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心中有你
晋国公府里,容楚脸上散漫微笑神态已去,虽无宗政惠的愤怒憎恨,却也満眼肃杀。
⾝后响起一人脚步声,步子不轻不重,不急不慢,每一步都很稳很踏实,让人心随着那步子,一步步定安。
“周七。”容楚叹息一声“把人都撤了吧。”
“是。”
容楚转过⾝,看着自己的亲信之一,龙魂卫中潜卫的大首脑。
他的亲信护卫头领都以数字命名,按⼊府年限计算,周七,已经在他⾝边七年。
在他⾝边时间最长的赵十三,现在全天候带人保护太史阑和景泰蓝。
周七的脸和他的姓很像,有一个长长的下巴,其余部位鼻直口方,人则和相貌一样看起来一板一眼。
作为容楚手下唯一一个曾经南渡,学过⽇桑国隐杀技的⾼手,刚才让李秋容和宗政惠吓得狼狈而逃的那一道背后刀痕,就是他的“影刀”绝技。
容楚懒懒地靠着栏杆,刚才和宗政惠那一番锋,浅笑轻颦里可谓刀光剑影杀机密布,比一场两国谈判还要累心。
两人互相试探、警告、威胁、钳制,最后宗政惠终究因为武力不⾜略输一着,狼狈而走。
但实际上,他和她也只是打成平手。
或者说,互相钳制,各取所需。
她暂时放下对太史阑的追究,他则帮她继续圆谎。
当然,若非他展示強大武力和保护太史阑的莫大决心,她绝不会这么好说话,她会笑昑昑先杀了太史阑,再来问他这颗美人头是不是比活着的时候好看些。
容楚不过稍稍沉思,便对周七招招手。
“走。”
周七立即跟上。
没过多久,晋国公府后门大开,几骑快马驰出。
“周七。”容楚在当先一匹马上,毫不犹豫地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把宮中的那些探子处理掉。”
“是。”
⻩昏时分,城门将闭,容楚一骑驰来,他的护卫在前方驱散人群,手中的鞭子极有技巧,将人带开而不伤分毫。
百姓看见鲜⾐怒马的队伍,都自觉让开,却有自城外⼊內的一名骑士,速度丝毫未减,一路吆喝“让路!让路!”向城內狂奔而来。
他肩膀上,三⻩⾊小旗风飘扬。
别人还没明⽩什么,纷纷走避,容楚原本不在意,眼角忽然掠见那小旗。
两马错,擦⾝而过,他忽然一探⾝,一把抓住了那骑士的肩头。
那人一惊,还没来得及勒马,马犹自狂冲而去,容楚另一只手挽住他的僵硬,单手一勒,骏马一声长嘶,扬蹄而起,生生停在半空。
容楚默不作声一挥手,护卫们立即上来牵了信使的马就走,一直行到城门不远处一个无人的暗巷里,才停下来。
那人惊得目瞪口呆,嘶声大叫“你⼲什么!我是西凌行省总督府信使!阻拦军务信使,是要杀头的!”
所有人都不做声,巷头容楚悠悠步来,目光一梭巡,劈手就扯下了他的带。
那人更惊了,扑上来阻拦“放下!放下!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随意接触…”
容楚理也不理,一胳膊隔开他,三下两下撕开带,菗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笺,那种淡⻩⾊⿇纸,正是南齐专门用来传递军情的纸。
“你这个疯子!敢当街拦军务信使夺紧急军情!”那骑士被容楚接二连三的霸道举措,惊得张口结⾆,此刻见他当真取出了信,倒笑了“这可是家国军情,非有家国特令者不得拆阅,我看你还敢不敢…”
“嗤啦。”容楚撕开了封口。
那信使险些咬到自己的⾆头…
目光匆匆一浏览,容楚脸⾊一冷。
“果然!”他道。转头问信使“西凌行省总督目前派兵去北严没有?”
信使瞠目看着他——这小子不知道私拆军报是死罪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傲慢地答。
容楚看他一眼,手指一扬,一个火折子亮在指间,他凑近军报。
“别!”信使満头大汗尖叫“我说!没有!”
“为什么?”
“按例,天纪军总帅节制西北等地所有军情,所以要等天纪军的意思,才好决定哪方出兵。”
“天纪军出兵没有?”
“好像…还没有。”
“上府兵呢?”
“好像…也没有。”
容楚脸⾊依旧很平静,信使却觉得似乎忽然有寒气罩下,他灵灵打个寒战。
“西凌行省总督对上府兵有辖制之权,北严被围,总督有权知会上府兵一并出兵,为什么没有立即出兵,反而要千里迢迢上京请示?”
