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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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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是在上午十点打开的。

  一个男人从门內走出,看也不看(或本看不见)横拦在门口的⽩人少年,跨过他浑⾝污物的⾝体(如同跨过任何正常的障碍物)走去。他笃笃的文明并没有让克里斯的甜睡受半丝打扰。

  十一点了,一个洗⾐坊老板挑着浆洗的⾐裳、裙子、桌布、椅帘、帐围、单以及五卷裹脚布,走到门前。看门人给‮醒唤‬,把洗⾐坊老板放进来。

  老板一件件把东西清点出去,又把钱一枚枚清点进来,起⾝拿起空箩筐和扁担,说:门口那个是怎么死的?看门人说:不知啊。

  去看看吧。

  看什么,又没有死在门里头。

  老板走两步回头,见看门人又要回房去睡,说:是个小⽩鬼。

  什么?

  死的这个。我看你还是拖他一把,也图个好看。

  我回头睡醒去拖。见老板还要口罗嗦,他大起声说:再走晚你就让‮察警‬碰上了。

  现在好多了,他们不大捉挑担子的了。前天还见几个挑海蛎的给逮走!

  那是碰到个脾气恶的‮察警‬。你不知?法律没通——不准挑担子、留辫子的法律没通过。老板走出门,想顺便帮着拖一把地上这个小⽩鬼。想想算了,他们不嫌难看我嫌什么?

  过了十二点,扶桑想出门买些梳头油,趁着清早街上没人。开开大门,她把正举起的脚又搁回来。然后她掂起裙子蹲下,脸斜过去,想跟地上那张脸斜成大致对称。跟出来的看门人一见便跌⾜说:丢,我以为他死得还远。他偷眼看扶桑,她一点没有要责罚他的意思。他说:我去叫个搭手来,把他扔远些。

  扶桑站起⾝说:扔到我房里吧。…啊?

  扶桑已快步折回,往楼上去,听看门的置疑便又想了想,然后说:那就扔在浴房里。

  浴房马上是一蓬酒气。

  扶桑不知看门的还在等下面一个吩咐,她只顾去看地上这污糟一摊的少年。他睡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扶桑也不知自己就这样望呆一般望着他的睡,望了有一个多钟点。他终于动了动,扶桑眼也不眨了。他却翻个⾝又睡过去,头颈几番也没搁舒适,扶桑便伸出两个脚尖,垫在他颈窝里。

  扶桑人靠在浴缸沿上,两手撑住⾝体,给他头颈枕惬意些。她还是不大眨眼地看着他。她看出他吃了苦。他靴子歪在那里,比他的脚更疲惫。她看出他走了许多路,走了一整天和半个夜晚。她看出他怎样走的:在海⽔和沙漠相邻的驿路上,他就那么走着,走得脚板沙拉拉地痛。她还看出他一次次拒绝搭车:路边有马车停下,问他可需要乘坐,他摇‮头摇‬说:谢谢。她完全能看出他从十二岁起就表露的固执和倔強。

  扶桑轻轻脫掉他的靴子。然后,袜子。靴子和袜子都成了他的⽪⾁,那受了苦的⽪⾁。这双脚还是孩子的,虽然是成人的尺码,却仍透着稚气,仍柔软纤弱。脚的此处彼处有磨穿的⾎泡。扶桑看出他对于她的寻找是从哪里开始的。他整个的样子使扶桑看出了他从来没有讲完整的表⽩。

  扶桑脫去他的外套,那件深蓝⾊缀锃亮的铜纽扣的外套。他总穿这件外套,从他十二岁穿起。她看出他在赌馆、烟馆、酒馆度过的夜晚,他突然‮速加‬的成和放。她一颗一颗‮开解‬他衬衫的纽扣,看出他‮夜一‬间的倾家产。扶桑此时已将他抱起。

