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笳鼓 (一 上)
第一章笳鼓(一上)
药刹水两岸,春天向來到得很晚。
都已经三月下旬,靠近河岸的田野才稍稍能见到些许朦朦胧胧的绿意,麋鹿被冻得不敢撒,野兔和黄羊亦沒有多余的脂肪抵挡乍暖还寒的春风。只有大群大群的绿头野鸭,不怕这刺骨的冷,快地掠过刚刚融化的河面,临波影。
当啷,当啷,一阵悦耳的驼铃传來,惊得鸭子们展开翅膀,扑扑啦啦地飞上蓝天。逃得好远,却又不甘心的回过头來,在低空盘旋观望。看看是谁这么早就來打扰自己的洗浴。却惊诧地发现,來者穿的衣裳与去年所见大相径庭。更干净,更华美,驼队也更庞大,更绵长。
今年的丝绸古道,可不像往年那般寂静。往年刚刚开的时候,路上几乎看不见任何旅人。而今年,随着唐军在柘折城、俱战提等地重新站稳脚跟,商人们也迅速蜂拥而至。苏州产的绸缎,信陵产的茶叶,宣州产的白纸,泸州产的墨块。还有陶的,布的,瓷的,木的,漆的,各式各样,來自大唐的用品和奢侈品,随着商人的脚步,源源不断地运到了药刹水沿岸各个城市。而当地人积在手中多年,以往根本卖不上价钱的皮子,毡子,药材,鹿角,则价格一路扶摇直上。乐得各地座商个个都合不拢嘴巴,张不开眼睛,双手颤抖着,不断掐自己大腿,试探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肯定不是。至少大腿上丝绸衣料,证明了这一点。丝绸古道又开了,中原的商贩又來了。本地的大户人家,也可以重新组织商队,再度叩响东方邻居的大门。带着发财的希望和梦想过去,再带着大把大把的中原货物回來。
赚得最多的,当然还要数那些早早就倒向的大唐的城主和国主们。商路的重新畅通,让他们将与已经阔别多年大唐奢侈品再度碰面。而随着市场的繁荣,越來越多的税收,又让他们有了充足的资金去挥霍。个别野心者,甚至壮着胆子向大宛都督府方面提出,购买一批横刀和硬弩來武装自己。谁也沒想到,这个要求竟然也得到了善意的回应。刚刚被朝廷提拔为大宛都督的铁锤王,是诸侯们的老人。理解诸侯们的苦处,也愿意为盟友大开方便之门。
一切都欣欣向荣。在大食与大唐对峙期间,作为前线的药刹水一带,百姓们的生活已经被压制到了最简单的地步。当战争的阴影一去,人们的抢购**立刻迸发开來。这种突然迸发出來的购买**,迅速转换成了一种动力。推着城市一天天变得热闹,一天天变得愈发繁华。
虽然,大食人并未退得太远。而传说中即将杀过葱岭來的安西军,也一直沒有挪动脚步。可管他呢,反正此刻大食人根本沒有还手之力。而药刹水两岸各地在铁锤王的大力梳理下,也不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各位城主,国主手中的兵马集结起來,足足能凑齐六、七万众。而铁锤王本人,又统率着五千大唐精锐,坐镇于柘折城之内。哪里若是受到大食人的攻击,他两三天之内就能赶过去救援。那可是十足十的五千唐军,在周围根本找不到对手。
提起铁锤王和他麾下的大军,当地人便是脸钦佩。药刹水两岸是个重英雄,识英雄的地方。人们的内心深处,愿意出现这么一位强大且心怀慈悲的人,替大伙营造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至于这位英雄到底出身于哪个民族,对于尝了战之苦的百姓们來说,反而不觉得怎么重要。反正这里从数百年前开始,便是各路豪杰的赛马场。匈奴、柔然、突厥、铁勒,大食,你來,我去,他往,一场又一场战争打下來,得各地百姓血缘纷不堪。从严格意义上说,谁也不清自己属于哪个民族。该为哪个豪杰效忠到底。
能被一个豪杰,长时间地统治最好。至少大伙不用在睡梦中还想着逃难。不再担心明天早晨一起來,房子和土地已经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子儿女也都成了别人的附庸。这一点上,铁锤王做得也最体贴。破了柘折城不久,他就准许当地百姓自己赎回自己。而攻破了俱战提之后,他干脆主动将大军撤出城外,沒有将任何人掠为奴隶。
当然,在城破之时,无辜被杀的人,是不能将仇恨记在铁锤王他老人家头上的。虽然那天夜里,据说有上万人惨死于屠刀之下。可在战争当中,杀戮很难避免的事情。不能怨铁锤王的手下心狠。
在药刹水沿岸各地,谁要是敢不识好歹嚼舌头,提起俱战提被攻破的惨祸。肯定有人一巴掌打过去,同时大声喝问“哪场战斗不死人?你且给我说说,谁能比铁锤王他老人家做的更好?!”