“小的…小的不知道…”几番对答之后,信使语气越来越谦恭。最初的愤怒过去,此时他也隐隐感觉到面前人虽然年轻,但自有非凡气度,那种久居人上的气质,非位⾼权重者不能有。何况还对军务如此悉。
容楚的目光锐利地掠过他的脸,心知一个小兵信使也不可能知道太多,信笺一眼扫过,內容早已记在心里,他目光在“北严府尹张秋力抗巨敌,以⾝殉城,北严城典史副手太史阑向外求援。”这一排字上掠过,随即对周七招招手。
“这行字,改了。”他道“去掉张秋殉职一事,抹去太史阑的名字。”
周七就好像要改的不是家国军情只是学童涂鸦一样,略点一点头拿到一边,给一个护卫,不多时拿了来,手中的信封已经恢复原状,连火漆位置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递给军部吧。”容楚笑昑昑拍拍信使的脸“想死的话,就告诉他们,信被改过。”
他微笑着一挥手,带着护卫离开巷子,蹄声响起,比先前更急骤地驰去,信使抖抖索索拿着信,望着夕光影下黑⾊的空巷口,直觉刚才仿若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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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尚书省门下兵部尚书求见太后于景殿。
兵部尚书手拿军报,在殿外屏息静气等候,景殿门窗紧闭,太监都肃立在外,面无表情,紧闭的门窗內,却似有低低的笑声传来,有时是男声,有时是女声。
兵部尚书望望犹自素⽩的门帷,以为自己幻听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里头才传来一声“宣”
兵部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地进去,留心不被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滑跌,从他低垂的眼角,看见皇太后青金⾊绣团凤的袍角,旁边还有一双靴子,黑⾊,靴边一道杏⻩螭纹。
兵部尚书头垂得更低。
原来康王殿下在这里。
皇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按照惯例,这便是心情不太好,这又有点出了惯例,往常康王在这里时,太后都很开心的。
尚书将军报呈上去的时候,瞥了一眼太后和康王。发现两人都很严肃,太后眼下还有淡淡的虚肿,似乎哭过?康王英俊的脸上一片漠然,两手指无意识地捋着自己修剪得极漂亮的两撇胡须。
想起刚才听见的两人的笑声,兵部尚书又以为自己幻听了。
“西番忽然绕过天纪军和上府大营,围城北严?天纪军以那兰山南线恐有大规模战事为由,不愿出兵。西凌行省总督请旨,以上府兵截断西番后援,营救北严。”
宗政惠读到一半,眉⽑已经竖起,冷冷将军报一掷。
“天纪军和上府兵大营做什么去了?两大兵营三十万,竟然给西番越过他们,包围了北严?”
兵部尚书伏⾝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宗政惠声音越发冷厉。
“天纪军这些年当真越发桀骜!”她目中闪着幽青的光“驻兵二十万,便是那兰山有西番军出没,疑心会有大规模战事,不能出动主营,但北严被围何等大事,围城的西番军队据说人数又不是太多,为什么就不能拨一部分军力去援救?近在咫尺,重城被围,他们作为西北唯一可以在本境內自行调动的外军,居然能眼睁睁看着?”
“太后息怒。”康王一直默默听着,眼神闪烁,此刻笑着打圆场道“纪家久驻西北,掌握一地军权,位⾼权重,唯因如此,纪家才分外小心,这也是忠于朝廷,忠于太后的一番心意。”
宗政惠怔了怔,明⽩了他的意思,康王是指纪家手握军权,却不肯擅自专权,行事谨慎,这说明没有不臣之心,说起来,确实是件容易让帝王安心的好事儿。
她脸⾊缓了缓,康王拈着小胡须,悠悠地笑着,手不经意地搁在她⾝后的椅背上。
兵部尚书抬头看了康王一眼——谁不知道你和纪家穿一条子?他家每年和你往来的信书够装一茅坑。
当然这话是不敢说的,康王是先帝的幼弟,也是先帝驾崩后,至今犹自在世的当朝唯一亲王,别的不说,单就他能好好活到如今,那就是异数。先帝驾崩后,亲王接连又死了几个,偏他安然无恙,还很得太后信重,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他家门槛每半个月都要换一次,生生被上门的人踩塌了的。他的权势,便是当朝三公都不敢得罪,哪里轮到他一个小小尚书说话。
“纪家的态度,想必也影响了上府兵,纪家全力对付那兰山西番军,上府兵就得固守大营为纪家守住后背,这是上府兵的首要职责,也难怪不肯出兵。西凌董总督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上书兵部。不过北严为我西北向內陆门户之一,不可不救。”宗政惠沉思着“距离北严被围,已经过去多久?”
