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笳鼓 (五 下)
第一章笳鼓(五下)
会盟之后的第二天,王洵带领麾下大军和诸侯兵马,浩浩汤汤,直奔铁门关杀去。
柘折城距离铁门关有四百里之遥,中间要跨过一条大河,两条季节河,翻越三段丘陵地带,还要穿越沙漠的一个边角,因此兵马推进速度很慢。在路上拖拖拉拉走了七天半,才勉强抵达了铁门关外。
这么大的兵马调动,根本瞒不过细作的眼睛。更何况王洵也沒有扣押沿途所遇商贩百姓,刻意隐瞒大军的动向。故而沒等看到烟尘,铁门关上空已经是警报大起。整个内外两重关门完全封闭,护城河里,也重新灌了秋水。
两侧是高山,正面是河沟,关墙之上,还有千余弓箭手严阵以待。纵使神仙來了,对此也要费一番气力。况且王洵又沒真的生着三头六臂。带领弟兄们冲了几次,均被羽箭退,他便耐下子扎下大营。并且命令诸侯调遣人手编织草袋,挖掘泥土,准备先将护城河填平,然后再垒一条鱼梁道直达城头。
这是一种很笨的攻城办法。对于人马占据绝对优势的联军而言,却绝对有效。铁门关守将易卜拉欣站在敌楼上,眼睁睁地看着联军只用了一天的功夫,便将两丈宽的护城河彻底截断。然后便看着一个个装泥土的草袋子,从护城河岸边开始慢慢向城墙延伸。抵达城墙脚之后,又慢慢变多,变高,变厚,渐渐形成一条宽度足以并跑双马的斜坡。
见到此景,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联军准备干什么了。易卜拉欣又惊又怒,拼命地催动战鼓,督促属下将弓箭不要钱般往下,干扰联军构筑鱼梁道的速度。同时再度派遣属下星夜赶路,快马加鞭地将求救文书往迦不罗送,督促援军早到來。
“属下顶多在坚持三,三之后,援军不到。属下只能以身殉教!”在求告文书中,易卜拉欣字字血泪。
早在唐军尚未抵达之前,他已经连续发出了几封求援信。但却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那封求援信沒得到东征军统帅艾凯拉木的足够重视,迟迟沒派來援兵。此刻,他把全身解数都使出來,顶多也就能坚持到后天傍晚。第四天破晓之后,如果援军还是不到,易卜拉欣只能采取最后一招,点燃城内储藏的猛火油,把自己、守军和整个铁门关,付之一炬了。
代价有些大,但绝对值得。以易卜拉欣对局势的了解,短期之内,大食沒有力量再向东方派遣兵马。而东征军的名义主帅艾凯拉木,又是一个志大才疏的草包。万一铁门关内的粮草辎重还有被大食人视为秘密的猛火油落入唐军之手,大食人失去的,将不止是药刹水沿岸。迦布罗、科达罗、多勒建,甚至整个波斯,都将不复为天方教所有。
那漆黑色、粘稠散发着恶臭猛火油,就像地狱里的河水,会随着唐军的脚步,将灾难带往一切所经之地。其沾火就着,一旦被点燃就很难被扑灭的特,经过唐人的能工巧匠处理,肯定会变成攻城利器。易卜拉欣猜不出灵巧的唐人会将猛火油变成什么,却坚信,此物落在唐人手里,会发挥出十倍,甚至百倍的威力。就像唐人的弩车、角弓和投石机,模样与大食人做造相似,破坏力和耐久却远超前者。
易卜拉欣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拿着猛火油,去点燃身后的一座座城市。更不愿眼睁睁看着,几代人辛苦努力夺下來的丰腴之地,被唐军一块挨一块夺走。所以,他宁愿选择下地狱,也要拉着自己的敌人一起下,他要用一把大火,彻底结束唐军的西进之梦。也让这把大火,点亮所有虔诚信徒的眼睛。
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之后,易卜拉欣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不少。每天早晨起來,照样沐浴、更衣,然后向麦加方向祷告,然后才走上城头,查看城下鱼梁道的进展速度。
正如他事先所料,在唐军的指点下,原本愚笨的药刹水沿岸部族武士,都变得诈狡猾。起初,他们只会扛着土袋子,冒着头顶上的箭雨猛跑。待发现这样做代价甚大之后,他们立刻开始用树木的枝条编造巨盾,一组举着盾牌抵挡箭雨,另外一组负责运送泥土,垒造鱼梁道。待发现这样做依旧无法避免大量伤亡之后,他们战术又变。居然在鱼梁到左右,各自先堆起了四座土台子,高度几乎与城墙相等。然后将弓箭手送上去,用强弓硬弩与守军对,为台下的施工者提供掩护。
唐弩程很远,唐弓臂力极强,几件利器在部族武士手里,竟然发挥出了意想不到的威力。很快,城墙上的守军,便无法再对构筑鱼梁道着形成的威胁。很快,鱼梁道便由低到高,一点点向城头迫近。
第三天傍晚,当城下篝火在欢呼声中陆续熄灭的时候。易卜拉欣知道自己殉教的时候马上就到了。鱼梁道跟临近它的城墙只差了五尺左右高度。如果不计牺牲的话,唐军甚至可以在今晚就可以蜂拥着攻上城头。即便自己带领麾下将士死死将鱼梁道与城墙相接处堵住,明天出之后,部族武士们也会再度扛着土袋子冲上來,完成最后一步施工。当鱼梁道与城头完全齐平,防守方便再无优势可言。面对三十倍与己的敌军,他们谁也难逃死亡的命运。
“可以死,但一定要拉着唐人一起下地狱!”易卜拉欣面微笑,指挥众人,将一桶猛火油从地下仓库搬出,沿着城墙、敌楼、祈祷场所等地逐个码开。每桶油都被掀开了盖子,出里边黑漆漆的面孔。每一桶油旁边,都堆了干柴,以便形成燎原烈火。
“大人…”亲卫百夫长穆罕默德跑上來,冲着易卜拉欣大声呼喊。“援军,援军马上就到了!”
