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章
周在鹏一共有三个。第一个是个瘦子,是个作家,跟补⽟握手时,笑不露齿,因为他认为自己那一口浅黑的牙是不配露给补⽟的;第二个是胖子,是个由作家变成的老板,牙变得煞⽩,笑呵呵的没一句实话,因为补⽟后来发现他来她的山居住宿并不是生意太忙偷空歇歇,而是为了躲债;第三个是个小老头儿,是个除了补⽟之外人人都知道的电视剧编剧,见了补⽟就往树丛后、墙拐角躲,因为他怕补⽟发现他住进别人的现代化度假庄园不住她的山居。
周在鹏由第一个人变成第三个人历时十多年。连全村三十四户人都认为永远不会老的曾补⽟都老了。所以补⽟看见面走来的小老头儿突然一闪,闪进葵花丛里没了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老了,连变成了小老头儿的周在鹏都躲开她,不再跟她不清了。她笑着在心里骂:“这个驴做(念“揍”)的!”
发现周在鹏躲她的真正原因后,补⽟才伤心了。假如他是嫌她老,怕她知他底而躲他,她才不在乎。她背过⾝,跟几个坐在石凳上的老太太们说了两句话,想证实他是否真在躲她。果然他走出来了,往新铺的柏油路尽头看看,以为他把补⽟躲过去了。他顺着崭新的路走了一会,再次回头,还是担心补⽟盯他的梢。发现⾝后没有补⽟,才猛一拐进了“卢浮琉璃庄园”站在槐树后面的补⽟心碎了,这负心汉的喜新厌旧不是冲她来的,而是冲着“补⽟山居”来的。
从背后看,只能看见周在鹏的大半个后脑勺,因为他的背驮成一个丘陵,还因为他灰⽩的鬈⽑留得太长,把脑袋和后颈的界线遮没了。补⽟看着这么个背影走进了号称法式的“卢浮琉璃庄园”的铁栅栏门,顺着夹竹桃中间的小路上坡。一座一座的“琉璃屋”座落在山坡上,让落山前的太点着了似的。每个屋都是尖尖的三角形,补⽟的儿子说,它们叫“金字塔”琉璃屋不拉帘子可就完蛋了,里面人⼲什么外面都看得见。补⽟现在看见周在鹏走进一幢琉璃屋,在里面走来走去。其它琉璃屋里的人也有动有静,象给养在一个个三角形大巨玻璃鱼缸里。来这里旅游休闲的多半成双结对,据说晚上一对一对在上,一个面朝星星,一个背朝月亮,特别得劲。所以“琉璃庄园”在这个季节夜夜客満,价钱涨到两千夜一也客満。察警要是扫⻩,搭梯子爬到琉璃顶上,一抓一个准。补⽟解恨地想。
琉璃庄园的老板起初是补⽟山居的客人。那时,村子里三十四户、一百四十六口人只有曾补⽟一人突然穷够了,开起小客栈来。不知京北人是怎么顺着河道找到了这里,把这个夹在笔徒的山里的小村庄说成“仙境”村里人后来知道了,当时京北不让“⻩”一对对男女坐三小时(有了⾼速公路后就变成了俩小时)的长途车,再搭驴车,马车或者⼲脆来一次小长征到这里来“⻩”他们瞅准⼲净些宽敞些的门户就去问能不能借一间屋宿一两晚上。他们给十块钱。这里的人哪里见过不出汗就到手的十块钱?马上扫地抹土,把墙角上房梁上至少有几十年老、合着灰土都织成了布的蜘蛛网都挑了,让一对对京北男女好好“⻩”一两夜。
那时的曾补⽟背着儿子牵着女儿,把她二十五岁的笑脸朝着河道边走来的京北人:“上俺们家,俺们家房多,⼲净,八块钱,管饭!”那时的补⽟不知道,她是头一个懂得广告效应的人。她靠自己腿脚勤快,跑出村两、三里,把京北人从全村人那里截到自己家。她还靠自己洁⽩无瑕的衬衫,石磨蓝牛仔打出她如何⼲净的告示。当然,也靠她难得的窈窕⾝材,罕见的媚妩脸蛋,⾼中生⽔平的用词造句为自己做了好招牌。