  他给放进浴池的⽔里,扶桑半坐在池沿上,洗去呕吐的渍子。

  他醒了。

  扶桑笑了笑,不知说了句什么。

  他便也不知答了句什么。

  他眼神痴呆,看着⽔里的这具⾝体。他似乎还没认出这是谁的⾝体。灵魂和⾁体还需要一阵子才能重合。他等待这个重合,把眼闭上,让那⾝体留给‮全安‬和温暖的一双手。

  扶桑腾出一只手去撩头发。手留在脸上,抹一把急速流出的鼻涕和眼泪。

  扶桑不知自己会这样子,会流泪,鼻子酸得她气也透不过来。

  他又睁开眼,她还是笑一笑。他不知说了句什么。

  她也不知答了句什么。他听了她这句脸红了。扶桑的手停在他膛上。从来没见过这样年轻的

  膛,上面的茸⽑像刚生出的海藻那样在⽔里浮动。

  也没见过这样温和丰腴的手,手背上带着酒窝,随手的动作深了或浅了。手的颜⾊很深,近乎红⾊,短小的手指顶着花汁染过的指甲…

  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她也不知答了句什么。她仍是一件浅红衫子,黑长裙,两长长的耳坠。她仍是不会讲正确的话,语句缺少衔接,词也吐得不完整。仍是要靠心领神会地去懂她。她脸上汗⽑比过去拔得更⼲净,却仍是那个恳切到地的微笑。

  她听着茶炊嗤嗤响地沸腾,走出去。走出去她才明⽩她是要好好流一会泪。流泪这事对于她是个新奇。她看着镜子里让泪流成另一个容颜的自己,一个擤红的鼻子。扶桑一时间想着这少年为她走烂的靴子和脚,为了她的倾家产和堕落。她或许是被他这走了捷径的堕落感动得流泪了。他从一个男孩终于堕落成了男人。

  原来她等的就是这一天。

  这时她从镜子里看见他来了。他走出浴房,浑⾝⾚裸。

  她走到沸腾已久的茶炊旁,知道他走近了她。

  西边的窗子全有⽩⾊篷,进来的光使一切东西都带淡淡一层⽩。包括这个年轻之极的⾝体。

  茶从壶嘴细细撑出一弧线,颜⾊太重,像陈⾎。

  他不声响地看着她,息也屏住了,直到她把茶盅放到边去吹,然后用伸出一个润的⾆尖,轻轻沾一下茶面。

  她发现他和她没了距离。浅蓝的眼珠又瞪得⽩热,却再次地盛満灵魂。

  他不知说了句什么。

  她笑了,脸噌地红起来,不知答了句什么。

  没有任何话比这些不知说了些什么的话更适当,更要紧。

  她开始拆下头上的发针。然后是耳坠、手镯、戒指。她把拆下的东西逐一扔在头的小柜子上。

  她不知说了句什么。

  他不知答了句什么。鼻尖和上出来些汗珠。

  她想她不用教他。

  他咽一口热辣辣的唾沫,看着她。

  她突然觉得他像是一个急待哺啂的婴儿。她把他搂进怀里。

  他非常顺畅地随她而去;随她仰下去的⾝体倒伏。她不知又说了句什么。

  他一听便怔了一会。然后抖得稍稍轻些。他也不知说了句什么。

  她听后便呼呼地息起来。裙子⽔一样有形而无形地倾淌到地上。

  他将两个胳膊架在她两侧,整个⾝体前倾。似乎要向前扑的力量被往后拽的力量抵消了。他的四肢那样修长,他的脑门阔大了,两颊显出成年的凹陷。

  他却没有马上照她导引的去做。

  扶桑向这个刚成男人的少年张开自己,花一样朝他怒放。

  他却只是这样全⾝打颤地看着她,在离她半尺的地方。

  终于,他的嘴贴近了。像朝啂汁贴近的婴儿的嘴

  扶桑想,他永远不会完成那个从男孩到男人的堕落。她伸出手臂,将他拥进自己袒⾚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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