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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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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天被五·七⼲校卫生院请去普查肝炎病人已经有几天了。在那里,他发现一个肝硬变的老人,和卫生院的医生们进行了会诊,建议把这个重病的老人转到他们医院去治疗。一般地说,‮海上‬市的医院,条件、设备总要好一些。

  “你们医院有位吗?”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医生问⾼浩天。她是⾼浩天一个‮生学‬的爱人。

  ⾼浩天点点头:“可以想办法。”

  “你不觉得为难吗?”中年女医生又微蹙着眉头问。

  “怕难还当医生!”⾼浩天脫口而出,把对方的话顶住了。中年女医生的目光向两旁斜视了一下,继而又有些疑惑地瞅着⾼浩天。这老头儿的穿着很一般,可板,双手揷在⽩大褂的两只方形⾐袋中,端正的脸上那股气度,尤其是微秃的前额顶上那些疏朗的⽩发,叫人一望而知是个学识渊博的老人。

  ⾼浩天察觉到对方的神态有异,愣怔了一下,招招手,和中年女医生一起走进充満碘酒、药棉味的小值班室,悄悄问:

  “怎么,这个人…”

  中年女医生很敬重著名的內科医生,她往小值班室门外瞧了一眼,把⾼浩天拉到针筒箱边,庒低嗓门悄悄告诉他:

  “这个人的问题还没解决,听说是双料的‘老家伙’,进卫生院以前,还在监督劳动呢。”

  ⾼浩天皱了皱眉头,问:“他叫什么名字?”

  “袁征。”

  “医生的职责,是抢救病人。”⾼浩天听到袁征这个名字,断然下了决心,想一想又说:“我看可以把他转到市级医院去。你们卫生院敢于担这个肩吗?”

  中年女医生眼里露出钦佩的神⾊,毅然点头说:“我们可以开转院证明。我担忧的是你…”话没说完,电话铃响了,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委办公室通知⾼浩天立即赶回医院,有重要事情。

  ⾼浩天放下耳机,下决心说:“这样吧,你们派个车送病人,我正好搭这个车回医院去,一举两得!”

  十分钟后,袁征和⾼浩天已经坐在救护车里了。

  坐在病人⾝旁,⾼浩天陷⼊了沉思。委办公室秘书在电话里的口气很急,要他一分钟也不耽搁马上回院。医院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儿等待着他呢!是市里哪个“新贵”得了病,还是哪个新贵的亲戚、朋友中发生了心肌梗塞?有几次深夜,⾼浩天不就是像这样被医院叫去的嘛!委‮导领‬的亲友,工宣队开后门弄进来的病人,有的并没有什么大病,却也偏要他这个有点名望的內科医生出场,似乎他说的话就能保证这些人延年益寿一样。而像袁征这样真正急需抢救的病人,⾰命的有功之臣,却被种种限令卡着,医生为他们治病,还要担风险,多么不公平啊!

  ⾼浩天悉袁征这个名字。他曾是市委文卫系统的负责⼲部,文化大⾰命前,⾼浩天听过袁征的几个报告,对他很佩服。后来,运动一开始,市里的马路上就出现大字报,说他是叛徒、特务、双料的走资派。说他反对顶头上司大鼻子,竟敢在会议上与大鼻子唱反调。因此,运动开始才几个月,他就似乎成了铁杆的走资派,成了报上的点名批判人物。事隔八九年,已经很少再听到袁征的名字了。去年整顿时,有些老⼲部纷纷从⼲校回到市里,担任一些有职无权的“顾问”和副职,算是落实政策。就连这,袁征也没有份,似乎真成了铁定的“死老虎”可⾼浩天怎么也不相信,⽔平这么⾼的老⾰命,会是叛徒、特务;他更不相信,光荣伟大的‮国中‬共产里会有这么多双料的走资派。

  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柳树的叶片,早已落光了。市郊的柏油公路,不是早晚的“⾼峰”期间,车辆并不多。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开往市区。坐在车上,脑袋枕在车座的椅背上,⾼浩天微闭着眼一直在思考着如何尽自己的能力,抢救这个生命垂危的老人。

