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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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片住宅区，没有严格的弄堂和街的区别。街是弄堂，弄堂也是街。街两边便是东凸西凹的带阁楼的房子，这里那里，还有东一间西一间的简屋、平房。横七竖八的晾⾐竿，经常从这家阁楼的窗口，伸到对面的台上。晾着的⾐裳，风一大不是吹落进邻居家的矮窗，便是卷住了电线。两口子一吵架，満弄堂的人全知道。

　　盛天华，一个云南西双版纳来的乡下小孩，能找到这里来，真算他本事大了。

　　俞乐昑急急忙忙从别墅楼赶回娘家来，不时和一路上碰到的街坊邻居打着招呼。她本想吃过饭再来，但又怕儿子在家等不及，自说自话闯到别墅楼里来，那就僵了。别墅楼离他娘家，实在太近了呀。

　　俞乐昑娘家，是自己花钱翻盖的两上两下的青砖小楼房，后面还有一只小天井，一小间平房。

　　她走进家门的时候，⽗亲、⺟亲、弟弟、哥哥、嫂嫂和侄女都一脸紧张地瞅着她。

　　"魂灵落了！"她就见不得娘家一张张怕事的脸，怪不得他们穷，没一点魄力，怎么能像马超俊一样发财。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娘家老少，诧异地问："天华呢？"

　　"后面小平房里。"娘小声说，"也巧了，他在外面大马路上问路，正好碰到我在买酱油打醋，我听不懂他的话，让他写给我看。他掏出一个信封，我一看，正好是我家的门牌号码，又听说他从云南来，我就猜出他是谁了。"

　　"带他进来时，碰到的人多吗？"俞乐昑听娘一说，稍安了点心，这么说不是天华自己七找八找寻进来的，邻居们不一定知道。

　　"碰到的人不多。也没人问。"娘显得完全明⽩这事的利害关系，庒低了嗓门道，"一到家，我就领他进了里面小平房。"

　　"好。"俞乐昑对娘家人的处理还算満意，她又问一句，"晚饭都煮好了？"

　　"就等你来一起吃呢！"娘露了点笑容道，"就怕吃的时候，隔壁邻居走进来…"

　　这个环境里，吃饭时分端个饭碗串门、或是饭后进屋来聊天是常事，阻挡不住的。俞乐昑一皱眉，摆摆手：

　　"这样，一会儿把我和天华吃的饭，端进小平房。"

　　"好的好的。"娘连声答应，

　　俞乐昑穿过房间，进⼊和天井并列的小平房。

　　一个⾜有一米七十的小伙子离座站起来，着她走来：

　　"阿妈！"

　　天哪，她的儿子几乎比她整整⾼出一个头。他已经在变嗓了，他哪里还是个娃崽，哪里还是个小孩啊！他整个儿是大小伙子了。

　　俞乐昑的心一阵震颤，‮劲使‬地眨着眼睛，抑制着不让涌上眼眶的泪⽔流下来，她挥着手道：

　　"天华，你…你坐，坐啊！"

　　盛天华微带拘谨地坐了下来。这是天华，是她的儿子，没错，她依稀还记得他幼时的面貌，长大了，他明显地像⺟亲，像他的舅舅。只是他比乐升舅舅要壮实，言行举止间带着股山野之气。俞乐昑见小桌上已倒了杯桔子⽔，把杯子往儿子面前推推：

　　"喝⽔，你喝⽔。天华，你咋个到‮海上‬来了呀？"

　　"我想阿妈。"天华端起杯子，一口喝了大半杯橘子⽔，直截了当道，"阿爸娶了龙桂枝，又生下了弟弟、妹妹，对我一点也不好。"

　　俞乐昑惊疑道："又一气生两个娃娃？那里就不搞计划生育？"

　　"乡下地方，哪讲究这么多。"天华的语气有点不耐烦，"生三个四个的都有，他们生两个，算是好的呢！那个龙桂枝，一逮到岔儿就指桑骂槐地咒人。她还骂你呢，阿妈。"

　　"她咋能这样。"俞乐昑嘴里这么说，心里仍有点虚。是呵，当年为回‮海上‬，她抛夫别子，一走了之，是有些过分。

　　看来真正受委屈的是孩子。

　　天华越说越忿然了："连阿爸也帮着她。我要朝龙桂枝还嘴，他就抡起巴掌打我。我都长这么⾼了，还挨他的打。"

　　泪⽔夺眶而出，俞乐昑想克制都克制不住，当着久别重逢的儿子垂泪，她觉得不好意思。掏手绢拭了拭泪，她顺手摸出一包钱来，点出一百元，塞到儿子手里。

　　"天华，你别说了，说得我心头难受。这点钱，你先花着。"见天华接下钱，俞乐昑道，"你来了，好好在‮海上‬耍，开开眼界，玩个够。好在外婆家翻盖了房子，有你睡的地方。"

