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文学网
首页 > 仙侠 > 寄居者 > 第18章

第18章

目录

  我们此刻坐在酒吧的角落,坐在跟我祖⽗一样年老的沙发怀抱里,悄声谈话。

  我告诉他我有两件首饰可以寄卖。他叫我别卖,说不定他赎不起它们。

  我还是把项链和戒指放进了寄卖行。祖⽗祖⺟苦做了一生洗⾐公洗⾐婆,每个儿媳就送了这点金器。金器从⺟亲手里传到我手里。当我把寄卖金首饰的钱给杰克布时,他感动得心碎,俏⽪却照样俏⽪,说猫把午餐让老虎充饥,还不够老虎塞牙。他说他一定会把我的首饰赎回来。其实我希望他赎不回来,这样我对他的预谋会让我心安理得些。

  结果我那点可怜巴巴的钱还真缓解了他的危机。他在一周限期到来时用它付了利息。下一个限期没那么客气了,债主只给了他三天,就要他付清全部债务。

  我问:你到底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他说:打弹子赢的钱,我投机股票了。股票把我所有的钱都陷进去了。他答道。

  我说:三天限期,你怎么也凑不出这笔钱还债!

  他突然火暴地说:我最讨厌人家提醒我明摆着的事!你本不该帮我!我让你去寄卖首饰了吗?

  我一点也不火。他的缰绳已经牵在我手里了。他越是还不起我的钱,缰绳越是牵得紧。

  那时我看不出艾得勒有任何伟大的地方。我基本上把他看成了人渣。很谈得来,很容易逗我乐,可也不妨碍我把他看成人渣。

  但你发现没有,其实我和他已经像小两口一样共同应付卑琐的⿇烦,为非常实际的家常事物在争执。

  他比我想象得更低劣。我问他为什么不用股票赚的钱还打弹子的赌债。他告诉我,他还有其他债务要还。更大的债务?更大——大得涉及到自由。自由?!没错,自由,一旦还清那笔‮大巨‬债务,他就可以离开让他恶心的罐头工厂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到如何暗地打劫意大利罐头厂老板。他说得轻轻松松,没办法呀,出发点只是想暂时打劫一下,把最致命的债务还掉。

  这是一个欠债还债的漩涡,一圈一圈急旋,他已经⾝不由己。先是赌弹子,赢了钱去投机股票,股票沉浮无定,如同泥淖沼泽,越动弹越动弹不得,再回来玩儿命赌弹子,私贩罐头。他打算一旦在股票上大发洋财,就把打劫的罐头连本带利全还给老板。

  三天的限期里,他打劫打得太穷凶极恶,意大利老板也发现了他挖了多大的墙脚。

  杰克布跟我偷偷约在金门公园见面。他是来跟我告别的。在他进监狱或逃亡加拿大(或墨西哥)之前,他没法兑现他的诺言:为我赌回首饰。但他一定会给我更好的项链和戒指。他说:我知道你爱珠宝。

  我说:谁说我爱珠宝?

  他说:你爱珠宝我不介意,我照样喜你啊。

  我说:那你就和我一块儿去‮海上‬吧。我脫口而出。这句预谋许久的话在一个非常自然的上下文中出现了,杰克布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女人大概是这样的,当她真要葬送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它的种种好处来。我看杰克布感涕零,接受我这个邀请时,觉得他和我那么投契:不安分,爱玩火,异想天开地发大财或异想天开地去生死恋。我牺牲他就因为他有跟我一样不规矩的本,仅因为此,他就配作为牺牲,换取彼得的自由?这不等于我自己也只配去做一份⾼贵者供案上的牺牲品?这样一想,我抬头看着杰克布。

  记得那天大雾。如此的大雾把柏树林浇铸在混凝土里似的。我和杰克布破雾而行,一旦对峙而立,也是两个铸⼊混凝土人形,灰面灰头。

  我说:就这样,我们一起去‮海上‬,那儿的人才不管你闯过什么祸。

  他说:你觉得行吗?

  我说:行。

  他的表情既复杂又朴素,说:谢谢你,May。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拥抱,接吻。没办法,要救出彼得首先要背叛彼得。反正我欺一个瞒一个,三角关系只有我看得见全局,一女二男永远不会有当面对质的时候。

  所以远洋邮轮上的乘客把我和杰克布看成藌月中的小两口。我们只买得起三等舱,八个人一个房间。杰克布也得陪我住到有⾊人种区域来,尽管他在甲板的躺椅上一下午就晒成了一个“速成有⾊人种”

  杰克布把他去‮海上‬发财的计划告诉了家里。他的⽗⺟竟然觉得计划有相当的可行,便给了他一些钱。用现在的生意行话,就算是一笔风险投资的“启动费”他用这笔钱买了我们俩人的船票,又给自己置了一些⾐装。一等舱的旅客常常举行尾酒会和舞会,他便打扮得大明星一样挽上我去揩油喝酒跳舞。我们混进去狂了一次,第二次守门的人让他进去,把我拦下来。他独自进去跳了大半夜舞,回到三等舱,口袋鼓鼓的装満名片。

