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节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五)——
孙丽坤这天下午两点钟打开灯。冬天的布景仓库黯淡得任何物质都失去了影。她把灯线牵到合适的⾼度,让灯光忠实地将她的⾝形投在一面粉墙的布景上。没有镜子,她只能用灯光投影来端详自己。她这样做已近一个月,眼看自己的⾝体细下去,轮廓清晰起来。又是苗条超拔的她了。每天半夜,她偷摸起,偷摸地练习舞蹈。这时她从投影上看见舞蹈完全地回到了她⾝体上。所有的臃赘已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她缓缓起舞,行了几步蛇步。粉墙上一条漫长冬眠后的舂蛇在苏醒,舒展出新鲜和生命。
活到三十四岁,她第一次感到和一个男子在一起,最舒适的不是⾁体,是內心。那种舒适带一点伤痛,带一点永远够不着的焦虑。带一点绝望。徐群山每天来此地一小时或两小时。她已渐渐明⽩他的调查是另一回事。或者是它中途变了质,不再是调查本⾝。他和她谈三言两语,便坐在那张桌上,背抵窗子。窗外已没有“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之类的情调。那歌声不再唱给一个紧闭的窗子和又变得望尘莫及的女人。他就坐在那里,点上一烟,看她脫下棉⾐,一层层蜕得形体毕露。看她渐渐动弹,渐渐起舞。他一再申明,这是他调查的重要组成部分。
她的直觉懂得整个事情的另一个质。她感到他是来搭救她的,以她无法看透的手段。如同青蛇搭救盗仙草的⽩蛇。她也看不透这个青年男子的冷静和礼貌。她有时觉得这塞満布景的仓库组成了一个剧,清俊的年轻人亦是个剧中人物。她的直觉不能穿透他严谨的礼貌,穿透他的实真使命。对于他是否在作弄她,或在恋她,她没数,只觉得他太不同了。她已经不能没有他,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存在的目的是不是为了磨折她,斯文地一点点在毁灭她。
她直截了当地问过他,你家里有谁?⽗⺟,姐妹,兄弟?
他也直截了当,说:都有过。我是家里老小。我两个哥哥都是哈军工的优等生。姐姐妹妹不值得提。我什么都有,钱,权力,书,奉承。我有手你信不信?你说什么吧,我都有。我会弹钢琴和吹长笛。我把我家钢琴键子后面的毡子全撕了,听起来很古老。我喜读“资本论”和拜伦。⽑主席诗写得不错。他的一些不着边际的批文最妙,充満人格的力量。特幽默。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窗外来光使他方正的军大⾐肩膀盛气凌人。
“你二十几?”
“二十几。”他一笑“早晨八九点钟的太。”
“这么年轻怎么当央中特派员?”她尽量不表示狐疑地问。
“脑子不年轻。”他弹弹烟灰。
“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吧?”
“有很少很少女朋友。”
她总是一边舞一边谈。半辈子她都这样谈话,不然她觉得她的话完全不连贯。她脫得只剩一层尼纶紧⾝⾐,到处有窟窿。她颈子和腿盘环,形成不可思议的螺旋。屋內所有的布景在冬季霉嘲中发出气息来。绘景前涂在帆布上的猪⾎渐被嘲溶解,从尘封的历史,从忘却和遗弃的暗里游出腥味。徐群山和孙丽坤都嗅着这股复苏的⾎腥,并不想追究它的来源。气味不止这些,还有滚热发黏的体温的气息,以及舞蹈者的脚汗气味。
这些浓深的气味使盘环的⾁体逐渐演变,化为真的美人蛇。徐群山看到这里,总被情和惊讶呛得微微咳嗽;那样以一只轻握的拳头抵住嘴,很斯文地咳着以掩饰那內脏的震动。
她说,哪天你走了,就再也不来了吧?
