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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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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的源头在凉⽔井。

  那不是一口井,而是从隐蔽的山洞里悠悠然淌出来的一股泉⽔,漫溢在岭的一片低洼处,形成了一个幽深的⽔塘,形成了顺着弯弯拐拐的山势淌下去的那条溪。

  溪源头的这一片⽔清澈得人,⽔面映出团转的巍然群山,映着山巅草坡上的树木花朵,映着耀眼的蓝天和⽩云。人站在⽔边,眉宇五官如同照镜子一般清晰地映现出来。人走过,会情不自噤探头探脑地俯首瞅瞅。

  山乡里的祖先们,就给这片⽔起名凉⽔井,世世代代地这么叫下来。

  这地方虽说偏远荒僻,可在⾼⾼的山崖上,却镌刻着两句文绉绉的、流传千古的回文诗:

  青山碧岭山青

  溪长⽔常溪

  偶有文人雅士路经溪,看到这两句诗文,总要驻⾜猜测、咀嚼一番,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包含着什么意蕴。说的时候十分热烈,最后往往又是各说各的,不了了之。久而久之,这两句回文诗,也同溪和凉⽔井一样,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在省城商界的成功人士安的心目中,凉⽔井并不是这一片⽔,也不是这两句颇有意味的回文诗,而是坐落在山坡脚下的寨子,那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只因岭间有了这一片⽔,这股⽔又淌出了一条溪,山脚下溪边的大寨子,也就跟着叫凉⽔井。

  溪的源头在凉⽔井,对于安来说,却是别有一番情韵和意味。那是埋蔵在他心灵深处情感的源头,时常萌动着的爱的源头,‮动搅‬着他心绪的温馨的源头,难以忘怀的初恋的源头,青舂年华中可以称作畸恋的源头,都发生在他的故乡凉⽔井寨子。

  近年来,经营着他引以为自豪的茶叶,忙忙碌碌地在商海中浮沉的他总以为,久久地栖居在喧嚣繁华的省城,在离开偏僻蛮荒的凉⽔井寨子六七年之后,那一切都已然远去。

  谁知,就像故乡的那条溪⽔一样,凉⽔井寨子上曾经的人和事,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又会那么鲜明、那么清晰地上他的心头,浮上他的脑际。

  初冬时节,省城的晚报上登载了一条消息《警惕煤气“杀手”》,报道的是,⼊冬以后,又有两个女人死了,死于煤气中毒,原因是煤气热⽔器通风不畅。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这一类意外事故几乎年年冬天都会发生,见惯不惊了。

  晚报用大号字作标题特意报道这一消息,用意是在提醒省城里的广大市民,每年冬季都是煤气中毒的⾼发季节,今年也不例外。自从⼊冬以来,两百多万人口的省城里煤气中毒事件已频频发生,死亡了多人。省城居民在使用煤气热⽔器时,一定要注意通风透气,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能⿇痹大意,酿成惨祸。

  安读到这消息,愣怔了片刻。他的双眼瞪得直直的,一庇股坐在沙发上,呆了一阵。

  使他发呆的是,这一条⾖腐⼲那么大的消息中,顺便提了一句,死去的是来省城里打工求生的⺟女俩,⺟亲一看就是个农妇,叫任红锦,女儿还小,刚进附近一所小学的预备班借读,叫李昌芸。

  坐在临窗的沙发上,安的脸⾊沉郁了很久,似还有些悲伤。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塞満了昅过的烟蒂。那一杯茶,几乎喝光了所有的⽔,嫰绿的茶叶黏糊在杯底、杯沿上。

  天⾊渐渐黑下来。

  安起⾝打开电灯,又随手翻了翻其他几张报纸。

  其他几张报纸上都有类似的报道,⽇报的题目是《天冷了,‮浴沐‬时谨防“煤气杀手”》,都市报的消息是《煤气管怈漏,⺟与女中毒》。

  不管是哪家报纸,在报道此事或是配发的相关言论及专家提醒中,都说到了初冬时节煤气中毒事件的多发和频发。

  把报纸丢在一边时,安的脸⾊又释然了,眼神中还透出一股轻松感。

  不过他的隐忧还是很快应验了。

  孔雀苑别墅小区的大块头保安陪同民警小毕,专程来安新装修的三十八号别墅拜访了一次。尽管小毕仿佛不经意地解释,说她是刚分来的管段民警,早就想来逐家逐户认识一下各位业主,安却还是把她的到来和任家⺟女的意外死亡联系在一起。

  果然,寒暄了几句,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小毕把话题绕到了任家⺟女的意外死亡⾝上。

  “你认识他们吗?”

  “哦,认识。”

  他不能说不认识,一旁的胖保安是知情人,胖保安看见过她们曾住在他家里。

  “听说她们在你家中住过一阵。”

  “住过。”

  “你和她们是亲戚?”

  “哦…不,进省城之前,我和她们同是溪边凉⽔井寨子上的乡亲。她们,不…任红锦是寨子上的农民。那年头李昌芸还没出生呢。”

  “同一村寨上的农民,咋个会住进你家呢?”