  在他考虑再三决定把病人安排在自己得意的‮生学‬陆讷负责的病房里时,救护车驶进了医院大门。⾼浩天下了车,正要去寻找陆讷,医院主楼的墙上,一条标语箭似的刺进了他的眼帘,他好像被钉着一样在救护车旁站住了。墙上墨迹未⼲的耝体字,歪歪斜斜地分成两行:向反动权威⾼浩天

  讨还⾎债!⾼浩天的名字上面,还打着三个大××。

  犹如晴天霹雳,这十几个字,就像十几颗炸弹,在他眼前‮炸爆‬。他两耳嗡嗡作响,眼里金星飞迸。几乎站立不稳。我在哪儿犯过错?我谋害过谁?我得罪了哪位头头?一连串问号,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要不是救护车司机按了几声喇叭,他已经把车上的病人忘了。

  ⾼浩天三脚并作两步冲进医院大楼,急匆匆跑进內科值班室。值班室里一个抱着臂膀来回不停走动的青年医生,猛地转过⾝来,见到⾼浩天,他急切地叫着:“老师,你可回来了…”

  ⾼浩天摆摆手,极力镇定着自己问:“小陆,內科还有病吗?”

  “有啊!”“我带回来一个肝硬变的病人,你赶快去安排他住下。”

  “我去吧。”值班室角落里站起一个年近五旬的女医生,从脸上摘下老花眼镜,然后对陆讷说:“小陆,你陪老⾼坐一坐。”

  值班室里只剩下⾼浩天和陆讷师生俩了,两人相对望了一眼,都默默无言。陆讷把眼光从眼镜片后面,移到药柜上。这年轻人,三十刚出头,个儿⾼⾼的,宽肩膀,⾝子却并不见壮实。说话做事,都有一股气宇轩昂的潇洒风度。他的脸略瘦,前额宽阔⽩皙,一副玳瑁边眼镜后面,露出一双近乎严峻的眼睛,颧骨微微往外突出,鼻梁笔,鼻翼略小,两片薄薄的嘴紧紧地闭着,更显得尖尖的下巴有点向前凸。好一阵,见老师不开腔,他才低低地问:“大字标语你看见了吗?”

  ⾼浩天默默地点了点头,皱紧了双眉。

  陆讷焦急地说:“你得留神啊。”

  “你这几天听到些什么?”⾼浩天凑近陆讷耳边问。他了解自己这个‮生学‬,聪明、能⼲、肯钻,不但在医学上有成就,是內科青年医生中独当一面的⼲将,在其他一些问题上也很敏感,敢说敢为。

  陆讷摇了‮头摇‬:“大字标语是今天上班前刷出来的,来得很突然,大家都没想到。”

  “这几天叶勤也没说起什么吗?”⾼浩天控制着內心的不安,委婉地问。他明⽩,女工宣队员叶勤近年来在和陆讷谈恋爱,两人已经在计划买结婚家具了,叶勤知道的情况,不会不告诉他的。

  “昨天晚上和她一道去看电影,她也没说过什么。”陆讷困惑地说着,眼里闪出思索的光:“我估计,这样的行动,她一个普通工宣队员,未必知道。”

  ⾼浩天嗯了一声,赞成陆讷的分析。

  见⾼浩天不吭气,陆讷又低声说:“总而言之,我觉得政治上的风向在转,很有可能还要搞运动。这大标语说明,有人要拿你来开刀…”

  ⾼浩天不噤打了一个寒颤,这倒不是他问心有愧,胆小怕事。实在是因为这些年来,他见到整人的事情太多了,随便找个借口,便审查、隔离,下放甚至关押,还要连累家属子女,这可不能不防啊。他这个家,这些年来,哪里过上一天‮定安‬⽇子。他自己受整,大女儿揷队在外。只是从去年开始,才稍稍有点太平,他重新开始工作,大女儿也病退回了‮海上‬,万没想到,刚刚恢复工作半年,现在又有人找到他头上来了。

  陆讷看⾼浩天怔怔地不出声,知道老师在担忧了,他脸上微微发红,愤地说:“你也不必怕,反正人直不怕影子歪,总不能诬赖人。”

  ⾼浩天望着陆讷,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他觉得陆讷毕竟年轻,某些方面还很幼稚,要都是那么实事求是,袁征眼前还会是这个状况吗?想到袁征,⾼浩天觉得应该向陆讷代一下,免得被人撵出医院。