“两⽇。”兵部尚书道“北严城內传信及时,总督接到消息后立即以八百里快马加急⽇夜赶路。一刻也没有耽搁。”
“很好。”宗政惠欣慰地点点头“同样以八百里加急赐兵符,由上府兵会同西凌行省总督府出兵。”想了想又道“传令天纪军总帅纪无咎,如遇北严军情紧急,必须分兵去救。不得固守本营观望。”
“是。”
“如果容楚在这就好了。”宗政惠忽然幽幽地道“他定然知道,西番进攻那兰山到底是真攻还是有诈,如果确定有诈,那哀家就可以直接下令天纪军出兵了…”
她⾝后,康王忽然冷冷哼了一声。
声音很低,兵部尚书并没听见,宗政惠却微微扬了扬眉,略转⾝,瞥了他一眼。
她的眸光,从眉⽑底下飞出去,略带嗔怪,却掠出潋滟的弧度,淡淡风情。
康王的表情还僵硬着,却僵硬着笑了笑。
兵部尚书心急如焚,急着去安排,没空去理会两人的眉⽑官司,正要请辞,宗政惠却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北严府尹是张秋吧?说起来北严最近真是多事,先是溃坝,再遇敌袭,也难为张秋,虽然治下不力,屡屡出事,但善后却都做得好,等战事一了,你们兵部再上个嘉奖折子来。”又对康王笑道“你培养得好属下。”
康王点头,得意地捋须微笑。
兵部尚书⾝子却一僵。
他另有信息渠道,却和西陵行省总督的军报有不同,他原本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怕西凌那边不说实情是另有难处,自己贸然说出会带来⿇烦。但此刻太后竟然问到,再想不说是不行了。
“回禀太后。”他轻声道“张秋…据说已经以⾝殉城…”
“哦?”宗政惠惊讶地挑起眉“如此大事,军报上为何没说?”
“想必…军报发出时,张大人还未殉职…”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宗政惠点点头,皱眉道“那么此时北严没有主事者?这可糟了…”
“太后放心。”兵部尚书展颜笑道“天佑南齐,逢凶化吉。危难之时,自有英雄人物应命而出,听说当时典史副手力挽狂澜,救万千百姓⼊內城,抗下了最初的百姓纷和西番的猛攻,此刻正和西番对峙,有此人在,短期內当可无忧。”
“哦?”宗政惠也十分喜“果真天佑我大齐!此乃何许人也?定要重重嘉奖!”
“此人还是位女子呢,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她叫太史阑。”兵部尚书一点也没注意到宗政惠忽然变了的脸⾊,滔滔不绝“城破突然,百姓纷,当时她在城中,当机立断开內城城门,又当机立断关城…”
“再说一遍,她叫什么?”宗政惠忽然厉声打断他的话。
兵部尚书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一抬头才看见太后脸⾊,便如那六月天,不知何时便沉雨,眼底幽幽青蓝⾊光芒闪动,似矛,似剑,劈头盖脸过来。
“太…太史阑…”他心知不好,惊得有点口吃。
宗政惠忽然不说话了。
她⾝后康王也皱起眉,轻轻“咦”了一声,这一声“咦”让宗政惠眉梢动了动,半侧⾝看了看他,脸⾊更难看。
殿內气氛忽然沉默得令人难堪,户部尚书半弓等在当地,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満额的汗,一滴滴渗出来。
案上军报被穿堂风吹得刷拉拉地响,満殿里就这么点声音,却听得人更加庒抑。
良久,宗政惠的手指,轻轻搁在了军报上。
指上少见的大硕金刚钻,一闪一闪,刺眼。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她漠然道“其中疑点甚多,张秋⾝在內城,如何殉城而死?城中北严府僚属众多,府尹丧命,还有推官,如何轮得到一个典史副手发号施令?西番突袭,外城被破,她是如何控制时机开內城,又及时关闭內城?西番又是怎么绕过两大军营,造成突袭的?西番这边突袭,那边就冒出个英雄人物,难道没人觉得不对吗?”
兵部尚书抿着嘴,他收到的信息,对这些问题也说得不详细,但无论如何,这不是现在该追究的问题,当务之急,该是救援北严才对,如太史阑这等人物的功过,哪怕其中有猫腻,要清算,也该等到功成之后。此刻,正是大加嘉赏,鼓舞士气的时机。
太后原先也是这意思,怎么一听见名字就改变主意了?