很快全村人的客源都是补⽟一个人的了。全村人没什么不服气的,因为补⽟确实有一院最象样的房。一共九间,⼲净得耗子都不去。并且村子里一百四十六口人,连男带女,无论老少谁都服气补⽟挣钱的本事。要象补⽟那样挣钱,他们宁可穷着。补⽟的钱他们是亲眼看着补⽟怎样费了吃的劲才一点点挣出来的。从补⽟嫁到村里,人们就没见她跟其他女人那样,坐在一块打打牌,搬搬口⾆。四五月她四点钟就上山。山尖一带的香椿芽是没人去摘的。她一早上能摘四五十斤露⽔漉漉的椿芽,走三十多里山路,把它们卖到山那边一个队部的老⼲部休养所。一早上她就能把二十多块钱揣回来。回来的路上她也不空闲,掐下几十斤野⻩花菜,摊到屋顶上晾晒一天,晚上收下来,都⼲得能打包了。补⽟的⻩花菜不卖给收购站,她要等到过年前,才背着它们乘长途车到京北,去敲正在办年货的京北人一笔。一年能攒出三千圆是补⽟的一个大秘密。她对此守口如瓶,连孩子爸都不知道。嫁过来第三年,补⽟跟婆婆、公公说:“咱们盖房吧。”公公婆婆都没理她。补⽟并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也没有问他们要钱的意思,因此是不必理会的。既便问他们要钱他们也不怕;他们得有啊。
补⽟把原先的三间房接出六间,大致盖成一个简陋的四合院。补⽟就是把京北来逛山逛⽔的人从两里路之外截住,带进这个四合院的。
九三年秋天,补⽟又站在离村子两里的地方。右边的河在这里宽了,山上来的⽔特野,到了这一带突然就平和起来。补⽟轻轻颠着背上闹瞌睡的儿子,手上在绣虎头枕的一张虎脸。一对京北来的男女爱上了她的虎头枕,跟她订购了五十个。然后她看见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补⽟看见他只是一个人,没有带伴儿,所以就没那么大劲儿。倒是来的人老远就问:“有个叫曾补⽟的在哪里?”
补⽟劲使看他一眼。他卷头发卷鬓角,脸⾊⽩里泛灰,很爱漂亮,摘下头盔不停地拨拉头发,鬓角。
“你找她⼲啥?”补⽟笑眯眯地问道。
那人也笑了,暴露了他的一嘴浅黑牙齿。“你就是曾补⽟吧?”
“谁说的?”
“不然这三十几户的小山窝还能出第二个美女?”
“你也长得不错呀。”
那人吓一跳,好象从来没有女人当面这样评论一个男人的。他那感觉象让她倒吃了一口⾖腐,一时还不能决定自己喜爱不喜爱这感觉。接下去就是相互姓名介绍,免贵姓周——周在鹏;补⽟——意思是以⽟补天。
“一个人来玩?”补⽟问道。
“怎么了?”老周反问。
“来这儿的男的都带个女的。”
“你检查结婚证不?”
补⽟让这句话自己过去了,没接茬子。万一这是个便⾐察警,她不是害了自己也害了那些野鸳鸯家鸳鸯?补⽟那天是坐在周在鹏的摩托车后面回村的,碰见人她就招手呐喊地张扬,因此她前脚进门,丈夫后脚便跟进来。丈夫在别人家做木工活,全村人的嘴接成一条线,把话已经传过来;“曾补⽟在村外客拉,抱着那客人的骑摩托车回来了!”
那就是补⽟丈夫想没天没⽇揍周在鹏的来由。补⽟的丈夫叫谢成梁,当过三年武警,回到村里,就象从来没出过村一样,心満意⾜又过起跟其他村邻一模一样的⽇子来,唯一的变化是走路走好了,背笔直,头端正,两脚一二一,迈的步子都是尺量出来表掐出来的,饿着走看上去都是营养好,劲头⾜。他二十六岁才娶上补⽟,所以媳妇就是补到他命里的一块⽟。补⽟却常常对他说:“你疼我,就让我爱⼲嘛⼲嘛。”劳累挣钱,那是她一大“爱”所以他也不拦着她。
村子里开玩笑说补⽟“客拉”补⽟自己不在乎,谢成梁也就不在乎。因为给拉回来的通常都是结对儿的,或者三、五一伙的。这天傍晚补⽟拉回的客是个单个男人,谢成梁劲使瞪了她一眼。山峰在河两侧形成⽝牙错的廊壁,小村子五点就没了太,因此,可以把事情看成“补⽟坐着男客的摩托摸黑进了村”
周在鹏告诉补⽟,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有关补⽟的“黑店”的信息。那朋友带着女友在补⽟这里做了两夜野鸳鸯,慡坏了。他还夸了补⽟的烤野兔,炖山蘑等菜肴,让周在鹏千万别忘了点这两道天堂美味。
补⽟向丈夫一扭下巴,意思是让他去他妹妹家借一只兔子来冒充野兔。谢成梁却不走,两手背在背后,看周在鹏从摩托上搬下一个大帆布包,又看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不轻的黑匣子。那是个手提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