他说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调查完了?她问。
他说,完了。他眼珠清澈而无底,如同最深的井。她收住了姿态,浑⾝坍塌地站立着。
明天是最后一天,她重复,我比你大好多岁,她没头没脑地说。
他的⽪靴“咯噔”一声着地,走到她面前,抬起手。她不知他抬手⼲什么,直觉让她把自己整个⾁体送上去。他却拉拉她的手,说明天见。他飘摆着呢子大⾐阔步走了,像某个剧中某个少年统帅。
她整整夜一都在温习他的手留给她的丝绸感觉。那柔软凉滑的丝绸感觉。她从来没触碰过这样小巧纤细的男的手。那手背,那手掌,那流动的手指。她确信他会弹钢琴,会吹奏长笛,有那样的手!明天是最后一天。末⽇来了。
她夜一未睡想着她的末⽇。从没见过比徐群山更男子气的男子,她从未见过比他更温婉的男子。她却知道末⽇就是末⽇,自己一点指望也没有。她想起他每一瞥目光,每一蹙眉头。每一个偶而的笑。她怎么会够得上这样一个人?过去没了,未来也没了,只有一堆岁数一堆罪名。
她爱上了这个穿将校呢军装的青年,在末⽇的除夕。她直觉早已感到他不止他本⾝那些层次。他的表层已经很不凡了,那么优越,少年得志,儒雅得猖狂。他那两又黑又长、难得动容的眉⽑,还有他那双常会烦的手。她冥冥中知觉他不止这些,不止他本⾝。他来此不止要搞什么案情调查。他另有使命。可能仅仅为了接近她。他却从来不像任何她经历的男人那样,浑⾝散发着刺鼻的望。名叫徐群山的青年从来、从来不像他们那样。
最后的这天下午,她照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只有十九岁。影子不像五官和脸容,会褪⾊。在这个灰⾊嘲的冬季的下午,她要好好收拾一番自己,好好度这个末⽇。她在这一个月里消瘦了。她消瘦得看守她的女娃们也不安起来,开始嘀嘀咕咕地议论。她一天天蜕变,一天天恢复原形,连她自己在看着这个完美的投影时也有些惊惧:它是她十九岁留下的投影,⾼⾼束起的发髻,与她昂起的下巴形成工整的对称。
三点整,门叩响了。孙丽坤说,进来么。徐群山没穿马靴,也没穿呢大⾐,人一下子单薄了许多。他穿双灯绒的布鞋,无声无息地走近她。
她庄重得打抖,脸⾊煞⽩。她上⾝是件印度红的⽑衫,领子几乎袒到肩膀上,它很旧了,某些部位有虫蛀的洞眼。她为自己刻意地收拾打扮发窘。她的岁数全在表层,她一点也没瞒什么。像印度红的⽑衫,略略的破旧使它格外可人。
“坐吧。”他说。貌似平常地用脚勾过椅子。使椅子跟椅子之间有一个正常距离。令人自尊的分寸。
她坐下来,有些无力。
“你明天真不来了?”她问。
他笑笑。笑她这话问得极蠢。笑她好绝望好绝望的脸。
她说,你要是天天来,我给关在这里关一生一世,也没意见的。
他没答话,也没觉得她说这话不知天⾼地厚,无聇。他就看她的香烟在她脸前缭绕。沉思和沉默在这一会儿非常的美味。
她也不吱声了,也看着那蓝灰的烟。看着两人的思绪在烟里翻来覆去。无望也显得美味。她知道这沉默结束,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她,结束就在这沉默的那一头。
这样的静,连他们散散的思绪情绪都能被听见。烟的翻滚也有了声响。
铺天盖地的布景散发出猪⾎回暖的腥气。舞蹈者痛苦的舞步就在脚汗的浅浅臭味里。徐群山忽然开口了。
“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
孙丽坤唬一跳,为什么他又来讲这个。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
她想,他都讲过这些啊,为什么又来讲。
“跟走火⼊魔差不多。”他说着,像笑话儿时的愚蠢游戏那样笑一下,借着笑叹了口气。
她在想,他为什么又讲起这个。
然后他就又进⼊一段沉默,眼⽪垂下。敏感冷傲的单眼⽪。他那冷怜的情调让她变得満心作痛。
沉默一点一点绷紧,像弦,要断了。
她突然说,你带我走吧。眼泪在她眼圈里形成个闪亮的环,转来转去。你带我走吧。她⾝子向前倾,两个支在膝盖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向他仰起脸。那姿态是个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丽的脑袋像一颗雌蛇的头,由于吃力地仰起,那没有一碎发的脑门上聚起一组又细又密的皱纹。
徐群山的布鞋悠悠晃着,说:“我是要带你走。”
她没问去哪里,去⼲什么。她在想,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态里已找到了她要找的,她一直在找的东西。谋?他的清瘦光洁的脸那么年轻,某种谋却使它僵硬,毫无生气。
他说他已经和歌舞剧院的导领们打了招呼。他说他们已经同意了。她眼睛松弛了,不想再看透那个谋。她正在把那难以驯服的硬坚的⽑巾从铁丝上扯落,包起那个秃得相当彻底的牙刷和一把黑塑料梳子。黑梳子的齿里是灰⽩的泥垢。她把这些东西塞进一个⽪包。二十年前买的一只包。谁都会在这时涌上一阵爱怜:这是个什么都不讲究的女人,除了舞蹈,她什么都不和这个人间计较。