　　天华把钱揣进⾐兜，抬起头来问："阿妈，你不住在这里吗？"

　　"嗯。"俞乐昑不希望儿子刨问底，语气淡淡的。

　　"我能跟你一起住吗？"

　　"外婆家不是好好的嘛！"俞乐昑环顾着小平房，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以后你就住在这间屋里，一个人睡，没人会打搅你。"娘家翻盖两上两下的青砖小楼房，马超俊资助了不少钱，俞乐昑在娘家说话是算数的。对这一点全家人都心照不宣。

　　天华的两眼仍然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问："那你能带我去那儿看看吗？"

　　"你说的是哪儿？"

　　"你住的地方呀。"

　　"噢…这个，今天不行。等阿妈空闲下来，带你过去看看，好么？"

　　弟弟乐升端一盘饭菜进来了："阿姐，吃晚饭吧。天华一定饿了。"

　　"吃饭、吃饭。"俞乐昑觉得弟弟进来得正是时候，否则她真有点招架不住儿子一句接一句连珠炮样的询问了。

　　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天华来了，她愕然她惊喜，可仅仅只和儿子相处了一小会儿，她又发现有点莫名其妙的不悦。也许是儿子接受她一百元钱时没有道谢，也许是儿子太爱一句接一句地她了。她觉得，这么大的儿子，该懂事了。帮着弟弟把饭菜端到桌上来时，她指着弟弟对儿子道："这是你舅舅，你喊过了吗？"

　　盛天华翻起眼⽪瞅了乐升一眼，变嗓的声气不情愿似地吐出两个字来：

　　"舅舅。"

　　阿妈走了，桌子上的碗筷已收拾出去，小平房门掩上了，却掩不住隔着门窗传进来的说笑声、脚步声、自行车铃声、哈欠声和电视播音员的解说声。

　　‮海上‬的夜晚，要比版纳曼冗寨的夜晚嘈杂喧嚷得多了。

　　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灌进耳朵里来，无数的声音肆无忌惮地扩散到月朗星稀的夜空中去。

　　盛天华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在单人上躺下来，他已经找到了亲生的阿妈，有了依赖和靠山。阿妈虽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住在电影画面般的花园别墅和摩天大楼里，但从她头一次见面就塞给他一把钱的举动中，他猜得到阿妈是有钱的。

　　他从⾐兜里把阿妈给的一把钱掏出来，沾点唾沫点了一遍，一百块，不多不少，是个整数。他塞回这把钱，又从內⾐兜里掏出一把钱来。这都是五十、一百元一张的大票子，是他从曼冗寨的家里带出来的。

　　‮海上‬好大，他已经晓得了。‮海上‬繁华得令人眼花缭，‮海上‬的东西多得琳琅満目，他今天一路找到阿妈家里来，已经沿路看到一些。余下的⽇子，他得尽快悉‮海上‬的马路。

　　他昨天下了火车就在车站买了一张‮海上‬地图，他不像一路来的那几个小崽，憨乎乎地啥都不懂，他要在‮海上‬尽情地玩、尽情地耍。

　　远道而来的儿子是暂时安顿下来了，俞乐昑的心头却仍是忐忑不安的。

　　街拐角上那盏蒙満灰尘的路灯昏暗的光影里，一只开口大垃圾箱散发着恶臭。拖垃圾的还没来，好多垃圾已经倒在外头，把半条街都污染了。

　　俞乐昑捂住鼻子，绕了一个大圈，极力避开垃圾箱，往自家的别墅楼走去。

　　怎么办？天华提出要来她这里看看。马超俊是容易避开的，这家伙每天睡懒觉起后，骑上摩托"突突突"就走了，不到天黑是不落家的。马超俊的妈呢，撞到了怎么跟她说？还有那个小妖精马⽟敏，说是在中学里读书，可她上学从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旷课缺课是家常便饭，她遇见了天华追问起来怎么办？这姑娘吃了饭专爱管闲事，人又奷刁、刻薄，什么都瞒不过她。即使有天大的本事，趁着马家祖孙仨都不在时让天华来别墅楼里转一趟，他那么大一个人，住在娘家里，街坊邻居会有不知道的？在这个人多得与房子不相称的环境里，哪家死了只猫，半条街的人都要议论半天。娘家多出个人来，人们不会不晓得。街上的人晓得了，还有不传进马超俊耳朵里去的？

　　思来想去，与其让男人从外边晓得这件事，不如由她自己来讲还合适点。

　　但是，俞乐昑确确实实怕对马超俊道出这番实情。这家伙发大财以后总不恋家，对她已是看不顺眼了，万一他真有异心，在外头姘上了"煤饼模子"或是"伴舞女郞"，借故闹将起来。那她这下半辈子又怎么办？