“让西局去查。”宗政惠冷冷道。
兵部尚书一听大急,还在战争中,西局去搅合,会闹出什么后果?
宗政惠又道:“西凌行省以及天纪军也发文,务必对此女严密控监,当此战危之时,忽然冒出这么个人来,不可不防。”
“…是。”
兵部尚书低下头,怨恨地想女人就是本末倒置。
“至于救援…”宗政惠没有表情地笑了笑“哀家改变主意了。这位巾帼英雄,不是很有本事么?那么,西凌和上府兵暂缓发兵,天纪军也暂缓出营,看看她的本事再说。”
“这不成!太后!”
“稍安勿躁。”宗政惠一摆手,转头看看康王,康王想了想,指了指一处位置,道“青⽔关位于两营之间,也是西凌行省出兵必经之路,地形隐蔽,离北严也近,可令天纪、上府两军在此处观望,如果北严真的危急,随时可救。”
“好。”宗政惠点头,对兵部尚书道“若那太史阑真的没有问题,忠心朝廷,想必定会苦战到底,有她带领北严军民多消耗西番军力,天纪便可将这一批胆大妄为的贼子全部留在关內。”她看看兵部尚书苦瓜一样的脸,轻描淡写笑了笑“不用责怪哀家不顾北严军民,须知我朝中混⼊对方奷细,才是头一等的大事,不能不辨别清楚,让天纪稍迟两⽇发兵援救,不碍事。”
太后都说不妨事了,兵部尚书还能说什么,想想天纪还是会出兵,只是稍迟一点,倒也心安了点。
现在就是希望那个太史阑,带着那三千孤军,当真能抗得下如狼似虎的西番。
至于抗下后是否会有对太史阑的清算,是否需要通知一下太史阑,他想都没想过。
兵部尚书出去了,殿內气氛又静了下来,宗政惠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答答有声,康王也扶着她的椅背在出神,两人都似乎在想着什么。
良久宗政惠转⾝,似笑非笑盯住了康王“怎么,心疼了?”
康王怔了怔,随即失笑“太后说的是哪里话?”
宗政惠拿起一把团扇,抵住下巴,团扇明⻩的流苏落下来,落在她手背上,簌簌柔软里露出硬坚的扇骨,她的眼神也是这样,看似柔软,然而在夕的光影里,泛出点冷⽩的凉来。
“想不到你也知道她。”她道。听不出语气。
“您这是怎么了。”康王诧然道“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是张秋给我的问安信中提到的,说此女情桀骜,屡次以下犯上,因为姓氏特殊,才记住了。”他淡而⾼贵地笑“想要抹杀这记忆也很容易,不过蝼蚁而已。”
“哦…”宗政惠声音拖得长长的。
“难道你…”康王忽然笑起来,俯低⾝子。
一阵风过,砰一声关住了殿门,隐约“啪”一声轻响,似乎是团扇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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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此刻正在北严城墙头,看蚂蚁。
一排排蚂蚁从蹀垛下方的隙里爬上来,从太史阑眼前鱼贯而去,恍如走了很远的路,移动缓慢。
太史阑皱着眉,脸⾊严肃,好像看的不是蚂蚁,而是大炮。
她⾝边,花寻脸⾊也很沉肃,道:“內城城墙,缺乏修葺,隙土质,都显得过于疏松了。”
“幸亏西番是偷袭,无法携带重型远攻武器。”太史阑拍拍⾐角,站起来,一眼看见不远处一个士兵,慌地将掉在地上的一块饼子渣捡起来,又迅速地填进嘴里,生怕被蚂蚁大军搬走。
太史阑转过头去,望着城下不曾松懈的西番军,眼⾊和那苍黑⾊的旗帜一般深沉。
第三天了。
此时已经是守城第三⽇。
她原以为,天纪军和上府兵距离不远,让北严被围本就是失职,一定会迅速挥兵来救,就算他们脑子脫线,或者被阻挡了暂时来不了,西凌行省也不会坐视北严被围,北严被破,西番一旦以此为据点,夺附近城镇乃至南下,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没想到,这都第三天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无论按哪一方距离来算,就是爬,也该爬来了。
这说明,一定哪里出了岔子。
现在正是晚饭时辰,一筐筐饼子送上来,饼子比原先已经耝劣了许多,薄了许多。
城內粮食消耗太快了。
十万人使用原本准备给三万人的粮食,原本就捉襟见肘,而且因为城破之⽇是清晨,当天应该送⼊內城的粮米蔬菜都没能送进来,导致食物很快就出现了危机。
太史阑问过王千总,城內为什么没有存粮,王千总说北严的粮食,从来都要菗出相当一部分专供天纪和上府兵大营,但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换⾖腐青菜和鸭,给两大营士兵改善伙食。按说两军的粮草,向来由朝廷下令南江东浙行省调拨供给,但北严的这条规矩,依旧没有被废除。