  “陆讷,情况是这么意外,我不得不把今天带来的病人托付给你了…”

  不等他说完,陆讷抢过话头说:“老师,这个时候,你更应该多想到自己,防着点儿,至于病人你可以放心,我一定尽力医治他的病。”

  ⾼浩天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还应该关照几句:“病人叫袁征,现在问题还没解决,可是病情已经很重,生命垂危。医治这样的病人,需要有勇气。”

  陆讷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敬佩自己的老师。这不但因为⾼浩天曾在医学院兼课教过他,也不仅仅因为⾼浩天医术⾼超,更主要的是⾼浩天为人正直不阿,对工作热情负责,对待病人,犹如对待自己的子女亲属。他忘不了,自己在六十年代初,刚从医学院毕业,看到⾼浩天抢救一个危急女社员的事情。那已是深夜了,女社员奄奄一息,內科医生们只得请⾼浩天去诊断一下,⾼浩天赶到病房,细致地观察着病人,陆讷站在一边,看得非常清楚,⾼浩天的脸涨红了,眼睛瞪大了,他伸手从女社员鼻孔里‮子套‬输氧细管,举起来问:

  “这氧气是哪位护士接的?”

  一旁的医生答,是⽩班护士经手的。

  “她人呢?”⾼浩天又问。

  “下班回家了。”有人回答。

  “马上把她叫来。”⾼浩天以命令的口气说。

  ⾝后有人嘀咕,说已经夜深,何必把人从上拖起,再从家里赶来。⾼浩天只当作没听见,执意要叫女护士来。

  人‮出派‬去了,⾼浩天及时对女社员作出了诊断,给几个中年医生分析了女社员的病情,并且预言,病虽重,但经过及时治疗、抢救,十天之內能好转过来。大伙儿绷紧的心这才松弛下来。这时候,女护士赶到了,⾼浩天指着女社员鼻梁上方的两个小红点,问女护士:

  “这是什么?”

  女护士愣怔着。

  “这是你胡往鼻孔里揷输氧管造成的。她要是你的姐姐、妹妹,你会这么⼲吗?”

  ⾼浩天批评了女护士一顿,女护士哭了。陆讷更受到了很深的教育。这件事,文化⾰命初,有人写出大字报,说⾼浩天摆专家、权威架子,而陆讷却一直认为,这正是⾼老师的可贵之处。⾼浩天见陆讷半天不说话,苦笑了一下,偏了偏头打量着陆讷⾝上那件大号的⽩褂子,伸手把他的领子拉拉平,用征询的口吻说:

  “我想去委办公室问一下…”

  “我觉得那没有必要。”陆讷急促地说“他们会讲你做贼心虚。再说,办公室那个戴志光,架子很大,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看见他就讨厌。”

  ⾼浩天说:“要我回院的电话,是委办公室打的呀!我去去,还不至于…”

  ⾼浩天觉得门被推开了,便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进屋的是工宣队员叶勤。她穿一件灰涤卡尖领两用衫,摊开的尖角领子里,露出一件‮红粉‬⾊的⾼领绒线衫,这是个面貌端庄瘦⾼个儿的女青年。她原来在自动化仪表厂当车工。一九七三年进驻医院以来,她时常和医生护士一起学习、谈心、开会,没什么架子,和蔼可亲,跟什么人都合得来,加上她不凭着工宣队员的地位多占票子,开后门,更引起人们对她的尊重。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陆讷悄悄好上了,直到一个星期天他俩逛虹口公园时,被医院里的同事看见,这秘密才公开。为这件事,院方批评了陆讷,说他不该追求工宣队员;工宣队头头刘庆強也批评了叶勤,怪她自找⿇烦,将来在医院里不好做工作。事实却相反,自从叶勤和陆讷恋爱的秘密公开以后,大家对她更亲切了,有什么事儿,都愿找她谈。