  我记得他整天接到船上犹太乘客的邀请。请他喝茶,菗雪茄,玩儿牌,礼拜五在船上吃萨巴士,也邀请杰克布同餐。船上厨房为了几个虔诚吃犹太斋的人专门隔出一间冰室,储蔵按犹太教规屠宰的牛羊。

  你看,我兜了个大圈子,现在又回到杰克布和我下船的一刻。

  ⽇本人把杰克布打得够狠,从他发蒙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耳鸣眼花。

  他听着⽇本人训诫,不时点点头。我想他一定没少挨德国人训诫,听不听得进去,点头总是有好处的。然后他却非常认真地对⽇本人说:我是口腔见习医生,我可以免费为你矫正这些东倒西歪的牙齿。

  你完全看不出他在‮戏调‬那个⽇本人。所以⽇本人不得要领地看着他。

  他又说:我们认为牙齿是长寿的关键。牙齿好,肠胃才会好。牙齿也是面孔的楦子,楦子不正,鞋会歪,所以牙不正,面孔就歪,你再义正词严也没用。

  ⽇本人心想,他苦口婆心什么意思?是取乐还是真的为他好?⽇本人的英文程度有限,怕自己漏听什么,伸着脖子僵立在那里。

  你真该看看那个⽇本人的样子!

  谁都会以为杰克布不记仇,就算⽇本人给他那两耳光让他没面子,他也拿⽇本人的牙齿取乐,找回心理平衡了。其实不然,他刚下船挨的两记揍其实跟他后来的一生都有一定关系。那两个耳光让他想到很多。

  我会告诉你,他在那一刹那想到了什么。现在我得先告诉你,我们给关在海关的隔离室里,坐了三小时,听着七八糟牙口的训诫:就是你们这些无视法规的外国邮轮把疾病疫菌带进‮海上‬口岸的,云云。

  然后我们踏进了‮海上‬一九四一年的十一月初。那是‮海上‬这个“商女”恬不知聇,对于亡国恨基本失忆的时期,更加变本加厉地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统计数为:以娼为业的人,居全世界娼业之榜首。相比之下巴黎也徒有风其名。但是娼中可有些手眼通天的人物,据说一年后对犹太人的“终极解决方案”就是一位顶极‮子婊‬透露的消息。至于她是‮国中‬
‮子婊‬还是⽇本‮子婊‬,传说各执版本。但一定是个绝代尤物,才能接触这样的绝密。

  “终极解决方案”就是希特勒羽弄出的对于逃亡犹太人的处死方案。这你一定已经知道。就在我和杰克布下船的时候,一个叫梅辛格的德国人已驻扎在⽇本东京。一天,他召集一帮⽇本⾼级军官开会,转达了希特勒老大哥对他们的‮人私‬问候,并问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如何处置逃亡到‮海上‬的欧洲犹太佬。三万从欧洲漏网的犹太佬,不能总任凭他们逍遥自在,总得有个最终的处理系统。这就是后来他到‮海上‬拿出的“终极解决方案”的前提。

  梅辛格杀人不眨眼,在波兰杀犹太人就杀疯了。犹太人给了他一个名字:华沙屠夫。一九四二年六月(也就是在我和杰克布下船的七个月之后),怈露绝密的⾼级娼提到悄悄住进了理查饭店的德国人叫约瑟夫·梅辛格,‮海上‬的犹太人就看到了末⽇。

  杰克布和我走出海关,跟在给我们挑行李的挑夫后面。江边停靠着一排排豪华轿车,一个英国老绅士牵着一头苏格兰牧羊⽝,边漫步边和狗进行跨物种谈,几个穿⽩⾊海军裙的金发女童正在打板球,远远地,从外滩公园音乐亭传来露天音乐会的铜管乐,营造着昂向上的错觉。

  我走在杰克布⾝边,喋喋不休地讲着这座大厦叫什么,那座大楼什么来由。但我发现他和这个假和平假繁荣的气氛格格不⼊,他心不在焉,或者说专心一意注视自己內心的某个死心眼儿。

  后来他告诉我,他在想一个很大的问题,关于‮害迫‬。他企图想出一个理由,为什么一些人认为他天生有权力‮害迫‬另一些人。为什么只有对他人‮害迫‬了,他才觉得自己⾼大,有力量,正义。推演下去,也就是,越是对他人进行‮害迫‬,他越觉得自己⾼大,有力量,正义。

  不过这是后话。他要在很久以后才会把他由两记耳光引起的思考告诉我。在那时,他突然发现我在这个思考题上也能做他的谈手,因为我也常常钻牛角尖地追问人类从来不断的各种‮害迫‬到底是怎么回事。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