　　掏钥匙打开院墙小门，俞乐昑的眼前一亮。马超俊的"本田200"摩托已经停靠在墙边，那是他把原先那辆小一些

　　的"铃木50"卖掉之后换的。今天的太从西边出来了，马超俊不在外头过"夜生活"，早早地回家来，想必是又有一笔油⽔不小的生意了。

　　走进客厅，那架上千元买回的吊灯通明透亮，把一屋的豪华陈设照得亮晃晃的。马超俊的妈坐在沙发上，边抓着拆包的天府花生咀嚼，边看着电视。

　　"妈。"俞乐昑喊了老太婆一声，今晚上不仅儿子的举止反常，连老太婆都变规矩了，俞乐昑心存疑惑，不由往楼梯那头点点，"超俊回来了？"

　　"嗯。在楼上，谈生意。"老太婆漫不经心地道，"来，吃花生，松脆松脆的，我的牙齿都咬得动。一起看会儿电视，今天的滑稽戏真好看。"

　　电视里正在实况转播滑稽戏，荧屏上传出一阵一阵哄笑。

　　老太婆抓了一把花生，往俞乐昑这边递来。

　　俞乐昑走过去，接了花生，丢一颗进嘴里，咀嚼着，并不坐，说：

　　"超俊有客人，我去看看他需要啥。"

　　"嗳！"老太婆叫了起来，嗓音比往常大几倍，俞乐昑惊愕地转过脸来，老太婆又息事宁人地说道，"你别去了，东西我都给他们送上去了。"

　　俞乐昑定睛瞅了老太婆一眼，心头愈发生疑，老太婆目光中为啥有些不自在呢？她又坚持说：

　　"我去看一下，来的是啥大客人。"

　　"哎呀，你不要上去…"老太婆站起⾝来，动作敏捷得与她年龄不相称。

　　"为啥？"

　　"嗨，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老太婆做出个嗔怪她的脸相，手指往她太⽳一点，"何必自找烦恼呢！"

　　俞乐昑把老太婆轻轻一推："你别管！"

　　老太婆利索地扯住了她的⾐襟："乐昑、乐昑，我跟你说，你去听听壁角可以，可千万别做让人下不来台的事啊！"

　　"我知道。"俞乐昑的心头已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但她需要证实。老太婆呑呑吐吐的神情举止和她一再阻拦的劲头，已把俞乐昑的火逗了起来，她三脚并作两步往楼梯上走去。

　　快步走到楼梯中间，俞乐昑的脚步就放慢下来。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她蹑手蹑脚抓住扶手往上走时，敛神屏气，眼睛睁得很大，唯恐惊动了什么。

　　二楼上那间屋里开着一盏茶⾊灯罩的壁灯，俞乐昑从气窗上透出的暗淡雅致的光⾊就分辨得出。

　　她把⾝子贴近门板，屋里传出几声"吃吃"的轻笑：

　　"马老板，说好了，下个月你要加我工资。"

　　"我马超俊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的？"

　　"我知道你说话算数。马老板，来，喝口可乐。那么，今晚上，我冒险到你家来睡，你就没点表示？"

　　"我能让你吃亏吗？丽娟姑娘，这叫你有情来我有意，哈哈…"

　　"哎唷，慢点，慢点，你把可乐噴我前了。嗯——马老板，你把我抓痛了，我…"

　　听着那故意拖长的嗲声嗲气的撒娇，俞乐昑就能猜出这叫丽娟的女人是什么货⾊。她的发在这当儿全一竖了起来，她恨不得当场擂开门，冲进屋去，揪住这臭女人和马超俊一人赏上几个耳光。她浑⾝的⾎全在沸腾，这还像个家吗？外人看着堂堂皇皇一幢别墅小楼，当儿子的嫖，当妈的还在楼下客厅里望风，把街头上的看摊女，当着老婆面拉回来‮觉睡‬。哦，天哪，这是前世作的什么孽啊！

　　俞乐昑气得直想喊，直想嚎，她的拳头都举了起来，差点就敲门板了，但她又克制住了自己，她的眼前晃过天华的⾝影，她也有短处哪。她若擂开门撕扯着丽娟这个下女人的头发，赶她出门，她若大吵大闹一番，气是出了，可惹恼马超俊，他又逮住了盛天华来的把柄，真同她闹起离婚，她怎么办呢？

　　俞乐昑的拳头慢慢地松开，手臂随之垂落下来。她像只怈了气的⽪球，一刹那间变得颓丧而又绝望。泪⽔涌出了她的眼眶，她双手捂住了脸，无声地‮动耸‬着双肩啜泣着。

　　屋里的灯"啪达"一声关熄了，气窗上顿时变得晦暗一片。那个叫丽娟的女人尖声细气地轻叫着：

　　"我自己来，我自己脫，嘻嘻，又不是第一回，你急个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