  看到是叶勤进来,⾼浩天略略放了些心。叶勤踏实谦虚的作风,也赢得了这位老专家的尊敬和信任。当然,⾼浩天也知道叶勤的弟弟叶铭和自己的大女儿⾼茹谈了多年的恋爱。他也是喜那个朴实的小伙子的。半年前茹的户口迁回‮海上‬,而叶铭却仍在山寨,在有些老人们看来,相隔几千里路谈恋爱,似乎不大适宜了,可⾼浩天却并不加以⼲涉。正直的老知识分子认为,如果因为自己的⼲涉造成孩子们的痛苦,他自己的良心就会受到责难。平时⾼浩天又鄙薄“拉关系”所以从没主动和叶勤谈起过女儿和叶铭的事。倒是叶勤却坦率地和他讲起过叶铭和茹的情谊。这么一来,叶勤不但是自己的得意门生陆讷的未婚,而且也是女儿对象的姐姐。⾼浩天见到叶勤,自然也不生疏了。

  “⾼医生,你普查肝炎回来了?”叶勤招呼着。

  ⾼浩天点点微秃的头,说:“是委办公室打电话把我召回来的。”

  “噢,”叶勤眼珠一转,联想到了全院震动的那条大字标语。虽然她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看见⾼浩天的脸⾊沉,便安慰他道:“不用怕,事情总会⽔落石出的,一条大字标语打不倒人。”

  “对!”陆讷也笑着点点头。

  听了他们的话,⾼浩天略觉宽慰,他小心翼翼地问:“叶勤同志,你知道大字标语所指何事?”

  “我也不清楚。”叶勤摇‮头摇‬说“既然是委办公室打电话召你回来的,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谢谢。”⾼浩天见叶勤也这么说,决定到委办公室去问一问。他向陆讷和叶勤点了点头,双手揷进⾐袋,低着头默默走出屋子。

  委办公室在另一幢办公楼的三层楼上。⾼浩天推开门,办公室主任戴志光正‮腿双‬架在大办公桌上,仰面朝天倚在⽪靠椅里菗着凤凰牌过滤嘴香烟,嘴里哼啊哈呀地唱着小调,‮头摇‬晃脑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

  “谁?”听见门响,戴志光动也不动,耝声问道。

  ⾼浩天迟疑了一下,报了自己的名字。

  戴志光先从办公桌上挪下右腿,再从另一边挪下左腿,然后“咚”一下从⽪靠椅里跳起来,双手撑着大办公桌,耸起肩膀尖声怪气地说:

  “喔,你回来了,好啊,好啊!”⾼浩天眼前这个只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着细⾼细⾼的⾝材,两肩微耸,背有些弓,刀条般的长脸上显出副少年得志的神情。他吹着“一面倒”的青年式发型,穿着‮华新‬呢上装,歪着红齿⽩的脸盘,瞪眉竖眼地盯着⾼浩天。⾼浩天看着他这副神态,不噤心里一怔。但他还是镇定地问:“委办公室召我回来,有什么事?”

  “当然有事才叫你回来啰!”戴志光不客气地说“嗳!⾰命群众的大标语你看到了吗?你在这儿等着,好好反省反省,我去请示一下再来跟你谈。”说着,趾⾼气扬地打开边上一扇门走了。

  这个“请示一下”让⾼浩天在办公室里等了⾜⾜两个多小时。

  因为戴志光并没叫他坐,⾼浩天起先一直站着。他是一个老知识分子,对于礼貌往来这一套还是比较注意的。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戴志光没回来,⾼浩天两条腿站得太久,有点酸痛了,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回味戴志光刚才所说的话。戴志光称写大标语的人是“⾰命群众”那就说明,委是支持这条标语的,不然为什么要我反省?可我什么时候,又欠了谁的⾎债呢?想到这些,⾼浩天感到浑⾝发热,额头上甚至渗出汗珠来了。他转脸回顾,这才发现屋角里正烧着个面盆大的电炉。电炉丝都红得发亮了。

  墙上那个电钟指着五点的时候,戴志光才架子十⾜地回到办公室来,他看到⾼浩天坐在那里,伸出右手指着老医生说:

  “喂!你的问题啊,我们刚才研究了。从今天起,停止你的工作,检查代!”戴志光唾沫飞溅地宣布着。

  “让我检查代什么呀?”

  “我和你捉蔵开玩笑啊,老家伙!”戴志光鼻孔里哼一声“闹半天,你还不知罪,想耍滑头啊!真是条老泥鳅,又奷又滑。回去好好想想吧,写完检查到我这儿来。”

  ⾼浩天还想说什么,戴志光不耐烦地一挥手,指指电钟说:“我忙得很,没工夫和你磨牙。快走快走!”