北严的⾖腐青菜鸭鱼⾁,养肥了那群兵,事到临头,那群兵却连个影子都不见。
太史阑站起来,微微有些头晕,她不动声⾊地扶住墙壁,站了一会。
再走回去的时候,已经又是一个板笔直的太史阑。
虽然围城才三天,还达不到让人饥饿难忍的地步,但她从回北严后,便面对一浪浪的巨变,殚精竭虑,心思耗损,三天时间內合眼只有几个时辰,还是李扶舟強硬地拉她去睡的。
她要安排城內一切事务,她要指挥城头抵御进攻,她要小心府衙旧僚属和富户们的动向,她要处理因为闭城而导致的一切矛盾纠纷。虽然有沈梅花花寻她们帮手,甚至龙朝的混混帮也派了出去维持秩序,但她要做的事,要的心,还是太多太多。
仅仅三天时间,她就又瘦了一层,青⾊劲装穿在⾝上,带松垮垮的。
苏亚有点忧虑的站在她⾝后,心想着要为她寻点好吃食,不然怎么撑得下去?但好吃食寻到又怎样?太史阑会让给景泰蓝,或者其他各种満街哭闹要吃的孩子们。
她目光四处梭巡一下,带点疑惑——今天怎么没看见李先生?好像一大早就没出现。
随即她听见沈梅花的声音。
“太史!太史!”沈梅花声到人到,一溜烟地从城下跑上来,扒着墙砖气“快!快!”
“怎么?”太史阑回首。
“李先生…李先生…”沈梅花似乎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指着城下“紫竹林那里…快…快…”
太史阑看看她,又看看那方向,等了一会儿,见沈梅花还是那死翻⽩眼说不出话的模样,心一急,一把拨开她,往城下那方向奔去。
苏亚紧紧跟着她,却被沈梅花一把抓住“停!”
“⼲什么!”
“叫你别去!”太史阑一下城,沈梅花气也匀了,⽩眼也不翻了,也直了,懒懒靠在城墙上,顺手从筐子里摸块饼子,有滋有味地啃,一边啃一边翻⽩眼“好⽩菜都被猪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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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阑下城的时候,并没有沈梅花想象得焦急。
这城中虽然人多,但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目前同仇敌忾,共渡难关,李扶舟能有什么危险?
不过虽然不算急,她从坐満人群相对狭窄的街道中过去的时候,速度还是很快的。
接着她遇见史小翠。
“哎呀。”史小翠行⾊匆匆“快去看看李先生,他似乎劳累过度,中了暑热,我去找大夫!”
再接着遇见花寻,一模一样的说辞,闪得也很快。
再接着遇见杨成,只说了句“找大夫”就匆匆跑了。
太史阑的脚步,却由快变慢。
他…没有事吧。
那样內敛的一个人,就算有什么不舒服,也必然不会这样兴师动众。
想必是同伴们看自己在城头呆了太久,想个法子哄自己下来休息一阵。
太史阑回头看看人群,杨成的背影还在不远处,步子很稳,正和史小翠汇合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史小翠格格笑着,悄悄撞了一下他的肩。
太史阑角忍不住弯了弯,觉得这一刻⽇光很温暖。
她的步子慢下来,一步一步,更稳定,和此刻的心情一般。
她似要借这平稳的步伐,来理一理自己难得有些纷的心绪。
此刻,万物喧嚣在耳边,却又不在,心里刚才的焦灼不见了,她忽然觉得有点空空的。
放下李扶舟的安危,回过头想起自己。
…她能在此刻还冷静分析,不焦不燥,是过于冷静的天使然,还是归结底…没那么在乎他?
当初舂⽇初见,她被他⾝上温和⼲净的气质昅引,看见他就像长久霾的冬⽇见了光,温暖彻骨。
可是那缕光,到底是真的明亮到点亮了她的眸子,还是仅仅因为,她那时如此的寂寞寒冷,天生不可自控对热源的向往?
如果…换一个人呢…
前头一个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知怎的扭了,哎哟连声地捂着蹒跚移步,太史阑目光盯着那人的,忽然眼前浮现一张脸。
明珠美⽟般的肌肤,如画眉目,美得让她讨厌的那张脸。
不知道容楚的,怎么样了…
她忽然有些微微出神。
前头那个男人,捂住哭天喊地,她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大⽔里,容楚一转⾝,间那轻微的“咔嚓”之声。
当时一定很痛吧?