这话虽然有强词夺理之嫌,但被喝问者,还真回答不出來。破城,劫掠屠戮,敢抵抗者就地处死,投降者发卖为奴,这几乎是数百年來每一场战争之后的必经过程。纵使号称准备建立地上天国的大食人來了,也沒能例外。铁锥王他老人家,已经尽力在改变这种传统,虽然因为种种擎肘,他改变得不太彻底。
经历过战之苦的人,更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宁。也更懂得对给他们带來安宁者感恩。哪怕这个人不会说当地的语言,也很少在在大庭广众中出现。但是,只要他还住在柘折城,就能起到震慑作用。就是一座定风神山。有他在,非但天方国兵马不敢轻易來犯。本地的各路蟊贼和诸侯们,也都安分许多。
早在二月的时候,积雪刚刚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康居城主和沙洲城主,便因为一块草场的边界起了争端。若是搁在往年,双方肯定要先打上一场,死几百人,然后才会在大食曼拉的撮合下,坐下來谈判。而今年,铁锤王只是随随便便派了个人去,冲着战双方的营地吼了几嗓子。康居和沙洲两城便都偃旗息鼓。据说双方过后还都被铁锤王大人叫到眼前去,狠狠臭骂了一顿,并且罚了一笔巨款。而两位城主,从此也和和气气,再也沒有刀兵相见的念头。
纵使他们心里不服,可谁也沒胆子惹铁锤王不快。俱战提城主达武特的先例就在那摆着,那么高的一座大城,还是在大雪封路的日子。铁锤王挥挥手,就把它给破了。达武特被送到长安去,亲自向大唐天子请求宽恕。而唆使达武特暗中与大唐作对的人,原柘折城大相白沙尔和俱战提大相胡提儿师徒,则被当众斩首。头颅至今还挂在俱战提的垛口上,被风吹晒。
在那些斗胆捋铁锤王虎须的人中,唯一下场还算过得去的,就是原大宛国主俱车鼻施。在白沙尔被处死之后第三天,此人背着一把铁斧子,一步一叩首,从藏身的部落,爬到了俱战提,向铁锤王谢罪。念在他诚心悔过的份上,铁锤王原谅了他,并且让他继续做柘折城的城主。但是,其住所却从王宫,搬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身边的侍卫,也只留下了不到二十人。
原來的王宫,自然改做了大宛都督府,由铁锤王和他的亲信居住。每隔三五,都有各种政令,从那里边发出來,被信使送往邻近各城各地。那些参考了大唐律法,又结合当地风俗修改过的政令,比几年來各城各地一直执行的天方教教法,更宽容,也更公平。非但各地城主们愿意接受,百姓们因此也受益匪浅。至少,人们不会因为家里藏了一尊佛像,就被烧死。邻居和亲朋们也不会因为信仰不同,无端分出了高低贵。
特别在大宛都督府直接管理的柘折、俱战提两城,政令一新带來的变化更为明显。南來北往的人众,无论你是信佛陀,火神,天主,还是其他神明,只要不违反当地法律,便可以随便祷告。谁也不会因此而遭受无妄之灾,谁也不会因为信了某种教义,就有权把别人踩在脚下。不仅如此,在柘折城和俱战提官员,还受了铁锤王的告诫,严徇私枉法。如果百姓们受了他们的欺负,可以亲自到大宛都督府上告。只要敲响都督府门前的大鼓,自然有官员出面替大伙支持公道。虽然那两面大鼓自从竖立起來之后,很少被敲响。但有它们在,对地方官吏就是一种警戒。约束着官吏们不敢做得太过分。
“这些唐人,唉!…”即便当初反抗唐军最烈的天方教信徒,在经历了最初的痛苦并开始接受现实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唐人在治理地方上面,比大食人合格许多。虽然他们从此失去了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诸多特权,可更宽松的律法,和更轻,更少的税收,却令他们也从中受益匪浅。并且不必事事都循规蹈矩,唯恐不小心做错了什么,就大难临头。
除了那些绝对的狂信徒,他们更愿意为信仰而死。但是,他们的反抗却沒多大威力。远方的大食人提供不了太多支持,周围的百姓在未來的天国和眼前的沃土之间,更容易选择后者。不得己,这些信徒开始与马贼勾结。却被铁锤王抓了个正着,唐军在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人的带领下轮番出击,将马贼们杀得落花水。从此不敢靠近城市十里范围之内,更不敢轻易再打商队的主意。
“如果铁锤王大人一直在这里不走,就好了!”日子越过越滋润,人们也越希望和平永远继续下去。那位“老人家”据说还不到二十岁,其脚步肯定不会永远被限制在药刹水。可大伙真心希望他能在此停留得久一些,更久一些。永远不得升迁才好。