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亲是晚上十点左右见到彼得的。
彼得尽量把事情讲出头绪,可我⽗亲还是让他讲了四五遍。每次彼得讲述的时候,他总是揷嘴:妹妹没受伤害吧?…⽇本狗娘养的没动耝吧?…妹妹没有嘴硬吧?…我老爹担心的是腿两兽⽇本兵会对一个妙龄女郞⼲出兽使然的事。他们在南京遍地发情,谁都知道。
彼得这才明⽩他绕来绕去想问的是什么。彼得说他也最担心这个。他加了一句:在⽇本人眼里,妹妹一定也是很美的。
⽗亲这时才长时间地、劲使地盯了彼得一眼。这是很挑剔的一眼,盯得彼得口吃起来:我想…越晚越可怕…应该能够打听到的。
打听得到什么?我⽗亲没好气地说。他面前这个小伙子漂亮⾼雅是没错的,可无非是个漂亮⾼雅的难民。
我⽗亲有两个⽇本生学,其中一个女生英语不错。可我⽗亲除了上课从来不和她来往,找到她必须通过其他生学。当时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夜海上蓬蓬,爱玩儿爱乐的年轻生学哪里都去,就是不去自己卧室。对于他们十一点不是太晚,而是太早。
我爸爸把彼得带到外滩路三号的海上总会酒吧,为自己和彼得各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也没有理会彼得的谢绝。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听爵士消闲,是为了用酒吧的电话,不断打给他的生学。
他的一个生学终于回了宿舍。这个生学恰好有那位⽇本女同学的地址和电话。
他和彼得开车从外滩一口气冲到虹口。那时候的虹口,非常有意思,弄堂纵横,网络一般。我⽗亲就在网里开赛车。
后来彼得对我说:你⽗亲是爱你的,这一点你千万别怀疑。
他们开车到了虹口,找到了那条里弄。
我⽗亲和彼得几乎闹醒了一整条弄堂才找到了松尾友歌,就是那个⽇本女生。准确点说,一整条弄堂的人牺牲了小半夜的睡眠,才使我⽗亲找到那个很少露头的⽇本妹妹的亭子间。松尾友歌在半夜仍然没有归宿。到了凌晨两点,还没见她回来。我⽗亲和彼得只得在弄堂里乘凉等候,看着一扇扇窗口的灯逐一暗了,一张张不甘的面孔从窗帘里缩回去。
当时他们不知道,松尾友歌在一个⽇本同学家喝了太多的清酒,男男女女横七竖八睡成一片,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可想而知,我⽗亲和彼得有多绝望。他们一直等到弄堂上方那条窄窄的一九四○年六月的海上天空由暗到明,第一家的门开了,娘姨挎着竹篮去买刚下船的⻩鱼、带鱼或海瓜子。
他们逆着送牛的三轮车走出弄堂。我⽗亲叫彼得别跟着他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往哪儿去。
彼得像个被丢在大街上的孩子,还穿着昨天冷餐会的西装。
就在我⽗亲和彼得分手的时候,我被押到了审讯室。审我的是个宪兵少佐。他让我坐,叫我别害怕,说实话。
我说我有什么可害怕的?翻译照我的口气翻过去,少佐点了点头。不知他点头是什么意思,是“走着瞧”还是“不怕就好”我再次为自己犯蠢而懊恼。从我向你描述的那个年轻冒失的女子,你对我早先的个应该有个大致印象了吧?没错,就是那种太安分的⽇子过不了的女孩。那夜一的留拘,让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经过了死亡和坟墓。(黑得不透气的狭小空间、陈腐的⾎腥和缭绕的冤魂,比坟墓怎么样?)我误认为经过了那里,就是经过了最坏的。
桌上放着一本国美护照,我被押进来时就看见了。看来他们把我的⾝份验证过了。人唐街洗⾐坊的女儿在国美没人拿你当人,但护照还是同样盖着国美 府政的大印。那大印再不情愿,还是盖在了我这张⻩面孔、扁平鼻子、不可阅读的黑眼睛上(这是国美概括的华人相貌)。
你的伞当时放在什么地方?军官开审了。
挂在⾐架上,我回答道。
下面的审讯记录,大致就是这样——
少佐:你和这个散发传单的生学认识吗?
