如與普通人的沒有阻
隔。老子說、“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從來打天下就是亦要與小人為伍的。是故世界若尚有繁華,愛珍總是繁華之人。她開這間吧,收拾得無一處不清潔
響亮。雖然外國語是難事,也會給她搞得通,而且姑娘們與配酒的都與她相親。
那些人雖是娼一流,原來亦要人拿正大待她們,何況還肯知疼著熱。愛珍說待
人是以心換心。而她還有說是人騙人,雖親生兒女亦不過騙騙爺娘歡喜,就已經
是好的了。這兩句話就有一個禮樂之世,也真心真意,也假仁假義。
愛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熱烈歡喜的告訴我、“剛纔我去后園,捧
著一面盆濕⾐裳要曬,穿著一雙木屐,雨后泥地一滑,半個⾝體都已經傾倒過去
了,心裏一震,趕忙把腳收住,仍舊給我站住了。”我聽了亦覺果然應該稱能。
愛珍又多有詫異。如一次舂天,她對我說了又說、“店裏窗前小院裏的草木都爆
青了!過得夜一看看,雨后都爆青了!”一舂天,愛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
自與愛珍結婚,我這裏就常有女子來往。一個是應姐小,她在港香開有一間
小店,賣⽇本的小些頭東西,如飾物人形之類,來⽇本是為辦貨。應姐小原是我
的前,昔年為了張愛玲,發脾氣離了我。她是個柔和硬氣人,待人心思好,我
問了她的別后種種,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親。她今年還只三十二歲,她的人
品與相貌,好比一朵⽩芍藥。我一生就是對好人叛逆,對汪先生,對應,對愛玲。可是我也不悔。與應姐小是天上人間重相見,該是悲喜都淨,但她這樣來做做
客,我隨又會言語衝突起來,好好的一句話,我也會肝陽火旺。應姐小與愛珍說
起我時,倒是她們兩人越發成了知己。
應姐小說起蘭成的脾氣至今不改,愛珍道、“所以我與他還是分開住兩處的
好,若住在一起,總是叮叮對對,不得和順。”其實我與愛珍經過重重風浪,兩
人成了一條命,也該可以悟徹了,豈知不然,雖現在我對愛珍,亦她的有些地
方使我一時難以承認,乃至不樂,乃至不安。原來誰也不能怪誰,不知又是誰像
曹的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奷雄,叫人與之相處不慣。愛珍笑道、“我不能濃
粧,從前海上一班太太姐小們吵著把我打扮來試過,我本來⽪膚⽩,臉如銀盆,
再擦粉就像曹司馬懿,叫人汗⽑都豎起來。再點胭脂,也不知是俗氣,也不知
是火氣,總之嚇殺人。”她倒也自己曉得。
還有是慧英與繡樁。在東京的中國人亦多有叫愛珍為過房娘,惟慧英是點起
紅蠟燭磕過頭,投過紅帖子的,所以又自不同。慧英原姓徐,蘇州人,是個美人
胎子,行動得人憐,男人生活在有理有秩序的世界煩膩了,見了她就是得了解放。她膽小而強橫,卓天搗地,就是這個卓頭勢吃她不消,又明知她愛說謊話,到
處多有是非口角,有她的兇頭勢,不肯讓人,但我與愛珍亦還是喜愛她。她原是
好人家的姐小,做了好人家的少,而她自十五十六那時起,如紅杏搖蕩舂風
,至今香夢沉酣,奢侈糊塗不醒。這十餘年來,海上蘇州經過朝代變遷,她的⾝
世亦經過流離變故,而她尚在妙年,亦還是不管天⾼地低,不知人事艱難。
慧英在⽇本兩年,也是卓天搗地,有事就來尋姆媽,愛珍亦喜她的親熱,叫
她小眾生,無有一處不照應她。直到她離婚回港香,愛珍雖有些地方不以她為然
,亦吃不消她的煩頭勢。但是仍處處顧到她的體面與前途,臨行她還向姆媽開口
要些甚麼,做姆媽的總做到全始全終。梁漱溟先生戰時在重慶北碚辦有勉仁書院
,這勉仁兩個字就是愛珍的會做人。慧英到港香之后,有人見她⽇子過得很好。
她來過兩封信,愛玲不曾回得,去年她託人帶來兩雙繡花鞋,愛珍就託原手帶給
她一把傘。愛珍待人不膩。便是親人,她亦只要曉得對方生活是好的,同在這世
界上,就如桃李不通消息也罷了。
還有鄧繡樁也叫愛珍姆媽。繡樁原是航空姐小,她做人許多她方像愛珍,直
直慡慡,不小氣,所以到處有人緣,男朋友女朋友都與她好,她卻又是好不調⽪。她生得瘦削,又是廣東女子⽪膚黃,又青舂自⾝是個奢侈,不曉得保養,又生
活在現代社會的尖端,犯胃病與失眠,饒是這樣,亦笑起來使人覺得她臉如滿月。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人風光流。她一點也不用功,我送她一本山河歲月,
她說看了不懂呀。她連張愛玲的秧歌亦看了不懂,這纔是不可饒恕,但我隨亦釋
然。她只是與讀書無緣罷了。
繡樁的婚姻不稱心,到底分離了,娘家在海上又都靠她,也要算得憂患,而
她過的⽇子卻又與憂患亦不切題似的。她是吃慣穿慣,只曉得要打扮得好,且
住在幾隻⿇雀牌。而她亦說要節省,生活問題使她驚,要自己出發做生意了。
這幾位年青女子各有愛珍的美,至少是各得其情的一節。愛珍的美原是生
在中華民國一代的眾女子中。但愛珍的美是還在命中洗煉出來的。她做人是滾
過釘板來的,別的美貌女子近她學她,是好比歐陽修的明妃曲、
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
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