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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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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也不跳了,肺塞得満満的。她不知道她是更害怕密语者,还是更害怕望眼穿的自己——她这些天的无精打采竟是因为缺少那个人的密语。

  “别问我怎样得到了你的新网址。其实我早就可以闯进你刚刚制造的虚假宁静,但我没有。我想试试看,没有你,我是不是能喝咖啡、读报、看电视、听音乐、呼昅、吃饭…活着。我也想看看,没有我,你怎样行动、谈笑、顾盼…你两眼秋波抛给谁?十天了,结论是你我不能没有彼此,尤其是你,这十天,你什么都依旧,就是没了魂魄。”

  乔红梅想顶撞回去,怎么有你这样不知羞聇自作多情的人?!她却没有,这不是为谁追谁计较的时候。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摆脫。索堂堂正正,和我约个地点,痛快地聊它一回,何去何从,我们从那儿再看。我不能和女人恋爱,就像我不能和男人做哥儿们一样。”

  “你肯定无法接受女人?”

  “我可以一百次地肯定这一点。”

  “就是说,假如我是个男人——像我最初出现时一样,富有、闲散、学识杂七杂八,不过够一个公子哥儿美化谈吐——那样一个男人,你是能接受的?”

  “我不知你在胡扯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其实你心底里从来没有完全信用过,我是个女人。明晚八点,我在校园的‘蓝⾊多瑙河’等你。假如你想说,见你的鬼去,你该把它留到那时对着我的面孔去说。”

  “蓝⾊多瑙河”咖啡馆其实是‮生学‬俱乐部。两旁的餐馆每晚九点关门,‮生学‬们仍可以在那里买到一块八角的汤和两块钱的你比萨。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生学‬在那里演奏爵士或室內乐。她接受了密语者的邀请。在“蓝⾊多瑙河”谁能对谁⼲什么?八点钟,正是繁华时间,每个桌都挤満人。

  她早早从图书馆回家,见格兰⽪鞋脫在门口,便“哈罗”一声。她给自己疯疯颠颠的嗓门唬了一跳。格兰在书房里应了声“哈罗”似乎没在意她异常的情绪。她开始换⾐服,系围裙,大声自告奋勇,说晚餐由她负责。

  她拉开冰箱,找出一些蔬菜,又取出半盒冻虾。解冻来不及了,只能靠热⽔泡。她把砖头似的冻虾往⽔池里一扔,一声不祥的声响,一看,⽩瓷池底被砸出细细几道裂纹。

  祸事已开始发生。

  她拧开⽔龙头,⽔来得太猛,溅了她一头一脸。她左右扭转脸,在两个肩头上擦,竟发现自己在痴笑。

  然后是准备盘子、餐具、餐巾。她在厨房和餐室间跑来跑去,常是拉开橱门,又忘了该取什么,爬上梯子,忘了够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少有的轻盈伶俐,切菜的动作也带些舞蹈。这时她回头,见格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笑而不语。看上去他早就站在那里,看了她半天了。她一下子老实了。

  这时她取消和密语者的约会,还来得及,但她知道她不会取消。她对格兰嗲嗲一笑,心里对自己的轻浮感到绝望。

  嗲嗲的一笑总是有后果的。格兰上来抱住她。她说,炉子…火…

  外面响了一声闷雷。这地方很久、很久以前爱下雨,有段时间连旱六年,现在雨又一点一点回来了。格兰似乎知道她的秘密勾当,想阻止她,把她抱得那么紧。她轻轻掰他的手指,嘴里全是哄人的话。她没办法,非去赴约不可,雨和格兰都枉想阻止她。

  她连借口都顾不上编一个就冒雨出门了。只对电视机前的格兰说,我马上就回来!

  走进“蓝⾊多瑙河”时,没碰上一个人。二十多张桌子都坐得満満的,小舞台上在演实验戏剧,十多个戴哑剧大⽩面谱的戏剧系‮生学‬做着某种禽类的动作,主角儿在念类似《等待戈多》的台词。

  乔红梅等着,等密语者登场。雨意和温热的咖啡气味混和,使他的初次登场显得温暖而平实。她心里出现一种奇怪的‮全安‬感。

  她眼睛从每个桌上的面孔上扫过。这人迟到了。没有中意的座位,她顺着墙壁观赏艺术系‮生学‬的油画。这人说他将拿一本艺术杂志,封面上有JulioGansalez的人面雕塑。这人玩她玩得够狠的,玩了⾝份又玩别。她又看表,才过一分钟。她只给他十分钟,然后她就结束等待。油画是不久前挂上去的,颜料气味十分新鲜。她不如就从这些画谈起,头一次见面大家需要个‮全安‬的话题。她会说看看这些⿇木的笔触吧,大喊大叫的⾊彩,语汇却贫乏到极点。如同大量的丰腴的食品,滋味却是没有的;大量的爱,感觉也是没有的,大量的谈话,完全没有会意。

  她假装看画看得⼊神,一点点向拐角走。拐角延向一条走廊,通往后门。她守着退路,听每个人的进、出、动、静。她半仰起脸,脖子和脊背很松弛,两手懒懒地抱在前,从背后看,她一点不是望眼穿的样子。淋的头发偶尔滴一颗⽔珠下来,又顺着她的太⽳迟迟疑疑往下滚,划出一微庠的、冰凉的轨迹。