“不必带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徐群山说。
她小孩子一样信赖地茫然地又把旧⽑巾秃牙刷扯出来,以讨好卖乖的神态看着他。她在想:都准备好。准备好了?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们。看守的女娃在楼下捧着个大茶缸子吃从街摊上买来的面,吃得一脑门的汗。她见年轻的徐首长领着孙丽坤过来,机灵地闪开路。徐群山一手揷在袋里,另一个只手随意而神气地摆动。怎么看他都是个首长。他以那只摆动的手一挥,指向停在垃圾箱边上的一辆摩托车,说:“上去吧。”
她迈进挎斗,坐下来,他将那件呢大⾐扔给她。那一扔的随便和准确说明了那份已成为自然的关切。
摩托车启动的轰鸣声中,跑来七八个女娃,都认为孙丽坤这回给逮走可不是业余的了。
冬天的⻩昏,⿇雀一排一排呆立在电线上。人们缩头缩脑地走着。成千上万的自行车蒙着灰尘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地前进。她不知道这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她看见澡堂门口站着排队的人,三个十八九岁的女兵在无声息地谈笑。徐群山从小路驶到大路,又驶到环城路上。城市像个画错的棋盘。他带着她,没有出路。他也陷进自己设置的魂阵。
他大声对她说,你很久没到外面来了!
她明⽩他在带她兜风。她也明⽩他在下最后的决心向她亮底牌。
她跟他说:看那个卖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学校的时候她就在这儿卖茶蛋。那时茶蛋五分一个,还没有臭的!那个糖果店原来是个修鞋铺!这家裁店原先没这么大!
幽黯的城市景观和在风中灌进她的眼睛。风一点不硬,像城市一样陈旧。贴在各种墙壁上的大字报到处绽裂,整个城市由此而显得褴褛。
她知道他在拿出决策来之前要让她逛够。
在一个小油灯前,他停下车。如此的小油灯组成了这个都市夜晚唯一的繁华。小油灯下往往是些⽩天从来不见的食品。小油灯从几个世纪前燃过来;不管战争与和平,不管谁上了政治舞台谁狼狈谢幕,不管孙丽坤辉煌还是孙丽坤落魄,它都一样稳稳地亮在那儿,映照着那些不知来路的物品。商贩和雇客也都没有来路。
小油灯下,她竟然看见几串指头耝的香蕉。好多年没见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张嘴见徐群山从口袋里搜出钞票、硬币。他把小油灯下的东西扫了。她看见他不耐烦地,轻蔑地等待贩子点数那堆数也数不清的钱。每一个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费。
香蕉带着腐烂前的酒糟味。里面竟还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吃,她挑了一个最有形状地剥开给他。他嫌弃似的笑笑,三两口把它塞进嘴。从口袋掏出雪⽩一方手帕擦擦手指,像是他刚碰过脏东西,他将手帕扔给孙丽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爱他这一系列动作的每一个细节。
在通往郊区的公路上驶了十分钟,摩托车停在一个招待所院子里。她曾经常来此地。它保存着一些领袖们和伟人们住过的房间。有些领袖成了家国和民人的敌人,有些带一堆罪状死去,这些房间便尴尬地空在那里,直到人们将它重新粉刷,除净它所有尴尬的历史。
一小时之后,孙丽坤在浴缸里泡澡。她很久没洗过真正的澡,最多是就着一桶⽔用洗脸⽑巾一⾝上的泥垢。她浑⾝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头痛,有一点恶心。她还是不肯起⽔。听得见他在客厅翻报纸的声音。他坐在官派十⾜的淡蓝⾊大巨沙发里读报,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开杯盖呷一口茶。她听见一个服务员进来送开⽔。她觉得她连他翻报和呷茶的声音都爱。声音引起她从来没有的望渴,去和一个人结合去永久结合过生活的望渴。她知道这望渴的卑,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的⽑孔都含有那直觉。只待证明的是,一切将怎样被粉碎。这样一个情形——他在客厅里读报,她在一墙之隔的浴缸里昏昏睡——这情形形成了一个最温情的生活局面,她不能想象世上还有比它更和的温情。
她从浴缸里跨出来。很久没照镜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镜子中陌生的脸。她乖觉地穿好⾐服,一面梳着头发。早已想好,她要好好来度她和他的末⽇。
徐群山从报纸上抬起脸,看见她洗得太彻底的脸孔如同新长出的嫰⾁,动一动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铜⾊的香蕉,古董一样珍贵。旁边有个电唱机。他说他找到了一盘“⽩蛇传”中的一段音乐。一支媚态的二胡独奏,呜啊呜地慢慢哭了起来。音质不好,音乐不⼲不净,真的像哭。