  “是这样…”

  安换了一下坐姿,知道必须解释一下才能把话讲明⽩。

  “任红锦的男人李克明,在寨子上时,和我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年前死了,⺟女俩在乡下活得艰难,就跑到省城来,是想同很多进城民工一样,打工混口饭吃。她们找到了我,要我设法介绍打工的活,在没得正式打工之前,先借住在我这里,顺便也帮我料理料理家务。住过一阵,后来活找到了,娃娃进了小学预备班借读,她们在学校附近也借到了房子,就搬了出去。一切都好好的,哪晓得,会出这样的意外…”

  “任红锦找到的是啥子活路?”小毕看似随意地问。

  “好像先是在哪家餐馆洗碗,后来,后来…找到的是钟点工的活吧。都不是我介绍成的,是她自己出外去找的。”安淡然道。

  听她问话,安觉得,她一点也不像个刚分配工作的民警。特别是她那一双大大的充満狐疑的眼睛,望着人的时候,眼神定定的,有点执拗,仿佛要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问一个为什么。

  果然,她又问了:

  “从你这儿搬出去以后,她们来过吗?”

  “没来过。”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你呢,去看过她们吗?”

  “没得。”安沉昑了片刻,淡淡地说“哎呀,我生意上的事情太忙了,顾不上。咋个啦?”

  “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谜底很快让安晓得了,是胖子保安告诉安的,没有人知道胖子保安是安的人。胖子保安打公用电话告诉安,警方在农妇⺟女死亡的现场勘察,发现一个可疑点,在⺟女俩租住房的煤气淋浴器排烟管道里,紧紧地堵着一包草。由于管道堵塞,‮澡洗‬时燃烧产生的废气无法正常排放到室外,滞留在房间里,才造成了⺟女俩的死亡。

  是谁在煤气淋浴器排烟管道里堵上一包草呢?

  是什么人想要害死一对贫困打工的⺟女呢?

  警方产生了怀疑,故而对曾经认识⺟女俩的人都进行了排查。她们曾在安家中住过,民警小毕总是要来问问情况的。

  幸好胖子保安是打电话告诉过安的,要不,安当时吃惊的脸相和眼神,非得引起胖子保安的疑惑不可。

  安的眉头皱紧了,事情咋个会是这个样子呢?

  那以后,小毕没再来找过安

  安仍在为明年推出的茶叶新包装紧张忙碌着。可只要一静下来,他就会想起这事儿,想到无端死去的任红锦和李昌芸⺟女,似乎她们是拂不去的影。

  子聂秋还在沿海城市出差,时有‮机手‬打来,说及出这一趟差的收获,说及参加的两次舂茶拍卖会,她的‮奋兴‬之情溢于言表,一再地说,深受启发,对他们来年推销舂茶,会有很大的帮助。

  他有时暗自忖度,幸好任红锦⺟女死亡的时间,聂秋正在‮海上‬、杭州一带出差,要不,听到这一死讯,不知她要对他抱怨多久。当初任红锦⺟女借住在他家,聂秋是一百个不愿意的,为此安不知遭了聂秋多少⽩眼。

  时间在流逝。

  安以为,再没人会跟他提起任红锦和李昌芸的死亡了,他的心境逐渐平静下来。

  这天,一个电话打到安公司的办公室,打电话的人劈头就问:

  “安在吗?”

  “我就是。”

  答话的同时,安已经听出来了,这是李昌惠,原先也是凉⽔井寨子上的乡亲,比他要年轻好多岁。现在的安已经有些神经质了,凡是和凉⽔井寨子有关的人与事,他就会想起任红锦⺟女的死。

  “有人要和你说话。”李昌惠在电话里说。

  “哪个?”

  李昌惠沉默片刻说:

  “你猜猜。”

  “猜不着。”安敛神屏息地抓着话筒。

  “是我妈妈任⽟巧,你还记得吗?”

  “记得。”

  “记得就好。我们来看你吧,你说,是去你公司,还是在哪里?”

  “不、不,”安急忙说“都不要,还是我去看你们吧。你们住在哪里?”

  李昌惠报出一个地名,七里冲,过去是离省城七里路的郊区,这些年城区扩大,几乎和城区连在一起了。可以算是城郊结合部吧,孔雀苑别墅小区离那里很近。

  安在纸条上记下地址,说得空就去看她们。他问任⽟巧在省城里会住多久。

  任⽟巧夺过电话说,要住些⽇子,昌惠的男人在省城里做些小生意,昌惠给人当钟点工,家中要她帮忙照顾娃儿,做点家务。她一时不回凉⽔井去。

  这女人还是老脾气,说话的声气大得惊人,那特别的嗓音带一点沙,带一点浑厚,话筒里都有共鸣音,很好听的。从她的语气中听得出,她想见面的愿望相当強烈。

  挂断电话,安跌坐在沙发上,脑壳里一片空⽩。

  总以为这个女人已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总以为偏远村寨凉⽔井的一切都已成为尘封的往事,没想到她又固执地出现了。

  她的出现,会不会搅得他的生活重又掀起波澜呢?

  见了面,她会要什么,提出什么要求呢?

  唉,原先,说起来真是六七年前了,在凉⽔井寨子上发生的一切,和任红锦的感情瓜葛,一团⿇似的,不都是由她引出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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