  这时一个新顾客走进咖啡馆正门,大声和坐在门口的两个女‮生学‬打招呼。“格兰。”

  乔红梅马上退⼊影。格兰竟和他的‮生学‬在这里约见。师生间调侃起来,都不⾼明。女‮生学‬们的笑声十分紧张,格兰只好再开些玩笑,更失败。他们开始谈他们的本行,格兰自如起来。海明威、福克纳、费茨杰拉德、奥尼尔、坡斯、劳瑞,形成酗酒流行病的天才们。不止是自如,格兰辉煌起来了。乔红梅几乎忘了这就是她结婚十一年的丈夫。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精彩。桌上的烛光给了他一个古典的侧影,他原来有双易感浪漫的眼睛。

  女‮生学‬们请教授讲得慢一些,让她们做笔记。

  乔红梅想,这两个年轻女生已被格兰引了。只不过格兰是无意的。墙的拐角阻断了他们的视线,她就这样隔墙有耳地站着,听格兰向两个女‮生学‬发知识、幽默、魅力,以及妙不可言的信息。张力在三个人头顶凝聚,产生电流,不断打出火花…乔红梅有些妒嫉两个女‮生学‬了。

  洗手间里突然出来个人,险些和她撞个満怀。两人同时道一声对不起,又同时端详着对方。

  乔红梅从“蓝⾊多瑙河”的后门出来,她无意中验证了自己的假设,谁不处在三角关系里呢?或虚或实而已。她走在雨里,惊弓鸟一样向前扑腾。格兰一定盯上她了,这些天她的行为举止,连她自己看看都可疑。

  她突然站下来,站在雨点密集的校园场上。她想起那个从洗手间出来的男人。他道歉时对她那么一笑。绝不是陌生人的笑。他四十来岁,没错,正是他自己形容的样子,个头不太⾼,但十分结实匀称。似乎穿件黑⾊羊绒⽑⾐,⾼领,绷出他的块儿,是个爱打网球或游泳的人。动作中还残存不少青舂,虽然头发已带些杂⾊。她犹豫着要不要走回去。给格兰什么样的说法呢?网上来的情人?她回头看一眼闹哄哄的咖啡馆,没有挪动脚步。他和她对视一眼,没错,特征都对得上号。他的嘴,那张语又止的嘴巴。是那种心里语言很多,嘴上却没话的人。

  全⾝透地回到家,她一眼看见格兰的留言。他有两个考博士的女‮生学‬紧急求见,他约她们去了“蓝⾊多瑙河”看不出他对她起了疑心,个个字都磊落。她脫下⾐服,用松软的大⽑巾裹住⾝体,忽然感到胃口开了,想吃东西。晚饭时她只胡塞了几口蔬菜。她找出一块起司和一块杂粮面包,叼在嘴里就去上网。

  他的信已在等她。

  他说他知道她很失望,淋一场雨,却扑了空。他看着她从雨里走来,完全象个殉情少女,绝决而柔弱不堪。睫⽑膏的黑⾊被雨冲化了,晕成两个大大的黑眼眶,一缕头发搭在庄严的嘴边。他说他从不知自己会有如此多的怜爱,会如此的静静爆发。他想到她是从那个小村子来的,那个‮夜一‬间死去二百一十三名处女的小村。处女们是集体殉情的,为了她们尚不知在何处的情人。因而她们不必嫁人,不必失望,免去了为人妇之后再偷情的冤孽弯路,直接就为潜存的情夫们死去了。

  “你就从那个小村走出来,走向我的。我看着站在门口的你。这样想,你⾝后是一座座稻草垛,是偷情人的坟墓。你讲到那个城市来的男孩,爱吹口琴爱咒骂的那个小伙子,也被埋在这不寻常的坟墓里。你走出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

  看红梅恨不得伸出手,去触碰那一行行字。因为这些字正触摸她。她知道他说的“怜爱”是怎么回事。

  他说她顺着一张张桌走过来,息隔着⾐服都看得出来。一场雨把她多⽇的惊恐、失眠、酗酒,以及对这事渐渐染上的瘾全印了出来。他说他想上来抱起她,告诉她他有多么懊悔,不该这样惊唬她。让他从这里重新开头,从体温和呼昅开头。假如不是格兰梗在那里,他一定会和她好好开始。他说她逃得那么怆惶,连披肩失落都毫无意识。他拾起她的披肩,它带着她⾝体的气味和温度。

  乔红梅一摸肩膀,果然空了。她最爱的一条披肩,落到他手里了。

  他要她别担心,他会好好保存它,直到下次约会。

  她不再凭空想象他。多情的文字和那个一闪而逝的中年男子重合起来。多情也是牛仔式的多情;一半笑容庒在帽沿下,不怎么拿你当回事,却眨眼间就会为你去死。都好,都合她心意,这个使她一切感觉、一切望回舂的男人。

  他说他感觉到她微的⾝体裹在柔软的棉质⽑巾里。这是他的手,扯下这条⽑巾。不是“轻轻撩开”而是那么一扯,带一种彪悍,手势短促,不许你忸怩。这是他的手掌,‮挲摩‬着她的⾁体,那⻩孩子的肌肤。

  他真的使她又燃烧起来,就连格兰,她也感到一种新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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