她翘起下巴,听听就像照镜子,她不太敢听它。是⽩蛇哭的那段独舞。许仙被化了蛇的⽩娘子唬死之后,⽩蛇盘绕在他的尸体上,想以自己的体温将他暖回来。
“我很小就看你跳这段舞。”徐群山从电唱机旁抬起脸。他坐在沙发边缘上,两脚一前一后,不是惯常的架着二郞腿。
她觉得他这个坐姿古怪,荒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烟,又胆怯地把它搁回去。她看见什么东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谬,就在他黑而长的眉梢上。
徐群山拍一拍他⾝边的沙发,问她敢不敢坐到那里去。他在开她玩笑。其实半点玩笑也没有。他拍沙发的邀请随意、自在、无所谓。好像说,你要真敢,那就是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觉知道他的不随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却没把分量沉下去。她两条腿強有力地控制着她的下陷。它们绷直,呈出每块肌⾁的形状。他的手伸过来了,摸抚她的头发,指尖上带着清洁的凉意。那凉意像鲜绿的薄荷一样清洁,延伸到她刚在澡盆中生新的肌肤上,她长而易折的脖子上。
孙丽坤向他转过脸。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绝对平等。无声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无词无字的语言告诉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长许多,这样一个事实也在那人畜平等的无言中消失了。
将来她回忆起来,会清楚地记得,是她自己开解第一颗钮扣的。她脫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红⽑衫,给出去她⾁铸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认去拒绝看清真相,真相还是渐渐显形了。真相在过来,在质感起来,近得可触。她的半生半世中,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于缺乏真相。
她却怎样也避不开了。怎样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満舞台的误差,没有机会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觉的那个原则的差错已在她的识破中。
她这三十余天三十余个夜晚,每分钟每秒钟砌起的梦幻砖石,她竟不可依靠上去。那夜夜练舞,那自律节制,那只图搏得一份心的垒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群山清凉的手指在把她整个人体当成细薄的瓷器来摸抚。指尖的轻侮和烦躁没了。每个椭圆剔透的指甲仔细地掠过她的肌肤,生怕从她绢一样的质地上勾出丝头。
她闻着将校呢军装淡到乌有的樟脑味和“大华中”烟味。⽑料的微妙耝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适。她可以在那貌似坚实耝糙的肩膀上延续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觉向她告密。
一切却都在逐渐清晰。一切已经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顶呢军帽。揭下这场戏最后的面具。她手指揷进他浓密的黑发。那么长而俊美的鬓角,要是真的长在一个男孩子脸上该多妙。
徐群山看见她的醒悟。看见泪⽔怎样从她心里飞快涨嘲。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发角上。她都明⽩了。他知道她全明⽩了。但不能道破。谁也不能。道破他俩就一无所有。她就一无所有。
梦要做完的。
三十四岁的女人渴极了的⾝体任徐群山赏析、把玩、收蔵。
眼泪从她眼角流出,濡徐群山那该属于美男子的鬓发。
“我很小的时候就特别你。”他尽量不露声⾊。把角⾊演完吧。“十一、二岁那年。”
她听这句话已经听得要疯了。没有这句话,整幕丑剧是不是没有主题?没有这句话,整张无心而经意编织的网是不是就没有缘起?从蒙蒙泪⽔里看去,那张男孩气的俊秀面容中仅有一点点琊恶和狰狞。她已给了出去。她顾不上作呕。只为一切结束前,只为末⽇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谜底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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