“你啊!”易卜拉欣轻轻摇头,对穆罕穆德的失态很是不。几天來,对方已经不止一次谎报军情,说听到了援军的马蹄声。念在其平素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份上,易卜拉欣才沒有将其斩首示众。“你还记得经文所说,天堂是什么模样么?來,跟我一起祈祷,全能主会赐予你胆量!”
“大人,大人,援军真的马上就到了啊!”穆罕穆德急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一边跺脚,一边大声示意“您听,您听,马蹄声,从南边传來的马蹄声啊!”“怎么可能。艾凯拉木那家伙…”易卜拉欣拒绝相信。如果艾凯拉木肯派援军來,应该早就到了,不该等到现在。然而,愈來愈清晰的马蹄声,却令他的心脏搐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虚。
马蹄声,从南方疾驰而來的马蹄声,铺天盖地。听声音,至少是五千到六千援军,在最关键时刻,他们终于赶到了铁门关。有五千生力军加入,关外的敌人又岂堪一击?只要死死堵住他们登城的位置,铁门关就固若金汤。
刹那间,易卜拉欣对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的不烟消云散。“快,过來搀扶我一把,我亲自去南门口接援兵入城。你们几个,赶紧把猛火油的盖子都盖紧。把明火都拿远点,拿远点,谁不小心引发火灾,我就亲手杀了他!”
“唉!”众人答应一声,分头整理猛火油。亲兵百夫长穆罕穆德快步走上,搀扶着已经激动地站不稳脚跟的易卜拉欣,跌跌撞撞往南门口走。
南门处的守军也听到了越來越近的马蹄声,激动得抱在一起欢呼。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死后一定能进入天国。也不是所有人,愿意放弃人间的幸福。铁门关只有两个门,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东西两侧都是连绵群山。此刻,敌人从北方而來,南方过來的,不用问就能猜到是自己人。
一个身形魁梧将军,带着百余名侍卫,冲到距离南门口五十步左右,带住坐骑。他的亲信抓起号角,用力吹响“呜呜,呜呜,呜呜,,”
是大食军中常用的联络节奏,用以证明他们的來意。易卜拉欣从城墙上探出半个身子,举目张望。只见來人都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弯刀,从头到脚被黑袍包裹得严严实实。夜中,看不清他们的面孔,易卜拉欣却从熟悉装扮上,看出他们是自家袍泽。“你们是什么人?”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用天方语向外询问。声音颤动,里边充了期待。
“阿里?易卜拉欣?阿迦?本。赛义德…”來人报上了一个非常拖沓的名姓,却完全符合天方人的传统。“我奉艾凯拉木将军的命令前來。带了七千人出发,路上整整跑了三天,实际到达五千三百人。”
“有沒有凭证?!”易卜拉欣强住心中的激动,继续大声询问“阿里将军别介意,我只是按照规矩行事。”
“在这里,你自己看!”名字拖沓的援军主将阿里,抓起一面金灿灿的东西,在手里亮了亮。那是军中常用的牌,上面铭刻着他的官爵和名姓。但不足以证明他是奉命前來。“还有这个,你自己扔个篮子上來,将其扯上去查验…。。”
仿佛猜到了易卜拉欣的疑虑,來人由取出一封信,冲着城头扬了扬,然后交给了身边侍卫。侍卫双手捧着信,准备到城下交接。却不料就在此刻,城北突然响起一阵惊呼。紧跟着,凄厉的警报声响彻全城“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敌袭,敌袭,唐人攻上來了,唐人攻上來了!”伴随着号角声,还有守军慌乱的叫嚷。鱼梁道距离城头只有五尺高,完全可以攀爬而上。易卜拉欣顾不得再与细节上纠,挥挥手,命人放下吊桥,拉起铁闸,打开南侧城门。
黑衣阿里将军带着亲兵跨越护城河,穿过内外两道关门。跳下坐骑,沿马道快步走上。大队兵马,排成三个纵排,不声不响结队入城。易卜拉欣顺着马道上去,冲着阿里张开双臂“我的兄弟,可把你给盼望來了。请立刻调遣人手去支援北侧城墙,那里正承受着恶魔的进攻!”