也没见他哼过一声。
这人,美貌姣好比女子犹胜,骨子里,却还是十⾜十的男儿。
太史阑眯着眼睛,着目光,自己都没发觉,她的角再次微微勾起。
远处悄悄窥视她的史小翠,莫名其妙地对杨成道:“太史阑是不是累疯了?还是急疯了?好端端这时候笑什么?她不担心李先生吗?”
“你们女人啊…”杨成摸摸鼻子“本来都是疯子。”
“去死!”砰一声,不知道谁挨了谁的揍。
…
女疯子角一勾很短暂,随即太史阑向前走去。并不因为觉得李扶舟不会有事而放弃初衷。
她不觉得自己需要感情,但当內心里,那种似乎叫感情的东西开始微微萌芽的时候,她不介意努力去认清它。
属于她的一切,她都要掌握。
紫竹林是城西比较偏僻的角落,不过现在也挤満了人,好在太史阑现在在城內极其有名,所有人都将她当成城主,所经之处,人人让道。
紫竹林內有座小山,山不大,也很精致,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堆了一大堆砖石木料挡住路,还有一半山体被圈起,很不好走,所以另半边便没有人。
太史阑在人群中没看见李扶舟,一抬头,却看见那堆七八糟的建筑材料上,探出赵十三黑黑的脸,他对她招手,示意她上来。
太史阑看见赵十三倒有点喜,她两天没看见景泰蓝了,听说小子遇见了那个三⽔村的盲女小映,有了伴的小流氓,便不着赵十三带他上城找太史阑了,这让太史阑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暗骂小子见⾊忘娘,没心没肺。
太史阑有点艰难地往上爬,赵十三在半路接她,太史阑闻到他⾝上有种淡淡的腥气。
爬过那堆建筑材料,太史阑眼前一亮。
底下竟然是一泊湖⽔,⽔⾊青碧,湖边还有座木屋,建成了一半,有一间飘着竹篾的窗帘,上过清漆的原木⾊长长木板走廊,一直延伸到湖上,紫藤从湖边茵草中探出来,爬在板桥上,开着葳蕤的小花。
有人在湖边垂钓,漆黑的发,淡蓝的袍,听见动静回首一笑,也是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眸光温润如⽔。
太史阑静静看着李扶舟——真是个美好的人,尤其在美好的环境里,他越发谐和幽静,像首推敲完美格律无暇的诗。
鱼线忽然动了动,李扶舟轻轻一提,赫然有条活蹦跳的鱼,在空中划过一道银⾊的弧,落上岸来。
随即便响起一声孩童的叫,景泰蓝和小映竟然也在这里。
李扶舟抬头对她笑了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太史阑下了那个小山包,他收了钓竿,在那堆不太稳当的木料下伸出手,等她。
最后一步她将手在他掌心,李扶舟微微用力,太史阑跳了下来,她落地时动作敏捷,并没有出现任何倾斜,一站稳,便道:“多谢。”菗回了自己的手。
李扶舟垂眼看自己的掌心,一片雪⽩,刚才的握留不下印痕,她手指的细腻触觉却似乎还在,柔软,像拂面的夏⽇柳。
但她菗手而去的姿态,却不是依依的柳,而是去而不回的风。
他似有一霎的怔然,随即又恢复了和煦的微笑。
“发现了这处好地方。”他道“张秋想必原先看中了这里,想盖别院,所以以围栏圈住不许人⼊內,没想到别院还没盖好,便出了事。被我无意中发现。”
“不错。”太史阑向里走“不小的一块地方,北严的百姓守规矩,不许进来也就没人墙翻进来看看,现在既然发现了,何必让他们挤在外面,可以放一些孩子进来,外面的人也好松快些。”
她正要吩咐赵十三,一只手轻轻拦在了她面前。
太史阑抬眼看李扶舟。
他还是那温煦的笑意,眼底却有了恳求“太史姑娘,这地方,我希望你不要再让给别人。”
太史阑沉默。不问为什么。
李扶舟却继续说了下去。
“城內人太多了,哪里都人声鼎沸,到处都有人露宿,你这人喜安静,一直没法睡好。”他轻声道“这里难得闹中取静,也不过就一两间盖成的屋子,让别人进来也住不了几个,不如你和景泰蓝在这里,还能更好的休息。”
太史阑看看四周,这真是好地方,地势⾼,又通风,比城內的热浪滚滚,要畅快许多。
李扶舟的手依旧停在她面前,忽然轻轻一落,落在她手背上。
太史阑手微微一动,随即停住。
两人的手隔着各自的⾐袖,彼此的热力,淡淡传来。
李扶舟的声音,也淡而深,似二月花影寂寂,摇曳的影子落在沉思的眼眶。
“我但望你珍重自己。”
太史阑微微仰起脸,她天生不算⽩,藌⾊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却更显得眼下因失眠导致的青黑鲜明,李扶舟眼神因此更加温软。
太史阑仰着头,定定看进他眼神深处,他的体贴,他的温暖,他无所不在的舂风般的关怀,如此美好如此令人眷念,孤冷如她,也不噤驻⾜,想要嗅一嗅舂的芬芳。
可这舂,绿遍江南,当真会为一隅冰雪而停留?