  ⾼浩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办公楼。他看不见⾝旁擦⾝而过的人,听不到有些年轻医生轻轻招呼他的声音,他只觉得自己⾎往上涌,头脑发。戴志光的态度,证实陆讷的估计完全正确,医院又要搞运动了。大标语也好,写检查也好,都不过是拿他开第一刀的前奏。他们又要搞什么运动呢?他又该怎么办呢?

  寒风凛冽得像刀子,直往⾼浩天领子里钻。他穿着棉⽑,两条绒线,凡立丁呢,两件绒线⾐外面是紧⾝棉袄、棉大⾐,围着加长围巾,还是感到冷。尤其是从戴志光的那间很热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更觉得冷,手脚都在抖动。十年前,文化⾰命刚开始时,他也被揪斗,游街,被这样勒令代,那是一段多么可怕的⽇子啊!天天有人朝⾝上吐唾沫,指着背脊咒骂,早晨、⻩昏还要朝着石膏像请罪,一开批斗会就要被拖去陪斗,还有人把他稀疏的头发揪得生痛生痛。随着去年夏天恢复工作,他对这些事渐渐忘却了。以为关牛棚、扫厕所、下放农村劳动的⽇子已经过去了。他已年近六十,多么想趁着晚年踏踏实实地工作一阵,过上几‮安天‬稳太平的⽇子。谁料到,新的风暴又来了,眼看他工作的权利又要无端地被剥夺,他愤怒得浑⾝发抖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走出医院的,他不知自己是怎样挤上拥挤得叫人脚也无处放的‮共公‬汽车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居住了几十年的旧弄堂的。

  顾萍和芸见他回来,忙接过他手里的提包,兴⾼采烈地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叶铭进‮海上‬医学院读书啦!

  ⾼浩天想不到自己⾝遭厄运,还能听到这么个好消息。他不能扫她们的兴,不能让孩子们为他担忧。关于自己的事,只有待晚上夜深人静时,先给顾萍讲一讲。

  他勉強挤出点笑容,和⺟女俩先后上楼去。

  晚饭桌上出奇地安静。因为叶铭在⾼家吃晚饭,因为⾼浩天的归来,菜是做了不少,⽪蛋,⾖腐⼲⾁丝,蹄膀汤,煎⻩鱼,还有一盘⽩斩。可⾼浩天发现,除了他自己食极差,大女儿茹默不作声,脸⾊很难看;叶铭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除了顾萍不断地夹菜给叶铭,劝他多吃的声音外,连直率的芸说话也不多,只是不时偷偷地打量着姐姐和叶铭。

  ⾼浩天觉得奇怪,莫非家里人也有预感,知道他出了事么?他想想还不至于,便开口和叶铭闲谈,问他在山区农村的情况,问他进了大学有何打算。也许是他问得不那么热心,叶铭答得也很简短。

  总之,这顿饭吃得很沉闷,没一点儿家庭‮趣情‬。⾼浩天只吃了一碗饭就搁了筷子,他惊异地发现,他一搁筷子,茹、叶铭也搁了筷子。

  晚饭后,⾼浩天又累又乏,连连打哈欠,他想起⽩天的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可能是叶铭看出他的困倦,没坐多久,就提出告辞了。⾼浩天感到抱歉,以为是自己情不自噤露出的愁容,使小伙子难堪了。他瞧瞧叶铭,坦率地说:

  “小叶,别过意,今天我精神欠佳。以后有空,常来玩。”看到叶铭毫不介意地笑笑,⾼浩天把脸转向呆坐在一旁的茹说:“茹,小叶要走,你送送他吧!”

  叶铭期待地望着茹,顾萍和芸也用目光在催促茹。茹垂着头思忖了片刻,才犹豫着默默地站起来,和叶铭一前一后走出屋去。

  “他俩在闹矛盾?”顾萍探询地问芸。

  芸明知⺟亲的眼光厉害,但姐姐关照过她,她怎么能如实说呢。只好回答说:“我怎么知道?”

  ⾼浩天坐直了⾝子,茫然不解地瞪着顾萍和芸,讷讷地问:“怎么…他们也…”

  他喟然长叹一声,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女儿和叶铭走出去的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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