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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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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烂得籽啊瓢啊都臭了。”

  ⾖蔻回过⾝,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那个正说话的女孩泼去。⾖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又幼稚几分,只是⾝体成罢了。女孩们憋了満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怈出口,顿时朝⾖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挤在门上。⾖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敌人。门是堵住了,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传出去,阿多那多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回了,恐怕已经打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蔻満脸是⾎,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的秃疤。陈乔治赶紧过去,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娘老‬我从小挨打,⽑掸子在我⾝上断了几,怕你们那些嫰拳头?几十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

  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苍⽩,眼含泪珠。四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的污言秽语⼊侵了她们⼲⼲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蔻点破了。

  阿多那多叫陈乔治把⾖蔻送回仓库。他要去向英格曼神⽗请愿:马上把这群女人送出去。走到院里,他听见仓库里又是一片哄闹。人生来是有贵的,女人尤其如此。如果一个‮家国‬的灾难都不能使这些女人庄重起来,她们也只能是比粪土还的命了。法比·阿多那多三岁时,⽗⺟在传教途中染了瘟疫,几乎同时死去。他由一个‮国中‬教徒收养长大,二十岁上投奔了英格曼神⽗,从此阪依了天主教。后来英格曼送他去‮国美‬深造了两年,回到‮国中‬便做了英格曼的助理。因此法比·阿多那多可以做为‮国中‬人来自省其劣,又可以做为外国人来侧目审视‮国中‬的国民。面对这群窑姐,他的两种人格⾝份同时觉醒,因此他优越的同时自卑,嫌恶的同时深感爱莫能助。他象个自家人那样,常在心里说:“你就争口气吧!”他又是个外人,冷冷地想:“谁也无法救赎你们这样一个民族。”此刻他听着远处不时响起的声,也听着窑姐们的嬉闹,摇‮头摇‬。才多久啊?她们对声就听惯了,听顺耳了。他没有去打扰她们。她们所做的事他懂得:那是行酒令,没有酒,谁输了罚一大口凉⽔。

  法比·阿多那多向主楼走去,一时声密集,并有机关加⼊。难道还有中‮军国‬队在抵抗?可他知道中‮军国‬队昨天天黑前就撤光了。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阿多那多与英格曼神⽗的谈话断断续续,两人都在猜着密集的击是怎么回事。本来阿多那多是来向英格曼报告女‮生学‬和⾖蔻冲突的事,打算催促英格曼把女们送往‮全安‬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就感到神⽗満心是更加深重的忧患,他要谈的话在此气氛中显得不和时宜,不够分量。英格曼神⽗正从无线电短波中接收着国外电台对于南京局势的报道,他看了匆匆进来的阿多那多一眼,连让坐都免了。沉默地听了半小时嘈杂无比的广播,英格曼神⽗说:“看来是真的——他们在秘密决‮国中‬士兵。刚才的声就是发自江边刑场。连德国人都对此震惊。”

  近十点钟,声才零落下去。

  英格曼神⽗对阿多那多说:“敲钟。”

  “神⽗,…”阿多那多不动。

  英格曼懂得阿多那多的意思。整个城市生死不明,最好不以任何响动去触碰⼊侵者的神经。

  “上万人刚刚死去了。是放下武器的无辜者。象羔羊一样,被屠宰了。敲钟吧,法比。”英格曼神⽗说着,慢慢撑起微驮的⾝体。

  女孩们已就寝,听到钟声又穿起⾐服,跑下楼来。窑姐们也围在仓库门口,仰脸听着钟声。钟声听上去十分悠扬,又十分不祥,她们不知怎样就相互拉起了手。钟声奇特的感召力使她们幌惚觉得自己丢去了什么。失去了的不止是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止是她们从未涉⾜过的总统府。好像失去的也不止是她们最初的童贞。这份失去无可名状。她们觉得钟声别再响下去吧,一下一下把她们掏空了。

  英格曼神⽗站在院子‮央中‬。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万的战俘被一举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国中‬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你们大概不陌生。不要误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

  英格曼神⽗领着人们为死难者默哀之后,又让阿多那多带领女孩们唱起安魂曲。窑姐们再回到仓库时,安静许多。

  ⼊夜时分,我姨妈书娟和另一个女孩挤睡一张上。‮夜一‬冷不断,成千上万被屠宰的士兵在书娟的概念中还非常模糊,她还不能想象那场面惨到什么程度。她是到大起来之后,才感到这场大型‮杀屠‬多么惨绝人寰。

  书娟想把自己的初嘲讲给同伴听,又感到难以启口。她从女孩已沦落为女人,而这沦落是万恶之源。一阵杂的敲门声响起。门是后门,正对她们窗口,已经锁了很多年。

  阿顾还没睡,拎着灯笼跑来。阿多那多已站在后门口,对阿顾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吭声。但灯笼的光显然已从们漏出去,门外的人更是死气⽩赖,手在槐木镶铁条的门上拍得又急又重,骨头⽪⾁都要拍烂了似的。

  “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有个‮国中‬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下他,他还要给鬼子毙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用洋径滨‮国中‬话说:“请走开,这是‮国美‬教堂,不介⼊中、⽇战事。”

  “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过多、弹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埋尸队的人在门外提⾼了声音:“鬼子随时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马上把他带到‮际国‬
‮全安‬区。”

  “路太远,到处都是柜子,他受伤又重,求求您了!…”

  “很抱歉。请不要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了两。埋尸人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远去。

  这时陈乔治把英格曼神⽗搀下楼来。神⽗在楼梯口站住了,然后转过⾝,慢慢沿来路回去。他不能置门外的‮国中‬士兵的生死于度外,更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个女孩的安危。

  法比·阿多那多从阿顾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锈住的大锁,拉开门,刚刚探⾝出去,又迅速退回来,同时把门关上。

  英格曼神⽗停在第五阶楼梯,听阿多那多说:“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国中‬伤兵!…”

  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

  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阿多那多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你撒谎!”阿多那多指控。“‮国中‬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満口谎言!”

  阿顾说:“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两样?!”他这是头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洋人说话。

  “你闭嘴!”阿多那多吼道。

  不远的街道上,果然有马蹄声近来。一个耝哑的喉咙从伙房边‮大巨‬煤堆后面传出来:“开门!不开门我开了!”

  这时人们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中‮军国‬人出现了,一个持手一个端步。英格曼神⽗在前飞快地划了个十字。两个人都拉开了栓,拿长的人踉跄一步,人们看见他的下半截腿几乎是黑的。那是浸透了⾎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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