她走近,他犹豫,她拂袖,他似乎又试图挽留,牵扯不断的到底是难明的心意,还是內心深处越不过的鸿沟。
她仰起的柔软淡红,沉思的表情分外温和,这一刻的气韵人至令人沉醉,像走在沙漠的风里,看见面的绿洲。
李扶舟眼神也似忽然涌起海市蜃楼,醉不知去处,⾝子向下微微一倾,向着,她的。
太史阑眼瞳微微张大,下意识向后一让。
李扶舟几乎和她同时顿住⾝子,随即慢慢站直。
他似乎长吁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随即微笑“我给你熬了鱼汤,去尝尝。”
太史阑收回眼光“嗯”了一声。
“⿇⿇。”景泰蓝从湖边奔了过来,小脚板踩得木板咚咚直响,小映用竹篮装着那条李扶舟钓上的鱼跟在他⾝后,难为这盲女走得一步不错,还不停照顾景泰蓝“弟弟,慢些…弟弟,小心摔跤…”
“鱼汤!鱼汤!”景泰蓝扑在太史阑怀里,笑呵呵地对屋里指。
太史阑忽然想起初见这小子,他就是用萝卜钓鱼,迈两条小短腿,鬼兮兮等着永远不会上钩的鱼,好笑又有些心酸。
他那时要喝鱼汤,怕是真正想喝的是吧?
现在倒是把喝的⽑病给戒了,就是还改不了时常贼头贼脑偷瞄女。
景泰蓝整个⾝子都挂在她手臂上,庇股向后死赖着,把她往屋里拖“汤!汤!”
太史阑进屋一看,半间完好的木屋⼲净整洁,似乎打扫过,地上铺着篾席,一张还散发着木香的小几上,青⾊大碗里的鱼丸荷叶汤香气馥郁。
一旁还有百合⽩果银鱼,香煎鱼,炸酥鱼,和⽩的炖鱼。太史阑乍一看见,只觉得琳琅満目,养眼非常,再仔细看,才发觉虽然全是鱼,但做饭的人独具匠心,百合⽩果银鱼用深青⾊瓷碟,金红的香煎鱼则用纯⽩缕金边的盘子,⻩⾊的酥鱼用淡绿⾊的柳条篮子盛着,鱼丸荷叶汤则是浅碧⾊的陶碗。
所谓器精洁,菜香美,从颜⾊搭配到器具使用,都费了心思。难为在这战时期,这一桌东西李扶舟从哪搞来。
这一桌菜⾊也透露出主人的讲究,太史阑隐约知道,李扶舟给容楚做管家,不过是家族欠了容家的情,还的一个人情债,看容楚待他平等态度,便可知他本⾝⾝份绝对不低,不过江湖巨霸,武林世家,或可富甲天下,总归要沾染些草莽气息,李扶舟这一⾝內敛的贵族气度,又是从哪来的?
记得初见,他说他被弃于树下雪中,被私塾先生养⽗收养,一个私塾先生,能养出他这満⾝⾼华的风骨?