“不怕,我來了,就沒事了!”黑衣阿里非常自信,笑呵呵地将易卜拉欣抱住,双臂慢慢收紧“不怕,真的不怕,我來了,我來了…”
他的笑容越來越狰狞,说话的声音也越來越低。易卜拉欣被抱得无法正常呼吸,挣扎了几下,低声**“放手,放手,我,我…”
“易卜拉欣,易卜拉欣,你怎么了,我的兄弟,你怎么了!”黑衣阿里惊叫,双臂的力气却陡然增加了一倍。易卜拉欣无法回答,无法挣脱,直觉得自己内脏沿着喉咙在向外涌。“你…”他最后吐出一个字,眼前一黑,昏到在地,整个世界消失在一面猩红的血中。
跟在阿里背后的黑衣甲士蜂拥而上,挥舞着弯刀,冲向守城者。守城将士被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根本做不出正确反应。很快,城墙上的关键位置便一一失守。黑衣阿里拖着易卜拉欣,一步步沿马道走下。更多的黑衣甲士从北城门冲进來,冲向城内各处设施…。。
有人试图举火焚城,被黑衣甲士翻在地。有人试图负隅顽抗,被黑衣甲士用弯刀剁翻。更多的人无所适从地挤在一起,哭喊求救。一个会说天方语的黑衣甲士冲上前來,对着他们大声喊叫“放下兵器,饶你们不死。我们是唐军,放下兵器,坐在地上,饶你们不死!”
“唐军?!”守城将士这才清楚对方的身份。不是误会,不是火并,是唐军扮作前來驰援者,趁人不备从南侧城门混了进來!大唐的威风和仁德,都是远近闻名的。去年那场恶战之后,就有很多受伤的东征军将士被封常清开恩释放。虽然他们在路上因为伤口感染,死去了近半。但活下來的人,却将唐军不杀俘虏的名声远远地传扬开來。
有选择的情况下,很少人愿意与敌军同归于尽。即便是信仰最坚定者,也是如此。有人带头丢下兵器,跪坐于地。立刻有大批弟兄效仿。从南城门到北城门,一条条狭窄的巷子陆续易手,一处处存放粮草辎重和弓箭器械的仓库被唐军攻下,封存。个别仓库起了火光,却很快被唐人和俘虏们,齐心协力地用泥土盖住,扑灭。铁门关只有弹丸大小,一旦火势蔓延开來,所有陷在关里的人都会变成烤,无论你有沒有信仰,都无法逃离生天。
随着最后一处火头被扑灭,守军的抵抗被彻底击碎。零星几处不甚重要的所在,依稀还有喊杀声响起,但那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疥癣之,威胁不到大局。扮作援军主将阿里的沙千里命人打开北侧城门,恭王洵和一众诸侯入内。望着一仓一仓的战利品,诸侯们张着大嘴,阿谀奉承之词宛若涌。
他们是真心佩服王洵。虽然后者年龄远比他们要小。一战破柘折,再战下俱战提,三战夺铁门关。三场战争,用得全是不同的招数。每一招,都令旁观者目瞪口呆。
“都督不愧为封节度的亲传弟子!”曹忠节也不知道从哪里听闻到王洵曾经接受过封常清亲自指点,笑呵呵地拍他的马。这一仗,西曹国的将士只扛了几天土包,就平白得到了铁门关以东的几大块膏腴之地。实在是一本万利。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的战斗,曹忠节愿意次次都唯王洵马首是瞻。反正扛扛土袋子死不了人,麾下的儿郎们有的是蛮力。
“是啊,是啊,要不说是大都督呢。就是高明!我们先前根本沒想到您会这样办!”木鹿监国王子鲍尔伯也从此战中捞足了好处,跟在曹忠节身侧唯恐落后半步。“回去路过下官那里,还请大都督不吝出时间來盘恒几天。我木鹿州上下,一定拿出最好的酒水,最香醇的酪和最美貌的姑娘,招待大都督!”
“如此说來,你先去送往柘折城的姑娘,都是次一等的了!”看不惯鲍尔伯那副市侩嘴脸,佉沙洲王子史摩可将其挤到一边,大声追问。不待鲍尔伯自辩,他冲着王洵一躬身,发出诚挚的邀请“铁门关是座要,里边的建筑想必陋得紧。下官在佉沙城内准备好了细软的羊绒铺,和皮肤像羊绒一样细软的女子,恭请大将军带领麾下弟兄莅临!”
“你这厮,不要跟我抢贵客!”鲍尔伯这才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冲过來,大声抗议。
“这里距离我佉沙洲近!”史摩可寸步不让。
王洵却沒心思看两个人耍活宝,笑了笑,轻轻摆手“仗还沒打玩呢,大伙先别忙着庆功。宋将军听令…。”
“末将在!”宋武高喊着上前,脸兴奋。
“去,带几个弟兄,在关墙北侧两里远的地方点起火堆。做出铁门关正在燃烧的模样,让临近各处都看得见浓烟!”王洵点点头,大声吩咐。
“得令!”宋武接过令箭,快速远去。背后丢下一群头雾水的诸侯,个个大眼瞪小眼。
这仗,居然还沒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