我:谁?
少佐:那个生学说他认识你。
我:你在说什么?哪个生学?
少佐:就是委派你替他的组织散发传单的那个生学。你知道当时不少人把伞、⽪包挂在⾐架上——有四个⾐架。
我没话了。
少佐:为什么他偏偏挑中你,当然是因为你值得他信赖,你们有情。
我:你在说什么?我都给你绕晕了。
少佐:你不认识那个让你转移传单的人?
我:当然不认识!谁也没有让我转移传单!…
少佐:你没有说实话。
我:…?!
少佐:其实对方已经承认了。他说你和他很,是半年前认识的。他说你们很谈得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怎么把温世海给忘了?不管⽇本人是供还是供,温世海供出来的句句是实情:我和他不时谈到⽇本人的劣迹;我对⽇本民族的理生特征大大不敬,比如罗圈腿、多⽑…种种他们⽇本人也没办法的审美遗憾。
审讯记录继续——
我:噢,你是说温世海啊!(我笑笑)他现在在哪里?
少佐:这个不关你的事。不要再撒谎。
我:好的。
少佐:现在你该承认你帮他转移窝蔵抗⽇宣传品了吧?!
我:你说呢?(我耸耸肩。)
我这时做洋式动作特别得罪人。少佐认为我倚仗两个大国来对他耸肩。我耸肩是我无奈,表示:我算讲不清了。可无奈被他看成无赖、不屑。你好好看看这个洋派动作,确实有国美式的无赖。有那么一丁点吧?
从那一次我领教到⽇本人是开不起玩笑的。这个军官把我的无奈看成无赖,因此就认为我取笑他,拿这么严肃的事不当事,开玩笑。他们是世界上最认真的民族之一,对此他们也没有办法。
少佐走到我面前说:请站起来!这句话他是用英文说的,用他自认为是英文的那种语言说的。
我知道坏了。我认真严肃,英勇不屈都能让他心理平衡,我作为国中人英勇不屈多少还让他敬佩,可用一个国美动作来跟他耍,他的民族自尊心受不了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左右开弓菗我耳光。
他第二下就把我打得向后跌去。但我后面是我刚才坐的椅子,让我一跌翻倒了。我头朝下一栽,脸从震动的⿇酥中渐渐变得灼热,灼热刹那间流散开。我发现自己耳朵眼儿里都进了⾎。
少佐没法继续菗耳光,就上来踢我。他头一脚把我踢得翻向右边,第二脚把我踢得膝盖碰口。然后我就在他脚下一曲一张,一会儿是条虫,一会儿是个球。我的⾝体內部有什么给踢碎了似的,⾎大股地从我嘴里涌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惨叫了。大概叫了吧。我觉得他踢够了,周围似乎安静了好一会儿。我慢慢转过⾝,想撑着地面坐起来,突然看见他的左脚向后撤一步,抬起右脚,中锋要门了——那临门一脚之准之狠,我听见自己⾝体发出一声闷响。接下去我觉得不过气来,后来验证出那是因为断了两肋骨造成的。原来少佐一直等在那里,看看我是不是给踢得差不多了,但我挣扎起⾝的企图让他又补了那致命的一脚。
假如我是一个纯种⽩人,国美总领事会把我当个大事去办的。我的姓告诉他我是个华人,他想,无非是那些不知耍了什么勾当在国美赖下来的国中佬后代,就打发手下的华人雇员去涉。为一个人唐街洗⾐坊的女儿跟⽇本人过意不去,何苦?⽇本人攻打南京时,炸沉了美军国舰Panay,都没让国美太较真。从沉了的Panay上撤到荒岛上的国美使节们让⽇军机飞扫追杀,死伤一片,那么大一桩事情,都没让国美跟⽇本太过意不去。
D女士、领馆雇员、我⽗亲找的⽇本说客,筹码全部加在一块儿,才把我保出来。
保释我的条件是在我伤好之后立刻离境,回国美或去其他什么国,反正⽇本人不要我继续给他们惹⿇烦。他们警告我⽗亲,假如我不离境,再次给他们逮着,就不是断两肋骨了。国美领事馆出面向⽇方担保,我出院之后直接上船。
彼得也站在接我出狱的人里。我倒是宁愿他别看见我的丑陋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