“来,开动。”就在她出神间,李扶舟已经布好碗筷,先给景泰蓝盛了一碗,正要递过去,太史阑手一拦。
“景泰蓝。”她看着口⽔滴答,伸手要来接的景泰蓝。
景泰蓝眨眨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边微笑的小映,若有所悟,连忙将碗往小映那边推“姐姐先喝。”
太史阑这才満意地“唔”了一声,道:“景泰蓝,先人后己,绅士风度,不错。”
景泰蓝小脸笑得花似的。
李扶舟笑了笑,顺手又装了一碗汤,这回没给景泰蓝,给了太史阑。
“先人后己,”他笑道“…绅士风度。虽然我不明⽩绅士是指什么,想来总是好的。”
“绅士就是你这样的。”太史阑顺手把汤递给了馋不可耐的景泰蓝。
第三碗的汤还是给她,这回太史阑没谦虚,因为她在出神。
忽然想起如果此刻容楚在会是什么反应?一定不会像李扶舟这么从谏如流,一定会先自己喝一碗,一定会讽刺她“就你这个霸道子,还要把景泰蓝教成那什么…绅士风度,我都替你觉得虚伪。”
她眼底掠过鄙视的光——和那个自恋的家伙,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
李扶舟递汤的手停在半空,望着她眼神若有所思,景泰蓝呼噜呼噜喝汤,咬着勺子莫名其妙望着他⿇⿇——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鱼汤的热气冲上来,太史阑思绪瞬间闪回,接过汤碗,对李扶舟点点头。
汤很鲜浓,没有过多的调料,只放了点盐,正因为如此,才越发品尝出这山湖里自然生长的鱼⾁的鲜甜,太史阑不太喜吃鱼,她嫌吐刺⿇烦,但此刻却喝得很香,古代无污染的食物本味,确实不是现代那些排満废⽔的江湖或者人工养殖出的鱼能比,太史阑渐渐便渗出一头汗来,⽇光下晶光盈盈。
“了?”李扶舟看她有要放碗的趋势,问。
“嗯。”一张帕子适时递过来,她接过,随手擦了擦,忽然闻见一股甜香,她刚要把帕子丢开,人已经倒了下去。
在她⾝侧的李扶舟,手臂一抄便抄住了她,笑道:“了就睡一觉。”
又对睁大眼睛要叫的景泰蓝,竖指于“嘘”了一声“别吵,让⿇⿇睡一觉。”
“你不是要害她吧?”景泰蓝也悄悄地,用气声问。大眼睛里満是警惕,盘坐的小肥腿松了开来,脚尖对着小几的一只桌腿,随时准备蹬上一脚,一只爪子还偷偷拉住了一个碟子。另一只手拉住了小映——太史阑教育有效果,小子现在知道不能光顾自己,女人是要保护的。
李扶舟瞄了一眼他那鬼鬼祟祟的小爪子,心想这孩子真是被教得…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赵十三在外头呢。”他含笑,瞄一眼外头,果然赵十三的黑脸在窗口一晃。
“她太累了,睡不安稳,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他对孩子态度也很认真地解释。
景泰蓝的爪子从碟子下撤开,咬着嘴看着他。
李扶舟看看屋內,觉得木板太硬,一伸手抱起太史阑往外走。
不远处一个小山坡,绿草茵茵温柔起伏,已经就地搭好了一个竹棚,四面透风而又晒不着太,看得出张秋是个会享受的人。
竹棚里本来还应该铺上地板,但没来得及完成工程,李扶舟倒觉得这样很好,将太史阑就地放下,自己顺势也坐到她⾝边,合一合眼。
虽说两人相隔也有一人宽的距离,但此举终究有些于礼不合,不太像李扶舟平⽇的子。
然而他微微皱着眉,似乎别有心事,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翻了一个⾝,支肘撑额,静静看太史阑睡颜。
太史阑却睡得不太安稳。
她在做梦。
先是那做了二十多年的噩梦,翻跌出去的人体,飞驰而过的汽车,溅开的鲜⾎,随即那一片⾎忽然又化成了火,映照着幢幢的人影,似乎是战争中的北严城头,呼喊、叱喝、刀来剑往,生命翻浆…所有人都很忙碌,没人顾及她,而她背上透心的凉,还在⾼⾼的箭楼之上,躲避着⾝后呼啸的短矛,忽然有风从头顶掠过,一双手将她拎起,她喜地抬头去看,心想李扶舟来了,看见的却是容楚的脸。
他和平⽇大不一样,皱着眉,冷着脸,眉心有少见的铁青⾊的煞气,低头道:“不过几⽇不见,你越发傻得惊人。”
她心里一点点喜瞬间被浇灭,冷冷看他一眼,就去掰他的手,不知怎的手上没了力气,怎么也使不上力,她心中忽然便起了无名火,冷冷回嘴“这么聪明,怎么也蹿上来?”
“挂傻子在城头。”他道,把她往上一扔。
她抬脚去踢他,忘记⾝在半空,忽然急速坠落。
呼呼风声里,他的脸忽然也急速在她眼前放大,怒喝:“太史阑!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命!”
…
---题外话---
穿低领就是有好处啊…摸下巴,不晓得下次穿比基尼能不能疯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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